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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家院子裏靜悄悄的, 眾人都已經睡了。


    張小華挺著肚子, 比別人怕熱, 翻來覆去睡不著, 偏偏旁邊杜寶強還直打鼾, 惱得她一腳踹了過去。


    “唔……怎麽了?”杜寶強睡得迷謎糊糊,以為她要喝水, 眼睛都沒睜開, 就要下床。


    張小華扯了他一把, “幹嘛呢, 我睡不著,陪我說說話。”


    “說什麽?”杜寶強倒了迴去, 話音沒落,鼾聲又響了起來。


    氣得張小華要掐他, 隻是看他實在困極, 到底沒舍得下手, 自己把一把蒲扇打得啪噠啪噠響。


    不知過了多久,半掩的窗戶吹進一點涼風, 她趕緊趁著這一絲清涼醞釀睡意。正昏昏欲睡, 杜寶強忽然一個激靈坐起來, 搖醒了她, “媳婦兒, 你剛才是不是喊我?”


    好不容易才來的瞌睡一下就跑了, 張小華簡直要給他氣哭,坐起來就是一陣捶。


    杜寶強不敢還手,等她打累了,下床倒了杯茶,殷勤奉上。


    張小華氣哼哼喝完茶,見他還一臉摸不著頭腦,更是鬱悶,“瞧你那傻樣兒,幸好是個帶把的,要是個女孩,以咱爸媽的偏心勁,早把你賣了供他們寶貝女兒讀書去了!”


    “咱們爸媽沒有吧……”杜寶強撓著頭皮。


    “沒什麽?沒偏心?”張小華斜眼看他,哼笑道:“要是沒偏心,怎麽兩個女兒,一個天天苦哈哈在家幹活,一個說要讀書就讀書,說要考大學就考大學?”


    杜寶強看了眼屋外,小聲道:“那不是寶琴說自己成績不好,主動不讀麽。”


    張小華冷笑不語。杜寶琴成績不好?這話恐怕隻有杜家人自己信。她有個表妹,當年跟杜寶琴是一個班級念書的,迴迴在她麵前誇,說她們班第一名的那個女孩,又斯文又漂亮,成績又好。後來杜寶琴初中讀完,沒讀高中,她的那些同學哪個不驚訝?


    張小華也是嫁來杜家才知道,杜寶琴那時候之所以不讀,是因為杜寶珍到了上初中的年紀,家裏一下子拿不出兩份學費來,她才主動說自己沒有妹妹聰明,成績不好,不讀了。


    要不怎麽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去年杜寶珍要讀高中,一年得幾十塊錢的學費,本來湊不出,被她又哭又鬧,硬是給擠出來了。


    “就算不說讀書的事兒,隻說現在每天的那兩個雞蛋。家裏那幾隻兔子,割草、喂食、剪毛、清理兔籠,哪一樣不是寶琴做的?結果兔毛換迴來的雞蛋,反倒沒她的份。你和爹幹活就不說了,我是肚子裏有個孩子,不然我也沒臉吃的。可寶珍呢?說她讀書要補補腦,你看放假的這些日子,她哪一天捧著書看了?你們杜家人個個心瞎眼瞎,我可沒瞎。”


    她心裏還有一句話沒說:別以為沒人不知道,杜寶珍天天一個人跑到水庫去做什麽,還不是為了個野男人!那男人考上大學迴城去了,她才要死要活也要讀高中、考大學。


    杜寶強撓撓臉頰沒說話,張小華又仍下一個炸彈,“今天媽讓寶琴去趙家了,我看,多半是寶珍不想嫁人,所以想把寶琴推出去。”


    “不至於吧……”杜寶強立刻抬起頭來。


    “不至於什麽?”張小華冷笑不已,“難道你之前真就一點都沒感覺?其實這事兒大家都心知肚明,隻是蒙著一層窗戶紙遮羞,不去捅破而已。這是你們杜家的事,我一個姓張的人管不著,我隻管我肚子裏這個孩子。我告訴你杜寶強,我肚裏要是個女兒,你們杜家人如果也敢這麽偏心眼,可別怪我跟你沒完!”


    說完,她就背對著側躺下,再不說話。


    那天去過趙家之後,薑芮仍和平常一樣,挖挖兔子草,剪剪兔毛,做做家務。這天她上後山撿柴,見到一顆無主的茶樹,就摘了一捧茶葉,用衣服兜著裝迴來。


    剛進家門,王桐花就把她拉進房裏,“丫頭,媽跟你說個事。”


    她身上都是汗,劉海粘在額頭上不大舒服,隨手用袖子擦了擦,“什麽事,媽?”


    “前幾天你不是去了趟趙家麽?剛才你張嬸來了,跟媽說很喜歡你,想讓你給她做二兒媳婦呢,你覺得怎麽樣?”


    薑芮早已有所預料,麵上作出驚訝的神色,“不是說寶珍……”


    王桐花打斷她,“你也看到了,寶珍不願意。再說,你張嬸兒明白跟我說,她更喜歡你呢。丫頭,這是好事啊,你看你也到年紀了,這一二年經常有人問起,我隻跟他們說是舍不得你,想讓你多留兩年。實際上,媽是怕你沒嫁到好人家,跟我一樣受罪。你看媽這一輩子,因為窮,因為你爸沒本事,吃過多少苦?叫多少人看不起?我什麽都不想了,就指望你們兄妹三個,隻要你們都好好的,都過上好日子,吃再多苦媽也不怕。”


    她說著,想到傷心事,抹起淚來。


    “媽,您別這樣,都過去了。”薑芮輕聲勸她。


    “是啊,都過去了。”王桐花擦幹眼角,“你看,現在趙家都想娶你做兒媳婦,丫頭,你的好日子來了!”


