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胡子們進寨不一會兒,流民潮抵達了大峽穀。


    第一波衝擊馬上開始了。


    那些被饑餓驅趕的人,在很遠處就聞到了糧食和牲口的味道,他們循著這股要命的味道來了,一聲招唿都不打,直接開始攻擊。


    他們抬著簡陋的梯子,手持一頭被砍削得十分尖銳的木棍,默不作聲地往石牆上攀爬,就像……一群黑瘦的老蝗蟲。


    郭羊,阿奴,王胡子,以及寨子裏所有人,都很認真地看著那些流民的臉,被這種詭異的安靜壓得喘不過氣來。


    流民們很瘦,目光有些呆滯,黑黝黝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尤其令人心驚肉跳的,是他們的眼睛,閃爍著奇異的暗紅,或者血紅,應該早就不是人類的眼睛了。


    郭羊眼角抽搐,卻依然麵不改色的盯著那些人的臉。


    如果不是因為饑餓,這些人都不算惡人,甚至,有好多人應該還算是比較賢達之人。可是,在大麵積的饑荒之下,人都被餓瘋了,所有人被一種無可奈何的絕望所刺激,變得比野獸還要恐怖。


    郭羊得讓自己的心變冷,變硬,變成同樣喪失人性。要不然,他下不了手。


    他的刀子鋒利,但在他內心深處,他寧願永遠都不用刀子來解決問題。


    他其實就想做一隻羊,吉祥、溫順而富足的羊。


    “殺!”


    郭羊突然一聲暴喝,峽穀震響,迴聲不絕,瞬間就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


    刀子出鞘,幽暗的白光一閃而過,帶著隱隱風雷之聲,像惡魔的歎息。


    三滴血無聲濺出,在空中停頓了一下,這才墜落下去,砸在石牆下麵幹淨的泥土裏,被摔得四分五裂。


    郭羊歎了一口氣,瞅了一眼,那三滴血一下子就滲入土裏不見了。


    三個最先攀上石牆的流民猛然挺直了身子,像三塊石頭一樣,垂直墜落下去。


    幾乎在同時,阿奴的刀子也出鞘了,兩個流民同樣安靜地墜下梯子,重重地砸在泥土裏,咽喉被刀子割過的地方,出一聲微不可查的歎息聲。


    歎息……是歎息,那種終於解脫了的,歎息。


    王胡子,還有商人後裔的三十名少年,以及百來條漢子,揮出了手中的兵刃。


    三十把刀子,一百多柄青銅劍,和一個碩大的長柄銅錘,品嚐了第一滴血。


    因為長期的饑餓,或者,因為可能吞食過同類的血肉,流民們濺出來的血竟然是暗紅色的,帶著一縷醒目的黑色,十分粘稠。


    不到一個唿吸間,第一撥爬上石牆人就變成了死人,“砰砰砰”地砸在了地上。


    “啊嗬嗬——”


    “啊嗬嗬——”


    人群沸騰了,見慣了死亡和血,所有人早已變得鐵石心腸了。那些從身邊和頭頂一閃而過的屍身,反而激了他們深藏靈魂的惡念和獸性,仰天出驚心動魄的嘶吼。


    ……


    這一天,好像沒完沒了,等不到結束。


    所有人都殺紅了眼,隻是麻木地揮舞手中的武器,將一撥又一撥爬上石牆的人劈倒,像石頭一樣墜落到地上。


    從中午開始,一直到傍晚,一刻也沒有停歇。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寨子裏,架起了十幾口青銅大鼎,煮了十幾頭豬,白花花的肉,在熱水裏歡快地翻滾著,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水麵上,漂著厚厚的一層油花,煞是好看。


    數十個商遺的老人和婦人,將大把的鹽巴、芫荽和野菜丟到銅鼎裏,準備好了各種青銅食鼎,熱乎乎地連湯帶肉舀出來。


    濃鬱的肉香彌漫了整座大峽穀,甚至順風溢出高大的石牆,傳出去十幾裏之外。


    本來打算退走的流民們,聞見濃鬱的肉香,頓時狂了,嗬嗬嗬地嘶吼著,起了更加令人絕望的進攻。


    很多年以後,郭羊好幾次都會想起這一幕。他時常在想,如果,攻擊他的是周人的士卒,手持武器,他是不是會難過得慢些?


