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槿的腳步甚急。好像背後有什麽東西在追趕——並不是害怕羅滿或者哪個樾軍士兵會老羞成怒地攆上來,一刀把她這個見死不救還說風涼話的家夥砍成兩段;而是在躲避過去的自己——她已作出了選擇,辨明了是非黑白,分清了敵我恩仇,從此之後,決不能讓那天真的執念再追上來擾亂她、動搖她!


    隻不過,她又隱隱地感到,那執念並不是這麽輕易就可以擺脫的——它們並不僅僅在她的後麵追趕,也可能正在前方等待,或者潛伏在左邊右邊甚至天上地下,不知何時會突然襲擊,撲向她,打倒她。她想,那些病患的麵孔,今夜必定出現在她的夢中,王小蝦錯愕的表情,羅滿無奈的眼神,也都將成為她的夢魘,而她從前義正辭嚴所說出的每一句話,更會時時迴響在她的耳邊。她隻怕會鬼使神差迴來這病區,然後再次逼迫自己離開,如此往複,直到癲狂。


    傷口又在隱隱作痛,她感覺快要喘不上氣來,雙腿也變得灌鉛一樣沉重。好不容易才迴到了水榭的居所,跌坐在榻上,又將隔夜的冷茶斟了,連連飲了三杯,才平複了唿吸。頭腦也冷靜了,便意識到此刻並非她糾結個人心思意念的時候——這怪病來得兇險,目前也不曉得有效的治療之法,她得通知身陷囹圄的冷千山,讓他小心飲食,不要染病才行!


    於是,隻休息了片刻,待力氣恢複便又悄悄出門去,像前夜一樣,潛入了庫房,先到之前發現藥材的那間庫房裏搜尋了一圈,把一些她覺得大約可以預防寒症吐痢的藥材抓了些,然後才去地牢那裏向冷千山報訊。“將軍一定要小心飲食。”她道,“雖然此刻病理不明,但我想多半是病從口入。所以生冷的食物和涼水切不可沾。我這裏有些藥材,明日做成丸藥再送來。請務必保重。”


    “什麽?”冷千山還不待迴答,劉子飛先跳了起來,“你說是瘟疫?那還了得?被困在這裏豈不是隻有等死的份兒?不行,羅滿犯傻,我可不要陪著他死——這擺明是玉旈雲多行不義遭天譴,應該立刻放棄征楚的計劃,大家迴去樾國休養。再拖下去,就賠了夫人又折兵啦!我得罵醒羅滿這小子!”他說著,就要嚷嚷,讓外麵的士兵進來。


    冷千山飛起一腳踢中他的軟肋:“閉嘴!你再吵吵,羅滿不殺你,我先殺了你!”


    “姓冷的,你——”劉子飛又痛又怒,才要發火,但見冷千山目露兇光,似乎真的要和他拚命,就咽了咽口水,咕噥道:“你瘋了嗎?”


    “你才瘋了!”冷千山瞪著他,“你這條命是撿迴來的,你這麽多天來吵也吵了,鬧也鬧了,威逼利誘什麽法子都使過,羅滿幾時理會過你?連外麵的衛兵也都沒把你當一迴事。如今有了疫情,他們更加不會放你出去——你死了,玉旈雲正好向你們的皇帝迴報,說你被楚軍俘虜,染病而亡。死無對證,你能把她怎樣?”


    劉子飛愣了愣——其實他何嚐不知道,玉旈雲陰騭冷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且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自己和她有那麽多的過節,如今不慎著了她的道兒,隻怕是很難再翻身了。他無非是做些困獸之鬥,希冀有奇跡發生而已。既被冷千山說穿,他不禁感到最後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一時怔怔,說不出話來。


    冷千山不理會他,隻對端木槿道:“多謝姑娘提醒。既然疫症兇險,姑娘應該趕快離開這裏才是——就不知是隻有攬江城裏出現了怪病,還是這附近的城鎮村落也有了疫情?萬一是後者,那可大大的麻煩。應當把預防的方法傳給程大人——程大人那邊有消息嗎?”


    端木槿搖搖頭。“也許這兩天就會有消息。”她說,是寬慰冷千山,也是安撫自己焦躁的情緒。


    外麵有了響動,是衛兵送飯來了。端木槿不能久留,唯有悄悄返迴水榭。


    金嫂已經在在那兒等著:“姑娘去瞧病人了嗎?也不能耽誤了自己用飯服藥呀!”邊說,邊給端木槿端上飯菜來,又絮絮地告訴她,聽人說,攬江城內喬家大宅之外也有不少人得了怪病,羅滿已經下令將攬江縣衙辟為病區。“這樣看來,好像不是吃壞了肚子這麽簡單呀——是水土不服嗎?該不會像去年那樣……是……是瘟疫吧?啊喲,姑娘,你說要是瘟疫,那可如何是好?”


    “關你什麽事?”端木槿被她越說越不耐煩,忍不住斥了一句。但話出口,看到金嫂錯愕的樣子,她又後悔萬分——這個婦人可不是樾*人,是無辜的鄭國百姓,而且是冒著生命危險來照顧自己的,怎麽可以對她惡言相向呢?於是又忙緩和了語氣道:“我是說……如果真的是瘟疫,那就太危險了,金嫂你不應該留在這裏。趕快迴江陽去吧。”


    “姑娘,你當我是什麽人?”金嫂板起臉來,“我雖然是一個大字不識的鄉下寡婦,但也不是貪生怕死的人。要是我怕死,我就不會自告奮勇到攬江前線來照顧姑娘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端木槿道,“打仗的時候,刀劍雖然不長眼,但你還可以躲,可是眼下這怪病,我也不知有何法子可以預防。”


    “我不怕打仗,難道還怕怪病?”金嫂笑了起來,“姑娘,我要是怕怪病,怎麽會到惠民藥局去做事呢?在那兒,豈不是天天都對著病人?說不準幾時就遇上什麽要命的怪病呢!那樣我也不怕——其實我的這條命,也是從瘟疫的手裏撿迴來的,大不了再被要迴去唄!”


