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風向水師傳達了全力追擊的命令後就一直焦急不安地等待著迴報。隻是那一夜,沒有任何訊息傳來。到次日清早,依然不知情況如何。他心裏如遭百蟲啃齧,一刻也不得安寧。隻能勉強安慰自己:從京城去往順豐縣有路途遙遠,水師艦船雖快,隻怕要將近一天,或許到黃昏時,就會將賊人抓獲,押送著繳獲的贓物迴到京城。


    由於一夜輾轉睡不沉實,他頭痛欲裂困倦萬分,正要勉強起身去戶部辦公,忽然見到門子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他還以為是水師有了消息,一骨碌翻身下床:“怎麽,有人來見我?”


    “是,大人。”門子道,“永豐米鋪的二掌櫃要見您。”


    “永豐米鋪?”程亦風好不奇怪,“他有什麽事?”


    門子搖頭:“不過看來是有急事,他說他天不亮就在門口等著了,又怕太早會打擾大人,所以等到這時候才敲門。”


    “竟有這麽奇怪的事!”程亦風嘀咕著,更衣出來相見。不過到達廳堂裏的時候,卻見有三個五十來歲的男子等著,不知哪一位才是所謂永豐米鋪的二掌櫃。正要開口詢問,卻聽門子指著其中的兩人喝問道:“咦,你們是誰?怎麽敢闖進來?”


    “大人恕罪!”被喝斥的那兩個男人躬身行禮,“草民們是嘉瑞米行的三掌櫃和金源米行的二掌櫃,因為急著要見大人,看到大門虛掩著,就擅自闖了進來。沒想到正好遇上陳掌櫃,即一同在此等後大人。”


    這麽說,那個什麽“陳掌櫃”就是永豐米鋪來的?程亦風看了他們三人一眼:“程某和三位素不相識,不知找我有何貴幹?”


    “草民們如何有緣結識大人。”陳掌櫃道,“我等都是為了賑災捐糧的事而來——我們三家米鋪的總號都在永州,之前白大人勸我等捐糧賑災,我等也都寫信迴總號和財東商量了。本來此事我等義不容辭,不過這兩天涼城發生搶貨風潮,我們店鋪裏的存糧幾乎被搶購一空,實在無糧可捐,所以……所以……”


    原來是答應了白少群要捐糧,如今又反悔了,程亦風雖然失望,但是暗想,勸人行善可以,豈有逼人行善的?既然人家無糧可捐,不可勉強。因道:“我理會得。這兩天京中亂紛紛的,讓各位受了損失。既然沒有餘糧,不捐也無妨。隻是,希望各家總號若有餘力,請踴躍捐助,朝廷也會向各位買糧。不久,賑災欽差就會去各地收糧了。”


    三位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勉強點頭答應道:“一定,一定。”又客套了幾句,才告辭離去。然而他們前腳才走,後腳又有幾個米鋪的掌櫃找上門來,所說的也都是一樣的話。程亦風起先都表示理解,後來心中不免有些狐疑:米商們同時找上門來,莫非是商量好的?原本勸他們捐糧,也不是要他們在涼城的分號捐,隻是想從永州、惠州等地籌集糧食而已。涼城發生擠兌和搶貨的風潮,與東海各州縣何幹?隻怕是這些商家目擊了今日份額紛亂,生怕搶貨的風波擴散到全國,所以想囤積糧食,或者還想趁機發一筆橫財呢!於是有些氣憤起來:事情到了今日的地步,不齊心協力渡過難關,反而隻求一己私利,豈能容他們如此胡作非為?稍後一定要涼城府嚴加查訪,若發現誰囤積居奇,想哄抬米價,一律嚴懲不貸!


    想到這裏,忽然又意識到杜絕囤積的確是一項當務之急。無論萬山行騙走的財物能追迴多少,京城已經人心惶惶,而廢止現行戶部官票也勢在必行。如何在將來很長的一段日子裏讓老百姓重新安居樂業,隻怕著實要費一番功夫,可不能讓少數奸商趁火打劫!


    究竟用什麽策略呢?是了,當時要實施的官買官賣,不就是專為穩定物價而設的嗎?黃金珠寶古玩字畫之類,他管不著,但是柴米油鹽等生活必須之物,可以由朝廷統一經營。一時之間,朝廷沒法設立這許多新衙門來掌管買賣之事,隻要強行統一定價,即可解決麻煩。


    這主意讓他灰暗煩躁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看看已經是時辰要去崇文殿了,他即叫門子沏了壺熱茶來提神,打算出門。


    而偏在此時,又有人上門求見。自稱是閩州米業會館的主席,名叫蔣森。乃是一個六十來歲氣度不凡的老者,見了禮,便道:“大人,草民冒然登門,是為了捐糧賑災的事情……”


    “你不必說了!”程亦風一聽到這樣的開場白就火氣上升,“你們閩州米商在涼城的搶貨風潮中損失慘重,如今無法捐糧賑災,是也不是?”


    “大人……這……這話從何說起?”蔣森道,“我閩州米商在京城開設分號的沒有幾家,存糧也不多,雖然這兩天被人搶購了一些去,但損失不算嚴重。我們決定把涼城所有閩州米鋪的糧食都捐給戶部賑災。”


    程亦風聽言不由一愣:“全部?那是……多少糧食?”


    “也不多。”蔣森道,“隻有幾萬斤而已。閩州米商比不上永州、惠州兩處,隻能略盡綿薄之力而已。”


    “不論多少,你們有此心意,已經甚好。”程亦風喜道,“其實朝廷也不是全要你們白白的捐獻,也可以平價向你們購買。你既是會館主席,應該知道閩州各個米行的實力,不知能夠在閩州籌集多少糧食?”


