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劉忠浩倒抽一口涼氣,上前一把捉住陳毓的手腕,卻是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一定是自己方才睡糊塗了吧?怎麽大家的意思這筆字就是眼前這少年手書?可少年的年齡在這兒放著呢,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啊。


    竟是可憐巴巴的瞧向吳昌平——要說是眼前這人所寫,那還有幾分可能。


    吳昌平哪裏不明白劉忠浩的意思,卻是笑著搖了搖頭,語氣感慨之餘更自豪無比,又因自己沉冤得雪,心情更是不一般的暢快,竟是有心調侃道:


    “讓大師見笑了。隻昌平臉皮再厚也不敢掠人之美,毓兒他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是我見過的最勤奮的學生,有此功底,全是他自己有恆心又兼能吃苦所致。不瞞大師說,便是我的字比之毓兒,眼下也已是大大不如。”


    其實劉忠浩的疑惑又何嚐不是吳昌平一直以來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實在是陳家家庭和睦、錢財富足,便是繼母也是世所難尋的賢良人,夫婦兩個當真是對陳毓百般疼愛。按理說,生活在這樣家境中的孩子即便不變為紈絝,怕也會沉湎於享受才是。偏是毓兒,竟是非同尋常的懂事之外,更兼拚命的緊。


    說來汗顏,自己每日裏已經算是起得早了,可不管起床多早,陳毓都在自己前麵。


    這還不算,毓兒的智謀,以及麵對人世間種種事少見的通達,都讓人覺得眼前之人不應該是一個少年,而應該是一個頗多浮沉有很多故事的成年人才是。


    可偏偏,毓兒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生活的幸福無比的單純少年……


    所以說天賦異稟這句話還是有根據的,許是這世間有些人就是生而知之的。


    陳毓卻是垂眸,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的笑意——劉忠浩也好,先生也罷,果然是火眼金睛,加上前世,自己於書法一途上的時間可不有將近五十年了?


    隻是,這種生而知之,自己寧願沒有才好。


    深吸一口氣,抬眼瞧向自見到自己寫的字後,便神情黯然失魂落魄的沈洛。


    雖然說沈洛並非有意為之,可當年事,未必沒有他的責任!


    “沈先生,商銘陷害我家先生這件事,先生就沒有什麽要說的嗎?”


    沈洛神情頓時有些倉皇,連帶的濃重的痛苦在眼中一閃而逝——這麽些年來,自己一直把商銘當做得意門生,甚而對當年慧眼如炬幫著學生驅逐居心叵測的吳昌平一事頗多得意。


    卻不料過了這麽多年,卻親眼見證了當年的真相到底為何。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為我而死,即便自己是無心之過,可因為自己推波助瀾,這麽些年來給吳昌平造成了深重的痛苦也是事實。


    “爹。”一個擔憂的聲音在耳旁響起,卻是沈音,上前一步扶住沈洛,紅著眼睛咬牙瞪著陳毓。


    這麽短的時間內,沈音收到的打擊委實不小。先是一向眼高於頂的自己,竟是被一對兒少年不看在眼裏的羞憤。然後更不可思議的是,那個叫陳毓的少年書法之精妙更是曠世難尋。甚而一向私心裏渴慕的俊彥商大哥竟是一個欺世盜名徹頭徹尾的小人。


    對商銘的欺騙,沈音不是不恨,卻更厭惡陳毓一副高高在上興師問罪的模樣。


    竟是硬邦邦道:


    “你和別人的恩怨,又和我爹有什麽相幹?我爹怎麽說也是書院正正經經的先生,不是你可以隨便作弄的人!”


    “音兒。”沈洛忙要阻止,陳毓那邊已是沉下了臉,“什麽叫沒什麽相幹?就憑商銘一個小小的秀才,當初若非沈先生在背後撐腰,又焉能逼得我家先生在鹿泠郡無立足之地?還有今日之事,若非商銘顯了原形,沈先生說不好會繼續落井下石也不一定!”


