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微暖慵懶的午後,陽光傾瀉在房頂的積雪上,一點點暖去冬的寒意。融化的雪水順著屋簷瓦片滴落下來,砸在門口的石階上,傳出一聲聲“嘀嗒、嘀嗒”的脆響。


    遇到難得的好天氣,韓媼早早地便與大兒媳薑姓女葉薑將家裏的被褥取出在院子裏支起的竹竿上晾曬,又收拾了些衣物,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在石井旁清洗。


    “娘,等三弟這次迴來,他與臨縣大姐兒的親事也該早早定下來了吧!”


    “嗯。”也不知道怎麽了,從前幾日起,韓媼便心神不寧胸口發悶好像要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深深歎了口氣,接話道:“迴頭我問問你爹,是該定下來了。”


    “那大姐兒今年也有十六了?”


    韓媼直起腰,想了想,“比偃兒小了半年,若沒記錯的話,過了春分就十六了。”


    “不小了,家裏人也該急了。”葉薑說完也是歎了口氣,想起什麽似的迴頭偷偷瞄了眼房門緊閉著的正屋,壓低嗓音又接著說道:“想著弟媳難產也去了幾年了,二弟是不是也該再討個媳婦了,爹他咋想的……”


    韓媼無奈地搖了搖頭,“想是……你爹他自有打算。這些事,他不讓我插手去管,我也管不了。”


    葉薑努了努嘴,點點頭,“也是。”邊說著邊將手裏洗過的袍子轉身扔進左手一側的木桶裏,又從瓦罐中倒了些許草木灰進水裏,擼起袖子在水中大力地攪了攪,直到洗衣水伴著草木灰形成了小小的漩渦,她才順手拿過另外一件待洗的深衣投進水裏,剛要揉洗,餘光瞥見韓媼從裝著洗好衣物的木桶裏拿了自己剛剛放進去那件袍子正要扔進髒水裏,連忙驚唿道:“娘,娘!洗好了,那件已經洗過了!”


    “啊……”聽到葉薑的喊聲,韓媼這才迴過神兒,後知後覺地看了眼手裏的衣物,怔愣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又放迴木桶裏,“老了,糊塗了!”


    “您哪裏老了,不過這幾日一直魂不守舍的,是在擔心二弟三弟嗎?”葉薑抿了抿唇,不用細想也知道,她自己也是做母親的人,孩子遠在戰場生死不明,為娘的怎麽能不揪著一顆心,連忙安慰道:“宜陽那邊不還沒傳來消息嗎?”邊說著邊抬頭看了看一碧如洗的晴空,思緒也彷佛迴到了幾年前。那年,她身懷六甲丈夫出征,女兒生下來還未足月,岸門就傳來了丈夫戰死的噩耗,留下她們孤兒寡婦,那時她眼淚幾乎哭幹了,如今是不願再提不願再去迴想。她心痛如此,更何況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母,這樣的打擊一次就已經足夠肝腸寸斷。遲疑著將手搭上韓媼的胳膊緊緊握了握,而後想了想堅定道:“娘,此時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韓媼低著頭,眼淚慢慢溢上眼眶,看著水中漸漸沉下去的草木灰怔神兒,喃喃自語道:“沒事兒,沒事兒,會平安無事的……”像迴應葉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葉薑沒有再說話,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此時什麽安慰的話語都會顯蒼白無力,倒不如什麽都不說。畢竟是冬日,有些溫熱的水很快便會涼透,冒著的熱氣也漸漸散去,婆媳兩人就那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後,“水涼了,我去添些熱水來。”韓媼深深吸了口氣,轉過身避開葉薑,提著一旁的空木桶就要起身。


    “娘,還是我去吧!”葉薑剛要搶過木桶來,卻被韓媼伸手擋住,隨即也就明白了,不再去爭搶。葉家老爺子脾氣差又頑固,沒有主見唯唯諾諾的韓媼在他身邊忍氣吞聲委屈了許多年,至少也要在兒媳麵前留一絲尊嚴。葉薑無奈地搖了搖頭,世道如此,無夫無兒的她又能好到哪裏去?神情憂傷地看著韓媼走向正屋單手提著木桶,另一隻手還在不停地用衣袖擦著眼淚的背影,同情命苦的婆母也是在同情她自己。


    見婆母進了正屋,葉薑感慨了一小會兒,也繼續低下頭洗衣服。門口傳來極重的腳步聲,聽起來大概有四五人左右,她連忙抬頭去看,就見走在前頭的人兩司馬的打扮,身後跟隨的幾人也是一身皮甲,手裏托著兩個看起來沉甸甸的木盒子。


    幾個人整齊地停在門口,未有進門,兩司馬率先開口詢問道:“可是羋姓葉家?”


    見到如此情形,葉薑多少也明白了,心下一沉,點了點頭,連忙起身在曲裾上擦了擦手。“司馬大人,您,您有何事?”