    “這個……”蔣森笑了笑,“不瞞大人,當日白大學士還在江東總督任上,對我們閩州米業就頗為照顧。我此番進京,本來另有他事,正好白大學士號召大家賑災,我自然就替全體閩州米商答應了下來。原本朝廷向我等平價買糧,也無不可,隻不過……”他頓了頓,道:“我聽說戶部官票被人偽造,不知朝廷買糧是付現銀,還是官票?”


    程亦風一怔:“你從何處聽說的?”


    “大人何必管草民從何處聽說?”蔣森笑道,“其實外麵早已經傳遍了,誰還不知道呢?就算隻是謠言,以後誰還敢收戶部官票?哪天朝廷一聲令下將其廢止,我們這些苦命的生意人,豈不是欲哭無淚?所以,草民鬥膽和大人直說——捐糧,我們閩州米商量力而行,捐了這幾萬斤已經仁至義盡。至於買糧,若是現銀,我等一定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朝廷出多少銀子,我等就出多少糧食;若是官票,恕我們不能接受。”


    程亦風心中惱怒,幾欲斥責,可是張開口,卻不知要罵什麽才好——這蔣森所說的,句句屬實。是朝廷一時疏忽,讓賊人有機可乘,致使戶部官票成為廢紙,商人們不願收取,有甚過錯?如今閩州米商尚願意捐糧,永州、惠州等處,隻怕既不願捐,也不願賣,那天江災區的救命糧要去哪裏籌集?


    “朝廷一時之間哪兒有那麽多現銀?”他好言解釋道,“隻要你們願意出糧賑災,朝廷可以減免來年的稅銀,這不也和付給你們現銀一樣嗎?”


    蔣森笑了起來:“程大人果然不是做生意的人——賬麵上看來,這也許差不多,可是實際上卻差很遠哩。如果大人向我買價值二十萬兩的大米,以後每年免除我五千兩的稅銀,也要四十年才能還清。而我今年少賺了二十萬兩,到年末之時,拿什麽來支付給種糧的農夫,運糧的船家,還有我米鋪上上下下的夥計?我總不能對他們說,他們的糧錢、工錢都欠著,分四十年還清吧?”


    程亦風素沒有考慮過這些,不由呆住。


    蔣森接著道:“當初白大學士向我等提議的乃是朝廷出資買糧,大部分現款付清,小部分用稅金抵換。彼時還未發生假官票風波,我等當然樂於接受戶部官票。眼下嘛……別說官票,就是以糧抵稅,我等也不敢接受。朝廷能隨時廢止官票,也能隨時提高稅銀,本來按一年五千兩的稅,免除我們四十年的稅,勉強可以把錢還清,如果忽然說把稅銀漲到十萬兩,免除兩年的稅就還清了,那我們豈不是吃了大虧?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咱們這些小小的商家和朝廷比起來,算得什麽?吃虧也是吃的啞巴虧!”


    他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篇,程亦風全然懵懂,不知這賬是怎麽算的。蔣森似乎也看出來了,臉上閃過一絲輕蔑,道:“程大人乃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大才子,身兼兩殿大學士、兩部尚書,自然不會像咱們這些滿身銅臭的生意人一樣精打細算。不過,也就自然不會明白咱們的苦衷啦……無論如何,我方才已經說得清楚,捐糧賑災,我們閩州米商竭盡所能,也隻能捐出幾萬斤,至於賣糧給朝廷,除非現銀交易,否則恕難從命。”


    “放肆!”他話音未落,忽然門外傳來一聲怒喝,隻見白少群由程家的門子引著,走了進來,麵色鐵青,才一跨過門檻,就指著蔣森斥道:“你是哪裏來的刁民,竟這樣和程大人說話?”


    蔣森一時被罵愣了,片刻,才結巴道:“白……白大人……草民是閩州米業會館的蔣森……當……當年大人在江東總督任上的時候,小人曾經拜見過您……這次進京來……那個……大人那天差人來商議捐糧賑災的事,小人還托府上的那位管事向大人問好呢!”


    “你不必和本官攀交情!”白少群厲色道,“本官隻記得當年做江東總督的時候,曾經和你們這班米商說過,經商之人,錢財是從老百姓身上賺的,沒有老百姓,就沒有你們的高樓廣廈、錦衣玉食,所以你們無時無刻都要記住,老百姓就是你們的衣食父母。你們不僅要老老實實的做生意,還要力所能及的做善事,這樣你們的富貴才能長久。尤其是你們這些做糧食生意的,手中掌握的是一方百姓的生計命脈,更不能昧著良心做事。這些話,你是不是當成了耳旁風?”


    “草……草民哪兒敢呢!”蔣森訕笑道,“自從草民當了米業會館的主席,每年都倡議大夥兒造福鄉裏。災年設粥廠,豐年修橋鋪路,平日也要資助義塾,撫恤鰥寡孤獨……”


    “夠了!”白少群打斷他,“那你方才對程大人說的那番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竭盡所能也隻能捐幾萬斤?什麽叫隻可現銀交易?”


    蔣森的冷汗涔涔而下:“草……草民隻是……實話實說……朝廷的官票被人偽造了,已經街知巷聞。草民雖然也願意賑災,但是……但是……也不能讓草民們的生意做不下去吧?再說,今日恁大的風波,都是因為偽造官票的賊人,還有戶部瀆職的官員,他們捅了簍子,卻要草民們背黑鍋,草民不服……”


    “住口!”白少群喝到,“朝廷的事情,豈容你隨便議論?就算戶部官票真的要作廢,朝廷也會發行新票。隻要朝廷一日還在,官票就一日有效。你們不肯接收官票,是何居心?是存心想讓所有人都對官票敬而遠之,讓官票變成廢紙,讓國庫空虛嗎?”


    蔣森不肯辯解,但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心中依舊不服。


    程亦風雖然惱火此人不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但是平心而論,他說的正是大實話。戶部官票的風波是自己失察所釀成的惡果,怎能強迫米商們來分擔?當下啞著嗓子,道:“白大人莫要再逼蔣老板,咱們再另謀他法吧!”


