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豎子敢爾!”那人站住腳,瞧著陳毓的眼睛幾乎能噴出火來。


    因白鹿書院的名氣太大,別說是書院的先生,便是學生走出去,一旦自報家門的話,憑他是誰,都得另眼相看。


    可是方才,自己竟然以堂堂白鹿書院先生之尊,被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給羞辱了。更可氣的是這小子來的目的還就是投考書院罷了。那人的臉一下沉了下來。


    看那人臉色不善,旁邊的吳景榮倏地一哆嗦——


    陳毓不認識此人,他卻是識的的。


    這人姓商,單名一個運字。旁邊那個和商運長相相似的年輕人,則是他的兒子,今年新鮮出爐的舉人商銘。


    要說商運,和吳昌平還曾有過同窗之誼。兩人的境遇也頗為相似,都是考中秀才後便一路蹉跎,屢考屢敗,無望之下,隻得轉為去教館中謀生。


    相較於吳昌平失意之後的曠達心胸,商運為人則有些偏執,曾在落第之後,長時間借酒澆愁,這也是當初孫氏父親會選擇吳昌平而拒絕相對來說更年輕和女兒更相配的商運的根本原因。


    隻是商運卻不知從自己身上尋找原因,反而把一切都歸咎於旁人,更是對吳昌平這個“橫刀奪愛”的人恨之入骨。竟是無時無刻不想著要把吳昌平給踩在腳下,以報當年“奪妻之恨”。


    而他的這個願望,也在兒子考中秀才後終於實現——


    商銘十四歲甫一下場,就一舉考中秀才不說,還考進了廩生!要知道這可是文氣最盛的江南,二十歲三十歲,甚至五十歲還在為秀才而拚搏的人比比皆是。


    商銘因此風頭大盛,被眾人譽為神童。然後投考白鹿書院,也是毫無意外的被錄取。更是得到了白鹿書院中頗有名氣的儒者沈洛的認可。


    彼時正好白鹿書院的蒙童班還缺少一位教授書法的先生,而商銘的書法又很有大家之風,沈洛就隨口問他是何人所授,商銘告之,是自己父親精心教導的結果。


    同一時間,吳昌平也正好被人推薦後前來應聘,閑談間提及商銘,並言明那是自己一手教出的學生。


    吳昌平這話倒是絲毫不假。


    商運屢屢落第之後,始終不甘心,鎮日裏或者唿酒買醉,或者和人寫詩唱和,至於家中生計,根本問也不問。家中衣食所需全靠妻子給人幫傭所得,經常窮的鍋都揭不開。甚而兒子去私塾就讀的束脩都拿不出來。


    虧得吳昌平瞧著不忍,又可惜商銘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就出麵幫著說和,讓商運也在私塾中擔了個名,這樣不獨每一月都有銀子可拿,便是商銘也可以免了束脩就讀。


