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安好,勿念。伐楚之計,當詢郭罡。艱難險阻,望卿保重,免吾掛慮。涼城再會。閱後即焚。”


    這就是玉旈雲寫給石夢泉的寥寥數語。


    當展開信,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他先是感到心中無限的溫暖——她沒事——接著,憐惜,困惑,憤怒,一一湧上心頭——她怎麽可能沒事?哪一次對自己的傷病不是輕描淡寫?哪一次不是拚到徹底垮掉,還不肯認輸?越是叫他“勿念”,就越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伐楚大計,要問郭罡?是了,為免羅滿落入敵手,此信被人抄去,她當然不能把全盤計劃在信中告訴他。把這計劃藏在河對岸一個不起眼的謀士心中,很是安全——郭罡!這奸詐卑鄙的男人!是這個獐頭鼠目的家夥慫恿她親自到楚國來的吧?這裏刀山火海,怎麽能把主公推到險境之中?何況,還是一個傷病交加,應該臥床休息的人?這人究竟想怎樣?想把玉旈雲怎樣?想利用玉旈雲達到什麽目的?


    他恨不得此刻便揪住郭罡的領口,狠狠質問。


    但隨後,無奈,感慨,又像是潮水一般,淹沒了他。他似乎什麽也做不了!在達到目的之前,玉旈雲素來目不斜視。他沒法阻止,也不能使她的腳步慢下來——猶記那一夜,在她的病榻前,她說,怕夜長夢多,自己會看不到夙願達成的那一刻。當時,心中難以言喻的絞痛——她也會害怕,不錯的,對手她都可以擊倒,但是死亡呢?他比她更怕!


    此刻,她說“涼城再會”——這是多麽狂傲的語氣!是說,攻下楚國的京城,他們在彼處共享勝利之喜悅吧?征程之上幾多艱險,她這樣硬撐,這樣胡來,或許真的挺不到“涼城再會”的時候?他不敢往壞處想了。


    她讓他保重。用了命令的口吻。


    他也隻好如此,為免讓她掛心。


    閱後即焚。這亦是命令。所以,無論他心中多麽想要把這封信藏進懷中緊貼心口,他還是忍住了,將薄薄的信箋湊在燈火上燒盡。在那飄散的青煙中,尋找心中倔強的笑臉。


    北麵傳來的消息雖然稱不上是捷報,但至少讓攬江城的樾軍知道,暫時沒有楚軍的威脅了。如此,他們眼下所要麵對的敵人暫時就隻有疫病而已。那一日病倒的人,連同林樞在內,有二、三十名。都安置在城內的診療所。端木槿雖然自己身上有傷,還堅持指揮防疫。石夢泉、羅滿都讓部下全力配合。加上有王小蝦這個熱心的幫手,一切倒也井井有條。至黎明時分,城內人員的分流便已完成,需要隔離的人都住到城外大營的隔離區裏來了。石夢泉又仔細詢問城中藥物儲備的情況,讓他們詳列清單,有不足的,便火速去河對岸調集。


    又過一日,在攬江大營與向垂楊作戰的副將梁建琛親自來向石夢泉和羅滿報告。大體說了和楚軍交戰的情況,說楚軍不知從何處聽說了有關“稻草泥磚”的事,他們以為稻草懼火,泥土懼水,所以企圖用火攻和水攻摧毀城牆。但他們卻不知道,樾軍工兵營自從在民間發現了輕便的稻草泥磚,就不惜三顧茅廬向喬日新請教。起先,喬日新並不肯傳授。但去年七月的時候,大青河汛期,亟需加固堤壩,喬日新便用稻草泥磚幫民夫們建造臨時房屋。工兵營亦參與加固河堤。一來二往,和喬日新有了不一樣的交情。喬日新方才肯將稻草泥磚的製造方法傳授。同時也告訴工兵營的都尉許昌,稻草泥磚隻能做臨時建築之用,因為不耐水火。許昌聽後,決心尋找改良的法子。經過連月的摸索,工兵營的巧匠打造出輕便的鐵鏈,將鐵鏈編織成網,罩在稻草泥磚所建造的房屋外,再刷上一層灰漿,幹燥之後便堅硬無比,且水火不侵。他們試著在最潮濕的海濱用此法建了一幢房子,暴風驟雨也屹立不倒,而且冬暖夏涼。“我記得當時羅總兵把這個喜訊報告給內親王,內親王迴信大加讚賞呢!”梁建琛道,“羅總兵還記得嗎?”


    羅滿笑了笑:“我當然記得。內親王信裏說,有此秒法,今後我軍豈不可以隨時隨地建立城防?這一次,果然用上了。”


    “這事內親王倒沒跟我提過。”石夢泉道,“人說戰場之上鬥智鬥勇,我看智勇之外,還需要鬥兵器鬥建城挖渠的本事。我軍鐵矢已經天下無敵,如今又有火炮,還有這神奇的稻草泥磚——羅滿,你和許昌都功不可沒呀!”


    “哪裏!”羅滿連忙擺手,“還是要內親王高瞻遠矚,想到怎麽用,這才化腐朽為神奇。我和許昌鑽研稻草泥磚,隻不過是覺得我等鎮守東海,此處又多海嘯風災,若尋著一種迅速重建房屋的方法,可以安撫災民,令百姓安居樂業。我們可沒有想到內親王竟然會有如此妙用,瞬間就讓楚人的城池變成了我軍的堡壘。”


    “鑄造、建城這些本領又分什麽打仗用還是老百姓用?”石夢泉笑道,“重石既然能鑄造出輕便又堅硬的火炮,日後自然也可以改良鐵犁。這稻草泥磚,當然也可以用來修建民宅。聽說這攬江城中許多房屋和城外的不少村莊都在程亦風撤退的時候被燒毀了。現在雖然不急著修繕,但是日後我軍以攬江、鎮海為據點,繼續向內陸推進,若是可以恢複此地原貌,或讓楚國百姓迴來耕種,或遷東海三省的貧民前來經營,都可以成為我軍的後盾。”