    “可是……”白少群似乎不甘就此罷休,而蔣森得此機會則腳底抹油溜了出去。白少群不得不歎了口氣,道:“程大人,你怎能如此心軟?日後這批奸商還有誰會把朝廷放在眼中?災區的饑民可要如何賑濟?你可知道,今日一早,也有好些米商到康王府來,對捐糧、賣糧的事百般推脫呢!”


    “白大人是為此事而來?”程亦風苦笑,“不知大人當初聯絡了多少米商?到康王府去訴苦的,加上到我這裏來哭窮的,隻怕願意捐糧、賣糧的所剩無幾了吧?”


    白少群看了他一眼:“大人還笑得出來?白某當日聯絡永、惠、閔、魯四州的米商,倘若是在京城有分號的,就和他們分號的掌櫃商量,若是沒分號的,則修書與他們的財東、大掌櫃。假銀票的事情一鬧出來,隻怕在京城有分號的米商全都變了卦,那些沒分號的,不日也會聽到消息……什麽現銀交易,分明就是有心刁難!”說到這裏,忽又問道:“程大人,昨天說發現了賊人的行蹤,讓水師追擊,現在可有消息了?要是追迴了贓物,朝廷就有了大量的現銀。且不管夠不夠買糧,至少有了底氣,那些米商也就不會再推三阻四。”


    要是能全數追迴,那自然是最好了!這是程亦風現在最大的希望。可是,現在還是沒有一點兒消息。他便搖搖頭:“隻怕還要再等等吧——白大人現在也去崇文殿麽?”


    白少群道:“今日家中有些麻煩事,須得告假一天。還望程大人得了消息就派人通知在下。”


    “一定,一定。”程亦風答應著,即送白少群出門去。不過方到門口,便見一個康王府的家丁風風火火地跑來,道:“大人,郡主找到了!”


    “果真?”白少群驚喜,隨後又沉下臉道:“你們在哪裏找到這個不肖女?”


    “原來郡主昨天跟著水師去追擊萬山行的騙子。”那家丁稟報道,“不想昨天半夜水師和騙子們在運河上交戰,郡主受了傷,方才水師有人迴來報訊,就順道把郡主一起送迴王府來了。”


    “受傷?”白少群變色道,“傷得可嚴重麽?”程亦風則是驚詫道:“騙子和水師在運河上交戰?騙子有幾多人馬,敢和水師開戰?”


    “小郡主碰傷了頭,昏迷不醒。”家丁向白少群道,“王妃和蘭壽郡主急得不得了,已經去求萬歲讓太醫院來會診了。至於騙子怎麽和水師打起來……”他轉向程亦風:“這個小人可不知道。報訊的人去兵部找大人了,大人去了,自然曉得。”


    程亦風無心謝他,心已經飛到了運河上。吩咐門子立刻備車,趕去兵部。


    “大人!”白少群道,“既然小女已經迴家,白某也不急著趕迴去。不如和大人一起去兵部吧。”


    沒有客套的時間。程亦風點點頭,登上了白少群的馬車。


    見到那個風塵仆仆的報訊人,已經可以約略猜到昨夜運河上的慘狀。再聽其一番敘述,那幅流血的畫卷已然展開眼前。白少群萬分驚愕:“這群西瑤騙子忒也大膽!竟敢襲擊朝廷水師!看來西瑤人如今已經不把咱們放在眼中了!”


    程亦風則是感到萬分心寒——那些豈是什麽西瑤騙子?都是訓練有素的樾國細作,如果他早些告訴水師真相,或許唐必達能夠有所防範,也不至於傷亡這樣慘重。如今,這些人還逍遙法外,不知下一步還會做出什麽卑鄙的勾當來。怎不叫人不寒而栗!


    正想著的時候,孫晉元戰戰兢兢地從外頭進來,報說昨天派往北方洙橋和宜城兩縣的人都有消息傳迴來了,並未見到任何人前來兌換銀票。“照此看來,賊人應該還是順著運河南下了。”孫晉元道,“也許嚴大俠能在順豐縣截住他們。大人看,還要不要再派些人手去接應?”


    程亦風心裏沒主張:現在追,還追得上嗎?這些狡猾的賊人步步占盡先機,追到了順豐縣,又有什麽變數?


    “程大人!”白少群道,“依白某之見,賊人竟用炸藥襲擊水師,就是想製造混亂,拖延時間。如果咱們畏縮不前豈不正中了賊人的奸計?理應立即追擊,決不能讓賊人逃了!”


    程亦風皺著眉頭:不錯,如果賊寇不是沿著運河向南逃竄,何必冒險和水師衝突?樾國細作潛入楚國,除了騙取財物之外,不知還有什麽陰謀。如果不盡快將他們抓捕歸案,隻怕麻煩還在後頭!當下下令讓京畿守備軍前往順豐縣協助捉拿賊人,並通過兵部鴿子站向南方各地總兵傳令,嚴查去鼎盛、永興銀號兌換銀票之人,同時傳令夔州水師,即日起,嚴查任何從運河進入天江的船隻。


    兵部的小吏得令便去照辦,暗想:這幾乎就是打仗的架勢了,哪兒是抓賊呀?不過這賊兇殘至斯,簡直和當年挾持冷千山的殺鹿幫不相上下,不知他們有幾多人馬?又到底從京城騙走了多少財物?