    “哦?”端木槿對金嫂的過去並不了解,“你也經曆過去年乾窯的瘟疫嗎?”


    金嫂搖搖頭:“那個我隻是聽說。我親身經曆的瘟疫是十多年前。那會兒我們村子裏的人都病了。我起初不知道,因為剛巧迴了娘家。等我迴到家裏的時候,才曉得大夥兒都被官府趕到不歸穀關起來等死——有我男人,還有我那苦命的孩子!”金嫂的眼眶泛紅:“我心想,非得去救他們不可,就算不能把他們救活,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所以我就偷偷翻山進不歸穀去。可是……我找不到我男人和孩子了……我想他們已經死了……”她的聲音哽咽了起來:“我不甘心。就算他們死了,我也想親手埋葬屍體,就去死人堆裏找。就這樣,屍體沒找到,我自己也染上瘟疫,上吐下瀉,好像現在這些病人一樣。要不是有一位百草門的大夫——唉,我病得迷迷糊糊,根本沒有印象了,是聽其他得救的人說的——這位年輕的大夫不怕死,衝過官兵的封鎖到不歸穀裏來救人,治好了許多人。後來這事情過去了,大夥兒還想一起去百草門多謝他。可是他卻不在。再後來,百草門也荒廢了。不知他去了哪裏。”


    聽到這段經曆,端木槿一行為金嫂難過,一行也感到驚喜:“金嫂,你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嗎?當年將生死置之度外去不歸穀救人的大夫就是林樞呀!”


    金嫂一愣:“當真?啊喲,難怪了!難怪會內親王都這樣賞識他!我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待他迴來,我得好好給他磕幾個頭才是——待他迴來,說不定也能找到對付這怪病的法子。”


    是啊,等林樞迴來……端木槿的心中焦急。不過,等林樞迴來,他也應該不會出手救治這些敵人吧?或許想個法子敷衍過去……


    “說起來,可能真的和十多年前不歸穀的那場瘟疫一樣呢!”金嫂不知端木槿的心思,兀自絮絮,“那會兒大夥兒也是吐瀉不止,但其實又沒有吃錯什麽東西……端木姑娘,你和林大夫都在內親王身邊做事,他沒有跟你說過當年的事嗎?”


    “沒有。”端木槿搖頭,但同時心中一些十分遙遠的記憶卻被喚醒——林樞從不歸穀迴來,曾經說過在穀內的經曆,當時他的師父,還有端木平父女都在場。隻不過,那時端木槿尚年幼,即便平日在神農山莊耳濡目染對醫術已經有些認識,對於林樞與瘟疫辛苦周旋的經過,她隻聽個半懂。如今既迴想不起不歸穀的瘟疫有何症狀,也更加記不起林樞用了什麽藥。


    算了,她告訴自己,不要想那麽多。樾軍的生死與她無關。於是站起身來,道:“金嫂,我累了……”


    “是。”金嫂不疑有他,收拾起碗碟,便出了門去。


    端木槿靜靜坐房內坐著,確定金嫂已去得遠了,才起身插上門,將偷來的藥材取出,切割、研磨、攪拌,仔細炮製。雖然她手邊沒有戥秤,但憑借多年配藥的經驗,用手指拿捏也不會失準。忙到黎明時,已經將材料調製妥當,隻差搓藥丸要用的煉蜜了。那時,她已疲憊不堪,眼皮直打架,曉得不能再勉強,便和衣躺下休息。但並睡不沉實,沒一個時辰又醒來了,看天色還未大亮,即躡手躡腳地出門,預備去尋些煉蜜來。


    清晨有薄霧,正適合隱藏行蹤。她出了水榭,過了曲橋,穿過花園的門,也沒有遇到半個樾軍士兵。心中正暗自慶幸,卻不意腳下忽然絆到了什麽事物,令她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低頭看,不禁駭異——絆倒她的不是其他,乃是一個臉色青紫、肢體冰冷的樾軍士兵,其身側一灘穢物,想來也是染上了疫病,暈倒於此。


    “喂,你……”端木槿立即伸手去士兵頸間試了試,仍有微弱的脈動。但這脈動好像尖銳的針一樣刺痛了她的手指,讓她立刻縮迴手——她的執念果然又抓住她了!


    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她扶著一株矮樹想要起身,可無奈腿腳不聽使喚,怎麽也站不起來。且那病倒的士兵還迷迷糊糊地張開了眼,看到她,就喃喃道:“端木姑娘……我……我是不是得了瘟疫?救……救救我……”


    端木槿不怕瘟疫。既不怕得病的人,也不怕自己會被傳染。而此時此刻,她卻好像見了鬼一樣,拚命想要躲開。可惜的是,就算她拚盡全力,衣衫都被冷汗濕透,仍然無法起身逃離。簡直好像掉進了夢魘之中。


    不過也就在這個時候,忽有一條人影從天而降,一腳將那士兵踢得飛了出去,繼而扶起端木槿:“端木姑娘,你……還好吧?”


    認出這是嚴八姐的聲音,端木槿登時渾身一鬆:“嚴……嚴大俠……”


    “姑娘的傷勢如何了?有力氣走動嗎?”嚴八姐問。端木槿點點頭,又搖搖頭。嚴八姐就道了聲“得罪”,將端木槿背在背上:“姑娘抓緊了,咱們這就出去!”話音落下,已經跑出很遠了。


    “嚴大俠……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端木槿感到身體在上下顛簸,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是……是林大哥?”


    “正是。”嚴八姐飛簷走壁如履平地,很快出了喬家大宅,但仍腳步不停,直向南麵狂奔。“其實我們不見了姑娘,一直想要迴來營救,但一則不知道姑娘身子何處,二則帶領百姓撤退著實花費了不少功夫——不過也真是巧,幸虧我們撤退花的時間長了,林大俠趕來的時候,我們還未進入山穀,大家正好在山的隘口碰上了——否則,以山區那複雜的地形,林大俠還不知要上哪裏找我們呢!”


    “那……林大哥告訴你們了嗎?蕭榮是奸細!”