    “是。”羅滿點點頭。其實關於稻草泥磚,他還有另一段迴憶——那天玉旈雲寫信來褒獎他時,端木槿也剛好為了惠民藥局的事來找他。她對工兵營潛心研究“稻草泥磚”的事是知道的,也曉得他們最近有了突破,就玩笑道:“既然這麽價廉物美,不如用這磚頭把我惠民藥局後麵的那些庫房修一修吧?最近有些漏雨呢!”羅滿忙笑著說好。不過,感覺自己的笑容很不自然。他知道自己是在掩飾,不想女大夫發現,他們所作的一切努力並非為了造福於民,而是為了日後攻打楚國。而他,也不是愛民如子的一方鎮守,隻是軍隊中的一名劊子手而已。


    這些,他不能說出來。


    梁建琛又接著敘說和向垂楊交戰的情況。基本無甚驚險之處。在樾軍火炮壓製之下,楚軍根本沒有進攻的機會。且樾軍控製了大青河河口這一段,兵器、糧草、援軍源源不斷,相反向垂楊長途奔波而來,一應用物和人馬都是用少見少。他見沒有勝算,一度放棄了攻下攬江大營打算,隻是想在攬江大營和攬江城中間建立一道防線,把羅滿困死在攬江城。正當他打算一麵牽製攬江大營一麵迴去攻擊羅滿是,就接到了鎮海陷落的消息,也知道了石夢泉大軍正趕到攬江來。於是他不得不放棄攬江,退入山林。


    “我軍的暗樁子還在他身邊。”梁建琛道,“楚軍的動向,他會及時向我們報告。”


    石夢泉點頭讚許。玉旈雲的這批暗樁子,個個智勇無雙,從程亦風身邊的小莫,到冷千山身邊的蕭榮,都立下了汗馬功勞。去年他奉命成立武備學塾,雖是為朝廷選拔武官人才,但玉旈雲也吩咐他好生留意,若是有特別機靈的,就栽培起來,“日後敵營之中自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


    “向垂楊既已潰逃,我軍是可以繼續南下了吧?”梁建琛問。


    “自然。”石夢泉道,“不過,仍要提防向垂楊撤退是假,伺機反撲是真。好不容易拿下來的攬江和鎮海,可不能再落入楚軍的手中。”


    在場諸人無不點頭讚同,當下即商議起兵隊的調遣來,該派多少人馬去南方攻擊程亦風,又留多少兵馬在北方防守,如何確保補給路線的暢通,又如何揚長避短盡量不去地形複雜的山林和敵人交戰……這樣一直商議到了下午時分,方略大約都定了下來。梁建琛滿有把握地指著地圖道:“過了程亦風藏身的這片穀地,就進入了楚國的平原。那裏幾乎無從防守,我軍必然勢如破竹。到時還不直搗京師嗎?楚國皇帝大約又要像當年那樣,嚇得帶著文武百官出城狩獵了吧!”


    “也不要太輕敵!”羅滿道,“當年岑老將軍率軍打到了涼城城下,滿以為可以踏平楚國,誰知被程亦風的空城計騙了,雖然後來一度占領平崖,但終於敗於司馬非之手。早兩年內親王帶著咱們飛渡大青河,一舉攻占遠平城,也以為能速戰速決,消滅鹿鳴山的敵軍,再長驅直入,攻占涼城,誰知在殺鹿幫的土匪手上吃了虧。這一次……”


    “羅總兵不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嘛!”梁建琛道,“方才你不是說,那群土匪已經身染瘟疫,被燒死在攬江城中嗎?程亦風也已經自己將自己困在南部的山地,這次楚軍還能玩出什麽花樣來?再說……”


    他的話還未講完,外麵有個兵丁走了進來:“啟稟石將軍,劉子飛將軍在牢裏吵吵嚷嚷,說一定要見您。”


    “他要見我做什麽?”石夢泉皺眉,“這麽有精神吵吵嚷嚷,可見是沒有染上瘟疫了!”


    “劉將軍說他並非怯懦怕死臨陣退縮之輩。”那士兵道,“將軍和羅總兵將他當作逃兵關押起來,很是不妥。他要將軍放他出來,讓他領兵與楚軍作戰。”


    “他是領兵和楚軍作戰,還是領兵給咱們找麻煩?”梁建琛冷笑,“他的人馬先前在冷千山手上折損了許多,現在真要去和楚軍作戰,他從哪裏變出人馬來?”


    在座將領多是玉旈雲和石夢泉的嫡係,對劉子飛甚為厭惡,聽梁建琛這樣說,也都跟著冷笑。但羅滿和石夢泉卻知道,雖然玉旈雲不曾和他們明說,但劉子飛是被丟出來當誘餌的,若非他衝在前麵迷惑了冷千山,攬江大營和攬江城豈會這樣就落入羅滿的手中?而石夢泉更加清楚,這必是出自郭罡的計謀。他曾說過,譬如楚國是一個堅硬的果實,就讓劉子飛去劈開果殼,玉旈雲直接去享用果仁便可。但此一計,不僅是讓劉子飛去劈果殼,還是想借楚軍之手除去此人。


    他二人都笑不出來。羅滿道:“劉子飛並不是沒有兵馬。他還有人馬駐紮在瑞津。”


    “劉將軍正是這麽說的。”那士兵匯報道,“他說羅總兵要鎮守攬江、鎮海,確保糧草可以從東海三省運來,石將軍就要率軍去南麵追擊程亦風和冷千山,我軍戰線拉得長了,一旦西麵的司馬非等人領兵偷襲,就會將我軍的補給線攔腰截斷。因此,他要進攻大青河中遊的楚軍要塞,讓敵人忙於應付,便可確保南征的順利。”


    眾人都曉得這憂慮不無道理,方才大夥兒也討論過如何攔截可能從西麵國來的楚軍。大家一致認為,樾軍不擅山林作戰,所以不能選擇掃蕩鹿鳴山。不過對於楚軍來說,大部隊要山地行軍也十分不便。他們要來攻打樾軍,多半還是選擇從官道前來。那麽樾軍隻要搶先向西推進五十裏,占領楚軍東進的必經之地“青蛇溝”。那裏道路狹窄,一旦為樾軍封鎖,楚軍隻能選擇穿越山林。那麽,樾軍隻消在林子外麵埋伏,很容易將敵人一網打盡。梁建琛甚至建議,再過一段日子,就到了天幹物燥的時節,楚軍敢藏身樹林,樾軍隻消一把火,就讓敵人化為灰燼。


    雖是如此計劃,但大夥兒也知道,平崖駐紮有楚軍主力,封鎖青蛇溝,也隻不過能擋住敵人一時片刻。且一旦楚軍兵分幾路,繞過青蛇溝而來,攬江的樾軍是很難阻擋他們的。如果能讓他們來不了,當然最好。隻是,大青河中遊的楚軍要塞如平崖、遠平,都是易守難攻之城。從前玉旈雲選擇鐵鎖飛渡,但最終也未能成功。如今難道直接乘船登岸,攀爬峭壁攻打平崖、遠平嗎?那豈不是成了敵人的活靶子?“他說要打,怎麽個打法?”梁建琛問。


    “這個……小的不知。”那士兵道,“劉將軍說,他已有了全盤計劃,要跟石將軍說。”


    “哈!”梁建琛一拍大腿,“故弄玄虛,我看他是什麽計劃也沒有,隻想找個借口跑迴瑞津去。他若是有辦法攻下平崖、遠平,還會跑來江陽爭做‘南征統帥’?不早就從瑞津打過大青河去?”