    其他的人現在鞭長莫及,隻能坐等消息——不過又哪裏坐得住?程亦風時不時起身到門口張望,而白少群則先後幾次使人迴康王府去詢問白羽音的傷勢,迴報總是說“還沒醒”,由請他“趕緊迴府去”;旁邊的孫晉元就更加如坐針氈:白少群遲早知道白羽音昨天是從他涼城府裏跑出去的,到時候還不找自己的麻煩?萬山行的人沒抓到,郡主又受了傷。在公在私,隻怕他的烏紗某難保!他不由得暗暗打算起告老還鄉的事來。


    大約到了中午時分,有個涼城府的衙役慌慌張張來找孫晉元:“大人,大人!不好了!”


    隻一聽到“不好了”三個字,孫晉元立刻就腦袋嗡嗡作響,不得不硬著頭皮問:“又是什麽事?”


    衙役道:“大樹營的乞丐,全都被人毒死了!”


    “什麽?”孫晉元大驚道,“怎麽迴事?難道是萬山行的賊人去殺人滅口?”


    “隻怕是。”那衙役道,“菱花胡同的人去大樹營送飯,看到那裏的叫花子全死光了,就趕緊到衙門來報案。大人您不在,公孫先生先跟著他們去了。小的就趕緊來稟報。”


    “真是兇殘成性的賊人!”孫晉元跳起來道,“我這就親自去看看。”說時,向程亦風和白少群等人告辭。


    待他急匆匆的來到大樹營,那邊他的師爺也和公孫天成帶著人到了。隻見破爛棚戶之間倒斃著幾十個衣衫襤褸之人,個個七孔流血,死狀可怖。孫晉元差點兒吐出來。捂著鼻子道:“還不快查查有何線索?”


    仵作上前驗看,不時,迴報道:“應該是昨天夜裏被人毒死的。”


    “昨天夜裏?”孫晉元奇道,“難道不是萬山行的賊人來殺人滅口?昨天夜裏那夥人不是已經到了五十多裏外,和水師打起來?”


    “也許是他們還有同黨留在涼城?”他的師爺道,“恐怕大樹營的乞丐泄露他們的行蹤,就來痛下殺手,卻不知蔡老九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大人?”


    “也許……”孫晉元緊鎖眉頭,看公孫天成有何高見。


    老先生拈須沉思:“雖然不無可能,但是卻又不太合理——賊人已經帶著贓物逃之夭夭,又早就設下圈套伏擊水師,何必還來做這殺人滅口的事情?為此專門留下一二同黨在涼城,豈不是冒了很大的危險,多此一舉?”


    “言之有理!”孫晉元道,“不過,這些賊人的想法隻怕異於常人——那個蔡老九呢?不會也被殺了吧?”


    “小的們方才就已經去菱花胡同找他了。”一個衙役迴答,“這時也該有消息了——看,是白神父!”


    順他所指的方向,果然見到白赫德和幾個教眾驚慌地趕來。一到跟前,便都不住地劃十字,有幾個婦人還哭了起來。孫晉元不耐煩道:“各位善男信女,別急著哭——你們那位蔡老九到哪裏去了?可還活著麽?”


    “蔡弟兄昨天和我一同迴到教會,做完晚禱就迴去了。”白赫德道,“今天還沒看到他。”


    孫晉元一拍大腿:“隻怕也活不成了——他住在哪裏?”


    “離這裏不遠。”幾位教眾迴答,“轉三條巷子就是。”


    “還不快帶路去瞧瞧!”孫晉元便吩咐。然此時,忽聽仵作叫道:“大人,這裏還有一個沒死的!”


    一聲喊,把大夥兒都吸引了過去。隻見草席之下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正瑟瑟發抖。大家見他麵色潮紅,分明打著冷戰,但渾身的衣衫都汗濕了,便知道他病得厲害。仵作拍醒了他,問他此處發生何事。但少年眼神迷茫,全然不知。


    孫晉元著急了,上前照著少年的後腰踢了一腳:“你睜大眼看看——你們這乞丐窩的人,怎麽都死了?”


    少年吃疼,一下蹦起,不過身形搖晃,很快又跌到下去,看到四周的慘狀,愕然道:“怎麽……怎麽會這樣?大哥!大哥!”他手腳並用,邊爬行,邊唿喚。很快就在旁邊找到一具屍體,冰冷僵硬,已經死去多時。他便放聲大哭起來。


    白赫德和諸位教眾平日時常接濟群丐,不由動容。白赫德上前去,將自己的外衣解下,給少年披上,安慰道:“小虎,天父將你哥哥接走了。你可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少年小虎認得白赫德,不由哭得更傷心了:“白爺爺,我大哥真的被神仙接走了嗎?那其他人呢?怎麽不接我一起走?”


    白赫德方要迴答,等得不耐煩的孫晉元便搶先道:“什麽神仙妖怪的,別在這裏磨磨蹭蹭胡說八道——本官告訴你,你們乞丐窩的人被一群西瑤賊人利用,盜竊朝廷財物,現在賊人將你們殺了滅口——你快說,是不是有人來給你們送了什麽吃的,於是大夥兒就都被毒死了?”


    小虎呆了片刻:“什麽西瑤賊人?不過……昨天晚上的確有人來送饅頭……”


    “那人什麽樣?”孫晉元立刻問道,“什麽時候來的?”


    小虎搖搖頭:“我沒看見。我隻聽見外麵有人喊‘吃饅頭’,我大哥說給我拿,後來……後來就不知道了。”


    眾人相互望了望,想,隻怕此人搶到饅頭,即時咬了兩口,不及將剩下的拿迴來給生病的弟弟,便已斃命,結果小虎就因此撿迴一條命來。


    “這群賊人可真是夠絕的!”孫晉元跺腳道,“你們快去看看還有沒有活口,或者有人見到賊人的麵貌也說不定。”


    衙役們領命而行。白赫德便要將小虎帶迴教會去照顧。公孫天成卻攔住了,道:“白神父,先別忙著走。老朽還有些話想要問著孩子。”因問道:“孩子,前天是不是有人給你們銅錢,讓你們去綠竹巷買東西?”


