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響。


    晨光破曉。


    廣州城又喧鬧了起來,嶺南曆來被中原視為煙瘴之地,到唐朝時發展仍然十分落後,可唯獨廣州和桂林,一南一北卻是水陸門戶,貿易大埠,十分興旺繁華。


    南朝至隋,廣州商貿已至隆盛。


    廣州港入貞觀以來更成為貿易大港,經廣州輸出之貨,以綾絹絲綿繒等絲織品,以及瓷器等為主,但絲綢與瓷器這兩大商品產地卻並不在嶺南,皆在中原之地。


    故此廣州外輸商貨其實都是中原商貨轉口貿易。


    近年來廣州港又新增了茶葉、白糖兩大宗商貨,以及酒、紙、鐵器等貨物,港口越發興盛。到港進口商貨則以香料、奴隸為主,另有金銀銅,以及鐵料,礦石,珍珠、象牙,蘇麻離青等原材料和貴金屬為主。


    其中波斯人帶來的镔鐵,又名烏茲鋼錠,以及阿拉伯人帶來的蘇麻離青都成為緊銷商貨。


    秦家於江南西道建立的瓷窯場,便幾乎包攬了來唐的蘇麻離青,蘇麻離青,又稱蘇渤泥青,簡稱蘇料,是波斯語蘇來曼的譯音,這種青花料幽藍宜人,效果獨特。


    本來阿拉伯商人帶這種蘇料來華,是為了做為訂購瓷器時的樣品參考,可秦琅偶然看到後卻馬上想到了青花瓷。


    秦氏瓷業的管事們得到秦琅的創意點拔,以蘇麻離青作為鈷料在瓷胎上著色,然後高溫燒出青花圖案,在重金懸賞激勵下,秦家工匠們終於研究出了新圖案新花色。


    位於江南西道的秦家景德窯所產青花瓷,於是立即深受阿拉伯商人們的喜歡,緊接著波斯商人、羅馬商人,埃及商人、法蘭克商人、天竺商人等也紛紛在秦家的訂貨會上為這新品爭奪。


    秦家憑著這種青花瓷,於是立即也成功殺入了瓷器行前三,景德窯青花瓷於是成為繼河北邢窯白瓷,杭州越窯青瓷之後的第三大名窯。


    後來居上,反超了洛陽鞏窯和長沙的瓷器窯這兩近年最火的外貿瓷器窯。


    白瓷和青瓷兩大傳統瓷器之後,又出了青花瓷這麽一個新品,更加珍貴,甚至為秦氏獨享。


    秦家的青花瓷和水晶玻璃,於是成為廣州港裏最受外商歡迎的兩件商貨,隻是永遠數量稀少,價格高昂。


    揚一廣二登三杭四交五。


    揚州是大唐最大的港口,廣州雖有不如,可也緊隨其後。


    近年甚至有爭奪龍頭老大港口之意。


    廣州商貿之利,早在南朝之時就已經突顯,是故雖然南朝諸朝對嶺南大多采用羈縻政策,任用當地豪酋俚帥為地方長官,但唯獨桂林和廣州是個例外,交州這樣的大港,也都還經常有地方豪酋為長官的時候,可廣桂卻絕不放手。


    雖然嶺南對於許多中原官員來說,若到那邊去任官,基本上是貶官流放。可唯獨廣州,所派官員從沒有一個是貶謫來的。


    甚至在王朝交替等重要時期,廣州長官,一般都是朝中重要人物出任。


    而眼下,平章政事太子詹事衛國公秦琅出任廣州大都督、刺史的消息傳來,廣州城十萬戶反應各一。


    刻漏水滴嗒滴嗒的響著。


    “水師的船即將到廣府。”


    廣州城十萬戶人口,人員密集,百姓多是竹子棚茅草頂,這卻是座占地廣闊的大宅,還處於城市中心的黃金地段,裏麵假山園林,雖未雕梁副棟,卻也是極盡奢華。


    屋裏,此間大宅的主人卻是個滿臉絡腮大胡子,鷹鉤鼻深眼窩藍眼睛的胡人,他是一個阿拉伯商人,自漢朝時起,就不斷有阿拉伯商人自海上來到交廣,那個時候廣州還沒從交州分置出來。


    到如今,廣州港每年無數胡商乘船而來,廣州城裏也跟長安一樣,有無數的胡商在城中經商或居住。


    廣州都督府的官方統計,廣州城中如今的胡人總數是兩萬餘人,為了便於管理這些胡人,黨仁弘和周紹範兩位刺史,都在搞番坊。在廣州新建一片外城區,專門安置這些胡商,不讓胡商們與漢人混居。


    同時在番坊開設番市,前後兩萬多番人被遷進去,黨仁弘被告貪汙百萬落馬,正是被指在建番坊時,向番商索賄,借建番坊貪汙等。


    “弄垮了一個黨仁弘,來了周紹範,周紹範暴斃,現在又來了個秦琅,一個比一個來頭大,看來長安那位天子,對廣州現狀很不滿啊。”