    “若要拖住司馬非,並不需要拿下平崖城。”羅滿沉吟道,“隻要不斷擾敵,讓他們無暇□□前來攬江這邊支援,那也是可以的。”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劉將軍他肯嗎?”梁建琛道,“拿自己部下的性命去替內親王的兵隊鋪平伐楚的道路,劉將軍要是願意這麽做,太陽早從西邊出來了。”


    “咳!”羅滿清了清嗓子,提示梁建琛說話不要太過分,劉子飛雖然被關押,但依舊是將軍,不可隨意論斷。


    “難不成還真的要聽聽他的說法?”梁建琛很不以為然。


    石夢泉若有所思:“劉將軍他……怎麽會忽然說起攻打平崖?”


    “可能是他的那個門客教的吧。”那士兵迴答,“昨天夜裏,有個老頭兒跑來,說自己是劉將軍的幕僚,要探望劉將軍。小的們也不敢阻攔……”


    “這叫什麽話!”梁建琛斥罵,“劉將軍現在是犯了軍法,怎麽能隨便什麽人說見就見?”


    他自訓斥那士兵。石夢泉心中卻是一掣:劉子飛的幕僚?那就是郭罡了?郭罡給劉子飛出主意,還能安什麽好心?難道是要劉子飛去送死?想到這裏,不免覺得厭惡萬分。直想吩咐把郭罡也抓起來看管,免得其多生事端,但又想起玉旈雲的信,不免猶豫:不知玉旈雲的伐楚大計究竟如何?拿下了郭罡會不會有所妨礙?但害死劉子飛是玉旈雲計劃中的一環嗎?


    心中不由既擔心又惱怒。此事不宜讓太多人知道。於是,他自起身道:“諸位寬坐,我去聽聽劉將軍到底有何高見!要是這樣一直不理會他,隻怕他也沒個消停。”當下,跟著那小卒一起來到囚禁劉子飛的那處軍帳。


    一進門,果然就看到那張比老鼠還醜陋的臉了,賊溜溜的小眼睛眯縫著,好像是要掩飾那種殘酷又精明的光芒。“石將軍有禮!”郭罡作揖。劉子飛原在一旁的榻上盤腿而坐,滿麵鬱悶,被郭罡瞥了一眼,也起身拱手道:“你來了。”


    石夢泉並不往裏走,隻是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他二人,道:“此處沒有旁人,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什麽帶兵攻擊平崖之類的廢話,可以不必提了。”


    “那怎麽是廢話?”劉子飛道,“我也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作此提議的。”


    “平崖、遠平都是易守難攻的險關,你卻說要帶著瑞津的士兵去攻打,這不是廢話是什麽?”石夢泉道,“你忍心看自己的部下去送死嗎?”他雖然是質問劉子飛,但目光卻掃向郭罡,那意思是:我知道你想要害死劉子飛,那已經是不仁不義之舉,如今你還要推著瑞津的士兵一同去赴死?劉子飛再怎麽與玉旒雲不和,也是我大樾國的將領。瑞津所駐紮的雖然是他的部眾,但也是我大樾國的士兵,怎麽能隨便推到敵人的刀口上去?


    “平崖、遠平是險關,但也不是攻不破的城池呀!”劉子飛道,“遠的不提,早兩年你不是也和玉……那個內親王從懸崖以鐵鎖飛渡攻占了遠平城嗎?如今隻需要故技重施,還怕拿不下遠平?”


    聽了這話,石夢泉真是有好氣又好笑:這是郭罡給劉子飛出的主意?這計策第一次用可算是奇兵突起,讓楚軍措手不及。但既然已經吃了一次虧,楚軍現在能沒有防備?劉子飛再依葫蘆畫瓢從懸崖飛渡,不是自投羅網嗎?他竟然沒有覺察?“同樣的手法,豈可用第二次?”他皺眉,同時也撇了郭罡一眼。


    郭罡即笑嘻嘻地替“主公”劉子飛迴答:“不錯,的確,以常理看來,同樣的手法不應該用第二次的——楚人心中大概和將軍有同樣的想法吧?”


    石夢泉愣了愣:“所以?你當真要再用第二次?”


    郭罡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老朽豈會與將軍兒戲?遠平城一向據險以守,沒有多少兵力。其實是楚國北方防線最易突破之處。內親王早先選擇進攻遠平,豈不也是如此考慮嗎?而且上一次,之所以遠平城得而複失,我軍是在殺鹿幫的土匪手上吃了虧。如今聽說殺鹿幫已葬身攬江,飛渡遠平,哪裏還有後顧之憂?既奪取遠平城,便可以從背後攻擊平崖——平崖是為了防備來自大青河的攻擊,和攬江大營也差不多,麵前固若金湯,背後根本不堪一擊。隻要殲滅了司馬非,那楚軍主力就幾乎全軍覆沒,拿下涼城,易如反掌。”


    石夢泉皺眉:說起來如此簡單,真正實施又豈會一帆風順?尤其是,要再次以鐵鎖橋飛渡大青河,萬一被敵人洞察先機,先頭部隊就會被困於敵境,重蹈當年之覆轍……莫非郭罡就是想要這樣害死劉子飛?他盯住那對似笑非笑的老鼠眼。


