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市之東、造府之南、私坊以北,自壽郢建成起就是一片荒地。壽郢還是壽陵的時候,甚至壽陵還不存在的時候,淮夷的巫師便說此處有靈,但淮夷的靈未必是楚人的靈,所以建城時這片地方雖然有所避讓,神祠一直保留,可無人祭拜下神祠日漸荒蕪,隻剩斷桓矮牆,於半人高的野草中半露半顯,毫不起眼。


    大道寬闊,排成五列、前後長三百多米的王太子隊列正經過這片荒地,再往前就是造府了,造府過去便是北門,北門之外就是被黃歇、李園所騙的江東之師。馬車上包括熊荊在內,眾人全以為隻要太子現身,黃歇李園的謠言不攻自破,那時叛亂平息、郢都保全,江東之師也可以盡早開往息縣,將秦人逐出楚國。


    想到此箴尹子莫不自覺打量橫坐於車廂最裏側的熊荊,他知道那時熊荊便即位稱王了。這雖然不是楚國立國以來最年輕的王,但卻是最賢明、最聰慧的君王之一。在他身上,子莫看到一個別樣的世界,不是儒者荀子所說的‘製天命而用之’。天命宛如巫覡所說的神靈,隻有儒者能看見,普通人根本看不見,它決定著朝代興替、王霸諸侯。


    太子的世界並非如此,沒有儒家的天命、也沒有道家的超然,不是墨家的尚賢、更非法家的法教,與楊朱也毫無關聯。諸子之學,皆為人學,是人的世界;大子的世界,卻是物的世界,套用荀子的話應該叫做‘製天理而用之’,以技為強,仗力為勝。


    這種道理初聞覺得荒謬,可細想又覺得在理。立國之前,先祖不被周人所封,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又或一千多年前,先祖為殷人所伐、被殷人所逐,不正是因為技不如人、力不如人嗎?若是那時先祖有了銅兵、有了戎車、有了陣法,那楚國怎可能是個子爵……


    文人總是多愁善感,子莫倒沒去想黃歇謀反,以後誰會任令尹,他隻想著從熊荊身上看到的東西、聽到的言語。到底不是秦後兩千年因儒術而變愚的士人,子莫想的沒有錯,熊荊確實代表一個和當下全然不同的世界,那是由技術支撐的物的世界,也是力的世界。


    物與力才是強國之本,而非王道霸道,更不是什麽政治正確。物與力的根本還是技,技的產生大多時候依靠戰爭——唯有在戰爭中,技術才能得到最迅速的發展。所以這完全是火中取栗的事情,如何既通過戰爭獲得(產生)技術,又避免在戰爭造出過多傷亡成為關鍵性問題。


    當然,身在局中的國君臣子們發現不了這個問題,也不在乎這個問題,他們要的隻是勝利,而非技術。可實際上隻有技術才能提高人類生存的維度,政治、或者說政體隻是決定著技術能否順暢良好的產生。熊荊雖然不知兩千年來所有的技術細節,但他知道這兩千年來技術發展的脈絡,反而言之,王道霸道、政治政體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所知的技術脈絡已經決定楚國不管采用何種治國之策,都能領先他國。


    當今之世禮崩樂壞,與數百年來休養生息、人口滋生不無關係。諸子之學泛濫,要解決正是禮崩樂壞之局,可不管哪種學說,都是人丁滋生、無米之炊下的應急之策;太子則不然,他是無米變有米,這才是當今之世治本之道。


    車廂外和鈴央央、步履聲整齊,車廂內君臣對坐無言,各自想著心思。子莫想著另一個世界時,熊荊正透過退火不佳、壓製不平的玻璃看向車外。初冬之際,百草凋零,荒地中兩棵彎曲的楊柳樹下,斷桓矮牆的淫祠依稀可見。他記得這裏,被刺殺的那一日他路過此地,道旁當時站滿了環衛——這是針對他的第一起刺殺,被鄧遂率領的環衛提前破壞,而後是第二起,馬車車廂被銅錠打破,蔡豹受傷,自己差點殞命。


    似乎是覺得想這些事情不太吉利,熊荊收迴了自己的目光,掃視群臣之後又閉目假寐——從昨天早晨開始到現在,他幾乎沒怎麽睡過,一會想起父親,一會又擔心黃歇。


    “報——!”隔著車廂,軍報聲若隱若現,這是報給車外蔡豹的。


    “何事?”蔡豹依然站在禦手的位置,他最擔心的是經過密集街巷時出現類此上次的事情,現在四周是荒地,他不相信這裏會有刺客。


    “前方……”軍士一口氣喘不過來,可消息又很緊急。“前方王卒擋道,說是來接應殿下,然其所列的乃攻伐之陣。”


    “攻伐之陣?!”景驊最多因為擔心太子的安全派兵來接應,他怎麽敢列出攻伐之陣。隱隱覺得不對的蔡豹急問:“前方王卒有多少甲士?”


