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城外的蘭台宮到了六月,終於有了些炎熱,沒風的時候堂室宛如鼎鼐,即便沉浸在詩書世界裏,也是大汗淋漓、渾身濕透。這時候若能吹來一陣微風,飄飄然之感真欲讓人隨風而去。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微風吹來時,先生正在詠頌《采薇》,涼風帶來的爽意與詩的意境不和,當讀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句時,先生的臉拉了下來,悲傷的幾欲啼哭。


    悲慘啊!為了與獫狁作戰,‘我’終歲不能迴家,真等到迴家了,又是‘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這種悲哀誰又知道呢?


    微風來時,孟昭也在蘭台,他站在蘭台宮中廷,麵對諸多先生學子侃侃論說。此時,他的身份已經是鄒縣國人。


    “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


    今之大王,不仁也。”孟昭的論說聲情並茂,拳頭更是握著的,不如此不能表示悲痛。“殺人者當死,然譽士殺人不死,此不仁之甚,亦是亡國之兆。三代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


    “敢問先生……”快到最高嘲的時候,跪坐而聽到一個學生出了聲。


    學宮的規矩是論說時可以隨便提問,孟昭不得不停了下來看著這名學子,很大方的微笑,道:“請言。”


    “大楚新聞有言:我楚國昔時僅子爵五十裏,擴地千裏乃以刀劍戈矛,非以仁也……”


    聽眾當中,提問者的年紀顯得很小,隻是個還未變聲的童子,他一提大楚新聞,旁人就一片嘩然,孟昭還未答話,便有年長的學子譏諷道:“大楚日報,胡說八道!此報乃朝廷所辦,自然為朝廷美言,學弟怎可盡信之?”


    “正是。”大楚新聞上個月起每日刊出一份,因為上麵多是新聞,又名之為日報。新聞也就罷了,也是從上月起,開始連載楚國史,讀者甚眾。“大楚新聞所言,皆為杜撰胡說。學弟萬萬不可信之。我楚國自古皆是禮儀之邦,擴地千裏隻因先君遍行仁義,絕非攻伐之故。”


    “然魯史亦是如此所言:楚,蠻夷也,中國者,皆鄙之也。”全都是年長的學長,好在童子也是個讀書的,入學之前也受教於先生。


    “此魯國史官不解楚國實情也。”孟昭笑眯眯的,“莊王霸於諸侯,非以戈矛,隻因仁義;昭王聞孔子適楚,欲以書社地七百裏封孔子。何人敢說,楚國乃蠻夷之邦?”


    “真如此乎?”孟昭說的都是事實,最少舉得例子都是事情。


    “自然如此。”孟昭深深點頭。“楚國惜敗於垂沙,俱因懷王背齊而事秦。齊,仁義之邦也,秦,虎狼之邦也。齊國孟嚐君遂舉三國之兵大舉伐楚,當是時,秦背楚,亦伐楚國,故敗焉。今大王受奸人受惑,不行仁義,放縱武夫,此亡國之道也。”


    “新聞!新聞!齊人和楚了!齊人和楚了……”廷外傳來報童的喊聲,蘭台文士學子眾多,報童已經是蹲點銷售,一到新報就會叫賣。


    “齊人和楚了?大善也。”大楚日報雖然胡說八道,可因為有飛訊,新聞還是很準確的,中廷裏近百名士子聞言後爭相出廷下階,搶著去買報紙。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孟昭還在傾情論說,誰想士子門不是出廷去買報紙,就是在小聲議論齊楚盟和之事,除了剛才問‘真如此乎’的學子一直看著孟昭,其他人已無心聽他的言論,場麵一度十分尷尬。


    孟昭強打精神繼續論說,旁側的吳宣小聲對浮邱伯道:“我等也應辦一份報紙。昔時士人皆以聖人之言為圭臬,報紙一出,連童子都信之篤深。若無報紙,百姓不可教化也。”


    “印書之器乃楚國至寶,豈能輕授予他人?”浮邱伯既是楚國的朝臣,也是學宮裏的大夫。楚王雖然‘趕’走了荀子,但他的弟子仍在楚國為官為師。


    “魯宋之地多巧匠,何不能自造印書之器?”吳宣道。“此器之重,重於泰山。”


    “亦不可。”浮邱伯到底精明一些,“本月,王詔頒專利之法,造紙之術、印書之器皆屬專利,私造乃犯盜竊之罪,徒十年、罰千金。”


    “不仁至斯,苛政猛於虎也。”吳宣悲歎了一句,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昏暗的。


    “不然,專利僅六十年,六十年之後即公諸於眾,人人可造。”浮邱伯之言總算給了吳宣一絲安慰。“亦可如趙人購钜鐵之術那般,我等出巨金相購,付專利之金即可。”