    “將軍是覺得老朽的計劃不夠周詳,怕敵人會發現我軍的行蹤?”郭罡笑道,“將軍請放心,隻要有我軍艦船出現在平崖城外的大青河河麵上,楚軍就以為我軍是要正麵進攻平崖城。他們忙於應付,怎會想到我軍再次從遠平飛越而至?將軍剛剛率領我國水師大敗蓬萊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殲滅楚國鎮海水師,這消息隻怕很快就傳到司馬非的耳朵裏。屆時,楚軍對我國艦船,還不聞風喪膽嗎?若是見到我國兵艦出現在平崖、遠平城外的河麵上,他們還不立刻戒備,防範我軍以火炮助陣,正麵進攻?如此,他們也就不會想到我軍勇士會鐵鎖渡河了。”


    這樣聽來,也不是全無道理。可是石夢泉始終不願相信郭罡,尤其害怕他借機殺害劉子飛——玉旈雲的手裏若是再多一條樾國大將的性命,那可就被這卑鄙的家夥往邪路又又推進幾分了!於是沉吟不語。


    “石夢泉,你還婆婆媽媽的做什麽?”劉子飛怒道,“我要率軍去攻打平崖、遠平,還不是保護我軍好不容易才奪下的攬江與鎮海,且替你南下追擊程亦風打掩護?放著程亦風這個軟柿子我不去捏,偏偏要和司馬非較量——我對你,還不夠意思嗎?你卻在這裏唧唧歪歪!莫非是你怕我一句奪取平崖,再攻破涼城,占了滅楚的頭功?”


    你這蠢材,我是為了要保你的性命!石夢泉暗想,但深知真相不足宣之於口,而拿場麵上的話與郭罡辯論,自己沒有任何的勝算,倒不如端起將軍的架子就這麽拂袖而去。讓劉子飛大罵自己卑鄙,總比讓玉旈雲多背負一樁血債要好。於是,他冷冷一笑:“你還是戴罪之身,說什麽領兵?你當日在診療所門前胡鬧的時候,將士們都看在眼裏。他們早就不當你是南征統帥,也不當你是個將軍——誰還甘願隨你征戰?你好生在這裏反省,等著皇上問罪吧!”說罷,轉身走出軍帳。


    “石夢泉——”劉子飛跳將起來,追出門,“我承認,當日在診療所外我的確有失當之處,那也是因為我懷疑自己染上瘟疫,一時昏了頭腦。日後你要去兵部告狀也好,還是直接去萬歲麵前參我也罷,我都認了。但是現在正是進攻楚國的緊要時刻,羅滿病怏怏的,不能領兵,你還要把我關押起來自斷臂膀嗎?再不發兵去阻止司馬非,他就打過來了!”


    但是石夢泉並不理會他。有幾個小卒圍上來,又把劉子飛拖迴軍帳中去了。


    “石將軍——”郭罡還是自由之身,陰陽怪氣地跟了上來。


    石夢泉正好有話要問他,不過怕人多眼雜,緊走幾步,到了一處無人的角落,才停下道:“你又來做什麽?想要害死劉將軍嗎?之前,你也是想借冷千山之手害死劉將軍吧?一次不成,這次又想借司馬非的刀來殺人?我決不答應!”


    “將軍為何這麽關心劉子飛的死活?”郭罡瞥了石夢泉一眼,“劉子飛可是一心想打壓內親王的。他死了,豈不是很好嗎?”


    “混帳!”石夢泉怒斥,“劉將軍雖然與內親王不和,但始終是我大樾國的武將。即便是平民百姓,若蓄意殘害他人,也是死罪,你卻陷害朝廷命官?你到底要多少次陷內親王於不義?”


    “嘖嘖,看來將軍對老朽的誤會頗深呢!”郭罡歎息道,“老朽方才不是已經把進攻平崖的計策向將軍詳細解說了嗎?將軍覺得毫無勝算嗎?劉子飛好歹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一場全無勝算的仗,他會去打嗎?”


    石夢泉答不出,隻是瞪著郭罡。而郭罡也並不懼怕他的目光,反而露出一種奇異的嚴肅之色:“要老朽說,這場仗不僅有勝算,而且勝算很大。所以,不僅要打,而且還應該又石將軍你親自領兵去打。”


    親自?石夢泉迷惑了。


    “這也是內親王的意思。”郭罡道,“將軍應該知道,內親王和老朽商議過南征的全盤計劃吧?由將軍率軍奪取鎮海,接著,再奪取遠平、平崖,一路殺入涼城,這都是內親王的意思——這份戰功,總不能落在劉子飛的手裏。特意要動用瑞津的兵隊,是為了將劉子飛的部下也收歸己有——內親王先前並不知道劉子飛能從冷千山手上撿迴一條命。劉子飛若死了,將軍接手他的人馬理所當然。但既然他活著,老朽就不得不花一點功夫。將軍大可以讓他簽一紙手令,把瑞津的部眾交給你。然後派他去南方和程亦風、冷千山作戰。如此,他最多大罵將軍和他爭功勞而已。殊不知,就算他能夠打敗程亦風、冷千山,將軍的那些部下也不會真心追隨他。而他的部下經過平崖和遠平的勝利,多半都會真心佩服將軍智勇雙全,誓死效忠將軍和內親王。這可真是一箭雙雕的妙計呀!”


    什麽一箭雙雕,石夢泉並不關心。既然郭罡提到玉旈雲,他就急切地問道:“我正想要問你——內親王現在何處?讓內親王拖著那樣的病體到楚國境內來涉險,是你的主意?”


    “是老朽的主意,也是內親王的心願。”郭罡道,“將軍與內親王相識已久,豈不知道她的脾氣?她要得到的東西非要得到,而且不願假手於人。海上與蓬萊國一戰,她傷病交加,沒有一年半載,無法複原。但是伐楚之戰又迫在眉睫。我本獻計,讓劉子飛衝鋒陷陣,最後,內親王可輕易收拾殘局,撿個現成的好處。內親王卻怎麽也不肯。我又獻計,以劉子飛為餌,擾亂楚軍,讓羅總兵打前鋒,石將軍從海上進攻,好從東北角一步步蠶食楚國,可內親王也不願意,說,討伐楚國,她非得親自上陣不可。我也勸過,她如今可不再是才從禦前放出來曆練的親貴子弟,也不再是昔日的將軍,而是身份貴重無比的議政內親王。有許多事情,不需要親曆親為,反而是派部下完成,更為妥當。隻是內親王說,踏平楚國這件事,非要她親手完成不可。老朽迫於無奈,才替她想出現在的計劃來。”