    “恐不下兩千。”軍士的迴答讓蔡豹徒然色變,叛軍兵臨城下,五千王卒有不下兩千在城內列攻伐之陣,沒有別解釋,唯一的解釋是景驊也反了。


    “止步、止步!”蔡豹來不及稟報車內的熊荊,隻能當機立斷。“後隊變前隊,退!速退!!”


    環衛宮甲的訓練優於王卒,蔡豹的命令一下,三百多米的隊列就停步了,而後前後隊互換,真正慢的是戎車和四輪馬車,可宮甲的禦手也非等閑之輩,數息功夫,整個隊列就完成了轉向。然而這已經來不及了,假寐的熊荊詫異馬車迴轉時,‘嗚——’的一記,鳴鏑聲起,西麵大市裏正衝出一列褐甲,他們迅速結陣於後,遠遠的把隊伍後路截斷了。


    “景驊反了,景驊反了!”蔡豹終於慌了,不說前麵的王卒,便是這支從大市衝出的叛軍,草草看過去都不下一千五百人。


    “景驊反了?!”車廂裏的重臣聽到了蔡豹的焦急之語,有人色變,有人扶劍。唯有昭黍鄭重揖道:“臣請下車,以為殿下執戈。”


    君王的衛士遠古之時皆持戈,‘武’字描繪的正是持戈衛士。而臣子,春秋之時是文武不分的,君王有難,臣子持戈相衛是常例,昭黍所請並不出奇,他不過是在盡臣子的本份。


    “臣亦請……”沈尹鼯也開了口,隻是全身顫抖的他見熊荊目光看來,話根本說不下去。


    “臣亦請下車。”蒙正禽倒是有些膽氣,他是第二個請命下車的。


    “殿下,臣亦請持戈。”子莫似乎很鎮定,可腿發軟,已經沒了知覺。


    目光草草掃了眾人一圈,熊荊想得不是他們的忠心,他隻問道:“景驊反了?他為何要反?”


    沒人答話,就是答話也已經聽不見,外麵戰鼓敲響。滿頭大汗的蔡豹看著前後兩支叛軍越來越近,一邊大喊著結圓陣、一邊前顧後盼,四下張望,想找一條活路。


    活路是沒有的。鳴鏑一響,前方王卒便趨步而進,他們非常了解宮甲沒有足夠弓箭手這個軟肋,於五十步外止步,然後一邊監視宮甲,一邊靜待後方越人結陣逼近,徹底把宮甲圍死。


    “放箭!”因為早有準備,王卒的弓箭手不少,眼見宮甲要結成固守的圓陣,裨將礪風當即命令五百名弓手放箭。變陣之時夷矛士卒來不及舉盾,一時間被射到不少。


    鼓聲、唿喊聲、慘叫聲,更有箭矢命中車廂鋼甲的當當聲……,已經來不及去想景驊為何要反的熊荊打開連通禦手室的小窗,大聲命令:“馬車堅固,快結陣衝出去!”


    經曆上一次的刺殺,四輪馬車再次改良加固,不說車廂四周,連車頂也鋪有鋼甲,熊荊雖然不明自己已被包圍,但依仗堅固的馬車衝出去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生路。


    “唯、唯!”蔡豹大聲迴應。此時防守圓陣已經結成,三百多米的隊列此時變成一個直徑三十多米的圓陣,圓陣縱深本有十人,因為不少夷矛手中箭而變得參差不齊,有些列隻剩下八人甚至七人,但外圍是齊平的,圓陣最前列五名夷矛手左肩掛盾,夷矛平舉,密密麻麻、寒光閃閃的钜鐵槍頭讓人望而生畏。


    這是防禦的外圍,夷矛之後散布著十輛戎車,戎車之後則是劍盾手,王卒射來的箭雨沒有給他們帶來絲毫損傷,此時四百五十名劍盾手也結成一個直徑十五米左右的圓陣。這個圓陣不比夷矛,縱深隻有三列,他們左手的大盾斜放,短劍或持或揮,目光緊盯著陣外的叛軍。這個小圓陣內才是熊荊的隨身短兵和劍手,他們背對馬車戒備,因為無盾,麵向王卒那邊的人在箭雨中不斷摔倒,血跡滿地。


    四千對一千五百,這是蔡豹瞬間的估計。殿下雖然沒有命令他朝那個方向衝出去,可馬車不可能往東或者往西奔馳,隻能循著道路於南北之間選一個方向。往南是王城,這是最好的選擇,一入王城殿下就安全了,可南麵那些褐甲持的全是長鈹,明白夷矛陣威力的蔡豹很是猶豫;若是往北,這將離王宮越來越遠,要是城外的叛軍進城……


    “殿下請坐穩。”蔡豹在南北之間做出了選擇,他大力策馬,居然掉頭朝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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