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旈雲一直在黑暗之中。烏老大的船上有些香油,幫她洗了眼睛之後,又再用清水衝洗一次。那刺痛的感覺雖然減輕,可是視線依然模糊。再過一陣,天完全黑了,那盞燈也熄滅,什麽都看不見了。


    波濤將小船拋來拋去,她感覺掉進了一片黑暗的虛空中,什麽也抓不住,什麽也觸不著。前所未有的恐懼,像是一張網,將她包住——今天隻身前往翼王的畫舫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她不該單人匹馬冒險。迴想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一個人去做什麽事了。總有石夢泉在身邊。而每次他們分離,便會有厄運降臨,或者是他在大清河幾乎殉職,或者是她纏綿病榻差點兒就醒不過來。這一次又會如何?她不會永遠都看不見吧?落入了這海盜頭子的手中,還能全身而退嗎?


    浪頭一個接一個的打來,冰冷的水珠濺在她的臉上。滿耳都是波濤的咆哮之聲:她這是到了哪裏呢?還在大青河上嗎?


    “我們要到哪裏去?”她大聲問。不知烏老大在哪一個方向。


    “迴海龍幫。”聲音從波濤中傳來。


    迴海龍幫?玉旈雲心下一涼:穿越魔鬼海域去海盜們的老巢?那還了得!


    “不行。”她倏地站了起來,摸索著朝烏老大走,“你快送我迴岸上去,我不和你出海——我眼睛痛得厲害,我要迴岸上找大夫。”


    “危險!”烏老大大喝。


    玉旈雲隻覺得腳下晃動,好像船底被抽空,自己不知要跌像何處。不過,才一踉蹌,烏老大已經抓住了她,道:“不要亂動!我們已經出海了——我知道你眼睛疼,可是現在要是折迴去,隻怕官兵早就等著我們。你還沒見到大夫,就已經被抓起來了。”


    混帳,你知道我是誰嗎?玉旈雲差一點兒就罵出了口。不過她明白,如果此刻表明的身份,隻會帶來更大的麻煩,隻有狠狠咬住嘴唇讓自己冷靜,接著道:“可是再這樣拖下去,我會瞎的。”


    “胡說八道!”烏老大道,“我已經幫你洗幹淨了,不會瞎的——我告訴你,我在海盜幫裏長大,被撒石灰這種事,小時候就是家常便飯。要是會瞎,我早都瞎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你聽我的,現在就閉上眼睛好好休息,一準沒事。”


    玉旈雲其實擔心自己的眼睛還是其次,關鍵是怕自己的失蹤會引發騷亂。可是又想不出別的理由來說服烏老大——更沒辦法強迫烏老大。她瞪著漆黑的夜空與海,想:除非我遊迴去,但是海岸在哪裏呢?


    海風讓她的眼睛又刺痛起來。


    “喂,你哭了?”烏老大道,“大老爺們兒,怎麽跟個姑娘似的?”


    “誰說我哭了!”玉旈雲怒道,“我眼睛疼!”


    “哈哈,好吧!”烏老大道,“所以你才應該閉上眼睛休息——再說,海上風浪大,睡著了就不會暈得那麽厲害。”


    玉旈雲滿腹惱火,可是眼下既無處可發泄,也沒有脫身之計,再者,顛簸的小船的確讓她感到胸中翻江倒海般難受。罷了,她想,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待我養好了眼睛的傷,再來收拾你們這窩海盜。當下,雙手抱著膝蓋,將頭枕在胳膊上,漸漸迷糊了過去。


    待她醒來的時候,隻覺周圍明亮,但眼前卻是一片模糊——是烏老大用布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即伸手要摘下布條來。卻聽烏老大阻止道:“別動!現在是中午,太陽很猛。你眼睛有傷,最好不要被強光刺激。過幾天休養好了再慢慢來。”


    也有道理!玉旈雲心中歡喜:能見到光,就表示自己沒瞎!


    陽光溫暖地照在臉上,海風輕柔,連海浪的聲音都顯得歡快。她仰起臉側耳傾聽——有海鳥的叫聲。上一次這樣無所事事地享受陽光和清風,是什麽時候?她已經想不起來了。雖然一年半以前,和石夢泉從西瑤乘船北上,也有如此日光如此海浪,但她那時心中時刻掛慮著收迴兵權的事。而此時此刻,她看不見,又無路可逃,連掛慮也是徒然,就反而變得輕鬆了起來。真是奇怪。


    “我們到哪裏了?”她問。


    “就快到海龍幫了。”烏老大迴答,“你感覺怎麽樣?還暈嗎?”


    玉旈雲愣了愣,晃晃腦袋:“不暈。我又不是第一次出海。”


    “嗬!你這麽快就忘記了”烏老大笑道,“是誰之前吐得一塌糊塗?我看你就快連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了,才點了你的穴讓你睡沉一些——你已經睡了三天啦。”


    三天?玉旈雲怔怔,但覺嘴唇幹裂疼痛,滿口酸苦,這才依稀想起之前暈船的慘狀來——真真是連膽汁都嘔了出來!如果不是烏老大點穴讓她昏睡,她要暈船三天,現在隻怕已經不成人形!不過,已經過去三天了,江陽城裏還不知亂成什麽樣!


    烏老大不知她的心思,隻道:“我看你臉色還是差得很——你再撐一會兒吧——前麵就是魔鬼海域,一出那片海,咱們就到家了!”


