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仁率部入城第二天,流言就起來了。


    說是張守仁要調集大量的糧食做為軍需,有這麽一個消息,城中不少米行糧行都是緊急提價,到傍晚天黑之前,城中的糧價已經漲了五六倍還多。


    原本精米是一石四錢,未脫穀的是一石三錢,結果一石精米和麵到了傍晚時,一直都是漲到二兩以上,就是這樣,還有不少地方是有價無市。


    糧食是根本,現在也正是青黃不接最嚴重的時候,糧價早就該起來了!


    這件事,又涉及到國朝的一大弊端,也就是夏稅製度。[


    國朝賦稅,原本隻是收取本色,也就是收糧,有一些地方隻收布匹,也有一些地方隻收綢緞,國初時候因為蒙古人的掠奪和□□,加上幾十年的戰亂,金銀銅等貴金屬消失殆盡,而民間經濟也十分蕭條,在那個時候,明太祖定下的經濟政策都是保守和與民休息的,當然也包括財政製度和賦稅製度。


    為了與民休息,國初時隻征收實物,而且不經戶部統支統收,小民可以直接把自己的解額自己去完成。


    比如一畝地是三升三合的賦額,到了夏稅征收的時候,鬆江的農民就得自己推著小車,把糧食送到在揚州的衛所裏頭去。


    或是浙江的農民,把夏稅糧推至南京的京營倉庫的庫房。


    這樣做法初衷是不擾民,當然實際效果是加倍的擾民。後來實行條鞭法,雖然戶部仍然不能統收統支,各地仍然自行其事,但好歹是把糧食改成了折色,也就是白銀征收,其中還包括一些力役雜收,無形之中,算是幫農民減低了負擔。


    在實行之初,效果可能是如此,但國朝的東西,一旦是吏治不清時,一切就會走了樣子。


    到明末時,糧商在夏稅前青黃不接時故意抬高糧價,多賺利益,使農民不得不典當家財,勉強維生。等夏糧下來到了交稅的時候,糧商再故意貶低糧價,使急著交稅需要現銀的農民又得多受一茬罪,把糧食三文不當兩文的賣出去,在被朝廷剝削之前,先得被大商人們剝一層皮去。


    這些糧商和官府都是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實力雄厚,農民被剝削也沒有辦法,加上驛傳和雜派等額外的加征,一到收賦稅的時候百姓被迫流亡的事情極多,這也算本朝一大特色了。


    其實這事兒就是一個常平倉的事情,青黃不接時放糧,收夏糧時官府以平價收糧,一收一支,百姓就減少了很多損失……可惜的是,□□不願為,清官想為也無計可施。


    這又是拜明太祖的製度所賜,地方上根本沒有什麽辦公經費,也不可能有少則幾千兩多則數萬兩的公費來做這樣的事……


    這兩年的夏稅征收前後,因為商會的存在,對濟南一帶的大糧商都有很多的約束,雖說有不少別的來錢的門道,可是舊有的大利就在眼前,伸手可得,為什麽不能賺這筆銀子?


    這件事,和牙行一樣,也是有不少官紳甚至是官員插手其中,這兩年來,張守仁固然是調度著商會這條大船行進,可是同時之間,也是給自己招惹了不少的積怨啊……


    “一群龜孫,王八蛋!”


    “驢行的混帳,你們想想是誰幫著你們有今天?”


    “想把禍水往大將軍身上引,瞎了你們的狗眼!”


    糧價一起,自然引發全城的軒然大波!


    濟南城已經是物阜民康,太平了兩年多,劉澤清進城和商會的一場大亂戰都隻是在一隅之地,沒有波及全城,甚至沒有影響到物價。


    而劉部已經撤走,張守仁率部入城之後,城中卻是突然出現這樣的大規模的物價波動,其中的彎彎繞也是根本瞞騙不住百姓……這不,各大糧行之前,不僅沒有預料中的對張守仁不滿的聲音出現,相反,有一些故意誘導的人剛一出聲,立刻就是被百姓們罵了個臭死。


    躲在糧行裏頭的王東主一行,個個都是麵色蒼白,模樣都是十分難看。[


    他們是真的沒有想到,張守仁得濟南民心居然是到了這種地步!