    小虎點了點頭。


    公孫天成又問:“是不是買了些瓦罐竹簍,送到了城外的馬車上,運的次數越多,給的錢也越多?”


    小虎又點了點頭。


    孫晉元不耐煩道:“公孫先生,這些昨天蔡老九不是都交代過了嗎?你又問一次做什麽?”


    公孫天成道:“大人莫急。多問幾個人,才能知道多些細節,從中找出線索來。”接著又問小虎道:“你可知道竹簍瓦罐裏裝著什麽東西?”


    “裏麵有東西嗎?”小虎奇道,“我沒覺得。挺輕的,不像裝了東西的樣子。不過我沒看。”


    公孫天成皺起眉頭,又問:“那你一共運了多少竹簍瓦罐出城去?”


    小虎道:“我運了三趟,後來守備軍的軍爺們進了城,到處亂糟糟的。看樣出不了城了,那些人就叫我們把東西送到他們老爺府裏去。”


    聽得此言,眾人都是一愣。孫晉元道:“不是送到碼頭上‘興盛商號’的貨船上?”


    “不是。”小虎搖頭,“是送到金柳巷的宏運行。我和我大哥一起去那裏,是很大的一間米鋪。”說到這裏,想起自己死於非命的哥哥,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孫晉元被弄糊塗了:“怎麽又冒出個‘宏運行’來?”


    “或許是賊人另有一個窩點。”一旁的師爺道,“先派人去端了,免得他們又跑了!”


    “言之有理!”孫晉元喝令衙役們,“還不快去瞧瞧——果然有‘宏運行’這麽一間鋪子,就給本官查封了。東西統統沒收,人全部抓迴來問話。”


    衙役們又要在乞丐窩裏尋找活口,又要處理死屍,還有些去尋找蔡老九了,早就忙得四腳朝天,哪兒還有人手往金柳巷去?正犯愁時,見到那幾個去蔡老九家的匆匆跑迴來了,忙問他們有何發現。


    “鬼影也不見。”那幾個衙役答道,“家裏冷冷清清的。鄰居說,昨天沒見他迴來。”


    “難道是昨天沒到家已經被賊人捉走了?”孫晉元看了看公孫天成。


    老先生麵色陰沉,眉頭緊鎖,似乎是在思考其中的曲折,又似乎是早已明白了原委,卻不願相信那就是真相。片刻,才道:“隻怕他不是被人擄走了,而是根本同萬山行是一夥兒,昨夜已經逃之夭夭。”


    “此話怎講?”孫晉元驚駭。


    公孫天成道:“賊人要帶著大量贓物逃走,卻也知道官府會對他們窮追不舍。所以他們就製造出一個又一個煙幕,引咱們追趕錯誤的目標——先是綠竹巷口的茶樓夥計,將我們引到人去樓空的楚秀軒,他們卻在綠竹巷裏利用乞丐搬走了贓物。接著他們又叫蔡老九前來自首,引我們去追趕‘興盛商號’的貨船,其實是為了襲擊水師,而贓物根本就不在那船上。如今為免贓物的真正去向被我們查出,就對大樹營的乞丐窩痛下殺手。蔡老九任務完成,自然銷聲匿跡。”


    “這……”孫晉元的腦筋轉不過這麽多彎來。白赫德卻正色道:“公孫先生,你怎能如此懷疑蔡弟兄?我親眼看見他被惡霸逼害,差點兒丟了性命。當時他被打得奄奄一息,是我親自和幾位弟兄一起把他抬進教會去。他又怎麽會是萬山行一夥兒的?他一定是被賊人擄走了!”


    孫晉元也覺得還是這個推測可能性大些,摸著冒汗的額頭,道:“我看蔡老九多半也是被擄走了。萬山行的賊人狡猾萬分,可能早也做了幾手準備,除了叫人往船上搬貨,也叫人搬去金柳巷,說不定還有別的地方……蔡老九如果是他們一夥兒的,怎麽會上交那麽一大包銀子、銀票?”


    “他不上交一大包銀子、銀票,我們又怎會輕易相信他的話?”公孫天成道,“如此看來,也許賊人手裏掌握的根本不是那兩間銀號的銀票,也可能他們手裏的還是現銀,隻不過藏在了宏運行……也可能……”老先生的眉頭已經打起結來,似乎長久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棘手的情況。


    “管他這個可能,那個可能——”孫晉元道,“反正先等金柳巷那邊有了消息再說——嚴八姐不是還在順豐縣追查嗎?我再出個告示,通緝蔡老九,不管他們虛虛實實,弄出多少花樣來,他們隻有幾個人,朝廷的官兵千千萬,總能把他們困死了,抓到了。”說罷,號令手下按吩咐辦事,自己則不願繼續在這遍地死人的乞丐窩裏逗留,掩著鼻子上了轎,迴衙門裏等消息去。


    過了約莫兩個時辰,去金柳巷的衙役們前來迴話——那裏的確有個宏運行,而且一如小虎所交代,是一間頗具規模的米鋪,更加值得注意的是,老板是西瑤人,開業才不過一個月的功夫,算來和萬山行幾乎是同時來到涼城的。經搜查,其貨倉中有米糧七萬餘斤,帳房有現銀五萬餘兩,此外根據賬本記載,在涼城幾間銀號中尚有存款六十餘萬兩——試問一間剛開業的米鋪,哪兒來這麽多的銀兩?可見是來路不正。於是衙役們當場查封了宏運行,將大掌櫃、二掌櫃、帳房等人統統抓迴了衙門來。


    “哈哈,這可妙極了!”孫晉元本以為自己此番丟定了烏紗帽,不意竟然由此轉機,大喜過望,當即升堂審問宏運行的一幹人等。要他們交代萬山行的同黨逃去了哪裏,其餘的贓物又運向何方,打算乘勝追擊,一舉破了此案。