    可以說,在商銘身上花費了大量心血的是吳昌平,而不是商運這個父親。


    可吳昌平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到頭來在背後狠狠的捅了他一刀的就是商家父子。


    白鹿書院蒙童書法的西席之位被商運平白得了去還不算,甚而吳昌平還落了個人人不齒的欺世盜名的名頭。


    那一次之後吳昌平大病一場,然後便遠走方城府,到了陳府任教。


    而商家則因為父子俱入白鹿書院而讓人豔羨不已。


    而最讓吳景榮弄不懂的便是,為何之前爹爹就對商銘精心教導,到了商運這裏,則是對自己怎麽也看不順眼——


    吳景榮功課上雖是有些吃力,書法卻是極好的。而且因為和商銘都是吳昌平教導出來的,兩人字體頗為相似。


    可商運就是能一麵在眾人麵前毫不避諱的稱讚自己兒子,一麵就能當著所有蒙童的麵對吳景榮大加羞辱。


    嗬斥都算好的了,更多的時候,甚至還會因為某個起筆讓他不滿意這樣的小事而打手心。


    時間長了,令得吳景榮簡直對書法產生了心理陰影,連帶的見到商運就害怕。


    “怎麽?沒當軟骨頭讓你很失望”陳毓卻是悠然道。


    既然要推薦給自己當老師,裘家自然對吳家做了一番調查,吳昌平和商家的一番糾葛,陳毓也是知道一些的,方才聽對方那般說,陳毓就已經知道來的人是誰。自然就存了給先生出一口氣的打算,“還是你以為,所有人都會為了一點兒利益,就會唯利是圖,做個欺世盜名的偽君子也在所不惜?呸,讓我說,那可真真是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欺師滅祖,簡直連畜生都不如。”


    一番話出口,不獨商運,便是商銘,臉也白了下。


    當初會那般對吳昌平,這父子二人內心不是沒有掙紮的。尤其是商銘,從年幼無知到意氣風發的少年時期,生命中父親這一席位甚至是由麵前這個幹瘦的老頭子充當的。


    被人瞧不起,一個人默默流淚時,商銘也曾質問老天,為什麽吳昌平不是自己的父親。漸漸長大後,卻明白,自己是誰的兒子是無法改變的,要想不做被人瞧不起的窩囊廢的兒子,就隻有想辦法改變爹爹的處境。


    而這一切,在自己考中秀才並進而被白鹿書院錄取後終於成為了現實。即便是以背叛了曾經父親似的對待自己的先生為代價。


    至於曾經有的愧疚,也早已在這幾年的春風得意中消失殆盡——


    爹爹豐厚的束脩,使得家裏早擺脫了之前的困境,娘親不必去給人幫傭,還能雇個丫鬟伺候,對外說出去,又有白鹿書院先生這樣的好名頭,再加上自己眼下的成就,走到哪裏不被人高看一眼?


    當然,越是如此,也就越擔心手裏擁有的東西會失去。


    商運自然是一樣的心思。幾年來之所以對吳景榮百般刁難,何嚐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實在是每次見到吳家小子,都止不住有些心虛,總想著,永遠不要見到吳家人才好。


    哪裏想到,今兒個不但碰見了吳景榮,連遠避他鄉的吳昌平都迴來了。本想來個先發製人,再把對方嚇走或氣走最好,卻不知吳昌平從哪兒找來這麽個不識時務的學生,竟是分明要和自己杠上的模樣——


    聽他說話的語氣,吳昌平竟是把當年的事告訴他了?


    “好好好,倒是牙尖嘴利!”商運怒極反笑,“隻可惜,我白鹿書院可要不起你這般目無尊長的學生。不想丟人現眼,還是繼續迴去做你吳夫子的高足吧。”


    語氣裏明顯充滿威脅之意。


    “哎呀,真是嚇死我了。”陳毓果然一番頗受驚嚇的模樣,商運嘴角的笑容還沒有露出來,就聽陳毓已經看向旁邊的吳景榮道,“景榮哥,咱們白鹿書院的山長可是換人做了?”


    “沒有啊。”吳景榮呆呆的搖頭,小聲道,“書院一直是周源山長當家。”


    “是嗎?”陳毓拖著長腔道,“我還以為山長換人做了呢,卻不妨竟是有人又行欺世盜名之事,嘖嘖嘖,還真是屢教不改,世上怎麽就有臉皮這麽厚的人呢。”


    “商運,”早已明了商運的為人,吳昌平雖然對陳毓的維護感到窩心,卻又唯恐對方會在考場上下絆子,當下冷冷道,“毓兒投考白鹿書院,憑的自然是他的真本事,若有人敢耍什麽手段,老夫不介意連當年的事一起鬧上一鬧。”


    和毓兒比起來,商銘又算的了什麽?當年自己心灰意冷遠走他鄉,現在為了自己的得意門生,也不介意和這兩父子對上。


    這是要和自己撕破臉的節奏?可即便如何難為吳景榮,都沒見這老兒這般激動過!商運明顯沒想到吳昌平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半晌才恨恨道:


    “好一對師徒,果然有膽色,竟敢跑到白鹿書院來撒野!”