    “告訴了。”嚴八姐切齒道,“我們可萬萬沒想到這小子竟然是樾寇!聽到林大俠說的,真恨不得立刻把這惡賊給殺了——可惜,他太過狡猾,也許早就料到身份會暴露,所以當日我們才撤出攬江,他就自告奮勇去鎮海搬救兵。等到林大俠來報訊時,哪兒還找得到他?可能早已帶著他一夥兒的樾國奸細,迴到他主子身邊去了。”


    “還有……許多樾國奸細?”端木槿感到心寒——玉旈雲的確是培養了許多細作,而且是很早以前就開始挑選並訓練了,那時,玉旈雲和石夢泉商議軍政,或者聽其他人匯報內外事務,對她並無避忌。她卻從未認真聽。如果那時稍加留意,今日豈不是可以幫助楚軍?悔不當初。


    “應該不止蕭榮一個。”嚴八姐道,“他能把整個攬江鬧得天翻地覆,必然有許多同黨。林大俠一來報訊的時候,霏雪郡主第一個跳了起來,說但凡是追隨在蕭榮身邊的,多半也是樾國細作,寧可錯殺,不可漏網。不過那時候蕭榮已經跑了,有十幾個追隨的也一起跑了,咱們還上哪兒去找呢?再說,蕭榮在攬江大營官至副將,許多士兵都是他的部下,難道還能都殺了?程大人十分反對這種無謂的屠殺。不過他還是修書一封給鎮海的向將軍,提醒他小心樾國細作。霏雪郡主請纓做了信使,應該就快趕到鎮海了呢。有朝一日讓我找到蕭榮這奸賊,一定把他碎屍萬段給冷將軍報仇!”


    他提到冷千山,端木槿才想起還有大事未說。“嚴大俠,冷將軍還活著,隻是落在了樾寇的手中!”當下,把自己在喬家庫房找到冷千山的事都說了。


    “竟有此事!”嚴八姐驚喜,“冷將軍真是吉人天相!”


    “嚴大俠,不如我們先迴去救冷將軍吧。”端木槿道,“現在喬家大宅裏出現了怪病,隻怕他也會被傳染!”


    “這個……”嚴八姐雖然也想立刻救出冷千山,但還是搖了搖頭,“我還是先把姑娘送出城去,待天黑了再來營救冷將軍。以我一人之力,沒法保證你們兩人的安全。”


    “是我拖累大家了。”端木槿愧疚道。


    “姑娘快不要這樣說。”嚴八姐道,“若不是姑娘,林大俠怎會知道向程大人報信?我又怎會知道冷將軍尚在人世呢?我現在就帶姑娘出城去,迴頭再和弟兄們一起來營救冷將軍——林大俠也在城外等著姑娘呢!”


    林樞在等著她!端木槿頓時覺得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將所有的恐懼煩惱都驅走,便不再出聲了。讓嚴八姐背著,出了攬江城,又走了一段,小樹林裏藏著馬,兩人同乘一騎,奔波了大半日的光景,進入一所空無人煙的村子——田地一片焦黑,應該是之前撤退的時候將未能收割的莊稼都燒毀了。村裏房舍雖然大都完好,但四處可見打破的鍋碗瓢盆,也有些衣衫和孩童的玩物散落在地上,讓人一見到就能想象起匆忙撤退的情形來。


    嚴八姐帶著端木槿馳入一處院落。聽到馬蹄聲,正屋內便有三個漢子迎來出來:“嚴幫主——”而跟著他們後麵的便是林樞了。端木槿一見到他,眼淚便忍不住流下來:“林大哥……”


    嚴八姐翻身跳下馬,招唿那三個漢子去商議如何營救冷千山。林樞則把端木槿抱下馬,一直抱入正屋內,放在一張簡陋的床榻上,給她把了把脈,責備道:“槿妹,你這幾日一定是沒有好好休息。”


    端木槿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隻是低頭垂淚。林樞便抓著她的手柔聲道:“槿妹,我知道你受苦了。羅滿沒有為難你吧?”


    端木槿搖搖頭,哽咽不能言——如果羅滿為難了她,她或許會好受些?


    “槿妹,我知道你心裏難過。”林樞道,“是因為……攬江城裏出現了疫病,你不忍心袖手旁觀,但卻也不願醫治敵人,是不是?”


    端木槿驚了驚:“林大哥,你怎麽知道?”


    林樞歎了口氣:“我……也是猜測……沒想到還真猜中了。這疫病正是當年我在不歸穀見過的那一種。前日,我和嚴大俠他們來到這村子,見到一個得了這種病的人,沒幾個時辰就死了。我便擔心這病又要開始肆虐起來,果不其然。”


    “真的是當年不歸穀的瘟疫?”端木槿驚道,“那……豈不是十分兇險?”


    林樞點點頭:“此病並非中土所有。當年鄭國的那場大瘟疫就是由外洋商船帶來。其實我至今仍不知道醫治之法。”


    “不知道醫治之法?”端木槿驚訝萬分,“那當年不歸穀的人是怎麽康複的?”


    “隻能算是他們自己打敗了病魔吧。”林樞道,“我當年在不歸穀,試過各種藥方,可是病人的身體大多無法自行消化湯藥,所以隻是徒勞。後來也隻是偶然,我發現,若能讓人不斷飲水,輔以糖、鹽,一方麵可以補充其體力,一方麵也可以將邪毒衝出體外。隻要不出現虛脫亡陽之狀,過得十天半月,病自然就好了。”


    “是麽?”端木槿皺眉,“那豈不是全靠病人自身之力?若是老弱之人,多半便救不活了?”


    林樞點頭:“我後來也一直很想研究醫治此病的方法,不過,不歸穀之後,這病消失許久,也無從鑽研了。沒想到如今又見到。”


    “那……是從何處傳來的?”端木槿問,“你說在這村子裏見到病人——這村子裏的人不是都應該和程大人一起撤退去山區裏嗎?”


