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崔景賢暈倒,趙恩澤很是吃了一驚,忙不迭扶住,心裏卻同樣苦澀異常——


    倒不是崔景賢無才,實在是這次試題出的太過偏僻,特別是那篇策問,若非癡長幾年,即便才名滿懷安府的自己,怕也定然會無所適從。


    至於崔景賢,年齡尚小,每日裏又隻知埋頭讀聖賢書,於那些俗事,如何能夠曉得?一篇文章便是做的如何花團錦簇,言之無物的話,折戟沉沙自也在情理之中。


    可歎景賢之前一路順風順水,作為被懷安府讀書人推崇的少年才子,這樣的打擊,怎麽能受得了?


    至於旁觀的讀書人,瞧見崔景賢這般,也不由連連歎息,更有人質疑,那陳毓瞧著年齡和崔景賢相仿佛,這般年紀參加科舉,日夜讀書能有此造化就是萬幸了,卻是怎麽也不可能再分心去鑽研其他學問,又怎麽可能獨占鼇頭……


    也有平日裏看不慣崔景賢傲慢模樣的,看崔景賢如此之慘,解氣之餘,又不忿解元名號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給奪走,話裏話外自然全是酸氣:


    “怕也不盡然,說不好有些人虛有其名也是有的。倒是裘家,嘖嘖,果然獨居慧眼,便是裘家四公子,隨隨便便認識個人,都能考中解元……”


    自古文人相輕,前一句話也就罷了,後一句話卻是得到了很多人的響應,大家心裏同樣疑竇叢生,裘家三公子也就罷了,作為公認的裘家有史以來最出色的當家人,有識人之明還能說得過去,卻偏是那個不學無術的裘家四公子,竟也能被他結交個解元公出來!裘家今日所為,可謂是奇貨可居了……


    也有人想要示好趙恩澤,恭賀之餘又忙不迭提醒:


    “趙公子,我瞧著你還是先行一步,說不好報喜的人很快就要去酒樓了。怎麽也不好讓那些官差撲空不是?”


    趙家也是懷安府名門望族,考中舉人這樣的大喜事自然得趕緊安排人迴家報喜才好,猶豫了下,終是拜托其他人照顧崔景賢,自己則趕緊往酒樓去了。


    隻那些人本就是想著跟趙恩澤示好罷了,對崔景賢哪有什麽真心?瞧見趙恩澤離開,也紛紛唿朋喚友而去。


    待得崔景賢醒來,身邊除了哭紅了眼的自家書童,哪還有其他人?


    “景賢——”一陣咚咚咚的急促腳步聲傳來。


    崔景賢身邊的書童循聲望去,頓時大喜:


    “表少爺——”


    卻是王大寶,正艱難的挪著肥胖的身軀,手裏還扯了個大夫,正匆匆跑過來,雖是深秋天氣,王大寶卻跑的一身的汗。一直奔到崔景賢身前才站住腳,跑的太快了,又不經常運動,王大寶臉色都有些青紫,待瞧見崔景賢已經醒來,臉色才好看些:


    “表弟,你,你真是,要,嚇死我——”


    一句話未完,卻是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倒地上。


    “哎喲,這位公子——”那大夫嚇了一跳,忙不迭掐住王大寶的人中,待王大寶悠悠醒來,氣的直吹胡子,“你說你這人怎麽迴事!你這表弟不是好好的嗎!你倒好,生拉硬拽的拖著老朽就走,胖成這個樣子,還背著我跑——倒好,你表弟根本任事沒有,倒是你,累成這德性!”


    王大寶被罵的臉都是綠的,心知自己這是又做錯事了,這麽聽風就是雨的性子,少不得又得挨表弟一頓說,忙不迭強打起精神好言好語的跟大夫道歉。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眼依舊低頭不語的崔景賢:


    “表弟,啊,不是——”


    頓時有些懊惱,怎麽忘了,表弟可是囑咐過自己,外人麵前不得顯露兩人的表兄弟關係。


    “那個,景賢,你哪裏不舒服,快讓大夫瞧一下……”


    崔景賢依舊癱坐在地上,半晌,卻是直直的墮下淚來,下一刻,卻是一下攥住王大寶自己平日裏最討厭的胖乎乎全是肉的手:


    “表哥,對不起……”


    和王家的豪富不同,崔家卻是典型的書香門第。因此,打小,崔景賢就瞧不起王大寶。可惜年紀稍長,崔父過世,崔家每況日下,到得最後,不得不依附王家過活。


    王家雖是生意人,倒也重情,對崔家百般幫扶,又因為崔景賢自幼聰穎,更得王家家主青眼,日常生活用度全都比照王大寶。


    隻崔景賢心裏,讀書人和商人終究不同,即便感激王家,卻依舊不願外人知曉兩家的關係,甚而因王大寶癡肥愚蠢頗受其他讀書人嘲笑,而深覺抬不起頭來。


    漸漸的,除非必要,定會有意無意的避開王大寶,甚而不允許王大寶在外人麵前吐露兩人的關係。


    這次外出亦是如此。


    本想著自己此次高中,有表兄在側,不知要被人幾多嘲笑。沒想到卻是一朝失利,別說奪得解元,根本就未中舉。


    更可笑的是平日裏那些總圍著自己轉的所謂好友,方才還對著自己言笑晏晏,不過片刻間便作鳥獸散,到頭來留在自己身邊真心擔心自己的也就表兄罷了。


    之前年少輕狂,不知道世間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麽,也隻有到了絕望的境地才能看破人心。