    魔鬼海域!玉旈雲心中一動,自己想要逃出海龍幫,必須要知道通過魔鬼海域的辦法!日後她要帶人來奪迴重石剿滅海盜,也需要知道航行這片海域的路線!可恨她現在卻不能摘下眼鏡上布!


    烏老大見她的模樣頗為緊張,笑道:“你不用擔心,我從小就在這片海裏玩,每一塊暗礁我都熟悉得很,就算閉上眼睛駕船也不會有事的。再說,我們這條是小船,根本不會碰到暗礁。隻有那些吃水一丈以上的船,才需要小心避讓暗礁。”


    原來是這樣,玉旈雲想,不知我們水師的艦船吃水幾何?“大船怎麽避讓呢?” 她問。


    “這也要分不同的船。”烏老大迴答,“吃水一丈的,有自己的線路,吃水兩丈的,又要走不同的線。之前我們劫過一些西瑤的福船,吃水超過三丈,那就隻有等漲潮的時候,才能靠岸了。不過,反正沒有熟悉這海域的人領航,管你什麽人,都是有來無迴——所以,咱們大可以不必擔心翼王那小兔崽子來找麻煩。”


    那豈不就是也意味著如果樾國水師前來營救自己,也是兇險萬分?玉旈雲心中又恨又急:“你就不怕翼王能在東海三省找到領航的?”


    “這可難得很。”烏老大道,“普通打漁的人不會到這兒來,商船就更加不會來送死了。怎麽會有人熟悉魔鬼海域呢?所以咱們海龍幫才安全得很——你坐好,抓牢船舷,我們進入魔鬼海域了!”


    他話音落下的時候,玉旈雲忽然覺得身下一輕,好像船底的水忽然消失小船正落入一個深淵中一樣。心下一駭,趕忙抓緊了船舷。不過緊接著,船底又是一震,好像由高空跌落水麵一般,發出“啪啪”的巨響。她聽到到風浪的聲音在耳邊咆哮,一忽兒東一忽兒西,全然辨不清前進的方向,更有的時候,感覺是在原地打轉,猶如一片秋風中的落葉,不知要被卷到哪裏去。


    她感到害怕。即使在千槍萬仞之中矢石交攻之際,她也不曾感到這樣驚慌。因為在那些時候,她所麵對的不過是人,隻要拚著一口氣,就可以將敵人殺死。然而這時候,她麵對的是老天爺,是她無法戰勝的對手。而她的命運,更交在一個來曆不明的海盜頭子手中!自己怎麽就走錯了這一步棋呢?


    她的手指幾乎要摳進船舷的木頭中去了。


    而這時,風浪之中傳來烏老大的歌聲:“外上外,嘿,推起來呀,嘿,拿起錨頭,嘿,好順風哇,嘿……”他的聲音嘶啞,簡直好像狼嚎一般,又被風浪聲割得支離破碎,簡直聽不清他到底在唱什麽。不過,他卻一直扯著嗓子在船頭嚷嚷著。玉旈雲聽來,竟好像用這奇怪的歌聲和魔鬼海域搏鬥一般。


    到底在唱什麽呢?這奇怪的人!她集中精神想聽清楚歌詞,不過,始終隻能聽到什麽“外上外”“嘿嘿呀”之類的,最後終於聽清一句“兩筐裝不了”,心中正不解是什麽東西“兩筐裝不了”,卻陡然發覺周圍已經平靜了下來,又迴複了之前那風和日麗的感覺。


    “我們已經過了魔鬼海域了?”她驚喜地問。


    “過了。”烏老大道,“已經看得見龍爪島了——你也可以放鬆放鬆——難道你的手不疼嗎?”


    玉旈雲才也意識到自己的手指已經麻木了,整條手臂甚至肩膀也因為過度的緊張而酸痛不已。又被烏老大見到。真是可惡!她故作鎮定,打岔道:“你方才唱的什麽?”


    “是絞關號子。”烏老大迴答,“打漁的時候唱的。嘿,我們雖然是海盜,但是也要打漁自己吃。還有許多別的號子,你住一段時間,就都會聽到了。”


    我才不要聽你們狼嚎,玉旈雲想,便不答話。


    烏老大又駕船行駛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即聽到不遠處有人唿道:“咦,老大,你迴來啦!”接著,一陣踩水踏浪之聲,想是那打招唿的人來到了跟前——看來已經到了淺海的地方。那些人和烏老大嘻哈打鬧,幫他推船上沙灘。又有人問:“老大,阿占和你一起去的,怎麽不見他?這個是人是誰?”


    “阿占那畜生,不要提了。”烏老大道,“這個人是我碰巧撞上的,因為我受了點傷,我帶他迴來,等養好傷再送他迴去——對了,你叫什麽名字?”他問玉旈雲。


    “我……我姓劉。”玉旈雲信口胡謅道,“單名一個‘雲’字。”


    “劉雲?”烏老大嘟囔道,“你長得娘娘腔就算了,取個名字也這麽女裏女氣的。”


    “老大——”旁邊有個海盜笑道,“你還取笑人家。老大你叫做烏曇,還是曇花的‘曇’,豈不比人家更娘娘腔?”


    “去你媽的!”烏老大烏曇罵道,“這名字是師父他老人家取的,你敢胡說八道?”


    但海盜們顯然是打趣他慣了,毫不害怕,依舊嘻嘻哈哈。


    倒是玉旈雲玩味著這兩個字,想起玉朝霧陪皇太後誦經念佛,在佛經中便提到“烏曇跋羅花”,乃是靈瑞天花,象征無量智慧——烏老大一介海盜頭子,竟然取了這樣一個充滿佛理的名字,可真少見。不知他師父是什麽人?