    兩司馬整理了下皮甲,站得挺拔,神情肅穆朗聲說道:“徒卒葉莒,弩兵葉遨,喪——大王有令,厚葬功者,勞賜其父母。”


    恰巧韓媼此時提了半桶熱水從正屋出來,聽到兩司馬的話整個人呆傻地站在石階上半天沒迴過神兒,幾乎昏厥,手裏的半桶熱水砸在地上,熱水灑在了曲裾上冒著白色的蒸汽她也毫無知覺。迴過神兒了,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就開始嚎啕大哭,“我的兒啊!我可憐的兒……你們怎麽也拋下娘,讓娘可怎麽活啊!”


    葉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也是慌了神兒,狹小的院落裏隻餘韓媼聲嘶力竭的哭喊聲。


    這麽大的動靜,正屋裏的葉申也是聽得清楚明白,宜陽城陷,他的兒子們是再也迴不來了,思及此,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急火攻心之下一個趔趄差點摔趴在地,可他畢竟當家,還得出來收拾局麵。強忍下心痛,匆匆出了門,走過韓媼身邊也無暇去理會她,步子虛浮地走到了門口,顫顫巍巍地從士卒手中接過兩個兒子的遺物死死地捧在手裏,強忍著老淚還不忘向兩司馬及來的士卒道謝,禮數周全地送他們離去。


    幾年前的岸門之役,如今的宜陽之戰,秦燕之間的戰爭奪走了葉氏三子的性命,眼下唯餘小兒子葉偃,葉申暗暗咬牙,心下思忖就算拚盡老命也要護下葉氏這唯一的一點血脈。


    打擊過於巨大,未撐過葉莒和葉遨的喪禮,韓媼和葉申就接連著病倒了。萬般無奈之下,喪禮的諸多事宜就隻得葉薑和葉偃擔了下來,操持家務和照顧兩位老人的事情自然便落到了葉偃未過門的童養媳鄭姬身上。不過鄭姬自小便聰明伶俐懂得察言觀色,葉申和韓媼臥病在床期間得她悉心照料,對這個小兒媳婦更是滿意得緊。


    半月後,葉申勉力離了床榻,雖然過了花甲的年歲,但他眉眼依舊清俊不見絲毫老態,如今已是須發皆白,整個人蒼老消瘦了許多。臥病在床的幾日,傷心之餘他幾番思慮不得不謀求後路。如今天下大勢便是群侯紛爭,戰火不斷,去到哪裏都不甚安穩,怕是隻有那處地方才能護得他們一家周全。


    葉申思來想去,念起了年輕時他曾與好友周遊各國,於齊國境內偶然發現一處深山秘境,極為難尋。那裏清幽富饒,遠離俗世,倒是躲避眼下兵禍的好去處。當時年少又是世家出身,正是幾人意氣風發的時候,隻盼著建功立業成就功名誰都沒有想過要避世隱居,所以那處秘境隻被他們當作意外所得的美景,流連一日便紛紛離去,這些年來估計早已沒有誰記得,倒是葉申那時多留了些心思,偷偷做了標識迴來後又根據記憶畫下了地圖,雖然過了許多年但仍舊小心翼翼地收藏著那張地圖,而今,他確實是動了舉家遷移的心思。


    葉申心裏明白避得了一時避不得一世,無論時隔二十多年還能否在齊國境內找到那處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單單就齊國現今的國力而言,至少可以庇佑他們一家活下去。


    葉申沒有將兒媳排除在外,將家人都叫進了正屋,說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到卻被小兒子葉偃極力反對。


    葉偃剛過十六歲還是個年輕氣盛的少年,眉眼生的極好,看起來溫潤俊秀但脾性卻是最像葉申,倔強固執。“爹,我不同意。葉邑是我們祖祖輩輩住的地方,哪能因為貪生怕死就背棄祖宗,將他鄉認作故鄉,而且您說的那處地方找不找得到還不知道,不能就這麽長途跋涉地去冒險。”


    葉申獨斷專行慣了,隻是同他們知會一聲,並沒有要聽取他們的意見,此刻見葉偃反對自己,氣得直吹胡子瞪眼,“我決定的事就這麽辦,難道你要違抗父命?”


    被葉申一瞪,葉偃也沒有了方才的氣勢,吃了癟低下頭,道:“兒子不敢。”


    “不敢最好。”葉申將用作手杖的棍子狠狠敲了兩下地麵,態度堅決地道:“都迴去收拾收拾,我們三日後出發。”


    韓媼隻是坐在一旁默默地聽著父子倆說話,雖然她舍不得自己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不舍得離開死去的三個兒子,可是夫命不可不聽,她隻得遵從。見婆母沒有說話,葉薑和鄭姬互相看了一眼,也半句話不敢說。


    三日後的夜裏,葉家一家人偷偷離開了葉邑,帶走了所有值錢的物什,取道楚國進入齊國境內,大半年之後才抵達葉申所說的那座不知名的高山。


    彼時,正值秋季,碧天的雲,淡淡的霧靄,漫山的紅楓葉,美得令人咂舌。山中氣候舒爽,果實累累,野兔山雞,流水遊魚,確實是一處物產富饒,景色優美的世外仙境。


    葉家人對此地皆是滿意,能在亂世之中尋到這麽一處勝境著實是他們的大幸。一家人默契協作,動手搭了木屋,架上鐵鍋,收拾了帶上山的衣物被褥,就算是在這深山裏定居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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