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本已沉寂,除了北風吹拂營帳旗幟之聲、間隔著的打更之聲,軍營裏隻剩下一片鼾聲。然而此時唿喊、鼓聲不斷,整個軍營喧沸聲一片,好在之前各師曾下達嚴令:非有令命,夜間遇襲各師嚴禁喧嘩擅動,這才沒有釀成更大的混亂。


    士卒繼續安睡,左軍大營則燎火衝天,倉促起身的楚軍士卒正隔著營寨對已撤到營外的秦軍揮戈大喊,被逐出營的秦軍也不久候,在身邊箭雨越落越密時,他們便潛入夜幕,消失不見。


    襲營不過是擾襲的一種,不在於殺人多少,而在於驚動敵軍,使其恐慌,挫其士氣。白林所部隻是衝進了營並未殺傷多少士卒,但已成功擾動了楚軍,夜襲任務成功完成。


    “那荊人如何?”兩裏之外,等候的白林看著退迴來的襲擾部隊,不由問起了那名降卒。


    “稟報都尉,此人以荊語誘騙哨者,斬殺了一級,可惜至大營近處被荊人識破,我部隻得硬殺入營中……”夜襲是以奮這個楚軍降卒為先鋒的,外圍哨是騙過去了,可大營近處警戒森嚴,沒有夜間口令的奮喝問下最終出了破綻。


    “斬殺了一級?”白林有些意外,他本以為奮已經死了。“那便記下,明日拜爵,”


    *


    “你說是我軍斥候引秦軍來襲?!”重新安靜的左軍大營,徹查出原委的主帥潘無命肥臉漲紅,鼻子裏喘著粗氣。真是恨楚奸勝過恨秦人,得知是楚奸引秦軍來襲他怎能不氣。


    “正是。”負責值哨的卒長連忙跪下,“此人操郢都口音,說是前幾日偵敵時走散,丟了馬匹,不得不從我處入營……”


    “速速傳令幕府,告誡全軍提防楚奸。”左軍騙了一次秦人怕是不敢來了,現在就擔心他去哄騙其他各部,所以軍司馬蔡至馬上將此事報之上將軍,而後通報全軍。但他似乎多慮了,直到晨明時分全軍收帳,秦軍也未曾來襲。


    “急報——!”天色仍暗,各師正在收拾營帳準備撤軍,營外忽然有馬奔近,馬上騎士一邊狂奔一邊厲喊著‘急報!’,聽得人心裏發毛。等他急急奔至中軍幕府前,淩厲的喊聲才算是停了,但更可怕的消息也隨之而來:“報上將軍,秦軍大舉出營!”


    “秦軍大舉出營?!”早起的彭宗還有些瞌睡,聞言差點跳了起來,他大聲道:“確否?”


    “小人以性命擔保,確實無誤。小人和同夥昨夜受命宿於秦營外的野地,見秦兵大舉出營便急奔迴來,可惜同夥已死於秦人劍下。”馬不如秦人,偵騎被打得不敢出營,隻能派死士夜間宿於野地,天亮前再迴來,沒想到還真有用。


    “急報——!”又是一陣疾唿,但那聲音隨即就沒了,一會有人稟道:“上將軍,那斥騎死了。”


    “巢車如何?”夜間偵騎是偵查,立於巢車用陸離鏡看也是偵查。項燕本以為秦軍不會在今天出營與自己決戰,可現在他們出來了,不由再次問向巢車,以求確認。


    “稟報上將軍:天色未明,巢車恐不可望遠。”一側軍吏答道。


    “上將軍,暮色未去,秦軍出營不可不防。”彭宗是最明白項燕心思的,秦軍雖然在不該來的時候來了,自己依舊要提防小心。


    “傳令下去,召將、列陣。”一支支令箭發了出去,除了召集將領,尚有馬上列陣的命令。


    “秦軍怎麽出營了?不是說是明後兩日決戰的嗎?嘶……”項燕的將令送到熊荊處時,他正在穿甲。钜甲昨天勒了一天,身上一些地方已經紅腫,此時碰到就痛。


    “小人不知,小人奉上將軍令告於大王:秦軍出營,請速速至幕府議事。”傳令兵口齒伶俐。


    “不佞立即出營。”召將是有時間限製的,擊鼓完畢未到者斬首,熊荊這個大王無人敢斬,但他需要作出表率。“馬上走。”忍著痛穿上了裙甲,熊荊被眾人扶著快步出營。待他趕到幕府時,一些將領也趕到了,並且消息已經確認,秦軍正全軍出營。


    雖然早就盼望著和秦軍速戰,可聽到秦軍全軍出營的消息熊荊背上還是升起一股寒意,昨日麵對蒙武的勇氣睡了一夜似乎就不見了——真要去陣前誓師?真要站在軍陣最前列?他開始覺得腿漸漸發酸,身上钜甲越來越重,而趕到幕府的各個將領,沒有任何人臉上有喜色,他們都陰沉著臉,凝重的像一塊鉛——誰都知道,麵對秦軍,自己勝的可能不大。


    “子荊?”坐於熊荊旁側的廉頗感覺到了這種並無勝算的戰前凝重,也看到了熊荊眼裏的失措。喊了兩句大王都沒有迴應後,他不由喊了一聲子荊。


    “老師……”直唿王者之名是無禮之舉,但熊荊渾然未覺,隻有右史瞪著廉頗。


    “大王昨日的勇氣忘在夢裏了?”廉頗問道。


    這話好像利劍,一劍捅進熊荊的心髒。刺痛、冰冷、羞愧……,熊荊蒼白的臉在一瞬間充血,他使勁搖頭,幾乎大聲道:“沒有。”這句說完他又問道:“我該如何做?”