    且想著的時候,小船已經被推上了岸。烏曇伸手攙扶玉旈雲:“你跟著他們去休息休息。一會兒我帶你去見師父,他那裏有藥,包管讓你的眼睛變得和從前一樣。”


    玉旈雲點頭答應,即在兩名海盜的帶領下走進了海龍幫的寨子去。由於她被蒙著眼,也不知拐了幾個彎走了多遠,終於聽到那兩人對她說:“你在這兒等著吧。”她才摸索著進了一間房,又找到一張椅子坐下來。不久,有人給她送來茶飯。隻是她經曆了這樣三天三夜的顛簸,已經累得沒了胃口,胡亂吃了一些,就坐著瞌睡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來喚醒她:“劉兄弟,況師父要給你治眼睛啦。快醒醒!”


    她才朦朦朧朧地醒了過來,感到四周燈光昏暗,又一條人影在自己眼前晃動。“你就是烏曇帶迴來的那位小兄弟麽?”麵前的人影道,“我那逆徒連累你了。”想來這位就是烏曇的師父況某人。


    玉旈雲連忙起身施禮:“烏……烏大俠沒有連累在下。若不是他,在下隻怕也遭了……翼王那奸險小人的毒手。”


    “哼,翼王!”況師父道,“我早就說海龍幫之外的人,不要去招惹,烏曇卻偏偏要去惹這個什麽翼王。現在可好——我倒看他怎麽收場。”他邊說,邊摘下了玉旈雲眼睛上的布,讓她緩緩張開眼睛來。玉旈雲即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形,頭發雪白,很瘦,但五官看不分明。


    “這小子給你處理得還挺幹淨。”況師父審視著玉旈雲的眼睛,“我幫你紮兩針,敷些藥,過幾天就好。”


    “多謝況師父。”玉旈雲大喜,但又忍不住為烏曇辯護道:“其實烏大俠沒有去招惹翼王,是翼王來招惹你們海龍幫。”


    “烏曇算是哪門子的大俠?”況師父冷笑了一聲,取出銀針來,“再說,一個巴掌能拍得響麽……劉兄弟,請你閉上眼睛。”


    “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玉旈雲道,“但是烏大俠也是為了從翼王那裏取得前輩心儀的武功秘笈,才會和這敗類糾纏在一起的。若真要計較那另外一個巴掌是誰,我看是前輩才對。”


    “哦?”況師父已經在玉旈雲的眼眶上紮下了一根針,“你的意思,是老夫貪圖武功秘笈,指使徒弟去巧取豪奪,所以才惹來許多麻煩?”


    “我並非指責前輩。”玉旈雲道,“我隻是想說,翼王是個卑鄙狡猾的家夥。他既想將海龍幫守為己用,就會想盡一切辦法——知道你們有愛好,就投其所好來引誘,知道你們有弱點,就窮追猛打來威脅,非要叫你們就範不可。”


    “古人雲‘無欲則剛’。”況師父又再紮下一根針,“我既無所好,又無所懼,翼王奈何得我?他早先也曾設法帶信給我,許以諸多好處,但我毫無興趣。他這才打起我那逆徒的主意來。”


    可真會自吹自擂!玉旈雲想,你若不好武功秘笈,你徒弟又怎麽會千方百計去幫你弄來?


    “聽劉兄弟說話,似乎對這位翼王頗為不齒卻又十分了解。”況師父道,“我已聽烏曇說了他和你結識的經過——你是否自己也受了人家的威逼利誘,所以才會呆在這樣一個人的身邊,任其侮辱?”


    這話倒也不能算錯!玉旈雲大方承認道:“沒錯,翼王的確威脅於我。”


    “那你隻要斬斷自己的恐懼,拋卻自己的*,也就不會再受他控製了。”況師父道,又接連紮下數根銀針。


    “誰能真的斬斷自己的恐懼,又拋卻自己的*呢?”玉旈雲覺得這況師父說話十分虛偽可笑,忍不住想教訓一下這個自以為是道學家。因道:“我在被他威脅之前,自以為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誰敢威脅我,大不了和他拚了。可是,當他在我麵前揚言要毀了我的親人和摯友,而且連如何毀滅他們的方法都說得一清二楚,我就慌了,就被他威脅了。雖然今時今日,翼王想要用來害我親友的那些手段已經行不通,但是,我不知他日會不會再有另外一個人,想出其他的法子來害他們。又或者,忽然指出一條我自己尚未意識到的弱點來。也許,我又要被人威脅了。人有弱點,會害怕,會被人威脅,打什麽緊?隻要設法去防備,去補救,去戰勝那個威脅你的人就行了。有時,甚至應該感謝這些敗類,若非他們指出,我尚不知自己有這些弱點。如今既然知道,最好防患於未然!至於*——哼,我以為,連一點兒*都沒有了,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思?”


    況師父似乎被她說的愣了愣,下針的手也慢了些,片刻,才笑道:“你這個小兄弟說話倒有意思。你才多大年紀,經曆了什麽風浪,就在這裏教訓起老夫來了?”


    “我並不是教訓前輩。”玉旈雲道,“我隻是就事論事。我是一個有弱點的人,也是一個有*的人。前輩若是無所畏懼,也無所欲求,那自然是晚輩望塵莫及的。”


    “哼!”況師父冷笑,“小子,你以為這樣說話,我就聽不出刺兒來了?你無非是想說我裝模作樣,其實既膽小又貪心罷了。你別忘了,現在你的眼睛在我的手裏,你說話這麽不客氣,就不怕我刺瞎了你?”