    “也幸虧其他人都跟著程大人撤退了,否則這一帶還不知要死多少人。”林樞道,“我們見到的那個病人乃是商船的雜工,從鎮海迴鄉,並不知道家裏人都已經和程大人走了,而且起初也不曉得自己染上了疫病。迴到村子裏才發覺。我問他,他說鎮海疫病橫行,每天都要焚燒百餘具屍體……樾軍派出那麽多細作,或許其中有在攬江和鎮海間傳遞消息的,就把疫病帶來了攬江。”


    “啊!”端木槿險些驚唿出聲,“我聽程大人他們的意思,似乎是希望鎮海的向將軍前來救援,好重奪攬江。若是鎮海瘟疫流行,那豈不是糟了?”


    “我聽說的隻是鎮海縣城的情況,大營如何尚不知道。”林樞道,“不過,我會到鎮海去,看看可不可以控製疫情。”


    “我也去!”端木槿立刻道。


    “不行。”林樞搖頭,“你的身體還未恢複,不能冒險。”


    “那你呢?”端木槿道,“都不曉得醫治的辦法就到鎮海去?”


    “當年去不歸穀不也是如此嗎?”林樞微微一笑,顯得有幾分苦澀,“其實,這幾年以來,我活得哪兒還像個大夫?若是能到鎮海去,至少……至少也讓我記起祖師爺的那些教誨吧?”


    端木槿這段日子以來經曆多少苦痛掙紮,幾乎被心中矛盾的念頭撕成千萬碎片。她如何不明白林樞所說那種感覺。


    “槿妹,”林樞看了她一眼,神情又變得明朗了,“你在乾窯做的事,可叫我好生羨慕。你一個人過足了癮,如今該輪到我了吧!”


    端木槿怔了怔,也笑了起來:“治病救人被你說的好像喝酒賭錢一樣。祖師爺聽到了,可要被你氣死。”


    “祖師爺難道還沒被我氣死嗎?”林樞自嘲,“這些年我做的事……”他似乎是想要感歎,但卻打住了,轉而道:“其實話說迴來,祖師爺他老人家沒經曆過這樣的國破家亡的慘劇。若是他和你我有一樣的遭遇,說不定,留下的教誨也大有不同。槿妹,你說是不是?”


    端木槿還素來未曾如此想過,聽林樞這樣說,覺得很有道理:若是醫門祖師見到血流成河的戰場,見到支離破碎的同胞,應該不會出手醫治野心勃勃又狠辣無比的敵軍將領吧?應該也不會救護雙手染滿鮮血的敵國士兵吧?她不禁豁然開朗:“林大哥,你說的沒錯。雖然我不敢妄自揣多祖師爺的心思,但我想,我們為了救更多的人,而不得不在患者之中也分清敵我,祖師爺也應該會理解的。”


    “嗯,是啊……應該會理解的。”林樞喃喃,又道,“且不說這些大道理了。槿妹,你一路奔波,一定累了。此地不能久留,你們還要趕去和程大人會合呢。你先休息吧。”


    端木槿也的確疲累了,可是卻不願休息:“林大哥,你別指望就這樣敷衍過去——你一個人去鎮海冒險,卻讓我躲在山裏享福,我不幹。”


    “誰說你是去享福了?”林樞道,“這疫病萬分兇猛,也不知道此番鎮海的疫情會波及到何處。既然沒有行之有效的醫治之道,就更加要努力預防。我想此病無非是邪毒入口,侵蝕髒腑。病人吐瀉的穢物又汙染飲水和食物,所以迅速傳播開去。若要防病,必要戒吃任何生冷食物,但凡飲水,都必須煮開。此外,人畜糞便也要謹慎處理——若是用來肥田,或許會把邪毒傳給糧食蔬果——這個隻是我的猜測,但性命攸關總要小心為上。槿妹你去到程大人那裏,就要請他組織大夥兒從幾方麵著手,務必把疫病擋在山外。”


    這是一項多麽浩大的工程?端木槿想,莊戶人家沒有那麽多糧食,誰不是采了個果子就吃,刨出個地瓜就啃?再說,隱蔽在山中,要生火做飯,難道不怕暴露行蹤嗎?至於管理人畜糞便,那更是難上加難——不用糞便,那用什麽來肥田呢?誠然,為了性命,再麻煩也得做。隻不過,程亦風有這樣的魄力強製推行這些命令嗎?若是玉旈雲……見鬼!她掐了自己一把:到這個時候,怎麽還在想玉旈雲?


    “林大哥,”她道,“這些隻要讓嚴大俠轉告程大人照樣實施便可,無須我親自前去。我還是想和你去鎮海。我們一起研究治,或許能找到治病的方法。今天在攬江城裏,我也見過那些病患,還看過樾軍軍醫的診療記錄。我覺得應該就是一種寒症痢疾,隻不過比常見的兇猛。四逆湯之類本來是對症之藥,隻可惜病人無法消化,隻要能設法讓藥力進入血脈,應該還是可以克製住邪毒的。所以我說可以試一試用水蛭……”話到這裏,忽然刹住——這不是告訴林樞,自己又去救治敵人了嗎?“其實我……那個……”她想要解釋。


    不過林樞擺擺手,笑道:“見到疑難雜症就忍不住出手試試——誰都有手癢的時候。”


    “我隻是這樣和他們說。”端木槿道,“不過,既然我決心不再助紂為虐,就沒有再和他們多說水蛭給藥的方法,相信他們一時半會兒也琢磨不出來。再說,沒試過,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林樞撫著下巴沉思:“這法子很有風險,也操作不易。但可能真是一條出路。藥力直接進入血脈,要比口服湯藥奏效快得多。當初你不也是用這樣的法子救了玉旈雲一命?按說,那樣劑量的砒霜,以玉旈雲當時的身體狀況,本是必死無疑,還被你救了迴來……”


    “我倒希望沒有救迴她來。”端木槿厭惡地,又道,“林大哥,其實水蛭給藥並不複雜,有些竅門,我可以告訴你,咱們到了鎮海……”


