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機的價格極為昂貴,即便到了技術更先進的漢朝一具弩機也要八千錢。熊荊要楚軍裝備的弩自然不是臂張弩,也不是蹶張弩,而是雙腳踩踏上弦的腰開弩。這種弩列國還未列裝,之所以還未列裝,可能是因為思路,但更重要的因素在於當下的弩普遍沒有郭。


    郭不是城郭的郭,而是弩臂上的一個銅匣,有郭的弩弩機全裝在銅匣裏,沒有郭的弩隻能在木臂上刻鑿,之後裝入弩機。弩臂的強度與銅郭無法相比,也許木臂可以承受十二石的拉力——上弦之後全靠弩機保持十二石的拉力,銅郭堅固且受力麵大,木臂刻鑿安裝的弩機受力麵小且木質強度不如金屬,所以弩的損壞率大增,很不耐用。


    弩本來就貴,為了承受十石、十二石的拉力,加上銅郭弩的價格更貴。一張弓的價格便宜,五六百錢就能做出一把性能優良的桑木長弓,可惜弓手培養時間很漫長,價格也很昂貴——一支箭光箭杆就要四五錢,加上箭頭、羽翭,每支最少需要六、七錢。即便箭矢可重複使用,弓手一年也要損耗千餘支箭矢,四五年下來,花費反而比弩更多。


    同時,一個合格的弓手不是錢就能堆出來的,還需要天賦。楚軍數萬名弓手,三石弓(81市斤)占一半以上,超過百分之六十,四石弓(108市斤)大約占百分之三十,五石弓(135市斤)那是少之又少,統計下來不到六百人,能開六石弓(162市斤)的人……有過這方麵記錄,實際上包括幾名弩將都開不了六石弓。


    弩就簡單了,三石的臂張弩不說、六石到八石蹶張弩一半以上的士卒都能開,而蹶張弩的射程已不遜於楚軍大部分弓手。如果是腰開弩,輕箭的射程超過兩百步。隻是弩貴,八千錢隻是弩機價格,加上弩臂、弓弦,一具腰開弩的價格幾乎等於一金。三十萬楚軍大約有七八百個卒,每卒六十四名腰開弩手,裝備全軍需要四、五萬金。


    眼下財政看起來綽綽有餘,實際並非如此。


    海船假定五百金一艘,兩百艘就要十萬金——他日真的退到了江東,種了紅薯土豆糧食還不夠的話,解決辦法隻能靠外貿。運氣好,朝鮮半島、中南半島能買到糧食,一年可以跑幾趟;運氣不好,朝鮮半島、中南半島糧食不夠,帆船隊隻能穿越馬六甲海峽,去印度買糧食或者幹脆打草穀,依照季風,一年跑一趟都極為勉強。


    兩百艘四百噸級的帆船,一年運糧不過八萬噸。八萬噸如果全是稻穀,那隻能養活四十萬人;八萬噸如果全是稻米,那可以養活六十萬人。但楚國有三百萬人口,若全部遷至江東,八萬噸是遠遠不夠的。前期最少需要十六萬噸,也就是四百艘帆船,這將花費二十萬巨金;


    船以外,馬匹之前的預算是七萬兩千金,還不包括草料、馬廄、奴仆等耗費;大翼、中翼、小翼,一千艘內河戰船肯定是不夠的,兩千艘內河戰船最少又要五萬金;


    這些僅僅是大頭,整個軍隊要換裝成钜鐵兵器,還有裝備钜鐵製造的盔甲,也是一筆數目巨大的開銷。拔製、軋製技術雖然最大程度的降低了換裝成本,可打造一支全新的楚軍依然需要耗費無數的金錢。


    作為楚國的王,熊荊麵對的不是單獨的某件事情、某個問題,他麵對是一塊縱橫相連、交錯不斷的布,任何一個小問題他都不得不觀察全局,哪怕僅僅是一個弩機。現在他又從弩機想到了弓弩的裝備選擇,以及從昂貴的弩機想到了楚國日後將麵臨的財政困難。


    “大司馬府認為不該裝備腰開弩?”熊荊定下心神,開始重新琢磨弓弩的選擇。


    “是。”淖狡點點頭,“弩雖強,一具弩幾等於一匹馬,造府以為弩機太昂,不如弓。弓手難練,箭矢耗費也不少,但箭矢可有弓手自製,大司馬府每年發放十二石粟米即可。”


    “十二石粟米?如果有十萬弓手當耗費幾何?”熊荊問道。“可別忘記粟米價要漲到五十錢。”


    “那一年便有六千多金。”淖狡心裏估量數,大致正確。“然……”


    “十年便是六萬多金,你十萬弓手能有多人能拉開四石弓?”熊荊打斷道。“六萬多金等於六萬多具腰開弩,十萬弓手能有六萬人開四石弓、五石弓?”