    非要親手完成。石夢泉永不能忘記涼城郊外那漆黑的墳墓裏,玉旈雲對他說的話。對於旁人——譬如劉子飛,譬如翼王,攻下楚國,是他們在權力的階梯上更進一層的籌碼。而對於玉旈雲,卻是血海深仇。所以,她傷病未愈,也親自到前線來了。“那你究竟給內親王獻了什麽計策?”他問郭罡。


    “自然是一個既可以讓她參與其中,又不會太辛苦的計策。”郭罡道,“我好不容易才勸服內親王——以她的身體,此刻不適合指揮大軍。萬一在前線病倒,對軍心士氣勢必產生極大的打擊。倒不如來個神出鬼沒,讓敵人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而自己人也會覺得她智勇雙全,無可匹敵。而實際上,她既不需要在正麵戰場和敵人交鋒,也不需要在敵人後方做什麽冒險的舉動,隻要靜靜休養,在適當的時候出現,那就可以了。”


    “靜靜的休養?”石夢泉皺眉,“她和海龍幫的盜匪們來到楚國境內,聽說一路跋山涉水,繪製地圖,又在攬江城裏擺空城計,被楚國武林人士所傷——這叫靜靜的休養?”


    郭罡兩手一攤:“海龍幫的人來到楚國,有一撥是為了潛入攬江城,焚毀兵器庫。而另一撥的確是為了保護內親王。我們派來一隊人馬前來繪製地圖也是真的。可是,繪製地圖本來和內親王沒有關係——隻怕是她閑著無聊,非要參與其中。至於攬江城的空城計,隻能說是老朽計算失誤,未料到楚國武林除了酒囊飯袋,還頗有幾個精忠報國之輩。原本內親王來到攬江,應該隻是暫作休息。但她能夠隨機應變,拖住敵軍,力保攬江不失,也算是意外之喜——他日將軍和內親王重逢,我猜她一定會將這段經曆繪聲繪色地說給將軍聽,當作是自己參與伐楚之戰的一件功勞。”


    若有那一日,石夢泉想,自己一定會責怪玉旈雲不愛惜身體。可是現在,玉旈雲到底在哪裏?“廢話少說!”他低聲嗬斥,“內親王到底在哪裏?”


    “她應該在一艘船上。”郭罡道,“正沿著大青河逆流而上,一路欣賞著兩岸的風光。”


    “逆流而上?要去何處?”石夢泉追問。


    “是要去……”郭罡壓低了聲音,幾乎湊到石夢泉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石夢泉不免訝異萬分:“為……為何要去……找岑老將軍?”


    “將軍小聲些!”郭罡四顧,確定無人偷聽,才閃著一雙賊亮的老鼠眼對石夢泉道:“將軍請想,楚國兵隊集中在何處?”


    “東北角的攬江、鎮海,鹿鳴山的平崖、遠平,還有西北方的雪雍關、大堰關。”一直都準備著征楚,石夢泉自然曉得敵人兵隊的布署。


    郭罡點點頭:“如今攬江鎮海已經被我軍占領,平崖和遠平則即將陷入苦戰。此刻,若雪雍關、大堰關遭到攻擊……”


    “楚國已再無可動用之援軍!”石夢泉猜到了郭罡的意圖,“雪雍關、大堰關可以輕易被攻破!那裏去往涼城,沿途沒有險要的關口,離開那片山地,便是一馬平川。”


    “不錯!”郭罡道,“而且,攬江、鎮海失守之後,楚人必定以為我軍會以此為突破口,繼續南下、西進。必然想不到我們會來個四麵開花——畢竟,從不同的位置進攻,會分散兵力,乃是兵家大忌。他們總以為是內親王和劉子飛一同攻入楚國,兵力有限,會穩紮穩打,慢慢深入腹地。卻絕想不到我國還有其他可動員的兵力。此外,楚國皇帝一介昏君,遇到危險,就會逃離京城。他過去曾經‘西狩’。如今若是雪雍關、大堰關為我軍所占,他大概就隻能南巡了。”


    “楚國南方沒有許多兵隊,皆因他們從前一直當西瑤是屬國,並不防範。”石夢泉思索道,“現在楚國又和西瑤結盟。真被我軍逼得走投無路,還可以渡過天江去西瑤境內苟延殘喘。西瑤態度騎牆,你之前說,若是他們見到楚國兵敗如山倒,就會來個落井下石,和我軍聯手,瓜分些好處。但我卻以為,西瑤之所以如此騎牆,乃是想我國和楚國一直爭鬥下去,互相牽製著,這樣中原大地就有了三足鼎立的平衡。所以,若是楚國失利,他們反而會幫助楚國。”


    “哈哈!”郭罡笑了起來,“原來石將軍除了帶兵打仗之外,也懂得權力製衡,老朽可真要對你刮目相看了。不錯,老朽也想到這一層,亦和內親王商量過。已有使者代表內親王前往西瑤,向他們陳明厲害,敦促他們與我軍合作,夾擊楚國。”


    “派了使者?”石夢泉沉吟,“西瑤的那些人,可不是這麽容易被說服的。”


    “所以才派了一個很有份量也很有本事的使者。”郭罡眯眼笑,“此人出麵,西瑤人就會見識到我大樾國的決心和本領。也會覺得我國誠意十足。”


    “哦?”石夢泉不知不覺也被這醜陋的男人勾起了好奇,“這使者是何人?”


    “在江陽城裏,除了內親王之外,還有哪一個有份量有本事的人?自然是議政親王翼王爺。”郭罡笑。看到石夢泉驚得合不攏嘴,又接著道:“將軍何須驚訝?翼王爺的本領,你我都已經見識過。他先前和內親王鬧翻了,一直想找個機會重歸於好,如果把西瑤的事辦妥,他或許可以修補和內親王的關係。”


    “翼王想要利用內親王做什麽,難道你不曉得?”石夢泉惱火道,“若是讓他和西瑤那些心懷鬼胎的人勾結一處,我大樾國日後豈不又有一場麻煩?趙王的那場腥風血雨,莫非你已經忘記了嗎?”