    “我不怕。”玉旈雲道,“古人說‘無欲則剛’,也說‘有容乃大’。況師父既然無所欲求,也無所畏懼,又怎麽會怕一個小輩對你言語不敬?你的度量應該比這大海還要寬廣,怎麽會刺瞎我的眼睛來報複呢?”


    “哈哈哈哈!”況師父大笑起來,“臭小子,用這種話來激將老夫?你毛還沒長齊,就敢在這裏跟老夫高談闊論做人的道理?等你活到老夫這歲數,再來跟我說這些話吧!”說著,又刺下一枚銀針,同時喝道:“逆徒,你還不進來,在外麵偷聽什麽!”


    “師父……”隨著“吱呀”一聲門響,烏曇由外麵走了進來,“徒兒不是有心偷聽,是想看看劉兄弟的傷勢如何。”


    “他好得很,瞎不了。”況師父道,“我一會兒給他敷了藥,過七天,應該就能痊愈——你還不滾去龍尾瀑布受罰?”


    “是,徒兒這就去。”他說著,恭恭敬敬要退出門去。不過才走了兩步,又被況師父喝住:“慢著,你偷偷摸摸地躲在外麵,真的就是為了看看這小子的傷治得如何?這小子和你非親非故,隻不過萍水相逢,為何關心他的傷勢?”


    “因為徒兒被官府追捕,又失手打散了石灰包袱,劉兄弟才會被石灰傷了眼睛。”烏曇迴答,“所以,徒兒若不治好他,心中不安。”


    “真是好笑!”況師父道,“這個人是因為你失手才傷了眼睛,那阿占何嚐不是因為你去招惹翼王才會稀裏糊塗做了叛徒。為什麽這個人讓你心中愧疚,而阿占卻讓你痛下殺手?還有那些樾國的官兵,若不是你跑去樾國境內招惹那個翼王,怎麽會露出行藏讓他們來追捕你?不知有多少又成了你的手下亡魂!”


    “是,徒兒知錯了。”烏曇躬順地迴答。


    “你知錯?知錯不改有什麽用?”況師父道,“你在龍尾島那個瀑布下麵差不多從小站到大,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到那下麵去站一次。別人有煙癮、酒癮,難以戒除,難道殺人也有癮麽?”


    “是,徒兒知錯了。”烏曇還是這樣迴答。似乎除了這一句,沒有別的可說。


    玉旈雲有些聽不下去了,插話道:“況老前輩,你說的話,我可真不明白——如果烏大俠去和翼王見麵是一個錯誤,那他也是為了補救,才殺了阿占這個叛徒。如若不然,樾國水師讓阿占領航來到海龍幫,海龍幫隻怕會全軍覆沒。”


    “你這小子!”況師父斥道,“我教訓徒弟,幾時輪到你來插嘴?”


    “你若說的有道理,我自然心悅誠服。”玉旈雲道,“但你說的沒道理,我就一定要辯個明白——怎麽說,烏大俠也是一幫之首領,在危急時刻就應該權衡利弊,果斷作出對大夥兒最有力的決定,而不是婆婆媽媽去後悔已經做錯的事。這才是大將風範。”


    “你這臭小子!”況師父怒道,“這裏是海盜幫,不是狗屁朝廷,而且烏曇也還不是幫主。這裏不需要大將風範——再說了,你說的那一套,根本就是教人不顧旁人死活,隻管自己建功立業——說穿了,就是不擇手段往上爬!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就視人命如草芥!將來還怎麽得了!”他說著,忽然一拂袖,所有的銀針都被卷了下來:“針灸已畢,這裏有藥膏,你每日塗抹,過七天保管好了——你也沒必要繼續留在我海龍幫了,我怕你教得大家夥兒個個都像你一樣。你趁早滾迴自己的地方去吧——烏曇你找人送他走!”


    這就是下逐客令了?本來玉旈雲被他斥罵,心中惱火得很,但是聽到自己可以立刻離開海龍幫迴東海三省去,又欣喜異常。當即站起身來,連謝也不謝況師父,隻拱手作別,就自個兒摸索著走出門去。


    烏曇緊隨在後追了出來:“劉兄弟,真不好意思,都是因為要替我求情,才累得你被師父趕出來。其實我長年累月被罰,都習慣了。”


    玉旈雲道:“沒什麽,反正我本來也急著要迴去。”頓了頓,又笑道:“烏大俠,你也真是好脾氣,你師父分明就是不講道理胡亂懲罰你——你要真是殺人成癮,早就把翼王給殺了,隻怕連我也被你殺了滅口。又哪兒還有機會和你師父頂嘴?”


    烏曇嗬嗬笑了起來,一邊將況師父給的藥膏幫玉旈雲抹上,一邊道:“我不是脾氣好。如果我脾氣好,就不會一和人交手就免不了鬧出人命了。隻不過因為那是我師父——師父說的話,我就要聽。”


    “嘻!”玉旈雲也忍不住笑了,“烏大俠是一介海盜,怎麽也學那些窮酸書生,弄些父子君臣的道道兒把自己給框著?若是有一天尊師讓你死,你也去死麽?”