    “槿妹!”林樞打斷她,“我絕不會讓你去鎮海冒險的。你就乖乖跟著嚴大俠一起——”看端木槿似乎要爭辯,他搖頭製止:“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槿妹,你待我的心意,我很明白,我待你的心意,你又豈能不知?鎮海疫情嚴重,你的身子還未痊愈,即使你不為自己的安全著想,我卻不能不為你擔憂。我若時時刻刻掛慮,怎能專心治病?你去了,非但不能幫我,倒還成了我的負擔。”


    端木槿愕了愕,垂下頭來。


    “槿妹,”林樞握著她的手柔聲道,“我把話說重了,但你是明理之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隻要我們都各自保重,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有幾十年的時間可以一起研究醫理藥性,不必急在此刻。”


    端木槿隻覺眼眶一熱,淚水就要滑落,咬著嘴唇忍住了。抬頭瞥見林樞目光灼灼,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禁不住雙頰火燙,輕啐了一口道:“誰答應幾十年和你一起研究醫理藥性了!難道不用吃飯睡覺,就隻對著醫書麽!”


    “當然不會隻對著醫書。”林樞笑道,“也得種幾畝薄田,養幾隻雞鴨,我得上山砍柴,你要生火做飯。憑我們這樣隻曉得治病救人,多半也不會發財,可能過著三餐不濟的日子。衣服也打滿補丁——啊,我知道槿妹你替人動刀縫合傷口的本領了得,就不知道縫衣服的本事怎樣呢?”


    端木槿羞得連脖子都紅了,捂著耳朵道:“胡說八道!我不聽!我不聽!”


    林樞見她如此,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輕輕拉下她的手來,合掌握住,又順勢一拉,就把端木槿拽到了自己的懷中。端木槿先還掙了兩下,但是林樞緊緊擁著她,她隻覺得全身酥軟,心中更是甜蜜萬分,於是便不再動作,合上眼,靜靜和心愛的人依偎在一起。


    誰能想到,如此亂世,如此磨難,讓誤會重重的兩個人能夠找迴當初兩小無猜的依戀?端木槿真怕自己一睜眼,發現是黃粱一夢。


    不過,門外嚴八姐等人有了響動。她和林樞連忙分開。原來是眾人要出發去營救冷千山了。少不得和林樞又有一番計議。待他們走後,林樞才又迴來陪伴端木槿:“若是今晚順利救出冷將軍,明日你們就可以啟程去與程大人迴合了——槿妹,你還是早些休息。路途奔波,需要保存體力。”


    那便是說,明日林樞就要奔赴鎮海,與他們分道揚鑣?端木槿很是不舍,搖頭道:“林大哥,我們好不容易才見麵……不如,你跟我說說……不歸穀的瘟疫?大家集思廣益,總好過日後各自鑽研。”


    “偏偏這時候來想這些費神的事?”林樞皺眉道,“這麽多年我都沒想出醫治的法子,難道咱們一晚上就能想出來嗎?”


    “我就是……”就是想和你多說說話——這是端木槿心裏想的,可卻不好意思說出來,噘嘴道:“不試試怎麽曉得?再說,當年你和我爹說起不歸穀的經曆,那時候我年紀還小,很多細節聽得半懂不懂。如今我也算是見過無數病症的大夫,說不定就能和你參詳出治病的法子呢?方才那個水蛭給藥的主意,你不也說不錯嗎?”


    “你何止是見過無數病症的大夫,你是東海三省的名醫、女菩薩!”林樞笑著在床邊坐下,把當年之事娓娓道來。


    端木槿細心聆聽,也不時詢問,分析症狀與藥物,又舉出自己在各種醫術典籍中所見到的類似病症。林樞也都一一迴應了。有些冷僻的書籍隻有端木槿看過,而另一些孤本醫術則隻有林樞讀過。兩人且說且討論,不知不覺已經夜深。端木槿被倦意侵襲,再也支持不住,終於沉沉睡了過去。


    待她醒過來,已經身處搖晃的馬車之中。驚了驚,撩開車簾向外望——隻見駕座上揚便催馬的正是嚴八姐。而冷千山就坐在他的身邊。不由又驚又喜:“冷將軍!他們把你救出來了!”


    冷千山迴頭——在天光下,他麵上的憔悴之色更加明顯,可是精神卻比在地牢好了許多。衝端木槿笑了笑:“多虧了端木姑娘,我才能夠脫身。再在地牢裏關幾天,不被樾寇害死,也被劉子飛氣死了!”


    “昨夜還順利嗎?”端木槿問。


    冷千山點頭:“很是順利。”


    “除了劉子飛!”旁邊一個騎馬的漢子插嘴——原來劉子飛貪生怕死,昨夜竟哀求冷千山將其一並帶出攬江去。為免他大吵大鬧引起衛兵的注意,嚴八姐等人唯有將他打暈。


    眾俠士都不齒此人的言行,嗤笑道:“劉子飛那草包,讓人看著就想打他幾拳!昨夜還打得少了。真不知道樾國怎麽會讓這樣一個家夥當上將軍。難道樾國上下就沒有人材了嗎?”


    “玩笑歸玩笑,諸位切不可輕敵。”冷千山正色道,“劉子飛也樾國的老將,戰場上十分驍勇,當年樾國開疆辟土的時候,他也立下了汗馬功勞。哪怕是去年打下鄭國,正麵戰場也都是劉子飛在作戰。玉旈雲雖說是一路治水、抗疫贏得了民心。但依我看,這隻不過是場麵上說的漂亮話。樾軍東征勝利,劉子飛功不可沒。玉旈雲大部分的時間似乎都在纏綿病榻——是不是,端木姑娘?”