    “你——”沈音臉色一下更是難看,有心反駁,卻偏又找不到合適的言辭,又是氣惱又是心疼父親之下,眼裏的淚啪嗒啪嗒就落了下來,“你,血口噴人……”


    “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嘛?”陳毓卻是沒有絲毫憐憫之意,雖說沈洛犯的錯不是主動的,可世上最怕的偏就是這種被動的幫兇,上一世的爺爺和叔叔,何嚐不是這樣的人?若非他們的袖手旁觀不作為,自己和姐姐姨母何至於落到那般淒慘的境地?


    “錯了就是錯了,無論找何種借口,都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


    人群中頓時一片靜默,令得沈音壓抑的哭泣聲更顯得悲涼。聽在官學中其他學子的耳朵裏,未免油然而生一種同情之意——


    商銘縱然可恨,沈先生卻委實被他蒙蔽了才是。


    陳毓這般,委實有些太過得理不饒人了。


    更有那心細的想到一點,但是憑著陳毓這一筆好書法,考取白鹿書院怕就是板上釘釘的事,隻這般為難沈洛,未免有些不計後果。


    畢竟,沈洛怎麽也是白鹿書院頗負盛名的先生,更是大儒柳和鳴的弟子,沒看這會兒陪坐在柳和鳴身側的眾位大儒並山長周源臉色都有些不好看了嗎!


    吳昌平也察覺氣氛有異。一直以來壓在心頭的巨石已被搬開,即便之前如何委屈,這會兒終於洗雪冤屈,雅不願陳毓為了他得罪白鹿書院的一眾人等。畢竟,毓兒這般大才,得名師執教,才能為以後大展宏圖打下基礎。


    而且以白鹿書院這會兒的名氣,陳毓真得罪了它,以後焉能討得了好去?


    忙出言勸道:


    “若非商銘算計,沈先生怎會被人蒙蔽雙眼?如此算來,沈先生也是受害者,被最心愛的學生算計,他心裏的難過怕是不下於我,過去種種,便就此作罷吧。”


    一番話說得沈洛眼睛一下紅了,更是明白一個事實,吳昌平分明是一個忠厚長者,哪裏像商銘描述的那般齷齪不堪?


    這片刻間發現自己竟是被最看重的學生利用,心就如刀割一般。


    而吳昌平卻是忍受這種痛苦,甚而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學生設計,竟長達數年之久。


    期間苦楚怕是比自己還要重千百倍。


    這般想著,如何敢再繼續沉默?終是起身,來至中間,竟是一撩衣襟朝著吳昌平就拜倒在地:


    “陳公子說得對。錯了就是錯了,便是再有千萬種理由,洛不慎之下鑄成大錯都是事實。沈洛願意向吳先生請罪,任打任罰,絕無絲毫怨言。”


    “先生——”登時便有沈洛的學生忍不住,一下圍了過來,連帶的看向陳毓的眼神都有些憤然,明顯覺得,是陳毓把沈洛逼到了這般境地。


    “你們做什麽?”卻被沈洛罵了迴去,“休得對陳公子無禮。”


    吳昌平也迴過神來,慌忙把沈洛拉起來,眼中早有熱氣升騰,原以為能討迴公道就不錯了,至於說曾經參與驅逐自己的沈洛,怎麽說也是白鹿書院的先生,說句不好聽的,便是鹿泠郡郡守都得另眼相待,想從他身上找補,怕是不可能。


    卻沒料到陳毓竟是冒著得罪整個白鹿書院也要給自己出頭。


    “沈先生,這如何使得?說什麽請罪不請罪的,有沈先生這句話,吳某便是死也瞑目了。”


    看到吳昌平老淚縱橫的模樣,沈洛也是心潮起伏,又轉過身來,對著一直默不作聲的周源一揖到地:


    “所謂子不教父之過,生不教師之惰,都是沈洛有眼無珠教徒無方,才會令得商銘這樣的小人為惡。沈洛無顏留在書院中,更無顏再為人師,自此請辭,以為後人戒!”


