屈遂行至華陽宮時,雙腳已經凍僵,上階需要脫屨,隔著薄薄的足衣,他能感覺到儐階上刺骨的寒意,隻待入了堂室,帶著炭火氣味的空氣將他包裹,整個人才漸漸暖和起來。這是秦國,漫天飛雪、銀妝素裹,但怎麽比得上溫暖如春的母國?


    “見過屈大夫。”尚吾笑眯眯的揖向屈遂,與他,尚吾不必說秦語。


    “敢問祖太後……”屈遂問道,他這次是不請自來。


    “祖太後正在中廷。”屈遂登階的時候尚吾就知道他來了,祖太後羋棘也知道他來。尚吾笑著,在前麵給屈遂帶路。“屈大夫請。”


    羋蒨嫁入秦宮已有兩個零二十天,屈遂為何而來羋棘一清二楚,此前她不願見屈遂,可這次她不能不見。


    “屈大夫此來,是否要告之老婦,你要帶羋蒨返迴母國?”中廷之上,羋棘孤獨的安坐。高聳的發髻下,她的臉容帶著些許無奈。


    來鹹陽已近三個月,該說的話早已說過數遍了,屈遂揖了揖,神色平靜的道:“然也。”


    “就為了那個無禮之極的未齔之王?!”羋棘語帶怒憤,她的話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請祖太後勿要侮辱寡君。”身在鹹陽,不能聯係郢都,但屈遂還是聽到了一些消息。比如:秦軍大將辛梧兩個多月前被楚軍擊殺,秦人傳說,是荊王於城頭施了巫術,大將軍才橫死。


    “侮辱?!”羋棘笑起,九鬟仙髻顫動,上麵掛著的珠玉叮當作響。“若無他的舟戰之賭,秦楚兩國早就會盟!若非他不嫁羋蒨,秦楚兩國早就聯姻!他與他那無能父親一樣想收複舊郢,卻不知,他的舉止,隻會讓秦王更恨母國、隻會讓更多的子民死於征伐。”


    “請祖太後勿要辱及先王、大王!”屈遂憤然拔劍。羋棘說的或是實情,可他是先王和熊荊的臣子,身為臣子,就決不能讓他人汙蔑大王。


    “你敢!”羋棘毫無懼色的站起,對視著屈遂。“如無我羋棘,母國社稷早絕。”


    拔劍隻是不想羋棘辱及大王,屈遂再也不想與羋棘多言,收劍之後他揖道:“敬告祖太後,秦王若不退兵,十日之後,臣自當與蔳公主返國。”


    “悉聽尊便。”羋棘目光一閃,如此答道。見屈遂什麽也不說就徑直退走,她急道:“羋蒨若返國,秦楚兩國再無寧日……”


    羋蒨與秦王同牢合巹,已經是夫妻,饋食、饗婦之後,她又以秦王後的身份開始掌管整個秦宮。她如果返國,然後嫁給別人,那就是對秦王、對秦國最大的侮辱。春秋首霸齊桓公舉兵伐蔡,就是因為蔡國人把他返國的妻子嫁給了別人。


    巍巍秦宮,屈遂求見後立刻被寺人迎入了正寢,兩個多月來羋蒨和陪嫁的媵妾一直住在總章大室,秦王除了同牢合巹那夜解纓時無禮外,就再也沒有入過大室,隻是每天都會派人送一些小禮物來。屈遂的到來讓羋蒨有些驚訝,她的表情好似一個在外遊玩、樂不思蜀的孩童忽然間看到了沉著臉的父母。


    “十日後秦王若不退兵,請公主與臣返國。”屈遂揖道,他話一出口羋蒨就愣了。


    “臣告退。”屈遂隻是來通知的,說完話他就按禮告退。


    “屈大夫,我已是秦國王後,怎可……”羋蒨見屈遂要走,連忙攔住。


    “未告廟之前,公主仍是楚國公主,而非秦國王後。”屈遂提醒道,看羋蒨的目光帶著深深的不解,然後又連連搖頭,畢竟,楚國公主的權勢怎及秦國王後?他再道:“公主若不願,請願返國的媵妾宮女與臣返國。”


    “屈大夫誤矣,羋蒨怎會不願返國!”羋蒨大驚,她當即伏拜,為自己的遲疑向屈遂請罪。


    “王後要返國?!”屈遂剛走,宦者令就躡步來到明堂低聲相告,趙政大驚。“她已是寡人的王後,她豈能、豈能返國?”


