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征服了義渠,但秦法並不完全適應草原,一如秦法不適應江漢平原。義渠人慣於遷徙,隻有懷柔政策才能使他們安定下來,成為秦國的臣民,為秦國征戰。這也是一種同化,隻是義渠滅國不過三十五年,當時的人不少還活著。


    即便在馬鐙的時代,騎兵依然是草原部落占優,沒有馬鐙的時代更是如此。上次秦楚決戰秦軍騎兵吃了虧,這次辛梧特別調來能在馬背上開弓射箭的義渠人。


    馬上用弩和用弓手全然不同。用弩隻發一箭,用弓可射幾十箭上百箭,但培養一支在馬上用弩的騎兵和培養一支在馬上用弓的騎兵成本是不一樣的。培養一名步弓手短則五年,長則十年,培養一名騎弓手在這個時代幾乎要一輩子(必須從小就開始騎馬,但能活到成年的人不到一半)。秦國的戰爭機器不懼造價昂貴的弩機,卻厭惡經年累月沒完沒了的練習——士卒皆庶民,庶民是要種地的,哪有時間去騎射?


    義渠鴆是這支騎兵的首領,這個胖子此時安坐在一輛馬車上。馬車比秦軍戎車寬大,豪華至極。彩繪的車輿、車輪和車輻,皮條編織的車身,金花、銀花,瑪瑙、彩陶、貝殼裝飾的車廂,全然是君王氣派。看著自己的勇士把那些楚人趕下護城池,他興奮地大笑起來,灌完一口酒他又遺憾了一句:“可惜無獲首級。”


    “見過辛將軍,王將軍。”馬車駛到旌旗之下,眾戎將簇擁的義渠鴆就在車上對辛勝和王剪揖了揖,他當麵抱怨道:“無獲首級,兒郎們無功。”


    “不過是些庶民,勝之不武。”辛勝答道。他想起王剪的請求,指著城下的夷矛陣道:“荊人已出城,不過三四千人,義渠君何不去斬他們的首級?”


    出城的楚軍義渠鴆早就看到了,他並不蠢,夷矛前端的钜鐵矛頭陽光下閃閃發光,去衝這樣的軍陣那就是找死。旁側數將的戎語中,他的胖腦袋連晃幾下,道:“荊人箭矢石彈厲害,我待他們出來再戰。”


    楚軍夷矛陣就沿著護城池橫走,根本不想出戰。辛勝聞言笑了笑,也不強求,他其實也無權命令義渠人如何如何,除非他們違反主帥屏絕陳城的軍令。


    “義渠君的兒郎善騎射,何不射之?”王剪一直看著夷矛陣,就想知道這個軍陣如何作戰。


    “射之?”義渠鴆又望了夷矛陣一眼,騎弓最遠能射三十步,如果在三十步發箭……。“兒郎們無獲首級。”他仍覺得不要冒這個險。


    “不敢便是不敢,何須在此假意推搪。”王剪佯裝不屑。“本將鹹陽時就聽聞義渠人膽怯,本還不信,不想果真如此。”


    “你敢說本君膽怯?!”義渠鴆怒視過去,馬鞭欲揮,王剪身邊的王賁和短兵當即抽劍。


    “義渠君若是不怯,何不一試?”辛勝完全站在王剪這邊。“雖不能獲荊人首級,然本將自會如實稟報大將軍,以為義渠君記功。”


    辛勝麾下兩萬騎兵疾馳而來是想尋隙奪門搶城的,可惜騎兵再快也跑不過飛訊;義渠鴆的四千騎兵最重要的任務是壓製楚軍騎兵,保持去年那樣的屏絕。


    他可以不理會王剪的激將,卻不能忽視辛勝的建議。迴頭嘰裏呱啦一陣戎語,一名精壯的騎將奔了出去,數名騎手緊跟,他們舉著一麵繪有大角羊的戎旗。戎旗揮舞,七八百名騎士迅速匯集,馳騁中他們的隊列逐漸拉長,人人張弓搭箭。


    “右——轉!”敵騎的舉動自然被矛陣外側的卒長注意到,騎手還在三百步外,他們便命令夷矛陣右轉對敵。‘嘩!’十四個夷矛陣動作整齊劃一,三千多人好似一人轉向。


    “放矛!”轉向之後,原本高舉的夷矛往四麵平放,四個對角的弓手小方陣舉起了長弓。


    ‘隆隆隆……’敵騎越來越近,眼見他們就要進入射程,卒長高喊道:“已備——,放箭!”


