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源三晉,道出楚國。宋玉雖善辭賦,內心真正所能接受的還是道家。而老莊實則有別,楚人心中的道家與後世認為的道家有諸多不同,同樣是無為,楚人的無為是莊周式的不損民之淳樸的無為,而非老子式的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的無為。


    莊周素倡自然,老子極重權謀。熊荊要開民智、建共和,在宋玉看來就是給混沌開竅,使民失於自然、損其淳樸,結果就是天下大亂。而對於暴秦,他的對策是無為,隻與其比壽命,一百五十年後——從商鞅變法算起的一百五十年,還剩三十二年。秦王政今年加冠,年二十二歲,三十二年後他五十四歲,就是不死也差不遠了。


    隻是,楚國治下三百萬人口,怎可全部遷至海外?這是辦不到的事情。最多是將幾十萬公族遷於日本,此舉結果就是拋棄庶民。衣食住行,皆庶民所奉,怎能不顧他們而去?此乃無信。


    後世的熊荊並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也未必事事守信,但清水河一戰後,不自覺中,每每行事他務求勇武有信。拋棄舊郢一百餘萬民眾也就罷了,那是先王時期的事,自己怎能將整個楚國兩百多萬民眾棄之不顧?


    無信,無信之根源在於無勇。是自己害怕了嗎?


    宋玉走後的正寢又是空空蕩蕩,熏爐煙霧嫋嫋,水漏滴水不斷。坐於父王以前常坐的紅色蒻席,握著曆經幾十任楚王之手的銅符節,漸入冥想的熊荊忽然間有些神遊身外,到最後居然就這麽睡著了。


    “大王睡矣。”幾個伺候的寺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辦才好。好在老仆長薑熟知熊荊心性,知道大王最不喜別人把他當小孩看待,所以不敢抱他上床,隻努努嘴讓人去拿寢衣。寢衣即錦被,正寢雖然生著火,可寒冬時節依然有些冷。


    “去矣去矣。”給大王蓋好寢衣的長薑嫌幾個寺人多事,又把他們全趕了出去。待其他人走,他便靜靜的守在一側,如同守衛先王那般守衛熊荊。


    *


    “哦?今日楚宮廷議,不召我等入朝?”次日一早,收到謁者通報的秦使昌平君熊啟很是詫異。他已經做好今日麵見楚王的準備,誰想謁見忽然要延後。


    “正是。”謁者答道,“大王言此數日需商議我楚國大政,非不召秦使,趙使也不召。”


    “楚國大政?”熊啟來了興趣,他給下人使了一個眼色,一塊黃金塞到了謁者手上。“敢問貴國商議何種大政?”


    “此我楚國大事,怎可告於貴使?”謁者嘴上如此說,眼睛卻看著下人手上未給的金子。


    “既是國政,自要公諸於眾。此有何不可說的。”熊啟不知道謁者何意,曾為小吏的李斯哪能不知。他把下人手上剩下的黃金奪過,給出去卻在謁者伸手接的時候又收了迴來,待謁者皺眉,他才把金子放在他手上。“無功不受祿,請說罷。”


    “大王召重臣商議,說的是……”謁者把金子塞入懷裏,想了一會才想出那個生僻無比的詞。道:“對,……大王與重臣說的是共和。”


    “共和?”熊啟不解,追問道:“何謂共和?”


    “小人也不知。隻聞在說共和,不知其他。”謁者做了一個遺憾的表情,當下便告退了。此時李斯才覺得自己上了當,這些謁者怎會對外使言楚國密事?肯定是胡編亂造騙人的。


    “你速速去打探,看楚王商議何使。”熊啟出身富貴,又從未出使他國,哪知小吏騙錢的伎倆,趕忙派李斯出去打聽。


    *


    “大王所言,臣不覺不妥。”正寢內,說話的是箴尹子莫。“庶民與戰,自當允其民權,此為公也。縣尹不與戰,仍享於富貴,此不公也。不公者,國之大害,與秦之戰,戮力同心方可勝。清水河畔,大王與士卒同甘苦、共生死,我楚軍方破秦人,不若此,何以為勝?”


    宋玉不同意熊荊的共和之策,昭黍也不同意,認為貴賤有別,不可與庶民共治;淖狡沒有表態,可心中對此並不支持。子莫和左尹蒙正禽是支持的,但蒙正禽沒有子莫這般亢奮。


    “敢問大王,若楚國為我楚人之國,何為楚人?”朝議熱烈,淖狡終於忍不住開口,他一開口就抓住了問題的核心,亢奮如子莫也冷靜下來聽他所言。“吳越之地,皆為越人,可是楚人?鄒魯之地,皆是魯人,可是楚人?舊郢之地,乃我楚國祖地,可是楚人?”