    一番話說得決絕,令得場內眾人頓時嘩然。尤其是沈洛的學生,更是當場流下淚來,看向陳毓的眼神也有原先的敬畏變為遷怒。


    “毓兒——”吳昌平頓時有些擔憂。這還沒入書院呢,就已經成了眾矢之的,即便不被錄取,可也不願就這般結怨。便給陳毓使眼色,想讓陳毓幫著說情,也算給沈洛個台階下。


    陳毓卻是輕輕搖頭,並沒有幫著說情的意思。


    說實話,若然白鹿書院為了包庇一個犯了錯的先生就遷怒自己,那這樣的地方,自己不來也罷。畢竟,一個有汙點的書院,再是盛名滿天下又如何?


    而眼下看來,沈洛雖是之前糊塗,倒也不失為磊落君子。隻是既犯了錯,自然就要為自己的錯誤負責,沈洛此舉,也算是妥當。


    看陳毓始終沒有上前給沈洛求情的打算,周源很是無奈,又瞧向始終端坐上首的柳和鳴:


    “先生——”


    柳和鳴點了點頭,瞧向陳毓:


    “若然老夫親自出麵,你可願意把你們師徒和沈洛的恩怨一筆勾銷?”


    一句話說的陳毓心裏一沉。這麽久了,焉能看不出來對方在白鹿書院舉足輕重的地位?隻對方這麽說,竟是要以勢逼人了?


    方才的好感頓時一掃而空,陳毓拱了拱手,雖是依舊謙恭有禮,卻明顯有些冷淡:


    “小子無禮。隻是前人有雲,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一句話說的包括周源在內的白鹿書院都蹙了下眉頭——那可是大儒柳和鳴,從來隻有他不給別人麵子,什麽時候這麽沒麵子過。這小子就這麽直不楞登的吧柳老的求情給撅過來了?


    尤其是周源,怪怨陳毓太不懂事之餘,更是有些可惜。畢竟這少年雖是太過鋒芒畢露,卻是少見的人才,真這麽拒之門外,心裏當真有些舍不得。


    隻是他這會兒得罪了柳老,周源再怎麽,也不好為了個毛孩子讓柳老難看不是。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卻不知柳和鳴長長的舒了口氣,也不搭理陳毓,而是徑直瞧向肅立一旁的沈洛:


    “洛兒,你可是知錯了?”


    沈洛噗通一聲再次跪倒在地,神情愧疚:


    “學生知錯了,有負先生教導,著實慚愧無地。”


    “作為你的先生,我也有錯。”柳和鳴一句話出口,令得旁邊眾人怔楞之餘更有些茫然——


    先生一定是氣糊塗了,說的反話吧?待會兒不定要怎麽發作呢。


    “所謂教書育人。”柳和鳴卻似是對眾人擔憂全無所覺,抬頭瞧向眾人,聲音一下提高,“切記育人當在教書之先,德為主,才為輔,德才兼備,才是正道,諸君可記否?”


    柳和鳴聲音洪亮,德為主才為輔一句竟是在山野中迴蕩不絕。


    “諾。”眾人紛紛起身應是,一副聆聽訓誡的模樣。


    柳和鳴又抬手一指陳毓方才手書的厚德載物幾個大字:


    “這幾個字,以後便懸掛在山門之上。老夫會親自上書朝廷,取消商銘的舉人身份。”


    又看向陳毓:


    “陳毓,老夫有意收你做關門弟子,你心裏,可願意?”


    什麽?所有人都有些傻了——


    依著柳和鳴的身份,這般被人不給麵子的拒絕了,還被逼的親自處罰了最喜歡的學生,不是應該急怒攻心以後想著法子報複,讓對方寸步難行嗎?


    怎麽事情的發展跟大家想的全不一樣!


    柳和鳴竟然要收下這個沒一點兒眼色桀驁不馴的少年做弟子,還是關門弟子!更不可思議的還是用這麽商量的語氣。


    話說以柳大儒的身份,想要收個學生還不是天下學子任其挑選,所有人哭著嚎著求拜師,什麽時候收個學生還要這麽低聲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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