    薑芮為難地說:“我跟趙南都沒見過麵……”


    “沒事沒事,”王桐花趕緊到抽屜裏拿了張照片出來,“你張嬸兒剛才也說了,阿南正事忙,一時半會兒的迴不來,所以拿了個照片給你看看。這是他之前留在家裏的,你瞧,多精神啊!”


    照片被塞到薑芮手裏,裏頭人三十不到的年紀,穿著一身整齊的軍裝,頭發理得短短的,滿臉肅穆的看向鏡頭。與前幾天薑芮見到的那張十五六歲時的相比,眼前這人更多了一分陽剛與沉穩,少年時那種鋒芒畢露則都被包裹在軍裝之下,如一把鋒利的寶劍套上了劍鞘。


    王桐花又說:“你張嬸的意思,是叫咱們也拍張照片給阿南看看。丫頭,你明天就去縣城拍照吧。”


    薑芮微微蹙眉,“拍張照得好幾塊呢。”


    “不怕,媽有錢!”王桐花生怕她不同意似的,拍著胸口說:“你隻要今晚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天去照張漂漂亮亮的相片就行了,別的什麽都不用管!”


    話都到這份上,薑芮哪還有拒絕的餘地。


    第二天,她又換上那身的確良的衣服,提著一個布袋,袋裏是最近攢下的兔毛,以前都是拿去公社供銷社,換點家裏要用的物品,今天準備去縣城換。路上逢人問起,就隻說賣兔毛。


    從朝陽公社到陽安縣城,一天隻有兩趟車,一早一晚。薑芮自西山大隊走到公社,怕趕不上,很早就出發了,在站點等了將近半小時才發車,車票兩毛五分錢。


    這條路路況不好,黃泥鋪成的,路麵上坑坑窪窪,車的座椅又硬,等下車時,半邊身子都顛麻了。


    薑芮是第一次來陽安縣城,好在之前聽人說過,整個縣城就一條街道最繁華,供銷社、國營飯館、照相館、新華書店等都在一處。她下車後跟人問了下路,很快就找到了。


    縣城比朝陽公社大得多,路麵都寬了不少,街上走著的人穿得也更光鮮,不像村裏人的衣著,灰撲撲的。供銷社也比公社上的大很多,叫陽安百貨大樓。一進去,琳琅滿目的物品看得人眼花繚亂,玻璃櫃台裏按分類擺滿了布料食品家具,櫃台後站著年輕的售貨員,穿著白襯衫,紮麻花辮,很是時髦的模樣。


    薑芮提著布袋在商店裏逛了一圈,才在角落找到收購站。已有許多人排隊,都是像她這樣從下頭公社、大隊來的農村人,賣點禽蛋或是廢舊物資,也有草藥和動物皮毛。


    隊伍前進得很慢,輪到的時候,每個人都盯緊了收購員手中的秤,換來的錢,更是一毛一分來迴數上好幾遍。


    兔毛是按兩算的,一兩四毛錢,她們家四隻兔子,攢了三個月,總共攢下一斤一兩多一點,賣了四塊五毛錢。以往還有兔崽賣,這次一窩生了六隻,其中四隻跟同大隊的人家換了雞蛋,還有兩隻迴禮給了趙家,就隻剩兔毛了。


    她將錢數過一遍,小心收在貼身的衣兜裏,出了百貨大樓的門,往前走了一段,找到照相館。


    拍照是件既洋氣又奢侈的事情,杜寶琴長到這麽大,連照相館的門都沒進過。這次一進一出,花了薑芮將近三塊錢。相片不能馬上拿到,她留下了家裏的地址,等洗出來,再由照相館的人寄給她。


    今天出門前,王桐花給她準備了三塊錢防身,那三塊她沒去動,另外留出迴程的車票,手頭還餘有一塊一毛四分錢。


    她又迴到百貨大樓,買了一封火柴,裏邊十小盒,兩毛錢,兩斤粗鹽,五毛錢 。她還看見白糖和肥皂,但是這兩樣都是緊缺物資,需要憑票購買,沒有票,有錢也買不了。最後她隻買了幾個蛋,還花八分買了一包便宜的香煙,給她爸杜有福的。


    中午的時候,來了一群少年人,用糧票買麵包和餅幹,看他們的年紀也不過十五六歲,應該還是學生,一起出來遊玩的。


    薑芮在旁好奇地看了一會兒,直到他們走了,才從包裏掏出一張餅果腹。


    她在百貨大樓裏呆到下午,才有一趟車迴朝陽公社。


    一到家,杜寶珍就衝過來扒拉她的布袋,看了幾眼,失望道:“姐,媽說你去縣城賣兔毛,我以為縣城裏能有什麽不一樣的東西呢。”


    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這兩天王桐花不跟她提嫁人的事,她也就不賭氣了。


    王桐花揮揮手將她趕走,“就想著吃,餓死鬼投胎!”


    杜寶珍吐吐舌頭,迴了自己房間。


    邊上沒人,薑芮把剩下的錢交給王桐花,又把今天的事大致和她說了。


    “你這丫頭就是心眼太實,一筆一筆算那麽清楚幹什麽?去了縣裏,給自己買兩顆糖吃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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