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功課被熊荊推掉了。南陽、江漢、大梁、淮北、江淮、金陵、會稽……,烏黑的眸子不斷轉動,這些城市似乎全刻進他腦子裏。


    淖狡也盯著眼前的地圖。從軍事上來說,他覺得大王的馬穀攻勢必會失敗。韓國肯定會在秦國的威壓下借道,甚至還會派軍與秦國組成聯軍,共同與楚軍作戰。


    天下不是合縱便是連橫。可若楚國一心合縱,先不說合縱會使楚國失去實施新政(或者變法)的機會,萬一趙國又像上次合縱那樣把聯軍賣了怎麽辦?此前趙國可以和呂不韋二五耦,難道他就不能和秦王二五耦?


    秦國伐楚是一刀奪命,楚人痛過之後全是仇恨;秦國攻伐三晉卻是淩遲,今年奪兩城、明年奪三城,幾十年下來三晉被秦國蹂躪得隻有懼而沒有恨:韓國為了自己會出賣魏國;魏國為討好範睢會逐殺相邦;趙國從趙孝成王死後趙偃即位,朝局便開始對秦國徹底妥協,如此背景下廉頗必然奔魏。‘一飯三遺矢’、‘廉頗老矣’不過是趙國安撫主戰派的說辭。


    這種形勢下的合縱,肯定是各自出賣、一哄而散。攻秦不是重點,重點是合縱之後秦國會報複誰。上迴合縱是追慕信陵君的魏王魏增上當,再次合縱就是楚國上當。


    同理,楚國偏安還好,馬穀攻勢隻會引來連橫各國的圍攻。防齊、防魏,本來兵力就處於數量劣勢的楚軍如何能麵對本就具備數量優勢的秦韓魏聯軍?但不進攻秦地,直接放棄淮北退守到江東……


    淖狡的目光掃過淮北,最後落在了大梁。趙國滅國之前,韓魏將是秦國的死忠,他們希望秦軍進攻他國而不攻伐自己;趙國滅亡,楚國如果不挑釁秦國,知己將亡的韓魏會立即改變立場,拉攏楚國助己拒秦,那時楚國要做的就是幫魏國防守大梁。


    聯通黃河且交匯諸水的大梁是第一道防線;淮水各邑是第二道防線,大王說的江淮是第三道防線,最最後才是越北——震澤防線,戰略這樣布置才最為合理。馬穀攻勢毫無疑問會破壞這種的防守秩序,不過馬穀攻勢如果得當,會緩解趙國壓力,延緩趙國的滅亡,還能搶迴舊郢故地的楚人,振奮楚軍的士氣以及給韓魏兩國壯膽。


    淖狡平時盯著楚國地圖的時間不少,他手下還有幾十個謀士也盯著楚國地圖。見他緊盯著大梁,熊荊問道:“淖卿以為仍可以合縱?”


    熊荊顯然會錯了意,但淖狡還是認真答道:“除非我楚軍可獨自破秦,秦軍敗北後諸國每隔數年便合縱攻秦一次,不然合縱無望。”


    “確是如此。”熊荊想到了巨鹿之戰作壁上觀的聯軍,雖然那是幾十年後,可上一次合縱此類征兆已經很明顯。“三晉被秦人打怕了,若我楚軍不能單獨擊敗秦軍,合縱無望。”


    “臣以為,首防之地當是大梁。”淖狡解釋道。“臣還以為,若我軍從馬穀出擊,連橫各國必群起而攻我,韓魏將不會與我瓜分南陽郡。”


    “恩?!”熊荊終於覺察到了自己的一廂情願。既然韓魏都不能真心合縱,又怎敢聯合楚國瓜分秦國的南陽郡。如此說來,費力得來的馬穀毫無價值。


    “然若我軍勢如破竹,或可救趙國於存亡之間。”淖狡見大王錯愕,又說了反麵理由。“趙國不亡、韓魏亦不亡,隻是我楚國……”


    “隻是我楚國必被秦、韓、魏、齊四國群起而攻之?”熊荊幫他說出了後麵的話。


    “大王英明。”淖狡道,“天下之勢,非合縱即連橫。合縱,我楚軍若不能獨自敗秦,事後必遭秦國攻伐;連橫,不攻伐秦國便隻能坐看三晉亡國,攻伐秦國則遭各國圍攻。”


    “時間是關鍵。”熊荊早就想通了這一點。“合縱,看似人多勢眾,實則毫無勝算,我楚軍尚不能獨自敗秦;任由各國連橫,十年後楚軍或能與秦軍一戰,連橫雖然勢眾,可齊國之外,韓魏並非真心攻伐,他們隻是不想秦國攻己而已。”