    他提到這個,端木槿就想起自己親手結下的孽緣種下的惡果,感到後悔萬分。


    不過,冷千山本意並不是責備她,隻順著自己的話題說下去:“劉子飛這樣一個人物,武功謀略不輸我楚國任何一位將帥,卻落到今日的境地——被自己的軍隊關押,隻能等死,甚至要求助於敵人。這是怎樣生不如死的境地?這都是因為玉旈雲算計了他。所以各位想一想,玉旈雲這個人有多麽可怕。”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俠士們即使沒有和玉旈雲正麵交鋒過,也知道她幾次逃過楚國武林人士的劫殺,更知道她在大夥兒的眼皮底下穿過楚國去到西瑤。嚴八姐在江陽活動了一段時間,曉得玉旈雲去了一趟海龍幫,出生入死之後,收服了一群身懷絕技的海盜,而正是這群人,潛入楚國,炸毀了攬江的城牆與庫房。端木槿更加了解——玉旈雲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以和自己最厭惡的人聯手,也可以傷害己身來打擊對手。趙王一黨栽在她的手裏。劉子飛也掉進了她的陷阱……


    不過端木槿也知道,玉旈雲先天不足,後天又缺乏調養,一次又一次重傷重病,已經使她的身體越來越差,不曉得還能撐多久。且還有林樞在她身邊,伺機行刺……念及此,又想到昨夜尚有話未曾問林樞:他這樣離開了攬江,萬一日後玉旈雲問起來,可要如何敷衍過去?還是他已經放棄了繼續潛伏在玉旈雲身邊的計劃?


    於是又向左右張了張:“林大哥呢?”


    “林大俠已經連夜趕到鎮海去了。”嚴八姐迴答,“他聽說那邊疫情嚴重,不想多耽擱片刻救人的功夫。見咱們救了冷將軍安全歸來,他就出發去鎮海了。”


    已經……走了?端木槿怔怔——是啊,可不是已經走了麽?他說,會跟他們分道揚鑣的。現在自己和嚴八姐一行可不就是在趕往南部穀地的路上麽?林樞當然早已經奔赴鎮海!可是他竟然沒有和她道別。沒有叫醒她——也許是特意選在她睡著的時候吧?不想再給她哀求“一起去”的機會?還是避免了話別,也就可以將未來所要麵對的艱險輕描淡寫,免得彼此擔心?心裏難免有許多的悵惘。


    但眾人卻並不知道她和林樞的關係,以為他們不過有些同門之誼,此時既然提起來,就對林樞交口稱讚,說他大仁大義智勇雙全,實在值得敬佩。“醫門之中出了個端木平,實在是把所有大夫的名聲都搞臭了了。”一個俠士道,“幸虧還有端木姑娘和林大俠,一心為國為民。若不是有他們,隻怕我今後見到大夫就想要遠遠的繞路而行,聽到‘神農山莊’這幾個字,則更加要倒足三日胃口。”


    “你說少兩句吧!”嚴八姐打斷,“端木姑娘的傷還未好,咱們長途奔波,還是讓她休息吧!”


    “我已睡太久啦。”端木槿搖頭,“倒是冷將軍看來疲累得緊,不如換冷將軍到車裏來歇歇。”


    冷千山待要推辭,但嚴八姐瞧他那模樣的確疲乏萬分,便停下車道:“冷將軍是該多保重。咱們還得繼續跟樾寇鬥下去呢!”這樣,冷千山也隻好接受了,和端木槿換了位置。一行人又繼續向南馳去。


    端木槿感受著馬車的顛簸,看著兩旁的景物飛速後退——滿目瘡痍的村莊遠去了,迎來一片樹林;不久,樹林又被拋在身後,路旁出現另一處鬼城一般的村落;然後這村落又消失在煙塵中,盛夏茂密的樹林撲麵而來……如此往複,又過了河,翻越了山坡,她知道自己已經離開兩軍前線越來越遠。正慢慢接近程亦風帶領軍民們潛伏的地方。


    一個隻有同胞,沒有敵人的地方。在那裏,她就可以放心大膽地施展自己的醫術了。她一定要不負林樞之所托,做好一切防疫的措施,把怪病擋在山穀之外。


    “嚴大俠,你們兩次出入攬江城,沒有接觸到什麽病人吧?”她問,“這疫病兇險,若是大夥兒接觸了病患,或許得吃些預防寒症痢疾的湯藥才是。”


    “端木姑娘放心。”嚴八姐道,“知道攬江有瘟疫,林大俠一早已經叮囑過我們,所以我們在攬江都遠遠地離開病患,連水也不敢喝一口。”


    “可不是!”旁邊一人也插嘴道,“我昨晚肚子餓得直打鼓,看到喬家大宅廚房裏有那麽多吃食,卻碰也不敢碰。這樣也好——樾寇處心積慮從咱們這兒掠奪了許多糧草,現在隻怕他們也不敢吃喝。不吃,餓死,吃了,病死。哈哈!”


    “等他們都病死、餓死,咱們就可以收迴攬江城了。”另一位俠士也笑道,“不過,到時候還要費一番功夫去收拾呢!也不曉得邪毒會藏匿在哪一個角落裏,說不定得把攬江城一把火全燒了,才能徹底殺死怪病。啊呀,那還不如現在就一把火燒了攬江城!”


    “你現在去放火,那城裏的人還不全跑出來了?”嚴八姐道,“那些尚未染病的,一擁而上朝你撲過來,你能應付得了?還是不要節外生枝,迴去跟程大人匯報,再商議下一步的對策。”


    “我也就是說說嘛!”那人道,“攬江城裏的人死絕是遲早的事——就算不死絕,人心也散了。隻要羅滿病死,看他們還能撐多久!”


    “羅滿病了?”端木槿一驚。


    “是啊,昨夜咱們去的時候見他被人抬著走,走一路吐一路,臭不可聞呢!”那個俠士道,“嘿嘿,也許等咱們見到程大人的時候,羅滿就已經病死了。樾寇作鳥獸散,咱們就可以收迴攬江城。”


    “可不是!”另一個也插話,“最好樾寇嚇得屁滾尿流逃迴河對岸去,也把瘟疫帶過去,東海三省死個絕,連玉旈雲也死了,那就大快人心!”


    他們嘻嘻哈哈,笑聲一路。端木槿的心裏卻蒙上了一層陰影:羅滿染上疫病。雖然是敵軍的將領,但他從不曾負她。無論是當初在乾窯共抗瘟疫,還是後來在江陽經營惠民藥局,抑或是這幾日在攬江,即便挑明了敵對的立場,他也一直對他彬彬有禮,信守對她的每一個承諾。如今,他染上了怪病,隻怕撐不過三天!


