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令下去,不得殺人!”熊荊並未看向仇己,而是要莊去疾傳令。他最後又用楚語快速叮囑了兩句,他才麵對仇己笑道:“民不畏死,你以為本王就畏死?


    不佞聞之: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你等既是墨者,當信墨家之說。既已深信此說,自然是不同己者皆異端,又何必裝出一副公允模樣,說什麽言之無理?”


    船已經停了,想殺人奪船的莊去疾被熊荊喝住,岸上的舟上的甲士全然戒備、持劍待發。仇己看著熊荊,帶著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不敢再把此人當作孩童,隻道:“殺人當死,三代之俗,墨者未有之前已然也,何來不同己者皆異端?”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此萬物之俗,未有人之時已然也。當今之天下更是如此,何以不得行?”熊荊反駁道。“墨家以一己之念而度天下萬物萬理,同者黨、異者伐,與三代之俗何幹?”


    兩人對辯,左右二史已在揮筆記錄了。仇己以同葬澮水為要挾與楚王對辯,不但要宣揚墨家之名,還要警告後世君王,也希望史官錄錄。可惜的是,他搬出三代之俗也沒有贏得大義,還被楚王抨擊為‘同者黨、異者伐’,頓時大憤。


    “墨家所為者,乃天下之大義,大義者,天下之大利也。為天下而一同天下之義,何錯之有?”仇己大聲辯道,說的全是墨家至理。“未有刑罰之時,人心各義。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愈眾,義者亦愈眾。是以人皆持己義,以駁他人之義,故相攻伐也。


    父子兄弟,不能相合;天下百姓,毒藥相害;若有餘力,不能相助;若有餘財,不以相分;隱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亂,若禽獸然,此皆人各有義之故。”


    仇己說的,是墨家的尚同。何謂尚同?就是要把意見不同的人,變成意見全部相同的人,這個過程叫做‘一同天下之義’,以使‘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即所有人的喜好厭惡都必須與‘上’相同,絲毫無誤。


    熊荊笑著聽仇己說完,卻道:“先不說一同天下之義對錯與否,不佞隻問,為何要由你墨家一同天下之義?而不是儒家,不是法家、不是道家,你墨家何德何能啊?


    你墨家說一,大家不能說二;這明明是馬,你偏偏說是鹿,還要全天下人都說是鹿,何其荒謬?”


    “哈哈……”雖然危在旦夕,可熊荊拍著乘馬說這是鹿,眾甲士還是捧腹哄笑起來。他們大多沒有讀過書,以前聽聞墨家不免敬仰,現在大王說墨家是要將馬說成是鹿,還要讓天下人都說這是鹿,焉何不大笑。


    笑聲讓仇己臉肉抽搐,他已經陷入兩難境地。楚王不是墨者,誅殺需憑天下大義,但與楚王對辯卻不能說得他啞口無言,這該如何是好?


    “此時不殺,更待何時?”一個欋手用宋語催促,熊荊等人根本沒有聽懂。


    “此時不可殺。”仇己搖頭,他看向也在大笑的熊荊,再度辯道:“我墨者隻為天下,以尚尊天事鬼,愛利萬民,是故天鬼賞之,立為钜子。天鬼既賞,那自然由我墨家一同天下之義,此何繆之有?你身為君王,卻不愛萬民,棄法亂俗,我墨家自可代天而誅之……”


    舿此時正順流而下,熊荊看著河心的一株小樹。仇己的話還未完,他便急急打斷道:“愛利萬民可包括我楚民?墨者將對本王不測,本王早知,故大楚新聞已緩發於宋地,然你等仍在此等候,可是秦人侯者相告?宋乃楚國之地,民乃楚國之民,你卻勾結敵國,誅殺君王,這便是墨家所謂的愛利萬民?


    立钜子那就更加可笑,美其言說是天鬼賞之。三十年前上任钜子身死,諸多墨者在秦王麵前攻奸詆毀,以求成為新任钜子,這分明是秦王賞之。燕無佚為钜子後,又大肆誅殺異己之人,這便是你墨家天鬼之賞?你為天下萬民質問本王為何殺人不死,你何不去秦國問那燕無佚為何殺人不死?”


    墨家是什麽德行,熊啟給的資料裏說得一清二楚,為了拖延時間,熊荊不得不揭露這段少有人知的秘辛。仇己本想說完那段審判辭就要動手,聽聞這些言辭臉色瞬間大變,以他的年紀和資格,本屆钜子上位的那些事情自然是有所耳聞。