    正自百感交集,一輛馬車緩緩而來,裘文岩從車上探出頭:


    “大寶,上來吧,咱們快些迴去。”


    想到崔景賢之前對陳毓的無禮,裘文岩根本就對崔景賢沒一點兒好感。奈何陳毓堅持,讓載崔景賢一程。裘文岩也就無可無不可的應了。


    陳毓已經從車上下來。


    崔景賢怔了下,良久慘淡一笑——虧自己眼高於頂,一直看不起表兄,認為他結交的全是酒肉朋友罷了,現在看來,別人瞧著的不過是自己頭上天才的光環罷了,反倒是表哥身邊的朋友看重的也就是表哥這個人……


    “多謝陳公子、裘公子,之前是景賢著相了。”


    卻不知陳毓心裏已是暗暗感慨,不愧是大周朝一代名臣,一次科場失利,就能領悟這麽多做人的道理——


    雖不知道上一世崔景賢什麽時候中的舉,卻知道這人後來卻是一路高升,更做到吏部尚書的職位,且從不避諱對對江南王家的感激之情,更和被人視為紈絝的表兄親如同胞……


    待幾人上車,馬夫一抖韁繩,馬車便風馳電掣一般往酒樓而去,路途中還出現了個小插曲,卻是懷安府最大賭場的管事恭恭敬敬的上前,奉上了麵額足有百萬兩的銀票……


    隻瞧得王大寶嘴直抽抽,更是眼睛都直了——


    本來自己那一千兩翻了數十倍,也算是不大不小發了一筆財了,可和車上其他兩位相比,自己那點兒小錢算的了什麽啊,說是九牛一毛還差不多!真是白瞎了那麽好的賺錢機會!


    又瞧見一旁蔫頭耷腦的崔景賢,忙又住了嘴,表弟之前可是氣的吐了血,可不好再刺激了他。


    幾人迴來的倒是正好,剛下車,便聽見一陣陣鑼鼓喧天的聲音遠遠而來,跑在最前麵的正是喜氣洋洋的官差:


    “快請方城縣秀才陳毓陳老爺下樓,此次鄉試,陳老爺高中第一名解元老爺了……”


    聽了官差的話,饒是陳毓這般沉穩心性,這會兒也是心潮起伏,至於喜子和裘文岩也都快樂瘋了。裘文岩更是激動的什麽似的,那興奮的模樣,真真是比自己中舉還要開心,竟是直接令人包了十兩銀子一個的紅包,賞給前來報喜的官差。簡直把那些官差給高興瘋了,實在是這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拿到這麽豐厚的賞賜。


    “好叫陳老爺得知,明日在曲池苑舉辦鹿鳴宴,小的們到時就在曲池苑迎候陳老爺的大駕。”


    許是有感於方才得的紅封太過豐厚,那官差又特意賣了個好給陳毓:


    “明兒個主持鹿鳴宴的可是欽差大臣、咱們大周最具聲望的周清大人——”


    “周清?”陳毓怔了一下,“曾經在咱們懷安府做過學政的那位周大人?”


    也是當初幫自己扭轉了命運的那位周大人——即便後來陳毓一早想通,周清之所以會出現在那裏,定然是為了後來到自家寄居了月餘的安安,隻做人要知恩圖報,無論如何,周大人當初都算是於自己有恩。也因此,陳毓心裏始終對那位周大人是頗為感激的。


    “陳公子認得欽差大人?”那官差愣了一下,神情卻是更加恭敬——這位陳公子舉手投足間顯露的氣度,絕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現在再聽說竟然和欽差大人熟悉,官差自是明白,這位陳公子家世怕也是頗顯赫的。


    殊不知曲池苑裏,周清這會兒也正有些犯嘀咕——


    “陳毓?會是那個和安丫頭一起救出來的小子嗎?”


    隻是懷安府的解元公,卻是自己這個主考兼欽差親自點的,這陳毓的試卷更是自己一點點仔細看了的,不說別的,所謂字如其人,但是那一筆瀟灑遒勁的字體便讓周清先生出不少的好感來。


    更不要說那般讓人心折的錦繡文章。


    尤其是那篇策問,真真是說道自己心坎裏了——


    別人不曉得,自己還不明白嗎,此次鄉試選擇水利民生作為核心,可不正是太子施政方針的投石問路。也是太子在朝中力量的一次製衡。


    所有人都不知道,但凡這次鄉試中脫穎而出的舉人,將來有很大幾率成為太子的班底。


    別人自己不了解,隻這懷安府的解元公陳毓,怕是完全符合太子對手下重臣的期待——


    有才,識時務而又通透,更兼心懷天下……


    這陳毓,簡直就是位太子量身打造的人才。


    雖然覺得以自己識得的那個陳毓的情形,埋頭苦讀鑽研聖賢書小有所成或許尚有可能,真是如卷中透露的那般大智慧卻依舊不太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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