    ‘嘣……’桑木弓發出細微的弦音,十四個方陣、五百零四支箭矢離弦而出。這不是什麽精準射擊,這是急速覆蓋性射擊。精銳步弓手最慢三秒鍾就能射出一箭,第一支箭在騎兵奔行到八十步時射出,雖然這是射程之外,可弓手瞄準的是七十步,箭矢飛到七十步時,騎兵恰恰不早不晚的趕到。破甲重箭看似飛得很慢,被射中的騎士卻如同中了一拳,不厚的皮甲當即被箭頭洞穿,中箭的戰馬更是狂跳嘶鳴。


    這隻是開始!騎兵為了射箭速度不能過快,他們奔行到五十步時,第二波箭雨襲來,這次因為距離更近,箭矢帶走了更多人。從王剪這邊看去,義渠騎兵好像喝醉了一般,一個接一個的摔下馬。原本就不密集的騎隊露出一大片空檔。有些人幹脆棄箭舉盾,有些則低伏著上身,手裏仍抓住弓矢想等到三十步的時候反擊。


    “放——!”卒長又一次下令放箭。箭矢飛去,彎弓欲射的騎兵直立著上身,恰好等來了第三波箭雨。如此近的距離,中箭即墜馬落地。而他們僥幸射出的箭矢毫無準頭,大多被矛手的小盾阻擋。


    ‘隆隆隆……’最後那些僥幸不死的騎兵從矛陣三十步外急速掠過,而後他們迅速策馬轉向,竭力逃離這片殺戮之地,但訓練有素、受夷矛陣保護的弓手射出的第四波、第五波箭雨又至,再次留下一批屍首。待見騎兵頭也不迴的離去,弓手方才放下長弓,歡唿的矛手奔出矛陣,對那些倒地不起的騎兵補刀。


    五波箭雨,弓手一共射出兩千五百多支箭,八百多名騎兵幾乎人人帶傷,更有一百多人倒在了矛陣前方,這些人多數死絕,隻有少部分重傷未死。


    “可近可遠,矛陣難破。”王賁歎了一句。這時身上中了兩箭的戎將勉強撐到了義渠鴆車前,可他還沒有說話就墜馬閉目了。看著這支人馬幾乎人人帶傷,義渠鴆身旁的戎將極為激動,一個戎將甚至用馬鞭直指王剪和辛勝,用戎語高聲咒罵。


    “騎弓不敵步弓,誰知荊人矛陣裏也有步弓手?”辛勝辯解道。他心裏其實覺得義渠人太蠢。一石不到的騎弓怎麽能敵得過三、四石的步弓?剛才那場對射,騎弓還未進入三十步的射程,就被步弓連射了三箭。如果是他,一看到矛陣閃出步弓就打馬轉向了,義渠人卻好,蠢蠢的衝過去,吃了虧又來叫屈。


    “此陣甚妙啊!”心中高興的王剪撫須繼續看著西行的矛陣。這時候那些弓手立在了矛陣裏側,看不到半點影子,但剛才弓手的站位卻刻在他心裏。那是四個對角,夷矛往四麵平方後的唯一空隙。站在這個位置,弓手可以從容放箭。


    “荊人此陣不合陣法。”辛勝並不覺得這種大違常理的軍陣有何妙處。“陣法講究長短相濟,鬥時長以救短、短以護長,荊人隻有長兵而無短兵,一旦近前陣即潰也。”


    “甚是。”辛勝說的也有道理,王剪不得不連連點頭。


    冷兵器時代,純隊和花隊是兩個分支。純隊即指軍陣(百餘人左右)中所有士兵武器一致,花隊則是說軍陣中各種武器搭配編排,即所謂的長短相濟。純度花隊各有優劣,純隊在單項功能上比花隊強,花隊在適用性上完勝純隊。


    純隊最大的缺點在於:如果指揮官不能根據敵情地形天氣這些因素靈活的配置各種純隊,那戰鬥不但失利甚至會失敗;花隊最大的缺點在於:如果戰爭的烈度很高,那麽俱備多種功能的花隊很可能會承受不住攻擊而陣潰——


    最明顯的例子是北宋,北宋麵對甲胄不齊的遼人、特別是居於山地,負甲不便的西夏人常用花隊,前排矛手頂住,後方弓弩攢射;可到了北宋末年麵對身負重甲的金人,就不得不使用純隊,前方肉搏純隊死死頂住金人的重裝騎步兵,後方弓弩純隊居高攢射。


    戰國時代因為冶煉技術的限製,士卒隻有皮甲而無鐵甲,也因為馬鐙的限製,少有肉搏騎兵,花隊是各國常見的戰術編製,但王剪在點頭之餘仍覺得荊人的夷矛陣難破。其雖不能長短互濟,可如果靈巧搭配,或許也能以他陣之長,補己陣之短。


    “大王!大王啊……”夷矛方陣行到北中門,僥幸未死的鄉民連滾帶爬的奔了過來,他們哭得撕心裂肺,心裏的苦想說也說不出,隻能高喊大王大王。


    最前麵的卒長上官皋無奈的張望了一下城樓,和聲道:“勿哭勿哭,秦人已退,秦人已退。”


    護城池裏死了幾千人,屍體最多的一段屍體已然塞滿。剛才鄉民們嚇得不知道哭,可現在安全了,他們方唿天搶地,悲聲大哭。北中門嚎哭,北西門未受秦騎兵肆虐的人們則有些茫然,他們大多數人並不清楚,為何僅隔三百多步,兩邊的命運便截然不同。


    “假父有何遺言?”陳且斜躺在一名死去的少年甲士旁,腿還在流血,陳勝以為他要死了。


    “豎子妄言!”看著往自己奔來的巫覡,陳且根本不相信自己會死。陳敖都不死,他這點傷怎麽會死?他訓斥完又瞪向陳勝,“難道你惦記我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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