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笑,本部院如何麵聖奏事,也是你傅某人能左右的麽?練兵無用,耗費糧餉,這又是你傅某人一個人說了便算麽?”


    “下官隻是出於公心,如果閣老不聽,下官自有區處,到時自己如實奏上便是了。下官要提醒閣部,這般情形下去,國事軍務皆是不妙,這兩天襄陽一帶斷了消息,以下官的經驗,隻怕是不妙。”


    “嗬嗬,悉聽尊便!”


    “那麽,下官告辭了,閣老留步。”


    兩個人一個是堂堂閣老,管禮部和帶管兵部的東閣大學士楊嗣昌。[


    另外一個,則是督撫中有名的知兵者,在後世評價也並不壞,雖然崇禎年間督撫中的頂尖者尚不能比,但也算得力人才的傅宗龍,現任的兵部尚書。


    兩個大人物,就算是互相要致對方於死地了也不該如此撕破臉皮的爭吵,這樣太不象一個官員,簡直就是販夫走卒之流。


    在場所有人,包括楊嗣昌府中下人和幾個沒走掉的官員,此時都是看的目瞪口呆,一個個都是麵色怪異,心裏卻實在慶幸能親眼看到這麽一場好戲。


    楊嗣昌臉氣的發白,心裏隻是一個勁的後悔,也是感覺一陣可怖。


    在他想來,這些人一定是猜測自己已經失了聖眷,所以敢這麽踩乎自己,自他為官以來,因為是官宦世家,入仕後又被皇帝賞識,仕途是一帆風順,所以向來沒有人敢於折辱自己。


    為官十餘年,敢於當麵和他爭執的隻有一個盧象升,而楊嗣昌分他的兵,斷他的糧,最後盧象升死在巨鹿之後,楊嗣昌還說那不是盧象升的屍身,拖延了很久才允許收斂下葬,算是徹底報了一箭之仇。


    現在居然又蹦出一個傅宗龍來!


    他懷著複雜的感情,用十分厭棄的口吻對傅宗龍道:“虧本部堂舉薦於你,真真是瞎了眼睛!”


    “閣老!”


    傅宗龍厲聲道:“下官以為,部堂舉薦下官也是出於公心,而不是私人市恩。”


    “是極,是極,你請去吧,恕不遠送!”


    “下官不敢,告辭!”


    兩個一品大吏,竟是真的這樣撕破了臉,傅宗龍氣衝衝離去,楊嗣昌氣的麵色蒼白,胸腔起伏,傅宗龍確實是他舉薦的,現在看來,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


    “閣部,下官告退。”


    “下官明日再來拜會,閣部宜早安歇。”


    幾個官兒,此時看楊嗣昌麵若金紙的模樣,一個個嚇的魂飛魄散,楊閣老不是什麽好脾氣,而且十分記仇,也愛麵子,這會子奈何不了傅宗龍,要是把氣撒在自己的頭上,那可真是太冤枉了。


    當下一個個低著頭,抱拳作揖,說幾句淡話,接著便是溜之大吉。


    “不送,恕不遠送。”


    楊嗣昌心煩意亂,傅宗龍雖是可惡,但也是反應現在的大局。崇禎十二年加練餉,號稱要練兵七十三萬,結果加餉七百餘萬,這筆銀子是開始收了,練的兵卻是一個不曾看見。[


    一有警訊,各地仍然是無兵無餉,情形比起崇禎早年越來越不如。


    結果如此不堪,現在自是舉朝攻訐於他,情形對楊嗣昌是越來越不利。


    當然,如果聖眷還在,這一切不是問題。楊嗣昌還在暗中安排與東虜的議和之事,這事情皇帝也離不得他,一時半會,想來還不會對他如何。


    隻是萬一南邊再打一場敗仗的話,皇帝的心思會不會變,這就真的難講了……那麽,究竟是等皇帝下旨,還是自請出外,也是很費思量啊……


    楊嗣昌沉吟之際,吳昌時也是下定決心,上前一步,下拜道:“下官見過閣老。”


    “哦,是來之啊。”


    到底是複社的中堅,雖才名不顯,不過楊嗣昌也不大願意小瞧他,點了點頭,頗為冷淡的道:“有什麽事,明日再來說吧,今日學生已經倦矣。”


    “下官是有要緊的事,想麵稟閣老。”


    “好吧,請隨學生到花廳說話。”


    吳昌時以前到楊府來,雖不能延請入小書房,好歹也是在內客廳,現在可好,直接就是在大花廳裏說話了。


    他露出一絲苦笑,知道今日如果不能叫楊嗣昌滿意,恐怕以後就是沒有機會在楊府允許進入的客人名單之中了。


    “閣老,今日前來,是為了登萊張守仁之事。”


    楊嗣昌神色冷淡,吳昌時便是決定單刀直入:“不知道閣老有何打算?”


    “有打算也是薛韓城打算,張某是他的門人,學生便是有什麽打算,難道他就能置身事外?”楊嗣昌神色越發冷淡起來,這吳昌時,簡直是莫名其妙。


    他是與張守仁有仇怨,登萊的事也似乎可以做一下文章,但這事兒,是他吳昌時能隨意瞎打聽的麽?