    “哈哈,翼王的那點兒非分之想,老朽自然知道。趙王爺掀起的風浪,老朽也記憶猶新。不過,日後的麻煩,要留待日後再去解決,今日隻需要煩惱今日的難題就可以了。”郭罡摸著下巴,“其實老朽覺得,正是翼王這樣覬覦王位,有心擾亂樾國朝綱之人,才會令西瑤更加願意與我們聯手。方才將軍不是也說了嗎?西瑤並不希望我國吞並楚國,打破當下三足鼎立的局麵。但是楚國已經風雨飄搖,難於挽救——那個昏君皇帝隻曉得修道煉丹,那個乳臭未幹的太子,剛愎無知。西瑤再怎麽明著暗著支持,楚國也苟延殘喘不了太久。倒不如和我國聯手,先滅了楚國,瓜分了地盤,再扶植翼王篡位作亂。到時候,西瑤又可乘機發展壯大。”


    這樣的分析也不無道理。石夢泉知道,論謀略,自己始終與郭罡天差地別。這也就是為什麽玉旈雲要把這卑鄙醜陋的老頭兒留在身邊。有些事情,自己是做不到的!玉旈雲不是也說過嗎?他隻能光明正大的與敵人交鋒。其實他心裏,隻想好好守護玉旈雲而已。當初會從軍,豈不也是為了保護她?可如今,連這一點也做不到。玉旈雲眼下的安危,唯有指望烏曇和海龍幫了。


    “將軍?”郭罡在等著石夢泉的答複。


    但偏此時,有個士兵匆匆跑來:“將軍,楚國的司馬非派了使者來,要求見將軍!”


    司馬非的使者?石夢泉愣了愣——司馬非駐守平崖,距離此地最少也有半個月的路程。攬江最新的戰況應該還未傳到司馬非的耳中。算起來,他頂多也就是聽說程亦風從攬江狼狽撤退而已。此時派使者來,所為何事?


    便跟著那小卒迴到中軍大帳。果然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立在當中。這老者身材瘦削,須發灰白,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吹到。然而在滿座魁梧矯健的樾軍將領麵前卻一絲也不膽怯,聽到身後石夢泉的腳步聲,竟迴身微微而笑,略躬了躬身,施禮道:“石將軍,別來無恙?”


    樾軍諸將都未見過此人,聽他如此和石夢泉說話,頗感無禮,但礙於其使者身份,又不好高聲嗬斥。石夢泉卻認出這老者——這不就是當初在西瑤舌燦蓮花,幾乎壞了玉旈雲大計的公孫天成嗎?聽說程亦風被貶之後他也獲罪遭到流放,怎麽變成了司馬非的使者?


    公孫天成隻是微笑:“沒想到石將軍也在這裏,一別兩年,將軍風采更勝當初,讓老朽不敢直視。”


    “在下亦未想到會與先生重見。”石夢泉冷淡道,“先生已經投入司馬非的門下嗎?此來有何貴幹?”


    “老朽自然是替司馬元帥給將軍送信來的。”公孫天成笑道,“原不知石將軍也到了攬江,還以為隻有羅總兵在此呢。不過,既然石將軍來了,那便更好了。”


    我來便更好?石夢泉皺了皺眉頭,這是何意思?


    羅滿則板著臉道:“既有書信,速速呈上。你不過一個小小使者,竟敢這般嬉皮笑臉和石將軍說話。你們楚國,不是素來注重禮儀嗎?”


    “禮儀是對客人用的。”公孫天成道,“對待闖入家門的強盜,哪裏還講禮儀呢?”雖這樣說,他還是取出一封書信來,看了看羅滿,卻最終遞給了石夢泉。


    石夢泉官階高於羅滿,所以羅滿也並不計較,隻是靜靜等著石夢泉拆看書信。卻不料,石夢泉隻掃了一眼信的內容,立刻麵色變得煞白,雙手打顫,幾乎抓不住信紙。在座諸將見了,無不擔憂:“將軍,何事?”


    但石夢泉瞬間又恢複了,攥緊信紙,目光中透出冷冷的殺氣,睨著公孫天成道:“這就是司馬非叫你帶來的消息?”


    “是元帥親筆所書。”公孫天成道,“莫非將軍不信麽?”


    石夢泉冷冷一笑:“是司馬非寫的又如何?就憑一紙書信,就要迫我等撤出攬江?你當我等都是三歲娃娃麽?”邊說,邊將那封書信拋在地上。梁建琛見飄到自己腳邊,便撿起來看了,旁邊的軍官也湊上去瞧瞧,一讀之下,也驚得瞪大了眼睛。羅滿因在對麵,未看到信的內容,不免有些好奇。正要讓他們傳過來,石夢泉已冷冷道:“司馬非說內親王落在他的手中,可有證據?若這麽寫一封信來,就說挾持了內親王,那我也可以說貴國太子正在我的軍營裏。”


    什麽?羅滿聽言也驚得險些坐不穩,司馬非擄走了玉旈雲?難怪石夢泉方才麵色大變。不過,這是真的嗎?在座諸將中不信者也大有人在,有的高聲嗬斥,有的甚至亮出了兵刃:“你這老兒,休要妖言惑眾!內親王英文神武,怎麽會落在你們的手中?”


    公孫天成卻依然麵帶微笑:“貴國內親王英文神武?老朽和她也算交過三次手,一次在大青河,一次在西瑤,一次在涼城,除了涼城那場假官票的風波,老朽有些失算,另外兩次,她並沒從老朽手上討過什麽便宜。所以,稱不得‘英明神武’吧?我看‘爭強好勝’這四個字更適合她。一個女子要領兵作戰,已經是不安本分,她還敢隻帶著幾個護衛就深入我國腹地,未免也太小瞧我國兵士的本領。被司馬元帥設計擒獲,又有何稀奇?”


    這話說得有幾分真了。眾將因為都不曉得玉旈雲的蹤跡,所以把眼望著石夢泉,暗想,他是玉旈雲最信任的副手,玉旈雲離開攬江之後去了何處,石夢泉應該最清楚,真的是深入楚國腹地了嗎?有可能被司馬非挾持嗎?