    烏曇這次沒有立刻迴答,仿佛被玉旈雲問愣住了。玉旈雲不由皺了皺眉頭,道:“烏大俠,難道你還真打算去死呀?”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烏曇道,“師父會叫我去死嗎?我的命是師父的,他如果真的要拿迴去,我……”


    看來他真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話說到一半,思緒就不知飄到哪裏去了。正巧有個海盜經過他們的跟前,烏曇便喚道:“阿康,你立刻備船,送劉兄弟迴去。”


    “是,老大!”海盜阿康得令即去。


    烏曇便又對玉旈雲道:“劉兄弟,本來我應該有始有終,帶你來,還送你走。不過師父罰我去龍尾瀑布思過,我隻能和你就此別過。他日若是有緣再見,我請你喝酒,算賠罪。”


    “好說!”玉旈雲拱拱手,暗想,他日相見,隻怕是我大軍來剿滅海龍幫之時。到那時候,看在你曾經幫過我的份上,我可以饒你不死。


    聽到烏曇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她目不能視物,隻好在原地等著海盜阿康來接自己。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還是未等著,正心急,卻忽然感覺腳下一震,接著,又是幾下劇烈的搖晃。咦,我莫不是出現了幻覺?她怔了怔,但那震蕩的感覺很快又接二連三地傳來。跟著,就聽到旁邊有乒令乓啷的聲音,應該是杯盤碗盞落地開花。


    這是發生了什麽事?她忙扶住迴廊的木欄杆。但那欄杆也跟著一齊搖晃。頂棚上原本鋪了些海草,又用螺殼卵石等物壓住,此刻劈裏啪啦直往下掉。玉旈雲接連被砸中了好幾次,可不敢繼續靠在欄杆上了。待要縮迴來,又怕那棚子倒下來壓著自己,最終隻能一咬牙,賭命跳出了欄杆去。所幸外麵是一片空曠的沙地,旁邊也沒有樹木。這才沒有再被什麽東西打到。


    此時,周遭房裏的其他海盜們也都紛紛走了出來。他們倒顯得十分鎮定,有的喝醉了,口齒不清亂嚷嚷,還有的打折嗬欠,直抱怨美夢驚醒。唯玉旈雲如墜雲霧之中,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


    “啊,你是老大帶迴來的那一位小兄弟。”一個海盜認出她來,“不用驚慌,一定又是火龍峰噴火了。才沒安靜幾年,又噴起火來。一會兒就好了。”


    “火龍峰噴火?”玉旈雲不解。


    那海盜便同她解釋,說距離此地半日航程有一處孤島,上麵有一座“炎火之山”,平日裏看來好像一座尋常的禿山,但有時卻好像山頂在燃燒一般。所以海盜們都稱之為“火龍峰”。每次火龍峰噴火,那孤島附近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有的珊瑚礁有的會沉入海中,有的又從海中升起,好像有鬼斧神工在一夜之間改變了世界。而距離火龍峰甚遠的海龍幫所在諸島也會被殃及,但通常就是地麵震動,房舍倒塌之類。所以海龍幫所有的房子都盡量選取輕巧的材料,這樣即使倒下來,也不會傷著人。


    原來是這樣!玉旈雲想起在古書中也有讀到過“炎火之山”。以前在宮中讀史書的時候,也看到過多次記載“地震如雷”或者“山崩地裂”,不過親身經曆還是第一次。史書之中,這些天災往往被歸咎於*,下至平民百姓,上至天潢貴胄,個個都以為是自己做錯事惹怒老天,忙不迭地獻祭、辭職、罪己,愈發搞得天下大亂。如今看海龍幫的這群盜匪,一個個嘻嘻哈哈習以為常,實在不能不讓人覺得中原地方的居民有些自尋煩惱。


    玉旈雲這樣想著,心中的驚慌也就消散不見。沒多久,地動停止,海盜們又紛紛迴到自己的房裏去。玉旈雲便繼續在原地等待阿康來帶自己出海。等了不一會兒功夫,果然聽到了阿康的聲音:“劉兄弟,你還在這裏——我們走不成啦,你還是先迴去休息吧。”


    “為什麽?”玉旈雲不解。


    “因為火龍峰噴火,一定會有海嘯。”阿康道,“現在咱們龍爪島附近的浪才不過幾尺高,但到了半夜隻要要就十幾丈高。別說出海,就連岸邊都去不得呢!”


    如此可怖?玉旈雲差點兒倒吸一口涼氣:這片汪洋,真是要她見識一下老天爺的威力了。老天爺是偏偏要和她作對麽?


    惱火也無用,她隻得讓阿康引著自己迴到房裏去。途中正遇到況師父從房內出來,看到她,冷笑了一聲。玉旈雲又豈甘示弱,也立即冷笑道:“我可不想繼續留在此處礙眼,又教壞整個海龍幫的弟兄。奈何老天爺不讓我走,我也沒有辦法。況前輩大可以放心,待到海嘯過去,你叫我多待一刻,我也不會。”


    況師父不理她,隻問阿康:“烏曇已經去龍尾瀑布了麽?”


    “已經去了。”阿康迴答,“火龍峰還沒噴火,老大就駕船走。”


    “駕船出去?”玉旈雲驚道,“瀑布不在這個島上嗎?”


    “在龍尾島。”阿康道,“這裏往北,兩個時辰就到。”


    “兩個時辰,那豈不是要遇上海嘯了?”玉旈雲道,“你怎麽可以說得這麽輕描淡寫,難道就不擔心你老大遭遇不測麽?”她又對著況師父怒道:“你徒弟將你的話奉為聖旨,哪怕你要他的命,他都會立刻給你。你明知火龍峰噴火,海上兇險無比,卻隻關心他是否聽從你的吩咐去受罰,而對於他的死活一點兒也不在乎。你還說我視人命如草芥,你比我好很多麽?”