    和大明很多城市一樣,百姓家裏多的是有十天半個月的存糧,那是精細會過日子的,少的就是無隔夜之糧,每天都得買。


    後世人可能難以想象,其實在當年就是這樣的情形為多。因為那些做短工的,扛力氣活的,一天的收入可能是二分到五六分銀子,或是一百多銅錢。這些錢,扣掉必須拿出來當應急款的,剩下的正好也就是一家人的嚼穀,想多賺一分銀子,就意味著得多做一個時辰的活。


    很多影視上的大俠一出手就是一錠大銀,那是搞笑,不是真實的生活……真實的生活就是每個百姓都得為一錢銀子奔忙數日,為了一兩銀子奔忙十幾二十天,一個城市居民,一年的淨收入也就是十兩八兩銀子,還得是會點手藝,而且善於理財,家中還多是壯年無人生病的,不然的話,想落下這筆銀來都是困難。


    臨街的鋪子,典四間下來做營生,典費也就是三四十兩,一幢一進的小院,門房加左右廂房和正房五六間屋子,買下來就是五六十兩銀子,這已經算是很體麵的房舍了,那些沿街的平民百姓的自建房,十兩八兩就夠買兩三間了,隻是有一些寒磣的很了,連灶間也沒有,想洗臉都得到小吃鋪子裏頭去買去,不過就是這樣,才是真正的宋明之際的城市民居生活啊……


    無隔夜之糧,當然都是到糧店裏頭去買,明朝城市的糧店肯定多遠後世的小賣鋪,街頭巷尾,坊市之前,有大有小,反正出門沒幾步就有,所以很多人家就是白天賺了錢,晚間買糧,第二天吃完了,晚間再買。


    糧價一漲,首先就是這些人倒黴。


    而原本的計劃,就是用這些貧民給張守仁施加壓力,大將軍不是向來以愛民的麵目示人,如果百姓弄的活不下去了,他是不是要考慮與商家合作?大家坐下來,多商量一下怎麽平抑糧價?


    隻要張守仁坐到桌前,哪怕什麽也談不成,王東主的計劃就算成了。


    再往底下,牙行和各商行自己的護衛商團等計劃就能實施,而好處當然也少不得大將軍太保大人一份子……畢竟濟南城中還是張守仁是最大最強的勢力,但利益均沾,以後張大將軍也絕不能一手遮天!


    計劃雖好,現在卻是往眾人沒有想到的地方滑去……


    “真沒想到,大將軍居然如此得民心。”


    “當然了,我們出的銀子,大將軍拚命往這些人身上使,什麽公益局民政局,撫老恤幼造橋鋪路,施粥舍藥,什麽樣的事都做,而且大家全往他身上算,這算什麽?吾輩卻是白出錢!”


    “倪中丞和濟南府上下的官員算是已經出力了,衙役都縮著不動,糧價漲成這樣,官府不發一言,這其實已經是大好良機……”


    “當然要堅持下去!”王東主斷然道:“大將軍實力沒那麽強,堅持下去還是我等……”


    話音未落,城中突然是爆發出一陣巨大的響聲。


    開始時似乎是一些人在叫喊,然後就是巨大的歡唿聲,接下來便是山崩海嘯一樣的叫喊聲,聲響太大,簡直是一陣陣的雷聲滾滾而過,令人身處其中,似乎被聲浪卷入驚濤駭浪之中,一時間,難以自拔!


    “這是什麽聲音?”王東主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時間爬不起身來。


    身著兗服,躲在深宮,正在醇酒美人的德王一下子驚坐起來,臉上滿是驚惶之色!


    “民變了?”


    在巡撫內堂,正在計較著怎麽和張守仁談判,怎麽在牙行分配利益中多拿一些好處的倪寵臉色一下子就變的慘白一片。


    “出大事了!”[


    置身事外,不敢參與其中,但對張守仁實力有著清楚認識的黃胤昌副總兵一下子抓住了手邊的寶劍,拔腳向外。


    所有人,在同一時刻,一起向外衝去。


    整個濟南城,方圓近二十裏廣,城市中心為東西兩牌樓,中間是紫禁城和王府,也是後世的山東巡撫的衙門所在,還有著名的趵突泉等名泉所在的地方為中心,然後是東西南北各城,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一起轟動起來。


    “浮山軍,威武!”


    一聲聲唿喊,象是投石入河,激起了圈圈漣漪,然後向著外圍不停的擴大,再擴大開去!


    王東主等人登上私宅的高處,一看過去,卻是前心到後腳根都是一片冰涼!


    甲士,數不清的甲士!


    數不清的手持長矛和火銃的甲士!


    因為是入城,所有的浮山軍都在軍服之外套上了長罩甲,這種甲是明甲,鐵片在外,磨的閃閃發亮,除了樣式之外,竟是和東虜的白銀硬甲有很大程度的相似,隻是不如後金白甲所用的銀甲那般厚重而已。


    如果是幾千甲士也罷了,在他們眼中呈現的竟是一樣看不到頭的滾滾鐵流,人人束甲,個個手持長兵,這樣的情形,漫說是幾個商人,便算當今天子見了,也是要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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