    石夢泉板著臉:“公孫先生三寸不爛之舌,在西瑤之時,在下已經領教過了。顛倒黑白,無中生有,是先生最大本事。你不必多說。雖然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但你來意不善,要擾亂我軍軍心,便莫怪我不客氣!”說著,揮揮手,便有士兵上來要將公孫天成拿下。


    但公孫天成仍然麵無懼色。自從懷中又掏出一個布包來,笑道:“石將軍何必心急呢?老朽是來傳信的——不錯,也是來擾亂樾軍軍心的。既然要擾亂爾等,且要逼爾等撤出我國過境,怎麽會隻有一紙書信?難道老朽會把諸位當成孩童麽?我當然有證據證明貴國內親王在我手中——方才我不是還說嗎?石將軍在此,那就再好不過了。這證據若是給了別人,他們和貴國內親王不夠親密,隻怕還認不出來呢。給了石將軍,立時可以辨出真偽。”說著,即將布包遞到了石夢泉的跟前。


    石夢泉狐疑地接過了,打開。眾將也都伸長脖子看著。隻見那包內有一封折好的信箋,幾粒淡黃色的玉珠,還有半隻金獅子,下麵也綴著豆粒大小的玉珠。羅滿首先心中便是一緊:那種玉珠乃是玉旈雲傳遞密信時的信物,因為“旈”字便是玉珠之意。而梁建琛等人,雖不曾收過玉旈雲的密令,卻認得金獅子乃是她的兵符,派兵之時,她持一半,帶兵的將領持一半。他們跟著玉旈雲南征北戰,就算未曾親自接到此兵符,也見羅滿、石夢泉或者前鋒營、神弩營的那些都尉持符領兵。如今公孫天成竟拿出此物來,可見玉旈雲真的落入楚軍之手。他們不由驚怒交加。再看石夢泉,似乎也是心中擔憂,已經把嘴唇都咬出血來,雙手顫抖,幾乎無法展開那信箋。雖然最後仿佛下定了決心,將信拆開,但隻看了一眼,隨即手一抖,將整個布包都摔在地上。眾將急忙上前拾起,隻見那信上隻有寥寥兩行字:“大局為重,勿以吾為念。當直取涼城,以慰我心。”沒有落款。然而羅滿認得,這正是玉旈雲的筆跡,登時也感到兩耳轟鳴,站立不穩。


    公孫天成見到他們的模樣,眼中笑意更深:“諸位現在是信了嗎?還不趕緊準備撤軍?你們好好地撤迴河對岸去,司馬元帥也自然會將貴國的內親王好好的還給你們。我兩國當年所訂立之盟約,也還繼續有效。”


    “好好的?”羅滿指著信箋上的幾處暗紅色的印記,“這是什麽?”


    “哦——”公孫天成一副“沒什麽了不起”的表情,“自然是血跡——貴國內親王身體不好,想來諸位比老朽清楚。她時常不是鼻子流血,就是咳血。司馬元帥已經讓軍醫好生照料。不過她那個脾氣,寧死也不肯受楚軍的恩惠。把我們的好心都當成驢肝肺。所以,我們雖有心把她好好的交還貴國,卻不知她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了!”


    “你這老兒——”眾將都憤怒了起來。


    公孫天成卻好整以暇,隻笑看著石夢泉:“怎樣,石將軍?拖得越久,隻會耽誤醫病的時辰呢。”


    石夢泉握著拳頭,指甲已經摳進掌心。按說,玉旈雲有烏曇和一眾海龍幫的高手保護,如今又走的是水路,應該不會輕易落入敵手。公孫天成手中這些所謂的證據,都可以偽造出來,並不能令人信服。但是,萬一……他不敢往壞處想。他清楚的知道,無論玉旈雲在不在司馬非的手中,撤軍都不會可行之計。他應該拍案斥責公孫天成,穩定軍心,再做打算。隻不過,他心中太擔憂,怕自己開口駁斥,露出破綻,反而又給了公孫天成更多蠱惑人心的機會。


    正這時候,門口忽然響起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公孫兄,一別多年,你怎麽一點兒也沒長進,還在做這些坑蒙拐騙的勾當?”便見郭罡從外麵鑽了進來。後麵有兩個士兵似乎是想要拉住他,卻被他喝退了:“放肆,我乃內親王座下軍師,你們膽敢對我無禮?”正是郭罡。


    軍師?曾隨玉旈雲東征鄭國的人不少都認識他,也曉得他後來投到劉子飛麾下:“你……你不是劉將軍的門客嗎?”


    郭罡嘿嘿一笑,也從懷裏摸出一個錦囊來,打開了,拿出半隻金獅子兵符和幾枚玉珠。“你們都認得內親王的信物——不過現在看來,這信物阿貓阿狗都會有,所以也不足為信了。不如就請石將軍替我證明一下,我郭某人到底是不是內親王的軍師?”


    要穩定軍心,則需要一個口舌功夫和公孫天成旗鼓相當的人。石夢泉再怎麽厭惡郭罡,此刻也隻能幫著他唱戲:“郭先生,幾時渡河而來?我正想派人去接你呢。”


    “老朽計算著,將軍這幾日該從鎮海來到攬江,就打算先過來等著將軍。”郭罡語氣甚為恭敬,“不想將軍卻比老朽先到。更意外的是,竟在這裏遇到故知,嗬嗬,世事果然奇妙。”說著,就走到了公孫天成的麵前,拱了拱手:“公孫兄,景隆三年一別,你我也有三十餘年未見麵,別來無恙麽?”


    公孫天成皺了皺眉頭:“閣下是?”


    “唉,公孫兄已然不記得我了?”郭罡搖頭歎息,“也難怪,你這樣的高傲才子,怎麽會記得區區在下?我還以為我這副尊榮至少能給你留點兒印象,結果……唉,罷了罷了。”


    “年紀大了,難免記性差。”公孫天成道,“閣下說景隆三年便與老朽相識,看來真是故交了——可否提示一二?”


    “景隆三年大比,公孫兄不是替人去考試了嗎?不才在下,也是替人考試的,考棚就在公孫兄的隔壁。考完出來,咱們同在貢院門口收銀子,才知道是做同一門生意的。後來還一起去喝了兩杯——公孫兄不記得了嗎?”郭罡眯縫著小眼睛。


    “是你!”公孫天成終於想起往事,驚訝地看著麵前醜陋的小老頭兒,“你是……你是……”


    “在下郭罡。”郭罡笑起來顯得更加醜陋,“公孫兄不記得我,也沒什麽出奇。畢竟不我像公孫兄你,才高八鬥,又相貌堂堂。當初替考事敗,就成了文正公的門生,文正公死後,你隱居多年,又拜入程亦風門下。真是慧眼識英雄,非宰相不輔佐呀!而區區不才在下,學識淺薄,又生就一副神憎鬼厭的模樣,當年勉強幫人考了個二甲,後來那位公子做縣令,我就做了師爺。但沒多久,這短命鬼病死,我隻好又另謀出路。也不知是不是我郭某人的八字不好,從楚國到鄭國,我侍奉過許多主公,沒一個飛黃騰達的。直到去年,內親王東征鄭國,我才終於遇到了一位明主。”


    原來郭罡也是楚國人!石夢泉隻曉得他做過無數人的門客,為了自己的前途,背叛主公就好象翻書一樣容易。他想出來水淹靖楊的毒計,石夢泉還覺得他殘害自己的父老,委實兇殘。卻原來鄭國百姓也不是他的父老,他竟是楚國人!


