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


    君臣對坐。


    李世民聽著秦琅的計劃書,沉吟良久。


    “看來你小子確實消停不了,不過這次的事情看的出,不僅僅是為賺錢這麽簡單。如果你所計劃的真的能實現,那麽今後能造福無數人,朕支持你。你放手去幹吧,朕倒想早日見到如你所說雕版印刷出來的線裝書籍了!”


    “隻要能夠攻破油墨這一關,雕版印刷書籍,其實就沒有障礙了。”


    李世民點頭,很滿意。


    上次常平倉交給秦琅一通倒騰,可是大賺了一筆,尤其還賺的是先前那些在災荒裏還囤糧的地主糧商們的錢,這可讓他渾身舒暢了許久。


    “陛下,臣身為崇賢館學士,崇賢館又是東宮藏書之所,臣與太子近日閱讀館中圖書之後,萌生了一個想法。”


    “哦,又萌生了什麽鬼主意,說來聽聽。”


    李世民對秦琅經常冒出來的主意還是很感興趣的。


    “陛下,臣與太子殿下閱讀崇賢館內圖書,發現自東漢末年以來,儒學內部宗派林立,戰亂四起導致儒家經典散佚,文理乖錯。尤其是在南北朝時期,國家長期分裂,經學也形成了南學、北學之爭,加之內部宗派林立,導致各承師說,互詰不休,經學出現一派混亂的局麵!”


    秦琅說的是事實。


    漢以來,經學其實是以家學的形式傳承的,儒家諸種經書,每家往往都有幾大家族研究,形成獨特的世家經學,他們子孫相傳,代代承襲。


    由於戰亂的分裂,更導致了經學交流的不暢,於是大家各自閉門造車,關門學經,越發的分歧。


    再加上許多經書以及後世大家注釋的經書,流傳時經常會流失散佚,甚至由於許多內容都是手抄傳承,於是不免出現錯誤之處,以訛傳訛,搞的同是研究儒家經典,結果同一句經書,各家卻有不同的解釋,甚至完全相反。


    “陛下,太子殿下數次為此所困惑不解,曾向臣提出,為何會出現此等情況,為何不能有統一權威的解釋?臣有感於此,故此想奏請陛下,由太子殿下牽頭,東宮出經費,召集當今儒家名士共聚崇賢館,一起研討,最後撰修、頒布統一經義的經書,待到竹紙、油墨、雕版印刷技術有成,便可雕板刻印,頒行天下矣。”


    “到時科舉考生們,對經書的解讀,也以此為標準,避免到時閱卷時出現的麻煩!”


    李世民聽完大為驚訝。


    他驚訝的望著秦琅。


    東宮出錢,太子牽頭,召天下名士商議編撰頒行。


    這事沒這麽簡單。


    李世民是個很敏銳的皇帝,他一下子就聽出了秦琅這個計劃裏沒說出來的那部份關鍵之處。


    統一釋義,以後科舉時以此為標準,以此答卷,不許自由發揮,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思想的統一。


    儒家經典是什麽?


    不僅僅是經書,它更是漢代以來治國的根本,漢以來,都是以儒家治國,所以儒家的經典,其實就是治國的指導思想。


    但漢以來,經學的這種混亂局麵,也使的朝廷對思想的難以控製,再加上各家經學的這種學術壟斷把持局麵,又使得出現了五姓七家這樣的士族巨頭,嚴重威脅著皇權統治。


    為何漢以來流水般的王朝,卻是鐵打般的士族名門?


    不是因為他們有錢有地有人,士族的核心還是他們掌握了經學的學術權,他們壟斷了經學,所以不管文也好武也罷,哪個朝廷最終都離不開這批人。


    他們掌握學術權,也就意味著掌握思想,控製輿論,再通過莊園經濟,使的他們成為巨無霸式的豪門。


    李世民馬上打下的天下,兵變奪位登基,可麵對著五姓七家這首的士族時,也隻能是打一杆子又趕緊給倆棗,即打又拉的,並不敢真正的對這些人下狠手。


    而現在秦琅提的這招,那簡直就是在挖五姓七家的根啊。


    一旦統一儒經經義解釋,那就意味著儒經的最終解釋權在朝廷手裏,不再是那些士族經學家族掌握了。


    誰掌握了最終解釋權,誰當然就壟斷了學術。


    誰也就控製了思想。


    之前李世民還真沒有想到過這一招。


    當然,其實曆史上,曆朝曆代都也幹過這種事情,組織各大家各地名士來一起討論,然後可能還要搞一套碑文什麽的,以此定為經典正本什麽的。


    但秦琅現在說不僅要統一經典釋義,還要以此做為科舉的標準,甚至還要雕版印刷成書,統一刊行天下,今後讀書人都讀這個新標準的經書,原來過去各家掌握的解釋版本,自然就徹底做廢了。


    “儒家經典眾多,想要完成經義統一,可不容易。”