    “吳越之地為越人,非我楚人;鄒魯之地為魯人,非我楚人;舊郢之地乃我祖地,除去秦人,餘者皆為楚人。”共和的前提是認同,隻有認同了才能刀山火海,死不旋踵。越人不認為自己是楚人,自然排除在外,魯人不認為自己是楚人,自然也排除在外。說道最後,熊荊武斷的下了一個定義:“凡言我楚語者,皆是楚人;不言楚語者,非我楚人。”


    “此不可也。”這下眾臣慌了,齊聲說不可。昭黍開始激動,大聲道:“若越人非我楚人,不與我一國,越地若何?魯人非我楚人,不與我一國,魯地又若何?”


    “越地皆是越人,可成越人之國;魯地皆是魯人,可成魯人之國。”熊荊對此早有考慮。“然,越人之國乃我楚國屬國,凡事皆以我楚國馬首是瞻,魯人之國亦是如此。


    越人雖為越人之國、魯人雖為魯人之國,但秦軍南來,秦王會因是這是越人之國便手下留情?會應這是魯人之國便打道迴府?否!秦王必一天下而後快。不管是楚人,還是魯人、還是越人、還是齊人,皆要滅其國而役其民。


    吳師入郢,先君昭王奔隨,百姓父兄攜幼扶老相隨。留於郢者相率為至勇之寇,亡命奮臂與吳人鬥。將率死則跟於老卒,老卒死則跟於新卒,人人各致其死,闔閭一夜五換其宿。然先君靈王如何?先君平王立公子比,百姓放臂而去之,靈王餓於乾谿,食莽飲水,枕塊而死。


    何異?吳師入郢之前,每遇寒冬,先君昭王出大府之裘以衣寒者,出倉稟之粟以賑饑者。先君靈王則作章華之台,發乾黔之役,外內搔動,百姓罷敝。


    我楚國給予越人、魯人恩惠,秦國卻要在滅其國而役其民。眾卿以為越人無勇、魯人無智乎?”


    一戰英國忽悠印度獨立的例子沒辦法舉。熊荊花了好長一段口舌,翻出吳師入郢的舊傷,又把為百姓所棄、自縊於山野的楚靈王拎了出來,打算以此說服群臣。可淖狡還是搖頭:“魯、越為先,陳人、蔡人、宋人必隨其後,曆代先王,無數將士之血汗,怎可一夜化為烏有?!”


    “陳、蔡、宋亦可成為我楚國屬國。所謂屬國,並非複其公室、自成一國,僅是魯人治魯、越人治越而已,軍權仍歸大司馬府;亦非不能任我楚人官吏,隻是官吏如何任用,當重魯人、越人之意。此一切所為,全在激發民性,使其為國而戰、為國而死。


    眾卿,今之各縣如何?郢都政令可通達鄉裏?!縣民肯為我這個楚王而死?!笑話!各縣自行其政,縣民為律法所迫方與戰。當初大傅迴援郢都,除了封君之師,又有誰願與大傅同行?


    與其如此,索性給其名義、允其自治、激其民性、鼓其鬥誌。楚國不亡,不說天下,就是世界也是我們楚人的。非我楚人之地,取之何用?收稅嗎?收稅之後肥豚一樣圈養,錦衣玉食、荒淫無度、酗酒成風,上了戰場弱的連一張弓都不拿起?見血就要暈厥?”


    公族子弟有英雄,但更多的是狗熊。看到這些人熊荊恨不得抽他們幾耳光,剝奪他們的姓氏。熊荊懊惱這個,淖狡一聽‘迴援郢都’四字,臉上猛然一熱,色若豬肝。宋玉、昭黍、孫餘、工尹刀、魯陽君、觀季、唐緲等人則再次沉吟,細思大王之策。


    熊荊也再次整理自己的思路。此戰,不說徒卒並不清楚自己為何而戰,就是軍官也大多迷糊,他們不過是尊令行事;縣公邑尹們則是擔心秦國滅國,這才竭盡所能征發徒卒力夫,整個國家的戰鬥力並未激發出來。


    他不由想到曾經讀過的埃裏希·魯登道夫的《總體戰》。時間雖然久遠,但一些經典語句的大意仍然記得:


    ‘……我的鋼盔的雕像上還有這樣一句話:‘保佑國王和祖國’。這句話把人民排斥在外,因而未能挖掘它的全部潛力……


    ……人民的每一個成員都應將其全部力量奉獻給前線或者後方。要想讓人民這樣做,那隻有使‘戰爭是為了維護民族生存’這句話變成確鑿無疑的事實,而不能隻是口頭禪……’


    ‘……一個民族的精神團結現在是、將來仍然是領導總體戰的基礎。隻有將種族遺產和民族信仰協調統一,隻有對生物的、精神的法規和遺產的特性加倍重視,才能實現民族團結……’


    他非常斷定:‘維護民族生存’的精神感召絕對勝過秦人的‘軍功授爵’;而他、也隻有他,懂得如何培養庶民的民族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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