    “大王,王後還未與大王告廟,確可返國啊。”大王愛極了楚國公主,宦者令自然知道,可禮法就是禮法,還未告廟的王後並非真正的王後。


    “寡人不許!寡人不許!”趙政大怒。這時候他也想起他與羋蒨尚未告廟。以禮,未告廟就不是正式夫妻,不能同房也就罷了,羋蒨此時若死,她將葬入羋姓祖墳而非贏姓祖墳。


    羋蒨陪嫁來的車駕,除兩輛被少府竊走以研究楚國四輪馬車結構外,其餘的都留在秦宮。這些車駕是女方的財產,之所以不返國,除了表示自己的謙遜,更實際的作用是準備接女子返國。唯有在告廟後,男方做主讓陪嫁的車隊返國,車隊才能返國,這也代表了夫妻兩情相悅。


    雖未告廟,可趙政愛極了羋蒨,她的一顰一笑都被他牢記在心裏,而在秦人眼中,羋蒨早就是秦國王後,她的喜好、服飾、裝扮已成為鹹陽貴人議論的焦點,一些女子更學者她的裝束,她如果返國,等於是狠狠掃了秦國一耳光。


    祖太後羋棘不來了。“屈大夫與老婦言,王後要返國。”


    “拜見祖太後。”趙政連忙伏拜,請羋棘坐下後,他方道:“然也。屈遂午前入宮見過王後,言,十日後返國。祖太後,政兒素愛王後,她怎能與屈大夫返國?請祖太後勿使王後返國。”


    “政兒。”羋棘見他焦急,不得不喊了他一句。“告廟之前,男女皆可悔婚,自古皆如此。若強留之,秦國顏麵何存?且楚人執拗,又怎能強留?”


    羋棘說得趙政一怔,他不甘道:“蔳兒與我同牢合巹,又豈能嫁給他人為婦?政兒定要強留。”


    “陳城何時可破?”羋棘不得不問起陳城,從親迎羋蒨算起,圍城已超過三個月,三個月攻城不斷,但陳城仍未破。


    “政兒上月已命蒙武前往陳城,守軍彈矢已盡,雖有糧秣,也不多矣。”陳城的戰事一直未停,攻城的秦魏軍卒死傷甚眾,原本攻打項城的秦軍也抽調了數萬人至陳。


    “三個月內可破城否?”羋棘緩緩點頭。


    “三個月定然可破。”趙政道,三個月那已經是楚曆三、四月,再不破城等東湖漲水,水路一通秦軍就隻能撤兵了。“兩月,蒙武說陳城兩月可破。”


    “既如此,便讓屈遂帶王後返國,然大王可令沿途縣邑不接濟他們糧秣。”羋棘無奈道,為了秦國的顏麵,她隻能出這樣的主意。“隻要王後還在秦國,大王一旦退兵,便可使人迎迴。”


    “城陽城破之日,政兒定親迎王後迴宮告廟。”趙政振奮。從鹹陽至楚國邊境千餘裏,如果沿途沒有人接濟車隊糧秣,他們將寸步難行。王後人在秦宮、人在秦國,並無什麽不同。


    “哎。老婦真不知秦楚兩國,何日才能彌兵會盟。”羋棘感歎了一句。


    “稟祖太後,陳城城破後政兒親迎王後時,將與荊國新王在稷邑歃血會盟。會盟後,稷邑可贈於荊國,兩國至此再不攻伐。”祖太後的心願趙政早已知曉,此時見她感歎,連忙相告。見他說的如此鄭重,羋棘忽然就笑了。


    十日後的清晨,鹹陽南門大開,三個月前喜氣洋洋入宮的楚國車駕此時一輛接一輛離宮,踏上返國的路程。出南門的時候,羋蒨不知為何往迴望了一眼,這一眼讓她看見城樓上站在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見她迴望,立刻對她揮起手來。


    “蔳媭可是對那秦王不舍?”四輪馬車很寬大,天冷,迴程時禮法不嚴,幾個陪嫁的媵全擠在羋蒨車裏。三個月來她們情如姐妹,一說話就格格直笑。


    “我若是蔳媭,也會不舍。”一個年長的媵說道,“除了那晚,秦王並非不知禮之人,做秦王後有何不好。”


    “我若是蔳媭,自要嫁給項氏公子。聽聞那項氏公子,於十數萬秦卒中擊殺秦軍大將,封了上執圭,這是何等的英雄!”年輕的媵滿臉花癡,自從熊荊與眾公主說過‘楚國公主要嫁楚國英雄’後,公主們尚未全部動心,這些生來隻能做媵的王族女子卻向往不已。


    “若是我,自要嫁予大王,大王才是真英雄。”不害臊的聲音,當即惹得車廂裏一片嬌笑。說話之人被眾女一陣推搡。


    “女公子,她們、她們真是無恥之極……”羋蒨的馬車後跟著另一輛馬車。一個侍女聽聞前麵的媵妾居然想嫁給楚王,眼睛瞪大大大。楚王是自己主子羋女公子的,怎能娶她們。


    “修竹你任由她們說好了。”羋玹坐在馬車上,修竹能聽到前麵馬車裏的浪語,她當然也能聽到。以惡疾躲過婚禮的她聽聞羋蒨要返國,當即說服了大父,也跟著車隊返國了。


    “女公子何須與她們計較,楚國大王……”另一名侍女格格直笑,最後拖長語調道:“……隻愛女公子一人。”


    愛這個字好似炭火,一下子就把假裝做女紅的羋玹燙得兩頰生出紅暈,她跺腳道:“賤婢,不需你取笑我。”


    “唯。”說愛的侍女恭敬的答應,但還是憋不住笑出了聲,其他幾個侍女隨之笑起,羋玹恨不得車箱裂開條縫,然後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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