    他們的最後一麵——他那悲苦與無奈的神情,還深深烙印在端木槿的心中。沒想到,就要這樣永訣了。


    那又如何呢?她提醒自己,他們本就是要永訣的!他可能會戰死沙場。她也可能會死在樾寇的亂兵之中。即使都僥幸在眼下的這場戰爭中存活,還會有下一場戰爭,再下一場戰爭,沒完沒了。就算都沒有死於戰亂,也分屬不同的國家。到老死的那一天,也不會再見麵。她不會再請他指揮士兵幫忙防治疫病,他也不會扛著口糧和藥材出現在她醫館的門口,或者卷起袖子幫他挑水劈柴煲藥熬湯。


    是這場永無止盡的戰爭讓他們沒法繼續做朋友。


    她咬了咬嘴唇:她恨這場戰爭!


    如此一路南奔,不覺過去了幾個時辰的時間。馬車又在一個無人的村莊前停下,嚴八姐說,還有至少一天的路程,今晚須得在這裏休息了。


    一行人便來到一間較寬敞的農舍。和昨日臨時落腳的那間相仿,這裏也隻有也殘破的家私什物。院子裏有一口水井,但已經被亂石堵死。嚴八姐就和一位俠士去村外的溪流取水,另外兩名俠士則尋木料來生火。雖然這裏離開攬江已經很遠,他們還是謹遵林樞的教導,生冷之物絕不入口。是以,大家長途跋涉饑腸轆轆,還是等到清水打來,用一口破鍋在火上煮開了,把幹糧丟進去煲成了一罐糨糊似的飯,才敢送入口中。


    冷千山畢竟受理不少折磨,新傷舊患,有幾聲咳嗽。端木槿本想出門去尋些草藥來,但他謝絕了,說自己還能撐幾日,一切待到與程亦風會合了再說。大夥兒便各自休息。男人們都在廳堂裏。端木槿是唯一的女子,便在內室的榻上安睡。


    她在馬車上搖晃了一整天,渾身都酸痛難當,一躺下就沉沉睡去了。不過,到了後半夜又醒過來,見到月色皎潔,屋內一片銀白。而外麵的院子裏又傳來嚴八姐和那三位俠士的笑語聲。


    她走到窗口看,隻見四人正在院內飲酒。嚴八姐端著碗笑道:“可真有你們的,竟然把酒藏在這裏!”


    那三人都嘻嘻而笑:“當時撤退走得急,程大人說了,隻帶細軟糧草等必須之物,其他都要銷毀。王家莊可是出了名的釀酒之地,這麽多好酒都要被打爛,何其可惜?咱們弟兄仨才悄悄藏了幾壇。這些日子,大家嘴巴都淡出鳥來啦,今夜可要解解饞。”


    “要是被程大人知道了,看他怎麽收拾你們!”嚴八姐佯怒,但也喝了一大口。


    那三人都笑:“嚴幫主你別假道學。程大人能怎麽收拾我們?他自己也喜愛美酒佳釀——他有一次親口跟咱們說,當年樾寇攻打涼城,滿朝的狗官都逃跑了,本來他也應該逃,隻不過喝醉了,酒醒之時已來不及離開涼城,隻好硬著頭皮想辦法和樾寇周旋。哈哈,你想,這樣的程大人,怎麽會怪咱們藏了幾壇酒呢?他要是聽到攬江城瘟疫橫行連羅滿都快要病死的消息,隻怕會跟咱們一起痛飲一場呢!”


    嚴八姐持碗而笑:“這疫病如此兇狠,看來咱們真的有可能兵不血刃奪迴攬江來。隻不過我很是擔心鎮海那邊,不知向將軍是否安好。”


    “吉人自有天相。”一個俠士道,“向將軍為國為民鎮守邊關,怪病瘟疫這種邪魔外道見到他都要退避三舍。像羅滿這種蠻夷匪徒,其身不正,自有天譴——否則怎麽疫病在攬江爆發沒兩天,他就已經染上了?哈哈,這叫天譴!”


    “對,我也覺得這是老天相助!”另一個俠士道,“那個從鎮海來的人,林大俠問他鎮海的情形,他也隻說縣城許多人染病,大營就不曉得——你們想,如果大營出了事,早就傳出來啦。可見向將軍康健著呢。再說,林大俠也已經趕到鎮海去了,有他在那裏,還有什麽病治不好的?他不是說,這是他十幾年前就見過的疫病嗎?”


    “沒錯!”第三個俠士也道,“我越想越覺得是老天爺帶了這場瘟疫來幫咱們消滅樾寇——你們想,這病外洋舶來,偏偏就傳到鎮海。鎮海那裏的病患又偏偏迴了鄉,不早不晚,在死前被咱們撞上,讓林大俠認出這種病來。他也曉得這病如何傳播,才讓咱們連夜把屍體給弄進攬江城裏,汙了他們的水源……雖然林大俠機智勇敢想出這妙計,也要靠老天成全嘛——樾寇這次必定有來無迴!”他說著,舉起酒碗來,和嚴八姐等人碰了,一飲而盡。大夥兒都撫掌大笑。


    房內的端木槿卻好像遭到五雷轟頂。是林樞故意把疫病帶進攬江!為了消滅敵人!


    她一時不能動彈,又感到雙腿發軟,便倚著牆壁慢慢滑坐下去。暑天裏,地麵卻是一片冰涼的。那涼氣從她的手心一直涼到她的骨子裏去。


    昨夜,她還在和林樞討論著如何醫治這可怕的疫病。林樞細說了不歸穀的經曆,以及他對這病症嘔心瀝血的研究——他知道這病的傳播途徑,所以知道預防的方法,當然也就知道怎樣可以讓人感染——邪毒藏匿於病人吐瀉的穢物之中,一旦汙染飲水和食物,便可迅速傳播開去。在他和她討論著這些的時候,他對自己在攬江的所作所為隻字未提。


    也許他想要說的。


    祖師爺他老人家沒經曆過這樣的國破家亡的慘劇。若是他和你我有一樣的遭遇,說不定,留下的教誨也大有不同。槿妹,你說是不是?