    ……


    一場漫長到令人厭倦的宰殺,持續了一天一夜,王胡子帶來的那些盜匪們快要揮舞不動手中兵刃了。他們的青銅武器幾乎都報廢了,隻好拿起了木棍和石塊。


    倒是那三十名少年,度過剛開始的一段惡心之後,很快就適應了。他們進退一致,攻防有度,像一麵危險的防線,穩穩當當地守在那裏,讓王胡子等人都為之側目。


    而最令他們羨慕不已的,則是那三十把、不,是三十二把明晃晃的刀子,宰殺了數不清的人之後,依然如故,幹淨得像雪。


    ……


    中午時分,流民潮開始退卻。


    石牆外,堆積如山的屍身都要跟石牆的高度接近了,甚至不用梯子,踩著別人的頭臉就可以直接登上石牆。


    經過長時間的攻擊,本來已經餓得丟了半條命的流民們,一個個像暴雨過後的母雞,渾身哆嗦著,搖搖晃晃地向遠處退去。


    他們漫無目的,很多人走著走著突然就倒下了。


    饑餓讓人們沒了羞恥,身邊有人剛剛倒地,就會有好幾個人撲上去,像狼一樣,用牙齒和指甲將之撕了,生吞活剝,囫圇咽下。


    ……


    郭羊遠遠望著退卻的人群,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他一屁股坐下來,伸手抓了一塊冰冷的豬肉,放入嘴裏慢慢咀嚼,艱難地吞咽下去。


    肉是昨天晚上就煮好端上來的,但他沒顧上吃。更何況,在殺人時,他不喜歡吃肉。


    第一波攻擊終於結束了,郭羊的心卻更加沉重起來。


    遍地都是成群結隊的流民,這麽下去,何日是盡頭!除了阿奴,尚能繼續指揮和戰鬥,其他人都接近崩潰了。


    三十名少年,臉色蒼白,坐成一排,對眼前的那些食物無動於衷,甚至有些排斥。第一次參加戰鬥,就接受了前所未有的洗禮,讓這些半大孩子從激動直接跨越到了惡心和厭倦。


    倒是王胡子,可能早就習慣了刀頭舔血的日子,雖然臉色有些陰沉,但還是跟郭羊一樣,忍著惡心與厭倦,伸手抓起那早已冰涼的肉塊,艱難地吞了下去,並端起銅爵,將那些肉湯都喝掉了。


    這樣下去不行,大峽穀遲早要被攻破。


    人數太少了,根本就做不到輪流值守。


    郭羊慢慢站起來,抬頭看了看天色,對王胡子說道:“這些屍,得處理一下。”


    王胡子用手背抹了一下油膩的嘴巴,皺眉說道:“而且還得盡快處理。流民中本來已經爆了瘟疫,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沾染了不好的東西,若是腐爛了,估計我們誰都跑不了。”


    郭羊微微點了點頭,問道:“軍隊上是如何處理的?”


    “簡單,用火。”王胡子說道。


    “好,這裏就交給你了。我得盡快給你們弄幾把刀子去。”郭羊說道。


    “真的?!”王胡子大喜,他見識了郭羊們手中的刀子,心裏實在是羨慕得緊,無奈,他們才剛剛投靠進來,貿然索要武器,顯然有些不妥。


    聽說郭羊要給每個人都弄一把刀子,王胡子帶來的那些盜匪們興奮的都跳起來了。


    “不過,這幾日裏,你們必須將寨子給我守好。”郭羊撂下一句話,就轉身離開了石牆。


    他帶走了阿奴,另外挑選了二三十個打雜的婦人。他要打造刀子,卻暫時還不想讓王胡子等人知曉。


    關於鐵,這還是一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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