    “大王,十年後楚軍變強,秦國便不能變強?”淖狡笑問,這是極其輕微的反駁。十年後即便趙國尚存,大半國土也都歸於秦國,那時趙卒說不定就是秦卒。


    “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熊荊說了一句偉大斷語,然後撫著頭坐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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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人白宜、弦兌、猗讚、孔襄、衛繚拜見大王。”次日早食,白宜等人就被車駕接進了王宮,苦等數月的他們終於如願見到了楚王,並且還與楚王共進早膳。


    “免禮。”視朝完畢,接下來要去造府巡視的熊荊隻能和這些人如此見麵。“邊吃邊談吧。”


    油條炸得一點也不像後世,但勉強很吃。熊荊祭食後狠狠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豆漿。他如此,白宜等人正好跟著,他們從未吃過油條,也未飲過豆漿。


    “你等以為秦軍若攻魏而趙楚不救,魏國可支撐多久?”熊荊開口問道,沒提半個錢字。


    “小人……小人以為憑大王的英明,必救魏國。”白宜是眾人的首領,他負責答話。


    “哦。”熊荊笑笑,繼續啃油條。“魏國與秦國沆瀣一氣,去年才伐我楚國,今後說不定還要伐我,不佞為何要救?”


    “大王當知,魏亡而楚寒。秦國若得大梁,入楚之秦軍不再是二十四萬,而是百萬。”白宜不無誇張的道。“百萬秦軍,天下哪一國都不可抵擋。”


    “魏國若再伐我楚國,不佞寧願與百萬秦軍決一雌雄,也不救魏。”吃完一根油條的熊荊顯得正色。“楚人可以被殺死,但不可被侮辱。救援助紂為虐的魏國就是侮辱楚軍士卒。”


    “大王謬矣。”白宜啞然,衛繚突然說話。“臣聞之:上古尚德、中古逐智,今世爭力。魏國助秦伐楚亦非魏王所願,實乃受秦人所迫。大王不救魏以增己力,而任由秦國伐之,謬也。大梁若為秦國所得,秦軍可順水至郢,百萬或不實,五十萬大軍必有之。”


    “你說的是利害,不佞說的是原則。”一席白衣的衛繚很年輕,也俊俏,濃濃的書卷氣更讓人心生好感。熊荊看著他,一時忘了他叫什麽。“若僅以利害而不守原則,人與人何以為信?譬如子母錢,借而不還當如何?”


    “楚國之富,天下皆知,大王怎會……怎會借而不還。”弦兌陪著笑。


    “借而不還對楚國有利啊?不佞為何要還?”熊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油條咬得吱吱響。


    “大王若借而不還,天下必再無人敢借錢於楚國。”白宜不解楚王之意,隻好就事論事。


    “魏國若為秦國所亡,你等又能把金子藏到哪裏?難道借給秦王?”熊荊笑問。


    “大王之意小人不解也。”白宜決定不再繞圈子裏,想直言相談。


    “我之意,魏國若再與秦國連橫伐楚,楚國日後必不救魏,這是原則;若如你等願意借金給楚國,他日魏國為秦國所亡,不佞必會保證你等人身及財產安全。若有功,更可以上卿之禮待之。”熊荊直言相告,此話讓猗讚等人心中一喜。


    “天下紛亂,縱有黃金十萬又如何?如良禽,當擇木而棲之。天下諸木,以秦國最大,然秦國會以禮待相待商賈?天下皆知,秦國最惡商賈。秦國之外,三晉斷不可棲,唯齊楚可棲。今不佞以一成五之子錢而允你等棲之於楚國,何樂而不為呢?”


    素來是外臣遊說君王,現在卻是君王遊說外臣。已經被熊荊這番話說服的弦兌、猗讚正要開口答應,白宜便搶先道:“敢問大王,魏國若亡,楚國可拒秦人?”


    “這是自然。”熊荊點頭道。


    “敢問大王,楚國戶不過六十萬,甲士不過四十萬,何以拒秦?”衛繚追問道。


    “韓、魏、趙、齊,四國有一條皆不如楚國,那便是縱深。”熊荊終於把豆漿喝完了。


    “縱深?”衛繚熟讀兵書,縱深雖然是現代語,也能領悟一二。


    “正是縱深。”熊荊道。“楚國淮北若敗,可以退至淮南,淮南若敗,可退至江東,江東若敗,還可退至南海。韓魏趙齊毫無縱深,城破即國亡。你等巨金若存於此四國,最後隻能讓秦國得利;而若存於秦國,要是哪日秦王頒召,令全國黃金皆換成秦半兩,你等奈何?


    再則,楚國明年海舟便可下水。天下九州不過是中洲東方之一隅,中洲南麵尚有天竺國,丁口千萬,中洲之西尚有地中海諸國,丁口倍於當今天下。與其做一土商,不如做一海商。此蜻蜓眼……”熊荊拿出一顆色彩斑斕的玻璃珠,這是各國貴人常有的飾品,“在西洲各國不過值百十錢,運至天下九州最賤者也可售數金;而我天下數百錢之素絹,運至西洲可值數金、十數金,供不應求。你等都是天下大商,當知曉此利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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