    況師父冷哼了一聲,並不迴應,徑自走了。玉旈雲還衝著他那遠去的腳步聲斥罵:“你根本不值得你徒弟這樣對你!”


    “劉兄弟,算了,算了!”阿康勸道,“現在海嘯還沒到這附近,老大應該安全得很。”


    “你說安全就安全。”玉旈雲道,“反正他是你老大,又不是我老大。”說罷,跨進房去,“哐”地一下,摔上了門。暗想:我管那麽多閑事做什麽?若是烏老大葬身大海,海龍幫群龍無首,他日要剿滅這幫匪徒,也容易得多。


    不過心中又稍有一絲不安:說到底,烏曇曾經將她從翼王手下救出,又替她痛打翼王一頓,好好出了一口惡氣……然而轉念想想,若不是烏曇和翼王做了那些見不得人的交易,羅滿何至於遇襲?若不是烏曇帶人劫走她的貨船,她又何至於向翼王興師問罪,以致險些遭受侮辱?眼下自己目不能視物,也都是拜烏曇所賜!如此算來,烏曇最好葬身魚腹,才能消除她心中的惡氣!


    這樣一想,心中平安許多。加上她連日來太過疲乏,一挨著枕頭,便立刻睡著。就連夜間再有幾次地動將她驚醒,她也因為周身酸懶,不願出門躲避。一直到差不多四更天,才被人搖醒:“劉兄弟,你出來一下。”來人正是海盜阿康。


    玉旈雲好不惱火:“什麽事?”


    “你出來就知道了。”阿康不容分說,拽著她到了外麵,又七彎八繞不知走了多遠,便聽見人聲鼎沸,許多人粗口連連,又說的五湖四海的方言,委實不知罵些什麽,間或聽到一兩聲抱怨:“我也早就受夠那老頭子了。真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玉旈雲莫名其妙:“康兄弟,這是做什麽?”


    阿康道:“大夥兒都擔心老大的安危,所以公推你去向況師父求情——雖然老大駕船的技術了得,但是龍尾島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那瀑布又近海邊。我們怕海嘯來了,老大被卷走。”


    “我又不是你海龍幫的人。”玉旈雲道,“再說,你也不是沒看到之前況師父對我什麽態度。我說話,他哪兒肯聽呢?”


    “就是因為劉兄弟你不是海龍幫的人,才請你去說情。”阿康道,“聽說你之前已經替老大求情一次,況師父罵你,你也不怕——當麵頂撞況師父的,我隻見過你一個。”


    玉旈雲皺了皺眉頭:“這況師父是何方神聖?你們老大對他言聽計從,你們一個個也跟耗子見了貓似的——難道他會吃了你們不成?”


    “劉兄弟剛來,自然不曉得。”阿康道,“如果沒有況師父,也就沒有今天的海龍幫了。聽說當年老幫主被官府追殺,險些沒命,是況師父救了他。這魔鬼海域的小島,本是況師父自己清修的地方。他卻收留了老幫主和那些追隨老幫主的弟兄們。這樣,海龍幫才得以保存下來。我們這些後來人,也才有了投奔之處。老幫主臨終,自然就把海龍幫交給了況師父。他要所有弟兄都發誓,誰違抗況師父的命令,就要葬身魚腹。連我們這些後來加入的弟兄,也都照樣發了這個毒誓呢!所以,我們怎麽敢去況師父哪兒替老大求情?”


    “你們這群人也真是好笑!”玉旈雲道,“不敢當麵違抗他,背地裏找別人替你們出頭,難道就不算違背了你們當初的誓言?”


    阿康嘿嘿一笑:“劉兄弟愛怎麽取笑我們都好,但我們還真不敢頂撞況師父。看在我們老大千裏迢迢帶你來治眼睛,你就幫他一次吧。”說時,其他的海盜也看到玉旈雲了,紛紛圍攏過來,有的道:“這就是老大帶來的那位小兄弟?果然氣度不凡。”又有的道:“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外頭來的,當然不怕況師父!”還有的催促:“還羅嗦什麽,再遲一些,老大不曉得還有命沒有。”因唿道:“況師父!劉兄弟有話跟你說!”即將玉旈雲一推——她雙手觸到一扇門,估計就是況師父的房間了。


    這群海盜,真是蠻不講理!和那個況師父一樣不可理喻。玉旈雲惱火,隻不過眼下自己身陷孤島,若是斷然拒絕他們,不曉得會有何後果。不如勉為其難隨便說幾句。於是舉手欲敲門。但心中忽又一動:眾海盜對況師父隻怕早有諸多不滿,隻不過不敢宣之於口。這是海龍幫一個潛在的危機。倘若自己能加以挑撥,引得他們自相殘殺,好像楚國的武林一樣,日後,剿滅海龍幫豈不變得輕而易舉?


    於是,又收迴手來,轉身高聲道:“你們既已聚集於此,為何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偏偏要找我這個外人出頭?什麽狗屁毒誓,難道你們心中一點是非公理都沒有嗎?”海盜們小聲議論著,並不答她。玉旈雲便又冷笑道:“你們要我來出頭,無非是想救你們老大,以免他葬身海嘯。但你們又不敢違逆況師父的意思。那我倒要問你們,若是況師父不聽我求情,你們當如何?莫非眼睜睜看著你們老大去死麽?”