    “亦是苛政。利民之術當天下共有之,豈能任其牟利六十年,此民之賊也!”吳宣大搖起頭,這時候出廷買報的家仆遞上來一份大楚新聞,第一版版首便是:齊人欲與我和,楚國或成最大贏家。


    同樣一份大楚新聞拿在手上,不過這是前太宰沈尹鼯,和他人不同,看到齊人欲與楚和這幾個大字,他看都沒看,便把報紙仍在一邊。


    “齊國和我,乃秦國不伐我之故;秦國不伐我,乃華陽祖太後寢疾之故。祖太後乃我楚人,秦王至孝,故不伐楚。屈光若如其先祖,便不該索三萬金,而應將穆棱關據為己有。”


    沈尹鼯言語裏有著深深的不甘和挖苦。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楚國太宰,現在倒好,冒死扶新王登基,結果卻是他不再任太宰,僅僅是個無所事事、日日坐冷板凳的朝臣。


    “連年戰事,大府金盡也。”子莫和沈尹鼯關係很不一般,太宰任免一事上他曾想幫忙,可就是幫不上。“僅譽士新增的二十五石穀祿,一年便近兩千金。本就是兩千金,倍之則是四千金;又有軍校之建、師校之建,巫校之建,而今又在造甲造船……”


    譽士去年定的穀祿一年僅有二十五石,確實很少,最低級的縣吏穀俸都有百石,但也架不住人多,一萬五千多名譽士(宮甲、環衛為譽士者眾)一年就費一千六百金。戰爭影響粟價,去年三十多錢的粟穀,今年春天已經漲到了四十六錢,有的地方據說超過了五十錢。


    粟穀漲價也就罷了,陳敖殺人一案發生後,譽士穀祿太低這個問題再次提上了案頭。去年定穀祿時魯陽君就說太低,最少需百石。


    百石是不可能的,年奉百石一年就要花費六七千金,司會強調大府拿不出這筆錢。然而百石確是必要的。譽士大多是公卿之後,可如今,國勢大衰下,多少公卿之後破落。就是那風頭最勝的騎將媯景,據聞也是住在西市,因欠市人數十金不還,去年大戰時妻仆差點就被拉去女市強典。


    百石,縣邑小吏一年之奉,衣食、祭祀根本就不夠,要想過上稍微體麵的日子,最少也要兩百石,這其實也是縣吏皆貪的原因。俸祿太少,不貪沒辦法養家,所以百姓除了田租、軍賦、口賦、戶賦外,暗中還要繳納數目不少的縣稅、邑稅以及鄉稅、州稅。


    沈尹鼯深知此點,他笑道:“大王是想以工商之物以增歲入,可惜三國聯合,我楚國貨物無路售賣。譽士年奉五十石尚不如縣邑小吏,彼等與縣吏之間,終要鬥個你死我活。”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子莫訝看著他,道:“你何處得此言?”


    “縣邑屬吏本眾,大王卻詔:譽士殺人不死。”沈尹鼯嘴裏掛著冷笑,心裏有種莫名的快感。“鄰裏懼之,必求譽士屏護。今庶民多以芋菽為糧、豆葉為羹,縣吏卻利而不厭,予取予求。


    試問,若縣吏索稅而譽士護之,當如何?譽士護民年奉僅五十石,先吏年奉名者百石,實則三、五百石不等,多者愈千石,譽士焉何要低人一等?”


    “你到底何處得的此言?”這些話根本不是沈尹鼯能夠說出來的,即便是子莫,也是那日燕朝會議,看了大王親寫給令尹的文書才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譽士本是朝國人前的產物,起源可以說是一時興起,但也是局勢使然。兩軍對陣,前排如果不列甲胄俱全的老卒,前排一潰,後排被其裹挾軍陣立崩。幾十年未有戰事,楚國哪有什麽老卒,隻能讓身著犀甲的公卿子弟上前。


    無功不受祿,無祿不建功。騙一次兩次或許可以,次數多了誰還會站到前排?且新王即位必須立信,不立信以後王命還有誰信?饒是這樣,譽士也隻有二十五石的年奉。若不是那把寶刀,若不是那套朝服,若不是親入郢都王宮與大王對飲,這根本就是侮辱。


    秦國的官奴隸臣二月到九月農耕季節都是兩石半的月食,一年下來是二十八石。秦國的公士(一等爵)就不要比了,人家年奉五十石;上造(二等爵)年奉百石,簪嫋(三等爵)年奉一百五十石,另外每餐還有醬半升,菜羹一盤,喂馬幹草半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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