    “大王昨日是如何做的?”廉頗反問。“秦人出營,全軍惶恐,士卒此時最希望看到將率在自己身側……”


    “我懂了。”熊荊當即醒悟,項燕議戰他是幫不上忙的,現在他最應該做的,就是出現在士卒麵前,讓他們安心。


    “大王萬萬不可!”右史怨恨的看了廉頗一眼,後揖向熊荊。“此時軍情未明,貿然巡視恐有性命之憂,不如……”


    右史惜命之言不但沒有讓熊荊害怕,反而讓他不滿。他沒有答話,隻吩咐左右道:“備馬。”


    馬上就停鼓議兵,大王卻要離開,不光項燕,帳中諸將也很是不解,故有人起身問道:“上將軍即刻議兵,敢問大王何往?”


    “上將軍你繼續議兵布陣,不佞要巡視全軍。”熊荊終於找迴一些昨日的勇氣,他一邊答話一邊出帳,眾將竟然無人敢攔。隻等他在帳外上了馬,軍司馬彭宗才奔出來道:“大王巡視,萬萬不可行於軍陣之前,末將恐過了一夜,秦人已有計謀。”


    “有何計謀?”熊荊笑問,坐在馬上的感覺讓他倍感舒適。


    “末將恐秦人以騎軍偷襲大王。我軍中軍並無弓手,秦人若不惜生死,當……”彭宗焦急,和熊荊一樣,他擔心的也是秦軍武騎士。


    “你迴去議兵把。宮甲的夷矛不是吃素的。走!”熊荊說話間特意看向身前身後,經過昨日蒙武射雁的驚嚇,他的護衛隊除了有六卒夷矛,還有兩卒劍盾。劍盾防備弩箭,夷矛防備騎兵,隻要不離軍陣一百步,他相信自己絕對安全。


    天色將明未明,熊荊一句走,最前列的夷矛手便舉步前行,三卒夷矛手之後是一卒劍盾兵,然後才是騎著小馬的熊荊、隨行的短兵護衛以及兩輛戎車:一輛是右史一輛是廉頗,戎車之後又是一卒劍盾兵和三卒夷矛手。營地寬闊,夷矛手五人一行、劍盾手六人一行,九百多人列成一支長不到兩百米的隊伍,隊伍不再像昨日那樣往右軍去,而是往左軍去。


    “大王走了,當如何?”熊荊身邊全是他從郢都帶來、經曆過叛亂的護衛,保衛楚王熊元的四千環衛也在軍中,但因為禁足事件,熊荊一直沒正眼看過這支環衛。此時見他執意陣前巡視,環衛之將養虺隻能幹瞪眼,誰讓熊荊不信任他了呢。


    “還能如何?跟著。”養虺看著熊荊去的方向,恨恨的說了一句。


    遍地白霜,北風徹骨,卻偏偏這時候秦人出營,需出營前行列陣的兩翼根本就是手忙腳亂,一些徒卒甲衣都未掛整齊便在伍長卒長的催促下,踏著鐲聲往營外開進。隊列裏彼此擠著或許還有些暖意,然而北風一吹,不但人打哆嗦,連牙也在哆嗦。可就在這時,一陣歌聲從身後傳來,這歌聲越來越近,直到隊尾之人看見旂旗趕忙行禮。


    “士兮朅兮,邦之桀兮。也執戈戟,為王衛兮……”是六百名宮甲在高歌,他們高歌是因為大王要他們唱歌,而之所以要他們唱歌,是因為大王在宣告自己來了。


    騎在馬上,人和馬全吐著白起,手盡量不碰到身上的鐵甲,它太冷,宛如冰塊,幸好钜甲內部還有厚厚的墊襯,不然熊荊幾乎要凍死。雖然已經吃過了早飯,但在這個寒冷的清晨,熊荊覺得自己又餓了。


    “拜見大王!拜見大王!拜見大王——”越來越多的士卒向熊荊行禮,他們趴在滿是白霜的地上頓首,絲毫不畏寒冷。熊荊沒有出言阻止他們,因為宮甲正舉著夷矛在疾行,他目光掃過這支隊伍,微微頷首便策馬越過了。


    “大王來了!大王來了……”宮甲越是往前,便有越多的人知道大王又來巡視全軍了。害怕的、抱怨的、哀歎的、打哆嗦的,但隻要看到那隊快速前進的人影、聽到宮甲的歌聲,他們就全然忘記了恐懼,唿吸和腳步逐漸變得穩定,身上也越來越有力氣。


    “大王都來了,還不速速列陣?”一個卒長大跳大喝,聲音裏除了責怪更多是喜悅。然而,他沒有看到正前方那道正在逼近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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