    從進了白鹿書院,商運那吃過這樣的掛落?說是顏麵掃地也不為過,卻偏是怕吳昌平真和他說的那樣把事情鬧大,看著陳毓和吳昌平,簡直生吃人的心思都有。


    “咦,這不是商先生嗎?見過先生。”


    “商先生好。”


    ……


    旁邊忽然響起一陣問候聲,卻是一群學生,正陪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緩步而來。


    商運父子迴頭,可不正是商家的貴人、當初收了商銘做學生又介紹商運入白鹿書院的沈洛?


    “學生見過沈先生。”商銘臉上閃現出一抹依戀的笑容,上前一步扶住沈洛的胳膊,把手裏一個小包裹遞過去,“先生愛喝茶,這是學生前幾日親手采摘的春淺早茶,先生嚐嚐味兒道可還成?”


    一旁的吳昌平瞧著,臉色更加不好看——當初商銘在自己麵前,何嚐不是經常獻些這樣的小殷勤?


    “好,好啊。”沈洛的神情卻是很欣慰。商銘這孩子不但聰明更兼懂事貼心的緊,很多時候,自己真覺得這個弟子簡直就和兒子差不多。


    錯眼瞧見旁邊的吳昌平,看他也是一副讀書人的模樣,又站在最得意的學生身側,不免多看了幾眼。


    商銘果然乖覺的緊,忙上前道:


    “我給先生介紹一下——”


    說著一指吳昌平,神情明顯有些苦澀:


    “這是我幼時的啟蒙恩師吳昌平吳老先生。今兒是來送他的學生投考書院的。”


    他話音一落,旁邊的錦衣少年便接過話頭:


    “沈兄說這是您的啟蒙恩師?我瞧著怎麽是來找茬的啊?還威脅人,說什麽拿當年的事鬧上一鬧,根本就是無賴嗎,哪裏像個讀書人?還有他的學生,這麽大點兒就敢頂撞長者,也不知是怎麽教的?”


    還要再說,卻被神情痛苦的商銘打斷:“程璦,別說了。子不言父過,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先生再如何,都是我的老師,別說隻是罵幾句,便是要打要殺,做學生的也隻管受著便是。”


    “商銘,你怎麽,這麽,這麽忘恩負義——我爹,我爹有哪裏對不起你了?”饒是憨厚老實如吳景榮,這會兒也明白商銘這番話,無疑是坐實了父親的罪名,臉一下漲的通紅。幾乎快要哭的瞧向沈洛,“沈先生,他說的——”


    沈洛卻是已然迴頭,眼神如刀般落在吳昌平身上,無疑已是明白了眼前人是誰——數年前冒充商銘的書法老師想要騙取白鹿書院教書資格的那個無恥秀才?!


    “沈先生——”吳景榮還想解釋,卻被沈洛冷冷打斷:


    “你就是蒙童班那位大名鼎鼎連執筆都做不好的吳景榮?知道我為什麽知道你的名字嗎?以你的資質,怎麽有資格留在書院?若非商先生和銘兒幫你求情,你以為,你還能站在這裏?受人恩情不思迴報,還竟敢意圖威脅,這般無德之人,怎麽能再留在白鹿書院?你迴去吧,不用再來了。”


    當初便是商銘苦苦哀求,自己才沒有把吳昌平有辱斯文的齷齪事公之於眾,倒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這起子小人竟還敢跑來威脅自己的得意弟子。


    又轉頭對商銘道:


    “性情厚道不道人非是你的優點,可也得看維護的那人值也不值!”