    海盜們都被她問住了,麵麵相覷。


    玉旈雲又接著道:“你們大約也都聽說了,我之前為了你們老大,已經頂撞過況師父一次。不錯。你們老大於我有恩,我覺得況師父對他的處罰大大的不公平。所以我就要盡我所能,為他鳴冤。可惜我不熟悉這片海域,否則我現在就去龍尾瀑布找他,綁也要把他綁迴來。唯其如此,才能報答他對我的救命之恩。但你們呢?難道沒有受過你們老大的恩惠嗎?你們各位應該都是弄潮的好手,現在卻在這裏幹瞪眼,豈不知你們多耽擱一會兒,你們老大就多危險一分?依我看,與其在這裏和況師父浪費唇舌,還不如即刻就去接烏大俠迴來。誰知道那火龍峰還要噴發多久,海嘯又會有多厲害呢?”


    海盜們的議論聲有開始嗡嗡響了起來。玉旈雲估計有些人沉不住氣了。她隻需要再煽動兩句,便可以大功告成。因轉向況師父的房門,“啪啪啪”拍了幾下,大聲道:“況師父,你雖然不言語,但是我相信我方才說的話,你都聽到了。我知道你嫌我是黃口小兒,又是個外人,沒資格和你說話,但是我該說的,還是要說——你為了叛徒阿占而懲罰烏大俠,根本毫無道理。阿占已經將魔鬼海域的海圖交給了樾國的翼王爺,而且也答應翼王,一旦烏大俠拒絕讓海龍幫成為其奴才,阿占就會為樾國水師領航,前來剿滅海龍幫。烏大俠當機立斷殺死阿占,這才免了海龍幫的一場滅頂之災。而況師父你卻要因他開殺戒而懲罰他,這是何道理?難道要他犧牲全幫弟兄的性命,卻饒過阿占這個叛徒嗎?還是對阿占和翼王都曉以利害,勸他們不要打海龍幫的主意?況師父,既然你不同意烏大俠的做法,請你出來說一說,換作是你,你當如何?你既是師父,總要告訴徒弟怎樣行才合你的心意吧?”


    許多海盜隻知道烏曇受罰,卻並不曉得個中原委。玉旈雲正是料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在“化解危機”上大做文章,力求讓海盜們都覺得烏曇冤枉而況師父蠻不講理。這一舉措也果然奏效。海盜群中立刻好像炸開了鍋一樣,有的大罵阿占不是東西,有的則連同翼王一起唾罵,更多的,則開始為烏曇感到不平:“況師父整天怪老大兇殘,每次和別人交手就要人家的命——他也不看看對手是什麽人呢?咱們是做海盜的,和商船的那些護衛打起來,當然是你死我活。難道留下他們的性命,等著他們在咱們背後放冷箭麽?”又有人道:“其實老大一點兒都不兇殘。之前他帶我們弟兄幾個去偷襲樾*營的一條船,還特別交代,除了惡貫滿盈的那個犯人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可傷及性命。我們為了他這條命令,縮手縮腳,自己都差點損兵折將呢!”於是有人奇怪,為何烏曇會帶小隊人馬去偷襲樾軍。那參與其事的便解釋,說是以一本秘笈為交易,答應替翼王做了一件事。一說到秘笈,幫中除了況師父,還有哪個有此愛好?海盜們立刻嘩然:到頭來,還是為了這老頭子,才惹上了翼王這個麻煩!有膽大衝動的,立刻指著況師父的房門破口大罵:“姓況的,我們也忍了你很久了。你不過就是對老幫主有恩,結果仗著那麽芝麻綠豆一點兒大的恩惠,就騎在大夥兒的頭上作威作福。老大對你恭恭敬敬,任打任罵,你卻對他百般刁難,連好臉也不給他——老大忍你,我們可忍不了你!”


    既有人帶了頭,便有人響應。一個帶一個,霎時間,百十個海盜全都數落起況師父的不是來。玉旈雲心中很是得意。不過卻依然聽不到況師父的動靜。


    “諸位!諸位!”她提高聲音,“況師父根本就不打算迴答我們。我們在此多說無益,還是快些去營救烏大俠要緊。你們都立了毒誓,我也不能強迫你們與我同去。不知哪一位可以指點我龍尾瀑布的方向,再借一條船給我,讓我去找你們老大迴來?”


    “劉兄弟,你真是個有情有意的人!”海盜們咋唿道,“不過你眼睛看不見,也不熟悉航海,在這魔鬼海域裏,又是這樣的天氣,怎麽能獨自駕船出去呢?烏老大是我們的老大,我們要是這時候還袖手旁觀,還算得是人麽?我們和你一起去!”登時,有二三十個人山唿響應。有的跑去準備船,有的則上來攙扶玉旈雲。這反而叫玉旈雲有些為難起來:她本意隻是想煽動海盜們和況師父反目,可沒真想過和他們一起冒著生命危險去龍尾瀑布。如今這架勢,可真騎虎難下了!


    正想不出個推拒的理由,驀地聽到炸雷般的一聲喝:“怎麽?你們這是要造反麽?”竟是烏曇的聲音。


    海盜們一怔,繼而都欣喜地圍了上去:“老大,你迴來啦!咱們弟兄們正打算去龍尾瀑布接你。”


    “我本已到了龍尾瀑布,不過遇到地動,知道是火龍峰噴火了。”烏曇道,“後來,又接二連三的地動不止,我擔心龍爪島的情況,所以迴來瞧瞧——也幸虧我迴來瞧瞧,要不然還不知道你們這群兔崽子竟造起反來!”