    “嗬嗬,眼下之事,下官隻說一句,如果皇上有意請閣部督師南下,閣部麾下最好有一隻精兵在,登萊鎮驍勇精銳,足堪一用。下官話止如此,閣老已經倦了,請辭!”


    “好,不送了。”


    楊嗣昌確實心亂如麻,吳昌時的話他一時也消化不了,而且他堅信自己不必一定南下督師,所以神色仍然是十分的冷淡,端起茶碗,在唇邊碰了一下。


    “送客!”


    楊府長隨長聲吆喝,將吳昌時這個惡客送了出去。


    “哼,狂妄之徒,小臣妄議大政,他們複社的人,未免太把自己當一迴事了!”


    待吳昌時一走,楊嗣昌便是毫無風度的破口大罵起來。[


    他是北人士大夫的代表人物,對東林和複社素無好感,吳昌時的複社背景和其身後的周延儒,都是楊嗣昌十分警惕的政敵,今日吳昌時來的唐突,話更唐突,是以楊嗣昌十分反感,自也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


    ……


    ……


    翌日並不逢三、六、九,不是常朝的日子,無需起早排班朝會,楊嗣昌過了辰時才慢慢趕到內閣之中,到了自己的值房之內,剛剛坐下,便是有一個小太監闖了進來,宣諭道:“著楊先生到文華殿見麵。”


    “臣遵旨。”


    楊嗣昌跪下匆忙接了旨意,又向那內侍問道:“敢問小公公,出了何事?”


    “尚且不知,隻知道曹伴伴匆忙至乾清宮,臉色十分不好看,進殿之後,未及一刻,皇爺便傳旨著閣老去文華殿相見……閣老,快些吧。”


    “嗯,知道了。”


    楊嗣昌心亂如麻,將一塊銀錠塞給了小太監,原本這樣的事他的長隨去做就行了,今日他一時心神激蕩,竟是自己親手拿了過去。


    “謝閣老。”


    好在這小太監也不大懂得規矩,毫無異色的接了過來,喜滋滋的躬了一下致謝。


    楊嗣昌苦笑一聲,心道:“若是離開此處,想得到這些消息,可就是難了。”


    有此一念,心中便又想道:“無論如何,不可自請出外,反正皇上現在也離不得我!”


    有了定念,心中也不大慌張,等他到文華殿的時候,崇禎已經等候多時了。


    皇帝穿著淺黃色的常服龍袍,戴一頂天青色的織金翼善冠,坐在金台之上,年三十出頭,望之已經是頭發花白,麵上皺紋深刻,縮在龍椅中,一點青年的朝氣也看不到,整個精氣神已經是和中年人沒有區別了。


    看到楊嗣昌過來,崇禎並沒有如往常那樣急切的賜座,問好,賜茶,而是等楊嗣昌叩頭之後,才慢慢的道:“先生起身……先生可知,昨日襄陽有急報至,左良玉,張任學又於羅猴山大敗,損失兵將兩萬餘人,副將羅岱亦被賊俘虜去了!”


    崇禎越說越怒,擊案道:“諸臣誤國,諸將合力,竟是無法擊賊,反為賊辱!”


    楊嗣昌連忙又是跪下,免冠叩首:“臣舉薦熊文燦,罪當連坐,請皇上將臣拿下,交付有司,重重治罪!”


    “朕經營天下十餘年,用大臣則大臣瀆職,用小臣則小臣貪汙,國家事遂至於此,可為浩歎!今決意拿問熊文燦,置之重典,以為因循誤事,敗壞封疆者戒。卿雖舉薦非人,然已經有削三級的處置,此事不必再說。”


    這個口吻,也是崇禎對楊嗣昌說話時十分難得的重口氣了,楊嗣昌感覺後背出汗,趴在地上叩首謝恩,說了些什麽連自己也不知道。


    “今湖廣一帶督師乏人,傅宗龍舉薦湖廣巡撫方孔昭老成幹練,善練兵,亦懂陣戰之法,馭將之才也很不錯,舉薦此人為湖廣督師,先生意下如何?”


    楊嗣昌這才知道傅宗龍已經陛見過了,崇禎這一番怒火,想來就是和此人有關。


    他猜的其實不錯,傅宗龍在之前陛見時攻訐楊嗣昌靡費糧餉,練餉及練兵諸事一無所得,而且淩辱廷臣,驕傲自大,非宰相之才,亦不知兵,而且要對這一陣子的軍事失誤負主要責任。


    老實說,傅宗龍說的多半不錯,但已經被崇禎訓斥過了。


    在崇禎看來,傅宗龍是楊嗣昌舉薦,現在公然攻擊舉主,實在是忘恩負義,所以他將此人重重訓斥一通,並且印象大壞。


    當然,傅宗龍攻擊的那些理由,崇禎細想了一下,覺得隻有舉薦非人確實是真的,因而適才將楊嗣昌敲打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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