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屋頂上的瓦片拆完後,下麵的櫞子、大梁、都柱、廊柱全露了出來。楚宮建製皆有定製,這些承重的木材不是楠木就是黃杞,最不濟也是檜木,除了檜木偏軟了一些,其餘皆是造船上材。看著這些好木料,工尹刀滿臉笑意,同樣看著這些木料,公輸堅則滿臉惋惜。


    連橫之戰,楚國要想取得決定性勝利,勢必要以最快速度建造三漿座戰舟,即便不顧戰舟壽命用未幹燥的濕木,也沒有拆宮殿樓台來得快,這些可是現成的木料。於是,苑囿裏的層台、釣台、小曲台、五樂台、九重台、荊台……全在拆除範圍之內,宮外的一些別宮、樓台也需拆除,包括羋玹住的陽雲台。


    不同於造船、造甲造瘋了工尹刀,也不像親手建造,又親手拆掉的公輸堅,左徒昭黍的目光帶著些複雜。時至今日,他覺得自己已卷入一股洪流,洪流激動翻滾,不知要流向何方。


    “令尹請昭左徒至府。”一個吏人快步而來,請昭黍去令尹府。


    “知道了。”令尹相請昭黍並不奇怪。整個楚國,淖狡管著國,他管著宮,涉及全國的事情本就需要兩個人一起商議。


    “王令,譽士殺人不死……”昭黍到的時候,令尹府坐滿了重臣,他剛剛坐下,淖狡就愁眉苦臉的讀出一份來自陳郢的飛訊,大王又幹了驚天動地的事情。


    “殺人怎可不死?!”箴尹子莫身子一顫,幾乎要跳起來。“大王何出此令?”


    在座重臣都看向淖狡,淖狡苦笑了一下,“何必問大王何處此言?今日相請,乃是議此令可行否?若可,當頒令全國,若是不可……”


    “絕不可!”子莫看向眾人。“殺人者死乃古俗,民皆習之。若是殺人不死,人人殺人,我楚國豈非大亂?請令尹諫於大王,收迴成命。”


    “殺人者死乃周俗,非殷人之俗,亦非楚人之俗。”史官之外,最了解曆史的當屬太卜觀季。沒有所謂的三代通製,有的隻是文人們的傳說。“昔時我楚人殺人,勇士不得死,償予牛羊馬匹便可。今譽士殺人不死,乃我楚人先俗。”


    “昔時?敢問太卜,昔時是何時?”子莫追問道。


    “昔時乃立國之前。”觀季抬起頭來,那是八百多年前了,楚人還未移居荊山。


    “立國之前?!”子莫眼睛瞪得極大,“立國之前我我楚人並非楚人,乃是荊蠻。”


    “荊蠻又如何?”司空唐渺不喜歡子莫的語氣,他確認熊荊乃聖王降世,自然處處支持熊荊。“昔時小小荊蠻,今日幾千裏楚國。為何我楚人可,其他人不可?”


    “我不知。”子莫拒絕迴答這個問題。“我隻知殺人者死,此乃古俗,不循全國必亂。”


    “大王之意……”淖狡咳嗽了一下,飛訊傳遞的信息有限,熊荊更不可能詳述其意,一切隻能靠淖狡的猜測。“今後楚國乃強者之國,強者殺人雖不死,卻要受死者之後十世之報。無後、不可報,此皆弱者。弱肉強食,優勝劣汰,天下如此,楚國為何不能如此?此大王之言。諸位以為如何?”


    淖狡終於把飛訊讀完了,宋玉歎了口氣,他很早就知道自己這個學生身俱蠻夷思想,沒想到還真下了蠻夷的法令。三閭大夫屈遂也歎了口氣,道:“此不仁也。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大王此令,視萬物若芻狗,必遭儒、墨兩家非議。魯地皆儒生,宋地多墨者,兩地丁口為我楚國之半,若起民怨,於國不利。”


    “蔡地,陳地,哪怕是我楚人,習儒習墨者亦眾,若開外朝,此令必駁。”昭黍直到此時才表態,他想到的是外朝。外朝一開,國政就不是像現在這樣幾個人決定了。


    “然儒墨之士皆非攻兼愛之士,若彼等當國,國必亡。”大司馬府府尹魯陽君也來了一句歎息。大王的強者為王、優勝劣汰他最能接受,不但接受,甚至奉為圭臬。想到開外朝國人全是這種人,他就深深的歎息。


    “大傅以為如何?”淖狡看向宋玉,大家都發言了,唯有宋玉沉默。


    “大王此令,庶民必將不服,尤以讀書士人為甚。彼等最忌武人,常以先君莊王武乃止戈譏言戎事武人。若譽士殺人不死,彼等性命豈非旦夕不保,惶惶不可終日?”宋玉預料到了一種場麵,那就是數以萬計的士人前來郢都請願。“此令之患,乃在庶民,若庶民不服,當如何?”