    誰料那幾人都同聲喊冤,說自己是正當商人,和萬山行素無來往,至於那些銀錢從何而來,賬本上都記載得清清楚楚,每一筆生意都有單有據白紙黑字,絕對沒有一分一毫是不義之財。


    孫晉元如何肯信,命人大刑伺候,將幾個嫌犯打得皮開肉綻。但幾人仍是一齊喊冤,絕不肯承認。


    “大人,要再這樣打下去,隻怕將嫌犯打死了,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師爺獻計道,“反正咱們有小虎這個人證,而宏運行裏來路不明的財物便是物證,咱們不如盡早把人犯移交刑部,甩掉這個燙手的山芋。”


    “這個……”孫晉元為難:雖然不失為一條可行之計,但自己卻得不到任何的功勞,豈不是白忙了一場?因瞥了眼公孫天成,看他意見如何。


    公孫天成早先跟著衙役們親自去金柳巷,見到宏運行簇新的招牌氣派萬分,而且,就在這全城戒嚴,店鋪間間關門以逃避哄搶的時候,這間米鋪竟然打開大門做生意,連守備軍似乎都特別通融,監督著周遭的百姓排隊買糧。到涼城府的衙役上前說明來意,抓人封鋪時,百姓還頗為宏運行不平,說他們素來價錢公道絕不缺斤短兩,而且開業一個月來,時常送米周濟窮人,絕不可能作奸犯科。衙役們不予理會,進去搜查贓物。正如他們先前所匯報,宏運行中有米糧幾萬斤,現銀幾萬兩,且有存款六十餘萬,雖然有些可疑,但並無證據指明這些來路不正,更加無法證明哪些是賊人讓大樹營的乞丐搬到此處來的。而且,一如宏運行的人喊冤時所說,他們每一筆生意都記載得清清楚楚,隻怕找遍整個涼城,沒有誰家的賬簿比他們更加規矩。


    這時候老先生的心裏忽然明白了:這一夥樾國細作實在不簡單!他們這邊廂大鑼大鼓讓萬山行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那邊廂早就辦了這間宏運行,做“正當生意”。萬山行用假銀票換取的銀兩,暗中設法送到宏運行的手裏,再由宏運行通過米糧生意,一買一賣,就洗得幹幹淨淨,想要追查,何其困難!白羽音在萬山行裏發現的那些贓物,大概隻是來不及周轉的一部分罷了。他們知道官府很快就會追查出來,便將計就計,先是利用綠竹巷的店鋪將貨物暫時隱藏,再利用大樹營的乞丐們幫他們搬運,一些運出城外,一些則送到了宏運行——他們讓一早就安排好的細作蔡老九假意來官府自首,將官府的全部注意都吸引到了所謂“興盛商號”的貨船上,引得水師落入圈套,而那部分運送出城的贓物卻沿著其他的不知什麽路徑送走了。接著,蔡老九又向眾乞丐痛下殺手。雖然人算不如天算,讓小虎撿迴一條命來,終於還是將官府引到了宏運行,但是一早就對其“正當商人”身份大加粉飾的宏運行,又怎麽會讓人抓到把柄?


    他看著在涼城府公堂上哭天搶地大喊冤枉的幾個人,雖然打扮極盡市儈,那帳房還留著老鼠須,但是幾人的身材都甚為魁梧,慢說南蠻西瑤沒有這樣的人物,便是楚國也難得找到如此高大健壯的漢子。他們是樾國人,是樾*人,訓練有素的細作。此刻雖然哀嚎得驚天動地,但是這點兒皮肉之苦他們哪裏放在眼中?隻要他們抵死不承認,官府隻有小虎一個證人,卻沒有站得住腳的物證,未必能將他們定罪,到時,他們還不從從容容地將財物運迴樾國去?


    他可真是失算了!每每以為自己猜到敵人下一步的行動,卻其實落入對方設計的陷阱之中。這群樾國細作仿佛對他頗為了解,成了他肚子裏的蛔蟲一般——啊,可不是!小莫成日就在他和程亦風的身邊,對他做事的方式當然了若指掌!他看輕了這個毛孩子!還以為此人隻能做些盜竊機密,傳遞書信之類的事情!沒想到,這個樾國小賊奸猾至斯!


    如今後悔也沒有用處。非得想出一條補救之計,且非得與自己往日行事之法大相徑庭,才能讓樾寇防不勝防。該如何?他緊鎖眉頭:敵人大費周章,其主要目的之一應該就是攫取財物,同時用假銀票擾亂楚國。如今唯有設法將財物追迴,將假銀票造成的損失減到最低,才能打破敵人的奸計。程亦風是處理假銀票案的全權欽差,依照常理,此案在涼城府審理,之後會移交刑部,程亦風不肯冤枉無辜,隻怕連“屈打成招”這種手段也不肯用,隻會吩咐搜尋證據來證明宏運行的確和萬山行是一夥兒,不知拖到幾時,正好就給了敵人無窮機會來應變。倒不如……


    他心裏忽然有了一個計策,因低聲對孫晉元道:“大人,老朽也覺得這些賊人甚是狡猾,還頗能捱苦,隻怕再打下去,他們也不會老實交代。師爺說得沒錯,咱們有小虎這個人證。不過,論到物證,咱們有些站不住腳——宏運行裏的米糧、銀錢,沒有哪一樣上麵寫著‘萬山行’或者‘贓物’。不過,那米糧、銀錢上也沒寫著‘清白’。這案子關乎國庫,牽動國家之根本,既然是非常之案件,不妨用些非常手段——咱們大可不必再和他們胡攪蠻纏,索性將宏運行所有財物沒收,上交朝廷——現在朝廷要賑災,要設法發行新官票,還要撫恤遇難的水師官兵,缺的不就是米糧和銀兩嗎?隻要有了米糧和銀兩,涼城的大亂子也可以平息下去,大人豈不是大功一件?”