    李世民心中激動,不過還是告訴秦琅,這事可不簡單。


    “陛下,隻要認定目標,那麽就可以一步一步行動,總能完成目標。儒家經典眾多,但召集朝廷明經科也隻是以九經為要,則朝廷可先統一九經,九經也可分批次論證。”


    “我們可先編尚書正義、周易正義、詩經正義、禮記正義、春秋左傳正義等。”


    李世民連連點頭。


    九經流傳到現在,版本有不少,朝廷召集名儒們主要不是討論這些本經,而是針對曆代流傳的各種經書的注釋做討論,實際就是決定古代大儒賢士們誰的解釋最好,用誰的不用誰的。


    比如尚書,現流傳最廣的是梅梅賾本漢孔安國傳,詩經用的是漢代毛亨傳,所以又叫毛詩,用的是漢代鄭玄箋。


    這裏麵涉及到的東西很多,最主要還是因為詩經易經等這些儒家名經,因為成書年代太過久遠,文字內容晦澀難懂,記事又簡略不祥,一般人根本讀不懂。


    於是後代的大儒,便流行為經書做傳、做注,時間久遠後,一部經書往往就有許多人的傳、注,而且這些解釋往往會有衝突之處。


    再一個,就是詩經等古經,時間太長,流傳的時候往往會出現一些不同之處,於是便有一些大儒整理出不同的版本。


    比如詩經流傳到今,便主要是毛亨整理的版本。


    “陛下,隻要有心,分歧總能解決,目標也能完成的。”秦琅說道。


    這些細節的東西,其實隻是學術上的問題,而秦琅又不是要獨樹一幟的弄出一個新學說,他要做的不過是把這些當世的名儒們聚集起來,大家對各版本進行評論,最後商量出一個多數人接受的版本,然後定為標準。


    所以不管最後定哪個版本做標準,其實關係並不大,朝廷要的隻是統一的一版做標準,至於哪一個版本,又不重要。


    沒被選用的版本,也不是說就要焚毀禁止,一樣可以研究、珍藏,隻是以後不能做為官方解讀,不能用於做科舉答案而已了。


    通過這番學術整理,東宮出一點錢,卻能集結當世名儒聚集到崇賢館,給他們授個無品階的直學士銜,這些人實際上就等於是被收羅到太子承乾的名下了,對於承乾的名望來說,自然有大好處。


    更不用說,當太子牽頭,完成了這番經學上地位崇高的整理後,承乾還將在儒家、經學這塊,擁有極高的收益。


    當年李世民在洛陽時,建文學館,招募名士為學士,可是為他的名聲加分許多。


    而建成也以弘文館招募四方名士,當時山東五姓七家的那些學術大儒,不都齊聚建成門下。


    秦琅還有一個長遠的打算,則是等這九經正義完成,到時正好由東宮來印刷發行,到時人人都隻能買這種官方標準的經書正義,那雕版印刷自然要一炮打響。


    反正這都是一石多鳥的計劃。


    太子牽頭,得利最多的也會是太子,而李世民隻要給予支持,那最後得利也多,最倒黴的會是誰?


    當然是以前蔽帚自珍的那些士族名門了,他們引以為熬的解釋權,會被朝廷奪走。


    “你知道這事真要做成,並不容易吧,那些所謂的名儒大家,估計會恨得牙癢癢,肯定會陰奉陽違,到時甚至會爭擾不休的。”


    “陛下,到時就讓他們狗咬狗好了,咱們坐山觀鬥便好。”


    “你這麽積極,這事對你又有什麽好處呢?”李世民問。


    “臣沒想過自己的得失!”秦琅一本正經,滿臉正義模樣。


    “呸!”反正這殿裏也沒其它人,李世民對秦琅也就十分不客氣,“直說吧!”


    “陛下,咱也隻是想趁機參與一下這盛舉,將來儒家經學之中,我也能留下一筆嘛。”


    “還有呢?”


    “說實話,我討厭那些士族名門,他們個個高高在上,一副俯視眾生的態度,他們是誰啊,也配?這世上唯一能俯視眾生的,隻有陛下啊!”


    這馬屁,拍的李世民心裏很舒坦。


    “好了,朕知曉了,這事你去做吧,不過要小心一些。你拉著程咬金、長孫無忌他們要研究竹紙、油墨、雕版印刷,這些朕沒意見,但是也不要就跟山東士族等鬧的過份了,你們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就是!”


    李世民這個時候突然提起了秦琅拉擾朝中新貴們的那個造紙印刷計劃來,這是在暗裏提醒秦琅,他的一切行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也告訴他底限在哪。


    想從士族手裏搶點賺錢買賣沒關係,但不能興起黨爭,不能影響到朝堂局勢,一切以穩定為首要。


    秦琅認真的行禮。


    “臣絕不會亂來,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有益於太子,有益於朝廷,更有益於陛下的。”


    “好了,你小子聰明,但記得用到對的地方,如上次常平倉賣高買低這種事情,以後能別做還是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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