    “庶民不服,殺之即可!”果然是大王的死忠,魯陽君雖不知大王之意,可做出的選擇與大王完全一致。“我楚人擴地五千裏,靠得難道是仁義?”


    “此不仁也。”子莫打了寒戰,眼睛斜瞄了魯陽君幾眼。


    “不仁又如何!先王攻城拔邑,何時仁過?”魯陽君瞪了過去,子莫趕緊收迴目光。“不服王令者,殺之便是,看誰人不服!三萬王卒、一萬譽士,還有軍中善戰樂死之士,平日就不受士人百姓禮遇,女市樂坊皆迎文人富人,何時迎過武人?可仗卻是武人打的。為楚國流血之人卻飽受文人、國人譏諷輕慢,這才是大不仁!


    令尹切不可隻看民心,當看士心。若譽士殺人不死,軍中士卒人人爭當譽士,我楚軍戰力必大異以往。諸君可別忘了,大戰在即,不善待士卒而善待庶民,亡國不遠矣!”


    堂議很快結束了,魯陽君那句大戰在即起到了決定性作用。隻是眾人走後,太卜觀季依在。


    “太卜何言?”淖狡心裏已經有了計較,他以為觀季有別的意思。


    “前日卜筮,大王或有不測。”觀季一開口就駭人聽聞。


    淖狡大驚,急問道:“有何征兆,可是陳郢不守?大王……”


    “非也。禍或起蕭牆之內。”觀季搖頭,他雖然不能準確的預測什麽,卻隱約能猜到一些。


    “蕭薔?”淖狡想到了王宮,想到了王宮裏的熊悍。若禍真的是起於蕭薔之內,那必是熊悍無疑,隻有他有資格替代大王。


    *


    “打,給我狠狠的打!”陳郢正寢明堂,熊荊滿臉兇色,正吩咐寺人狠狠的鞭撻陳敖。“身為譽士,居然繳械投降、引頸受戮,這便是譽士的榮譽麽?!”


    “大王息怒,我等尚不知……”陳且惶恐伏地,他以為大王惱怒陳敖誤殺旁人,卻不知大王是惱怒陳敖繳械投降、引頸受戮。


    “大王息怒。”陳縣其他譽士全伏拜在正寢,大王惱怒的理由讓他們吃驚。若是如此,今後譽士豈非可以對抗縣廷?


    “力戰而死是榮譽,不管死於何人之手,引頸受戮卻是奴隸、賤人才做的事情。”熊荊恨極,恨的甚至有些乖戾。“主人、主人,你要為小人做主啊、你要為小人做主啊……”


    熊荊學著奴仆們的語氣,惟妙惟肖。“這便是奴仆,事實皆求於人,處處低人一等,喜以強者官府為主人父母,不佞封你們為譽士、賜你們予钜刃、叮囑你們誓死守衛榮譽,就是要你們做個人,而不是讓你們做個畏首畏尾的奴隸隸臣。身為譽士,畏天地、畏鬼神、畏大人,可何時要你們畏官府?畏權勢?你們的刀呢?你們的刀是殺雞的嗎?!”


    熊荊拍著幾案,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眾譽士則羞愧的無地自容,他們若是陳敖,大概也會向官府束手就擒,引頸受戮。


    “大王……”外麵行刑的悶哼聲結束了,寺人進來詢問,看看該如何處置陳敖。


    “下去吧。”陳郢平原之地,正寢一如壽郢,台高三米。熊荊出寢下階,譽士們也跟著他出寢下階,階下一側是剛剛行刑完的陳敖,他強忍著痛伏拜於地,他的身邊則是召集而來的宮甲和環衛,他們也都是譽士。


    “免禮吧,站起來。”陳敖在縣牢裏關聯幾日,渾身惡臭,熊荊屏著唿吸站在他身前。


    “臣有罪,不敢起。”行刑就在階下,大王在明堂裏說的那些話陳敖都聽見了。


    “你非公卿士人出生,畏懼官府乃是常理,不佞赦你無罪。”熊荊道,“起來吧。”


    “謝大王。”陳敖終於起來了,他苔刑抽的是背臀,雖如此,他依然努力的站直。


    “有些話……”熊荊並未完全下階,而是站在階上,譽士們全仰望著他,宛如神明。“說得直白不好,因為傷人心,可這些話不得不說,因為其亙古以來便長存天地之間。文人畏而不談,我等武人豈可視而不見、見而不言。


    萬物之法,在於競擇,優者勝而劣者汰,適者存而逆者亡,人雖是萬物靈長,亦行此理。殷商之時,天下萬國,周初之時,封國百餘,而今天下,僅存七國,此皆競擇之故。然,競擇至今,世風愈壞、人性愈惡,古之勇武蕩然無存、爾虞我詐大行其道。今天下秦國為霸,秦國果真優於他國、適於他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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