    “說的也是!”孫晉元摸著下巴,又擔心道,“不過,咱們並不知道宏運行和萬山行到底是何關係,他們的財物中有多少是贓物,會不會冤枉了他們?”


    “怕什麽?”公孫天成道,“老朽不是說了嗎?那米糧、銀錢上又沒有寫字,還不是大人說有多少,那就有多少?萬一說的多了,日後抓到了萬山行的賊人,他們聽說有人替他們頂了一部分的罪責,豈不笑得合不攏嘴?”


    “果然!”孫晉元喜道,“不過,這些人遲些要移交刑部,他們向譚大人喊冤,向程大人喊冤,說我屈打成招,到時候老先生你又不肯承認這都是你的計策,那我豈不吃不了兜著走?”


    公孫天成笑了笑:“大人何須擔心他們去刑部喊冤?隻要不給他們喊冤的機會不就行了?咱們且將這幾個賊人押下,打一頓,審問一輪,再打一頓,再審問一輪,他們若是招出同黨的下落,自然最好,若是嘴硬不肯說,咱們索性寫好供詞,將他們打死,捉著他們的手指畫了押,到時候他們隻能去閻羅王麵前喊冤了!”


    “啊呀,老先生你……”孫晉元訝了訝,低聲陰陰地笑了起來,“原來老先生你還有這麽狠毒的招數,我還以為你和程大人一樣是個正人君子。”


    “大人過獎了。”公孫天成笑道,“老朽豈敢自稱正人君子!況且,方才我已說了,遇非常之事,須得用點非常手段。這案子若能就此快刀斬亂麻地解決了,對大人您,對程大人,都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何樂而不為呢?”


    “說的好!”孫晉元道,“就這麽辦吧!”當下叫衙役們將宏運行的一幹人等拖下去繼續用刑審問,並吩咐師爺先寫就一篇供詞,有備無患,自己則率領餘人和公孫天成一起火速趕往金柳巷,準備親自將裏麵的“贓物”清點一迴,以便交給程亦風。


    隻是,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車轎忽然停住了,隔著轎簾,便聽到喧囂聲震天,而且人潮洶湧,如驚濤拍岸,將他的轎子推得搖搖晃晃。


    涼城不是還在戒嚴嗎?又出了什麽事?他探出頭去看,隻見自己正經過夷館附近,好些藩邦人士正在離他不遠處憤怒地揮舞著拳頭,其間夾雜著一些中原打扮之人,不過說話帶著西瑤口音,正大聲抱怨道:“這還有天理麽?朝廷是要趕絕我們!什麽天朝上國,根本就是恃強淩弱!我們走!今生今世,再也不到楚國來做生意了——不,我的子子孫孫也都不再和楚國人做生意!”嚷嚷著,那幾個西瑤人就甩著胳膊要走。旁邊的守備軍兵士上前阻攔,言道戒嚴期間,誰也不能離開自己的住所。


    “我們是西瑤人,自要迴西瑤去!”那幾個商人憤怒道,“他們婆羅門人、蓬萊國人,都要迴自己的國家去。你憑什麽攔著我們?你楚國愛戒嚴就戒嚴,可管不了我們!”聽他們這樣說,旁邊那些模樣各異的藩邦人士紛紛點頭讚同,有的甚至出手推開守備軍兵士。情急之下,兵士們紛紛亮出兵刃。


    “啊呀,殺人了!”有人尖叫。但也有人道:“怕什麽,和他們拚了!本來我們客居楚國,就處處受他們的委屈,一時收關稅,一時收鋪麵稅,就連什麽寺廟道觀的稅,也是外藩的僧侶交得多。然後又說什麽地方不可以居住了,什麽東西不可以買賣了,楚國朝廷的花樣兒一天一個,總之就是把我們當成了畜生,隨意宰割。自己惹出了麻煩,也要找咱們頂罪——左右是被他們欺淩,不如拚一拚,說不定殺出一條活路來!”


    這話如同火星落在了油鍋裏,“嘩”地炸成了一片,那些藩邦人士個個揮舞拳頭,向守備軍士兵攻了過去。本來守備軍人數不多,乃是仗著老百姓對他們有幾分畏懼,才可以三兩人守住一條街。現在幾乎整個夷館的人和周遭的藩邦商人一同殺了出來,他們雙拳難敵四手,很快就鼻青臉腫,敗下陣來。有的飛跑去旁邊的街道求援,還有的看到了孫晉元的車轎,便大喊道:“來得正好,快快幫我們製服這群刁民!”


    他們不喊還好,一喊出聲,眾人都知道是孫晉元到了。有人即刻嚷嚷道:“就是這個狗官!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倪掌櫃抓了起來,又把宏運行給查封了。說什麽宏運行是萬山行的同黨,製造假官票騙取朝廷的銀兩。世上哪兒有這麽荒唐的事情!倪掌櫃的為人如何,宏運行是怎樣一家鋪子,咱們和他們做過生意,難道還不曉得嗎?怎麽能單憑倪老板是西瑤人,就把他抓走了?咱們這裏這麽多西瑤商人,是不是也全都要抓走?我看根本就是楚國朝廷有心針對西瑤!”


    “可不是!”好些西瑤商人附和道,“既然萬山行是騙子,他們自稱是西瑤人,說不定是其實是婆羅門人、蓬萊人,甚至是楚國人。就算他們真是西瑤人,難道西瑤所有的商人都是騙子嗎?我西瑤廣開海陸貿易,商旅遍及四海,如今要把所有西瑤商人全都逮捕了,把我們的店鋪全都查封?哼,我看說不定是最近涼城鬧哄搶,連官老爺都搶紅了眼,想要奪取宏運行的米糧和銀錢卻找不出理由來,就硬給他們安上個罪名!”