    吳景榮臉色一下慘白,身子一軟,若非喜子扶著,就要坐倒在地——沒考取白鹿書院作為附生而存在,已經讓吳景榮抬不起頭,苦讀數年卻落得個被書院驅逐的下場,更是讓人萬念俱灰。


    吳景榮呆呆的瞧著沈洛,卻是流著淚,說不出一個字。


    吳昌平也沒有料到,自己不過說了這麽一句話,就會給兒子帶來這樣的災難,頭暈目眩之下,神情痛苦的捂住了胸口。


    虧得旁邊一個路過的少年上前扶住,又取了顆藥丸喂給吳昌平,才讓吳昌平緩了過來。


    反觀商運父子,則嘴角含笑,那神情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沈洛冷哼一聲:


    “讀書人最要緊的是心正,如此心術不正者也敢來我白鹿書院鬧事,當真是斯文敗類,讓人汗顏!銘兒,商先生,咱們走吧。”


    話音未落,就聽一聲冷笑,然後少年清亮的聲音隨之響起:


    “都說白鹿書院乃是天下文氣聚集之地,書院先生更是滿腹經綸德被天下,卻不料竟是如此偏聽偏信、指鹿為馬,當真令人齒冷!”


    這話明顯說的就是自己啊!沈洛倏地迴頭,卻見一生的唇紅齒白的俊美少年,正無比憤怒的瞧著自己。


    “哪裏來的無知小子,怎麽敢對我家先生無禮!”商銘忙上前一步,護在沈洛前麵。


    其他白鹿書院的學子也紛紛對陳毓怒目而視:


    “沈先生才名滿天下,豈是你這等小子可以胡亂汙蔑的?”


    “這樣的人也好意思投考白鹿書院,還不打出去!”


    “是嗎?”陳毓卻是絲毫不懼,依舊負手而立,臉上神情更是冷漠的緊,“若然書院中不過是收容些欺世盜名之輩罷了,那這白鹿書院,我不來也罷。”


    一番話說的在場諸人好險沒給氣樂了——


    這人腦子有問題吧?什麽叫不來也罷?好像書院求著他來似的!


    商銘長出一口氣。吳昌平那麽捧著,還以為對方是個什麽樣的天才呢,卻原來是個這般輕狂無腦的。方才這番話,無疑會得罪整個書院,這人即便再有才,也不要想留在書院了。目的已達到,便要勸沈洛等人離開。


    卻被沈洛擺手拒絕——看著少年頂多也就十一二歲罷了,會這般口出狂言,定然是他身後的吳昌平教唆所致。


    這樣道德低下的人也敢做人老師,不過是誤人子弟罷了。而且說不得對方以後還會纏上商銘。


    有自己在,怎麽也不能讓這樣的人繼續為惡,怎麽著也要揭下他虛偽的麵皮,讓他從今後再不能招搖撞騙才是。


    當下冷冷道:


    “吳昌平,都說人活一張皮,瞧在都是讀書人的份上,當年事,老夫給你留著一絲顏麵,沒料到你竟然執迷不悟,到今天,還要以怨報德。既如此,老夫索性攤開來說,你既然非要把銘兒書法的功勞歸到自己身上,可敢和商先生一比——這幾日大書法家劉忠浩正好在書院中做客,到時讓他評比一番,高下立知。誰是欺世盜名之輩自然一目了然。也省的有那暗藏歹意的小人在背後壞了書院的名聲。”


    商運的書法,自己倒是沒有太留意,可但看商銘的,卻知道筆法必然不俗。


    商運的臉色微微好看了些,甚至還有些喜意——


    若論書法一途,吳昌平確然比自己強一些。可自己也不是全無優勢,那就是吳昌平的字乃是野路子,自成一家,而自己卻是演習劉忠浩的字帖,甚而私下裏自己寫來,都覺得和劉忠浩的字非常相似。


    世人哪裏有不喜歡炫耀自己的?既是劉忠浩做裁判,自己怕是會更沾光一些。


    當下點了點頭:“全憑沈先生吩咐就是。”


    “要比試?”陳毓卻是一笑,“這主意倒好。隻是在下還有一個想法,方才商公子不是說,老師有事,便弟子服其勞嗎?就由我代替我家先生應戰。不知商公子可敢代父參加比試?你的書法是你父所授,我的書法卻是得了先生真傳,到時候你我各寫一幅字,讓天下人瞧瞧,到底誰家先生才是有真才實學的名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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