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十二時製直到東漢才於民間逐漸實行一樣,反應月亮圓缺,朔、望、晦的太初曆也是漢武帝時期才開始推行的。在此之前,每月第一日並非朔日,每月紀日也不是後世農曆慣用的初一……十五,而是天幹地支。西周時期,每月朔日由周朝史官年初推算,然後分發諸國,到了東周,則有本國的史官或者天官推算。


    楚軍攻占稷邑的這一天,是九月庚申日。楚國曆法為了有別於中原諸國,紀年並非以國君登基為起始計算,如‘隱公元年’、‘莊公十年’之類;而是以大事件為起始計算,比如‘大司馬昭陽敗晉師於襄陵之歲’(即楚懷王六年,公元前323年)、‘秦客公孫鞅問王於戚郢二年’(即楚宣王十九年,公元前353年)。


    今年的紀年,郢都史官一改之前的‘五國合縱伐秦四年’,定為‘大子荊作水車之歲’。因此,這一天在息縣史官的筆下便是:大子荊作水車之歲九月庚申;其大事,便是西陽(今光山縣西南)邑師至息。


    庚申不是望日(農曆十五),但離望日隻有五天,所以這一日的月亮雖不圓也皎潔明媚。月光之下,剛剛抵達的西陽邑師和前三天抵達的弋陽邑師在息縣對麵淮水南岸宿營,兩軍軍帳連綿一片,站在息縣南城城頭,似乎能看見兩師甲士戈矛的暗影。


    “西陽邑師全到了?”息縣縣尹成介正站在城頭看對岸的西陽邑師。因為離的近,他們是最早趕到息縣的援軍。


    “迴縣公:正是。西陽邑師有二十乘。”息縣的縣丞也氏成,叫成墨。父母並未取錯名字,他人確實長的黑,月色下,他臉就像是塗了墨,毫無光澤,漆黑一片。


    “西陽邑師隻有二十乘?!西陽傅籍者逾萬,弋陽傅籍者不及萬便有四十乘。”一乘百人,二十乘就是二千兵。這西陽,是方城北麵被楚國所征服曾國東遷而築的城邑。楚國滅國甚多,貫行的做法是遷其公室、存其宗廟,而後或改國為縣、或封給子孫功臣。


    “曾公遣人來報便是二十乘。”成墨解釋道,“還說糧秣不夠,望我縣接濟一二。”


    “粟稻未熟,存糧盡輸城陽,那還有糧秣?”縣公成介心情更不好了,他還擔心自己的二兒子成通,據說跟著項燕出了城陽,天知道還能不能迴來。


    “縣公,曾公來了,是否……”淮水之上,一排燈火正橫渡而來。


    “迎一迎也罷。”西陽是楚國征服國的後裔,弋陽君則是楚國封君、楚惠王之後。成介可以不給弋陽君麵子,但務必要給西陽邑尹曾公麵子。


    成介匆匆下了城頭,燎火下息縣南門大開,他親自迎接曾公入城。


    “曾瑕見過息公、弋陽君。”帶兵的是西陽邑尹曾瑕,一條老狐狸,隨行還有他三個兒子。幾個人身著皮甲,不待走近就向成介幾個揖禮。大概是知道成介等人心中的嘀咕,曾瑕禮畢第一句便是:“臣聞秦人伐我城陽,想來軍情似火,故先率二十乘以救。”


    “曾公如此憂國,大王聞之必褒讚有佳。”軍情確實如火,成介心裏嘀咕嘴上卻沒有說什麽。


    “曾公怎隻有二十乘?”成介不好問的事情被一同出來迎接的弋陽君問起。他是封君,屬荊黨,秦人因為索王太子為質而出兵,他必然是要拚命的。


    “西陽去歲大旱,今歲收粟在即,若再誤農時,庶民無糧可食。”曾瑕一臉淒態,言辭動人。“念救城陽為急,二十乘隻是先發,粟稻收完定再發二十乘。”


    “小子曾陰見過息公、弋陽君。”父親說完,曾瑕的二兒子曾陰緊接著說話。“請兩君明鑒,我邑所發皆為虎賁之士,定不輸秦人銳士。”


    “虎賁之士?可觀否?”弋陽君恨不得楚國所有縣邑都像他一樣不顧秋收盡發傅籍之卒。


    “去歲西陽大旱確有所耳聞。”從姓氏說,成介和曾瑕不是一夥,但縣尹封君隔閡極深、爭鬥兩三百年,此時他自然要給曾瑕台階下。“曾公既言所派皆為虎賁之士,本公信之。”


    “兩千虎賁,甲胄俱全,滅秦當先。”這個曾陰似乎善於言辭,說話的都是他。“願請觀之。”他還做了一個請上舟的手勢。


    月下怎可觀兵?弋陽君不管,他當即答道:“既有所請,本君從之。”說罷便出列登舫。


    “這……”弋陽君如此,成介隻是順水推舟,道:“既如此,本公一同觀之。”