    “一定是!”這次接口的人是地道的涼城口音,“朝廷最近缺糧缺錢,軟硬兼施逼迫米商們捐糧賑災。我聽說閩州米業商會的蔣老板今天早晨被程大人和白大人痛罵了一頓,嫌他捐得不夠。隻怕現在朝廷等不及捐糧,直接搶糧了!所以照我看,朝廷不是針對西瑤商人,分明就是缺錢缺糧,要拿咱們生意人開刀。”


    “豈有此理!”孫晉元氣得頭頂冒煙,邁步下轎,讓衙役將衝在最前麵的幾個人製住。“你們這群刁民,你們哪知眼睛看到朝廷搶錢搶糧?萬山行和宏運行的案子究竟來龍去脈如何,幾時輪到你們來過問?”


    “大老爺審案自然輪不到我們過問!”有人道,“但是大老爺搶我們的東西,難道還不準我們開口麽?我是臨淵會館的,宏運行的倪掌櫃就是臨淵人,對我們會館總是慷慨解囊。西瑤人出來闖蕩生意,講求互相照顧,親如一家。倪掌櫃就好像我的手足一般。如今他被人誣陷,不僅我要管,我們所有臨淵會館的人都要管!”


    “你……”孫晉元幾時被人如此當街頂撞過,竟啞口無言,片刻,才怒道:“反了!真是反了!快把他們都給我抓迴去!”


    衙役們麵麵相覷:騷亂的商賈人數幾倍於他們,怎能抓得了?幸虧這時候見到方才逃走去報信的守備軍搬了救兵來到,乃是一支五十人的巡邏隊伍,個個都端著明晃晃的兵器。夷館跟前的形勢這才逆轉了過來,有些膽小的商人立刻逃之夭夭,走得稍慢些的,則被官兵團團圍住。不一會兒的功夫,鬧事的眾人便被全數製服,多數低聲抱怨兼討饒,隻有幾個還吆喝著:“怎樣?還自稱天朝上國禮儀之邦,我們既沒有偷也沒有搶,憑什麽抓我們?敢情是想把我們的鋪子也查封了,好拿財物去充公,是也不是?”


    “就是,你奈我何?”孫晉元低聲罵道,“反正萬山行不知用假銀票騙了多少錢,朝廷的大窟窿也不知多少銀子才填得起來,就把你們這些刁民統統當成西瑤騙子抓了,亂棍打死,到時候本官說你們鋪子裏全是贓物,你們找閻羅王喊冤去好了!”一邊嘟囔著,一邊叫衙役和守備軍趕緊將這些暴民都押送到涼城府的大牢裏去,自己則對身邊的公孫天成道:“老先生,你說的那個計策可真不錯,萬試萬靈。和這些暴民還說什麽道理,講什麽證據?”


    公孫天成皺著眉頭:難道他又算少了一樣?宏運行的人才剛剛被捕,夷館這裏就鬧起事來,多半是有人挑唆!這人在哪裏?是那幾個叫得最兇的嗎?有幾個人?他看著被衙役五花大綁的一群人,心底隻是發寒。而偏偏這個時候,見到對麵還有乘車轎,前麵的家丁打著燈籠,竟赫然是康王府的人。


    “孫大人,你看……”他指了過去。


    孫晉元迴頭的時候,對麵的轎簾也揭開了,康親王從上麵走了下來。“啊呀,王爺!”孫晉元趕忙連滾帶爬地跑了過去,“王爺幾時來的?讓王爺受驚了,下官罪該萬死!”


    “倒也真是挺嚇人的!”康親王冷冷道,“除了當年樾寇兵臨城下,涼城已經很久沒這麽混亂了——怎麽單單這一年,就一個亂子接著一個亂子。你這個涼城府尹,可真是盡責!”


    孫晉元的冷汗涔涔而下:“下官失職,下官罪該萬死。王爺要到哪裏去?下官命他們給王爺開路,免得再有暴民騷擾。”


    “暴民?”康親王冷哼一聲,“涼城本是天下名都,百姓安居樂業,原本可以說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怎麽一夜之間冒出這許多暴民來?”


    “下官……”孫晉元還要解釋,卻被康親王打斷了:“你也不必諸多解釋。本王掌管的是宗室事務,旁的雜務,本王不想理會。我出門來是想去找我的好女婿白少群——他女兒病成這個模樣,他卻還在外麵不迴來?難道他忘了,他隻有霏雪這一個女兒?”


    說到這話題,孫晉元隻覺兩腿打顫,生怕康親王知道白羽音乃是從他的府衙跑去追隨嚴八姐的。“白……白大人也忙著處理萬山行的案子呢。”他結巴道,“早晨下官見他在兵部,這時……也不知道去了哪裏。隻怕和程大人在一起。正好下官要去向程大人稟報些重要事情,就讓下官替王爺傳個話吧。”


    “要是傳話有用,老夫還要親自出門去找他嗎?”康親王嗬斥,但頓了頓,又道:“好吧,你去找他。老夫可懶得再和暴民打交道——真不知涼城真怎麽會變成這樣!”說著,怒衝衝轉身上轎,一行人向王府而去。


    直到他們走得遠了,孫晉元才舒了口氣。迴來向公孫天成道:“先生,我這就去找白大人,不如煩勞你去點算宏運行的財物?”


    “這……”公孫天成猶豫一下:宏運行原本是此案的轉機,他決不能再讓其變成賊人手中的武器。他一定要讓案子能夠了結得鐵證如山!當下點了點頭:“好吧,大人慢走!”


    作者有話要說:童鞋們,某竊更新遲了,不好意思喲。


    其實某竊也沒想到這個故事會寫到這麽長啦。從某竊大學開始,一直寫到現在某竊當了大學老師……嘻嘻。剛上任的助理教授喲,可能會比較忙的。不過會保證繼續填坑的。大家新年快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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