    “郭兄過謙了。”公孫天成又恢複了先前那不卑不亢的表情,“你一提醒,我便想起來了——當初你不是說過嗎?人家花錢請你替考,又怕考得太好遭人懷疑,要你千萬別考進一甲,所以你是計算精準,才特意考了二甲嘛。至於郭兄仕途不順,我想,除了時機和命數,也和郭兄你自己選擇主公的眼光有關吧?你先前的那些個主公我並不認識,如今這個玉旈雲,也未見得是個明主。她心胸狹窄,窮兵黷武——這且不提,看她身體單薄,百病纏身,哪裏像是個長命的人呢?目下她在平崖城,可沒少麻煩我們的軍醫。說實話,為了楚樾兩國睦鄰友好,我們巴不得趕緊將她送迴樾國去——誰知道拖延下去,她能撐到幾時?”


    “公孫兄——”郭罡笑道,“你是想糊弄誰?內親王若真正你們手中,你們豈不派遣使者去到西京直接去威脅我大樾國皇帝了嗎?天下誰不知道?我國皇帝陛下最寵愛皇後娘娘,而皇後娘娘最疼愛的就是內親王這個妹妹。若是知道內親王落入敵手,皇上豈不立刻下旨,與爾等和談?到時候,隻怕什麽條件皇上都肯答允。可是今天,公孫兄卻來到了攬江城,拿出這些個輕易便能偽造的所謂‘證據’來,想誆我們撤軍。我們可不是三歲娃娃。”


    公孫天成麵不改色:“司馬元帥自然是已經派人渡河前往貴國西京了。隻是擔心路途遙遠,且貴國皇帝聽到消息之後要下達聖旨,沒有兩三個月,你們都不會從攬江撤出去。玉旈雲要是在平崖住多兩三個月,以她那種脾氣,隻怕身體每況愈下,到時一命嗚唿,這責任,我們可不想負擔。所以,老朽才日夜兼程趕來,先把這消息告訴你們。若石將軍可以當機立斷,帶著兵隊撤迴大青河北岸,司馬元帥也就立刻將玉旈雲送迴樾國去。這樣,豈不是節省了許多時間嗎?”


    “哈哈!”郭罡仰天大笑,“所謂‘山高皇帝遠’,這話果然沒錯。平崖距此地有半個月以上的路程,西京距此沒有兩個月也到不了。你們在平崖城裏做什麽,有沒有真的派人去西京,誰又知道?還不是單憑你一張嘴說?”


    “莫非郭兄你是要跟老朽去平崖親眼看一看才相信麽?”公孫天成苦笑,“這一來一迴,可要耽擱不少時日。”


    “不必!”郭罡道,“內親王不可能在平崖城,你不必多說了。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請迴吧!”


    “郭兄何以如此肯定?”公孫天成皺眉,“難道是為了穩定軍心所以打腫臉充胖子?自欺欺人,長久不了。你如此堅持貴國內親王並未被我軍俘虜,不如請她出來,讓她見見樾軍的將士?”


    “哈哈,內親王有要務在身,此刻不能來到大營。而且此處都是她麾下最優秀的戰將,她相信即使她不親自來到,這些個將領也不會被你蠱惑。”郭罡說著,語氣變得冷淡:“至於‘打腫臉充胖子’‘自欺欺人’這些話,應該送給公孫兄才是。說不定你在這裏舌燦蓮花的時候,內親王已經率軍奪下了平崖城。等你迴去,就隻能給司馬非收屍了——公孫兄,請吧——”他親自走去門邊,挑起了簾子來。


    公孫天成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最終沒開口,隻是望了石夢泉一眼,搖頭歎息一聲,在兩個樾軍士兵的押送下,走出大帳。


    樾軍眾將領大眼瞪小眼:“所以……是假的?內親王沒有被他們擄走?這狡猾的楚人,怎麽能就這麽放走?”


    “內親王當然沒有被他們擄走。”郭罡道,“內親王離開攬江之後,就已經迴到了樾國,怎麽可能被他們抓去平崖?無非內親王近來行蹤神秘,所以楚人就像賭徒賭大小一般,押咱們沒人知道內親王身在何處,企圖騙得咱們陣腳大亂。但是內親王的下落,老朽一清二楚,自然就拆穿了他們的詭計。”


    “原來如此!”眾將都舒了口氣。又有人問:“那內親王現在何處?”


    郭罡嘿嘿一笑:“內親王現下有要緊的事要辦。為免被細作探聽到消息破壞她的大計,她的行蹤暫時還不能說給諸位知曉。不過,她已傳下命令,要大家火速南下,驅逐程亦風和冷千山餘部。方才大家爭論不休,是否要攻打平崖城——這其實也是內親王的命令。隻不過她的意思,不是劉子飛領兵,而是石將軍親自攻取平崖、遠平——石將軍,你說是不是?”


    石夢泉此刻幾乎不能言語。但是郭罡的目光似乎是帶刺的,將他從那渾渾噩噩的狀態中刺醒——武官是不可以感情用事的——武官上了戰場是不可以有感情的。這是玉旈雲對他說過的話。冷靜下來看,玉旈雲是何等身份,就算真的落入楚軍之手,楚軍也不敢傷她分毫,自然是火速派遣使者與慶瀾帝交涉。隻要樾軍行動迅速,可能那邊廂還未交涉出任何結果,大軍便已拿下遠平、平崖。即便到時司馬非以玉旈雲之性命要挾,在城下一邊與其談判一邊試圖營救,也比現在什麽都不知道就讓他們牽著鼻子走好。何況,萬一公孫天成不過是放煙幕,現在被其動搖,玉旈雲的伐楚大計難免功虧一簣。


    想到這裏,他一咬牙,點頭道:“不錯,這正是內親王的命令。準備出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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