    大胡子開口卻是漢話,說的完全沒半點番人口音。


    進門的是個身著絲袍的中年文士,站在門口也不進去,“秦三郎出名的能折騰,有名的攪屎棍,來者不善啊。”


    “善者不來!”大胡子道。


    文士籠著手,“這秦琅絕非黨仁弘和周紹範,他這次可不是孤身來的,是帶著水師艦隊來的,你當聽說,這支水師艦隊是以皇帝的禁軍為骨幹,招募江淮等地的水手船員為輔,甫一建立,便在渤海打了一場硬仗,奪長島,襲卑沙,硬生生的從高句麗這頭遼東猛虎口中拔牙。”


    “接著南下,卻又在東海流求島折騰了半年有餘,前後擄掠的東番都有十幾萬,那水師這半年也越發的能戰,不僅接收了許多戰艦船隻,也補充了不少兵員武器,如今三大艦隊六個分艦隊,每分艦隊兩千兵馬,總共一萬二千人馬,現在浩蕩蕩的攜帶殺氣而來。”


    大胡子沒作聲。


    屋內氣氛漸漸凝滯。


    窗外一聲驚雷,然後雨點密集的響起,雨嘩啦啦的下急。


    許久。


    大胡子放下手裏把玩的一隻青花瓷杯,笑著道,“一聲春雷,雨潤萬物。這雨倒是下的好。”


    “市舶司衙門裏剛打聽到的消息,朝廷將禁止外商船販賣香料過廣州,以後香料、珍珠、象牙、犀齒等俱隻能在廣州、武安州、交州三港交易,且必須由市舶司經抽解後和買。”


    “若有違禁,番船攜香料等北上,水師一經發現,將扣押船隻,沒收貨物,並將船東船員定罪。”


    大胡子怔住。


    手一用力,手中那隻輕薄如紙,晶瑩剔透,青花幽藍的杯子便碎裂開來。大胡子手一甩,碎瓷片甩落地上。


    價值萬錢的一個上等青花瓷杯,便這樣毀掉。


    “唐天子這是想獨占香料貿易之利了?”


    門口文士點頭,“沒錯,以後我們不可能再直接販賣香料象牙等到海東諸國,甚至也不能再直接販賣到揚州杭州登州了,更不可能直接運往長安。凡經海路到唐的香料象牙等這些奢侈之貨,隻能在交武廣三港賣給市舶司,價格也是他們定,並且以物易物,他們會用唐貨抵價,而且絲綢瓷器茶葉白糖這些好貨隻會占小部份······”


    “有些過份了。”大胡子道。


    “這何止是過份?這是要斷我們財路。我們冒著海上風浪,九死一生的來到大唐,結果現在卻隻能給大唐跑腿送貨,大錢都讓他們賺,我們隻能賺點跑腿錢了。”


    大胡子起身。


    “這長安天子,難道不知道僅廣州就有數萬番人胡商?難道他們不知道在這南海之上,十條船裏有七條都是我們番人的商船?”


    文士告訴大胡子,“馮盎被留在了長安,短時間可能迴不來了。”


    “陳龍樹也被留在京師。”


    大胡子若有所思,“這麽說來,我們的好朋友們是幫不上我們什麽忙了,這唐天子果真是有備而來。”


    “我們就無能為力了嗎?”


    文士捋了捋胡須。


    “辦法千千萬,不試一試怎麽知道結果?除非你甘願放棄眼前的這一切!”


    “哼,我們在這裏數百年的經營,怎麽可能說放棄就放棄?”大胡子不滿的冷笑,“你幫我聯係一下鷹巢,就我說願意出十萬貫錢,希望他們能幫我解決這個麻煩。”


    “具體呢?”


    大胡子又拿起一隻青花瓷杯細細把玩著,“把製造麻煩的人解決了,麻煩自然也就解決了。”


    “真正製造麻煩的是唐天子。”文士提醒。


    “不,唐天子遠在數千裏外的長安城裏,真正的麻煩是那個秦琅。先把他解決了,眼前的麻煩自然也就解決了。”


    “我提醒下你,我們之前已經解決掉了不肯與我們合作的黨仁弘與周紹範,我們甚至不得不殺了周紹範,但這已經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風險,秦琅是皇帝的女婿,是帝國的宰相,他不是一般的人,我們動他之前,得仔細考慮清楚後果。”


    “後果?”大胡子惱怒,“我當然知道後果,但是他們先惹我們的,我不管這個秦琅是皇帝女婿還是帝國宰相又或是什麽水師總督廣州大都督,總之他來了我們絕對沒好日子過。”


    文士沉默了一會。


    “鷹巢能完成任務嗎?”


    “漢人總喜歡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十萬貫錢啊,你知道能買多少條海船,能裝多少貨物嗎?能買下多少個賤命奴隸嗎?”


    “十萬貫給鷹巢,他們一定會全力以赴,派出最好的人手完成這個任務的。”


    “告訴他們,最好是弄成一個意外,不管是失足墜海,還是墜馬,又或是馬上風,總之最好是意外,不要給我搞的太過直接了。我出的是十萬貫錢,希望鷹巢能對的起這個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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