    “你!你……”仇己橫指著熊荊,羞怒交加的他已經說不出話。


    “殺!”熊荊突然暴喝,他必須搶在墨者沉船之前動手。


    “殺!”早就得令的甲士暴突而前,钜刃疾刺。仇己未拔劍就連中兩劍,其他墨者雖拔劍相搏,可钜刃難擋,很快便死在钜刃之下,然而就在甲士搏殺時,艙內冒起了煙火。


    “大王?”殺十幾個年老的欋手並不難,難的是船艙裝了引火的油脂,這艘舿是保不住了。


    “劃到樹那邊。”熊荊指著不遠處的小樹。小樹能生長於河心,唯一的解釋就是下麵是沙丘。


    “唯!”莊去疾趕緊吩咐,不想船槳多被欋手們拋入河中,找到的幾支漿也是斷的。


    “用劍!快去舿尾。”火勢越燒越大,乘馬疾聲嘶鳴,更怪異的是大舿有要散架的趨勢。用劍已經來不及了,幾個會水的甲士撲通一聲跳入水裏,在水裏一邊劃一邊把舿推向沙丘。在舿徹底散架之前,眾人隻覺腳下猛得一晃,舿擱淺了。


    “下船!”熊荊已經騎在馬上,不服明白主人的心意,不懼河水從甲板上縱跳了下去。因為是沙丘,此處的水很淺,僅僅沒過了馬膝。


    “甚險!”莊去疾也騎在馬上,看著腳下滔滔河水,不會水的他有些驚懼。


    “有何險?”熊荊是會遊泳的,即便沒有沙丘他也死不了。“等閑下來,宮甲都要學遊泳。”


    “啊。”莊去疾啊了一聲,他還沒有啊完,熊荊又道:“不佞適才所言不得外傳,違者殺!”


    “唯!”熊荊最後說的那些便是史官也聞所未聞,三十年前發生在秦國的墨家之事大王能知道的如此清楚,右史當即響起了一個人,隻有那個人才有可能知道的如此詳細,而那個人身上也是先王的骨血。


    河中遇險,困於沙丘,不等蘄邑邑尹來救,其餘宮甲劃著艑舟、浮筏便把熊荊等人接上了北岸。邑卒前來詢問時,宮甲亮出了符節,將對方嚇了一大跳。


    “臣等拜見大王。”除了符節,旂旗也亮了出來,當最後一批甲士登岸,蘄邑邑尹趨步來拜。


    “不佞仍需趕路,便不入蘄邑了。”熊荊免禮之後交代道。


    “臣……”墨者謀刺大王之事讓邑尹心髒跳個不停,他既想表達自己的忠誠之心又不敢忤逆熊荊的意思,一時間很是犯難。


    “墨者謀刺不佞,這些人先交由你看管徹查。”十多艘舟筏,有些人殺了,有些則是俘獲了。還有幾百裏路要趕,俘虜隻能暫時交由蘄邑。


    “臣敬受命。”蘄邑當即頓首受命,他還未抬頭馬蹄聲便起,塵土飛揚間,旂旗已然行遠。


    *


    即便用水清刷了數遍,穆棱關關城裏的腥臭之味仍是不去。提著水桶的陸蟜有些氣惱,水必須從關外挑過來,一趟就是三四裏,他更氣惱的是,同為蘭台學子、同列在軍陣前兩排,逯杲因功成了譽士,他卻還是小小卒子。


    “不幹了!”桶一扔,他氣唿唿站著,搞不明白自己哪裏不如逯杲。聰明又如何,他有自己勇武嗎?


    同袍知道他的脾氣,逗笑道:“可是未成譽士?”


    “是又如何?”騎卒不挑水,譽士不挑水,軍官自然也不要挑水,也就隻有他們這些普通卒子輪著挑水。“騎馬又如何?若無我等步卒,莒城城下如何大敗齊人!”


    “公子既是公族之後,何來做個步卒?”有人插言道。“步卒不如騎卒,騎卒不如舟卒……”


    “騎卒不如舟卒?”陸蟜聽得眼前一亮,拎起桶就和此人走到了一起。“真是如此?”


    “確如此啊。”此人眼睛眨眨,說著不知從哪裏聽來的消息。“莒城一戰,步卒譽士僅選出百人,騎卒則選出四百餘,你可知大梁一戰舟卒選出譽士幾何?”


    “幾何,譽士幾何?”不單是陸蟜,其他甲士聞聲也湊了過來,此人更加高興。王卒甲士善戰,從王卒拉人去舟師,可是按人頭給錢的。


    “兩千五百甲士,千人成了譽士。”此人悄聲道。“我心已決,此戰之後便入舟師,你等若願,可與我同去。”


    “同去,定要同去。”眾人轟然應聲。譽士年奉五十石,確實不多,然可殺人不死。腰懸一把钜鐵寶刀走出去,誰不對自己畢恭畢敬?尊敬,這才是軍人最需要的;且按強助弱而不違律,幾名譽士大可結伴而行,盡掃天下之不平。


    “大王至!”甲士們喊著同去之際,儐者一聲高唿,整個關城的士卒趕緊揖禮。


    最後一百多公裏的騎行幾乎把熊荊的骨頭架子顛散,好在到了下邳便上了船,船上歇息了一日,整個人才不像霜打的茄子,看起來稍微有了點精神。會盟並不是今日,而是明日,作為盟主,他此來說提前來熟悉一下場地的。


    *


    *


    前章章節應為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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