    “我們不是造反!”海盜們分辯道,“我們是不忿況師父胡亂懲罰你。劉兄弟說的沒錯。你殺了阿占,乃是為了大家的安危著想,根本不該受罰。”“對,不該受罰!”眾人紛紛大唿。


    烏曇皺著眉頭:“師父罰我,自有師父的道理。但我們都立下重誓,終身不可違抗師父的命令,如今你們卻在這裏大唿小叫,那就大大的沒有道理。還不快向師父道歉!”


    海盜們已被玉旈雲煽動得熱血沸騰,豈料烏曇一盆冷水潑下來,大夥兒怎不大眼瞪小眼?


    這時房內倒傳來了況師父的聲音:“烏曇,你也不必在這裏說好聽的話了。我罰你是要你知道悔改。但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開殺戒,還跑去招惹樾國朝廷。你根本就不思悔改,如此,你再怎麽乖乖地受罰,又有什麽用?其實你心底裏,根本就把我這個師父說的話當成耳邊風!那你還要這個師父做什麽?他們如此支持你反我,索性就反了吧。我離開這裏便罷!”


    “師父!”烏曇急了,普通跪下,“徒兒絕不敢有忤逆之心。徒兒已經決心戒殺,可是當時的情形實在是……”


    “況師父,老大也是為了替你取得秘笈!”一個海盜爭辯道,“老大對你向來是一片孝心,你卻總把他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一片孝心?”況師父冷笑,“是一片孝心重要,還是海龍幫全幫兄弟的安危重要?你們方才也會口口聲聲說,他為了保全弟兄們,所以才殺了阿占。但是難道為了找一本秘笈來討我的歡心,就可以不顧弟兄們的安危去招惹樾國的王爺?”他怒視著烏曇:“你說,我幾時這樣教過你?幾時叫你去搜羅天下的奇門武功來孝敬我?你從小到大,我是怎麽教你的?”


    烏曇低著頭:“師父教弟子,做人一定要謹守‘四端’,否則就好像沒有四肢的怪物一般。”


    “那何為四端呢?”況師父問。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烏曇迴答,“徒兒不敢忘記。”


    是《孟子》中的章句,玉旈雲暗暗好笑:這況師父又不是私塾先生,他的徒弟也不是打算走科考仕途的書生,而是一個要在刀口上討生活的海盜。他卻以“仁義禮智”來教導,雖不能說錯,但也夠別扭的——試問海盜以殺人越貨為生,怎麽能夠修身養性做聖人呢?


    她對這個況師父厭惡已極,哪怕不能挑撥海龍幫內訌,也要駁斥他那一番大道理。當下冷笑道:“好一個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豈不知子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就是孝順。況師父你沉迷武功秘笈,烏大俠因為孝順你,便鋌而走險,賭上全幫弟兄的安危,去和翼王爺交易。這有什麽錯?反而應該說,他是遵循了聖人的教導。該反省的那個,其實是況師父你——玩物喪誌,你知道是何意思麽?”


    “劉兄弟,別說了。”烏曇輕喝。而旁邊卻有別的海盜拍手大讚:“講得好!講得好!什麽之乎者也的,我們不明白那麽多。但是弟兄們都曉得,當年老幫主把海龍幫交給了況師父,他卻什麽也不理,整天隻知道研究武功秘笈,此外,就講些沒人聽得懂的大道理。可憐老大小小年紀就要肩負起整個海龍幫來,還要被況師父又打又罵——大家應該都還記得,老大第一次出去做買賣,就撞上一夥厲害的蓬萊國武士。跟著他的那些弟兄,死了大半,剩下的都都落到了蓬萊人的手裏,被他們帶迴去做奴隸。老大那時才十歲,力氣小,武功也差,沒辦法和武士們硬拚,隻好趁蓬萊人不備,在他們的井裏下毒,把整個村子的人都毒死了,才救出大夥兒來。一個小孩子,做出這樣的事,得要多大的膽識?結果況師父卻把老大毒打一頓,又罰他在龍尾瀑布站了三天三夜,差點兒就淹死。試想,如果當時不是老大和大夥兒出去做買賣,而是況師父帶著大夥兒去,蓬萊國的人占得了什麽便宜?哼!那以後,老大又和弟兄們出去,遭遇無數險境,幾次死裏逃生。老大就是這樣摸爬滾打過來的。況師父卻說他越來越兇殘,什麽‘殺人成癮’——要是況師父真的信守對老幫主的承諾,好好帶領海龍幫,老大怎麽會被逼小小年紀就拿命來拚?所以我看,罪魁禍首,就是況師父。大夥兒說,對不對?”


    “對!”海盜們群情激憤,完全不理會烏曇大勸阻。玉旈雲則暗自得意,想看看況師父怎樣下台。而這時,便聽見況師父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姓劉的小子,你可真有本事——你到底有何居心?來到海龍幫,才不過半天的時間,就搞得這裏天翻地覆?”


    “我有何居心?”玉旈雲冷笑,“我一個外人,誤打誤撞,才被烏大俠帶到了海龍幫。既然你嫌我亂說話,我不說就是了。你以為我喜歡半夜三更不睡覺,在這裏聽你們吵架麽?告辭!”她說著,拂袖便走。也不扶牆,也不扶欄幹,雖然腳步踉蹌,卻有一股凜然的傲氣。旁邊的海盜們都不由自主或是給她讓路,或是主動攙扶她。


    海龍幫已然分裂,她心中得意,隻待騙得一張海圖,一個領航的,就可以離開這裏。


    不過,正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忽聽有人驚唿:“當心!”她還未反應過來,驀然感到一片冰涼狠狠地拍到了自己的身上。接著,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聖誕快樂~~~


    元旦應該不更新,因為有太多學生的期末論文要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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