    林樞的這句話響著她的耳邊。她當時以為,這話的意思是,祖師爺也會允許他們不去救治敵人。但林樞的意思可能是——祖師爺會容許他們去殺害敵人。林樞豈不是之前就已經這樣做了嗎?蒸熟雄黃,企圖毒死玉旈雲!


    端木槿不是已經接受了這種做法嗎?不是也暗暗後悔自己沒有早點兒結果了玉旈雲這個大魔頭嗎?


    那麽為什麽,聽到攬江疫病的真相,她會這樣震驚,這樣……心痛?


    真的,她的胸口劇烈地疼痛起來,痛到無法唿吸。好像迴到了她被蕭榮偷襲的那一天,白刃貫胸而過,跌入池塘,碧幽幽的水從四麵八方壓向她,讓她窒息。


    那一天是林樞救了她。


    現在呢?誰來救她?林樞去了鎮海了,去那裏救護病患,抗擊瘟疫。


    她呢?她應該按照計劃,和嚴八姐等人南下與程亦風會合,休養生息,靜待重奪攬江的時機——林樞已經製造了這個時機。那以後,待樾寇敗退——或許,疫病蔓延去北方,再替他們殺死一些敵人,狠挫對方的士氣,讓其未來幾十年都不敢再揮師南下——若那樣,她和林樞可以相攜去一個平靜的地方,實現他們昨夜帶著羞澀又帶著甜蜜所計劃的夢想。


    這不是很完美嗎?但為什麽,她如此痛苦?痛不欲生?


    她在冰冷的地上坐到腿腳麻木。不知不覺,月色已經被血紅的晨曦所取代。那變幻無定的紅光讓她瑟縮了一下,起初,竟疑心自己是坐在血泊中的,直到感覺手背上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她才從迷夢中驚醒——是一隻老鼠正從她身邊爬過。


    她驚得急忙甩手。而那醜陋的畜生反倒好像不怕人,被丟到角落裏,還瞪了她一眼,仿佛在說:你比我好很多嗎?


    老鼠身上的虱子,是引發乾窯瘟疫的罪魁禍首。那時,樾軍的軍醫發現了,把帶病的老鼠當寶貝一樣豢養起來,還自鳴得意地向玉旈雲獻計——隻要有了這些畜生,從此攻城掠地,所向披靡,不費吹灰之力。但是玉旈雲做了什麽?她拔劍,砍了軍醫的腦袋。


    狠毒如玉旈雲,也沒有依靠傳播瘟疫來達成目的。誠然,玉旈雲是個軍人,她手中有武器,麾下還有無數握著武器的士兵。他們會為她征戰。林樞隻是一個大夫。他征戰的方式,隻有用他所知道的醫理藥性——這,沒有什麽不妥吧?


    她說服不了自己。無論是要她支持或者譴責林樞,她都做不到。


    不同的念頭在心中爭鬥廝打,她感覺胸口快要炸裂。便慢慢扶著牆站起來,想要去出去透透氣。


    嚴八姐等人的馬就拴在院子外,她走過去,解開一匹,騎上了,任由那畜生在村子裏遊走。


    天色越來越亮了。馬兒帶著她走到村子盡東邊的溪水旁。那畜生低頭飲了幾口水,又順著溪水繼續走。沒多遠,水麵變寬了,水流也湍急了起來。馬兒在溪邊駐足不前。端木槿望了望——如果她跳進水裏,會不會淹死呢?可否一了百了?


    這個念頭瞬間攫住了她。她翻身下馬,朝水中走去。一步,兩步,直走到了水中央。但令她失望的是,那裏的水深也隻是到她的腰間而已,根本無法自溺。


    不願殺人,也不能救人,難道殺了自己也不行嗎?


    她從心裏發出一聲嘶喊,驚得岸邊的馬兒也踢跳了兩下。然後,她直挺挺仰天倒下,躺在了溪水中。水麵漫過了她的身子。她睜開眼睛,讓自己去感受雙目的刺痛。從水底,她依然可以看到太陽,金紅色的一輪,卻沒有熱力。


    她被水流推動著,漂向不知什麽地方。也許是岸邊,因為溪水變淺了,她的臉又浮出水麵。但是她不想動,就這樣屍體一般在水裏躺著。


    的確是靠近岸邊了。水草糾纏著她。蘆葦遮擋了她的視線。還感到小腿上尖銳的疼痛。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是水蛭,正牢牢地吸著她的腿上。


    水蛭,依靠水蛭給藥,可以救人呢!她坐起來,呆呆望著腿上的蟲豸,正貪婪地吸著血,身體越漲越大——好肥的一隻。正是她治病時會使用的。她帶著一種近乎著迷的情緒,癡癡望著——當年是在哪一本醫術裏看到這個偏方?她又是怎樣潛心研究水蛭給藥之法?她在自己身上做過實驗,搞得傷痕累累;第一個用水蛭給藥的病人是一個小孩——父母被嚇得半死呢!用水蛭去給玉旈雲解毒,她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是做好了被斬首的準備的……醉心醫學的每一個瞬間都是那麽開心。如果能夠一輩子都這樣就好了!


    吸飽了血的水蛭扭了扭身子,鬆開了端木槿。不過端木槿又伸手把它抓住——好像是抓住了全天下最美好的東西。


    她站起來,看到馬兒就在不遠的河對岸,正帶著困惑的表情看著她。她笑了笑,趟水過去。從馬鞍邊解下水囊來,把那條水蛭放量進去。然後,她又繼續在水草和蘆葦間尋找——一條,兩條,三條……她的腦子是空白一片的,眼中隻有那蠕動的蟲豸而已。


    很快,水囊被她裝了差不多半滿。


    她就滿意地跨上馬去。想也不想,撥轉馬頭,朝北方攬江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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