    渡至淮水北岸的畫舫又劃了迴去。舫上,弋陽君神情儼然,不苟言笑,成介卻與曾瑕有說有笑,問他來時的情況,待說到曾瑕的三個兒子時,成介笑容才歇了下去。


    畫舫渡江之前,曾瑕便遣人乘小舟渡江命令邑師出營,每卒以戎車為中心擺開陣勢,士兵坐地以待。等成介、弋陽君於閱兵的小丘站定,進入中軍大幕的曾瑕方以鼙(pi)鼓發令,鼓人擊鼓三通,軍司馬搖響鐸鈴,各卒卒長當即舉旗燃火,士兵全體起身,戈矛林立,陣列凜然。


    陣列既起,則開始合著鼓人的鼓聲和伍長的鐲聲徐徐前進。二十乘說起來少,擺在眼前卻已不少,且西陽之師舉止有度、陣列嚴整,看得大家連連點頭;而途徑閱兵的小丘時,燎火下士兵裝具神情也看的極為清楚。曾陰剛才的話沒錯,這兩千人確是虎賁,他們甲胄俱全,體格敦實,手腳筋肉虯結,每踏一步都會激起陣陣塵土,嗆得大家直掩口鼻。


    “確是虎賁之師。”西陽是窮邑,不比息縣,可成介覺得這二十乘不比已經出征的息師差。


    “確為可戰之師,可惜二十乘太少。”弋陽君也點頭,不過還是埋怨人數過少。


    “西陽缺糧,不得不使人留邑收割粟稻。”曾陰也站在小丘上,弋陽君說人少,他不得不再次重複先前的理由。“便是這次出兵,也需請息公襄助糧秣。”


    “既是缺糧,本君願借四千石,另二十乘可出否?”弋陽君沉吟片刻,就想西陽兵卒盡出。


    “四千石……”曾陰的笑容很是幹澀——熊荊曾實測過,一石粟不過27市斤,舂後僅得16.2市斤小米,而軍中非戰時每人每月定量為兩石,戰時三石,也就是說,四千石夠兩千人吃一個月。但役夫呢?役夫之數恐倍於士兵,士兵能吃一個月,四千役夫難道去喝西北風嗎?曾陰臉色自然不愉,可他還是強笑道:“小子先代父謝弋陽君借糧之恩,待與家父議畢,當告弋陽君可行與否。”


    “何日可議畢?”弋陽君身側的家臣麵有難色,西陽缺糧,弋陽也缺糧。


    “明日便可議畢。”曾陰臉上微笑,心裏則泛著苦水:天殺的封君!


    西陽之師到來本該是一場歡迎宴會,卻因弋陽君的緣故不得不臨時加了一場閱兵,待閱兵食享完畢,已經是深夜。他人都睡了,息縣縣公成介仍枯坐於縣衙,細聽成墨匯報軍務——息縣為楚軍南麵集結地,軍務繁多。


    “……王卒糧秣已然運到,有四萬石之巨;期思之師亦開始運糧至息,尚不明數目,然期思是大縣,兵乘不少,糧秣當不在五萬石之下。”成墨對著成介,細述當下最大的難題。“又有郢都之師,聞明日離城,糧秣亦將運來,所需倉稟更多,月末恐有雨……”


    東遷後第一次於西境作戰,息縣屆時恐有十數萬軍隊,一人兩石,每月也需糧三、四十萬石。息縣就在淮河南岸,運輸是無虞的,現在的問題是倉庫。


    “我縣倉稟存糧幾何?”成介問道。“城陽缺糧,可運城陽否?”


    “加上新建的倉稟,不過十五萬石。秦人即將圍城,城陽斷不可運。”成墨答道。


    “既如此,當請郢都、期思緩運糧秣。”成介也沒有什麽好辦法,“再則請問是否可隻運粟米於此,如此一石粟僅半石有餘。”


    軍隊的糧食大多是帶殼的粟,粟的存放時間很長,倉儲條件良好可放十年二十年不止。十幾萬士兵耗糧巨大,倉促間建十萬二十萬石的倉稟已來不及。可一石粟舂後小米不過三分之二,後方若隻運粟米,那就可以減少了三分之一的倉庫。


    “此法甚好,就不知大軍開拔,郢都、期思是否有舂米之人啊。”成墨也讚同此法。正常都是由軍隊自己舂米的,現在改由後方舂好,就怕舂米的人不夠。


    “男子出征,女子便可在家舂米。”成介有意無意忽略了秋收。“若運米不運粟,車馬、舟楫、役夫、倉稟,皆可節省,耗費之餘可補舂米之費。你明日以告大司馬,請準之,不然,息縣無倉稟可存數十萬石糧秣,堆積於野,淋雨必腐。”


    “唯。”成墨點頭記下。


    “十五萬石不過千乘之師半月之費,”說完舂米,成介又想早就不夠的倉庫,“我料於我縣之兵卒、之役夫不下二十萬眾,月需糧秣不下四十萬石,若全是小米便隻有二十七萬石。倉稟可存十五萬石,宗廟、縣衙、東皇太一祠、大司命祠、少司命祠……本公府邸,或可存五萬石,尚餘七萬石……”


    想了半天,成介拍腦袋道:“城內城郭有千餘戶,每戶或可存七十石?”


    “縣公,若庶民……若庶民偷食軍糧,當如何?”縣公拍腦袋想出存軍糧於民房的辦法,成墨有些發怔。


    “楚人之粟楚人食之,無妨。”成介又拍了一下腦袋,麵有得色的笑起來。“再則,每戶皆有男子從軍,庶民念及軍中家人,怎會偷食軍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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