    弓手必須從兒童就開始培養,隻有從小培養才有可能開五石弓的可能,而四石弓,若小時候沒有培養,長大後也得身體健壯,訓練一段時間方能開。四石弓的射程等同於八石弩,十二石腰開弩射程等於六石弓,而同樣的射程,弩的破甲能力強於弓。從實效上來說,與其從七、八歲開始培養弓手,還不如把這些錢拿去造腰開弩,哪怕一具弩要花一金。


    “大王,秦軍並無鐵甲,隻是皮甲。”淖狡換了個角度。“新的破甲重箭射程雖短,可破甲甚利。十二石弩殺人需一箭,四石弓殺一人亦是一箭。再則,每卒六十四名弩手過多,三十萬楚軍,近五萬人是弩手,大司馬府以為,每卒三十六名弓弩手足以。”


    “三十六名?”四乘四是六十四名,三乘三就是三十六名了。一千卒弓弩手不過三萬六千名,與當下楚軍弓手數量差距不大。


    “正是。每卒三十六名,全軍不及三萬名。現有弓手若不能開四石弓,便不再是弓手,而是夷矛手,不足者當從童子之中遴選教習。大王勒令各縣邑廣辦鄉學,鄉學有射藝、矛藝、騎藝三課,可從中遴選弓手。如此,每年遴選五、六千人,便可補足此數,花費也極小。”


    淖狡提出的辦法確實是最省錢的,熊荊猶在猶豫時,淖狡再道:“大王此前問過是否可以钜鐵做弩,群將不以為然,而臣以為然。為何?


    夏暑之月,梅雨蒸潤,筋角易脫,當用木弩;秋冬之月,風色嚴冷,木索重滯,當用角弩。木角看似勝於钜鐵,然钜鐵之弩,春夏秋冬即可用之,木角之弩則不然。僅憑此,钜鐵弩便勝於木弩角弩。腰開之弩,當造木角兩種,如此一年四季當可用。”


    “兩種弩?”熊荊咂舌,一具弩已經很貴了,怎可能造兩具。


    “正是。不然隻有木弩,楚軍隻可於春夏出戰,隻有角弩,楚軍隻可於秋冬出戰。”淖狡的軍事知識比熊荊豐富的多,對弓弩的理解也比熊荊深的多。楚國是最早發明弩的國家,可弩不能大麵積普及,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弩太貴,而弓弩並不是全天候武器。


    “那就選弓吧。”認清現實的熊荊不得不收迴此前的想法,他是很想讓秦軍嚐一嚐腰開弩滋味的。“隻是一卒隻有三十六名弓手,是否太少?”


    “大王以為多少人合適?”淖狡反問道。“大王切勿忘了,我楚國有多少丁口。”


    “三百萬吧。”熊荊說道。他說完又想起一件心事,想了想才鼓足勇氣道:“淖卿,你看,我楚國何時可以料一次民?”


    “大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一提料民淖狡便臉色大變,連連擺手。“料民乃惡政之首,即便臣答應,朝臣、國人也不會迴答。”


    “哎!”雖然猜到淖狡會是這樣的反應,可熊荊還是歎息。


    料民是什麽?料民就是朝廷舉行全國範圍至上而下的人口普查。這在後世非常正常,每隔幾年就會來一次,並沒有什麽人反對。可在這個時代,諸國最早的一次料民是周宣王‘料民於太原’(前789年)。哪怕不是全國性質的普查,僅僅是料民於太原,也惹來天下幾百年的埋怨。‘民不可料’、‘惡政之首’,即起於此。


    而熊荊似乎忘記了,清廷說是為了推行憲政,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也曾料過一次民,這毫無意外的引起了民亂,鄉民暴動、焚燒官衙,大江南北莫不如此。


    料民的目的是什麽?這好似一道智商、閱曆測驗,以為料民是為了庶民好的那些人智商、閱曆不言自明,其他人全都知道,料民的目的隻有兩個:一聲征兵,二是征稅。


    周宣王料民於太原,是周軍與薑氏之戎戰於千畝,周軍大敗,亟需征兵;清末全國性質的料民,幌子是為了憲政,實則是因為銅元、鴉片歲入日減,可辦新政要錢,練滿蒙新軍、三十六鎮新軍保衛‘我大清’要錢,所以要加稅。


    秦國料民不在話下,民間根本沒有反抗的力量;三晉都曾料過民,但那是幾十年前,國勢強盛的時候強行料民的。楚國八百年從未料過一次民,傅籍人數全由鄉裏縣邑層層上報,而非朝廷至上而下普查。這個數字戶數是四十六萬餘,丁口是兩百八十餘萬人。


    “臣隻想提醒大王,楚國丁口有限,士卒既有钜甲,當減少弓手。每卒矛手兩百二十五人,弓手六十四人,騎手一百人,加上卒長、鼓手,一卒有四百人。三十萬大軍即有七百五十個卒,其中弓手四萬八千人,騎手七萬五千人,列陣之卒已不及十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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