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到了崇文殿,天色既晚,眾大臣便相互告別離去。程亦風稍稍多留了片刻,隻因戶部送來了彭茂陵起草的公文。他看過,提筆略微修改了幾處。看得出,這公文已由臧天任這個翰林院掌院學士潤色過,格式措辭無不妥當。既然元酆帝命他全權料理此事,便無需聖旨,隻發廷諭即可。於是將此辦妥,才出宮迴府。


    門子迎他入內,神色十分詭異。程亦風問句“出了什麽事”,門子卻支支吾吾不肯迴答。由於已經疲憊萬分,程亦風也懶的追問。不過才走到客廳,便嚇了一跳。隻見他家裏隻有待客才用的圓桌被台到了中央,上麵放了十幾碟菜肴。而白羽音正趴在桌上打瞌睡。他忙上前喚道:“郡主,醒一醒,你怎麽在這裏?”


    白羽音揉揉眼睛:“咦,你迴來啦。我等了好久。”


    “郡主找在下……有什麽事?”程亦風感覺每次白羽音闖到他家裏來,都要有些麻煩事。


    “當然有事啦!”白羽音跳下椅子,拉程亦風坐,又道,“我本來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左等右等,等得我快餓死了。你家裏除了那個看門的老頭兒,連一個下人也沒有。我隻好勉為其難親自下廚——你快嚐嚐!”


    程亦風好不尷尬,不及出聲推辭,已經被她按著坐下了。白羽音又殷勤地給他布菜,且得意道:“本郡主雖然平時十指不沾陽春水,但是我外婆可沒少督促我學習烹飪之道。試過本郡主手藝的人,除了我外祖父母和父母之外,可隻有太子殿下一人。今天可便宜了你——你快吃呀!”


    “郡主……”程亦風如坐針氈,“你說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白羽音一瞪眼:“你不吃,我就不說給你聽——你還怕本郡主下毒害你呀?”


    程亦風實在沒精神跟著小姑娘胡鬧。暗想,要是不胡亂吃幾口再稱讚她兩句,隻怕她今天要賴在這裏不走了。連忙隨便夾了一筷子送入口中,囫圇吞下,道:“郡主可以說了吧?在下已經困得快睜不開眼了。”


    白羽音撇了撇嘴:“我等你也等得快困死了呢——好不好吃?很不錯吧?”


    程亦風趕忙點頭:“郡主究竟找我有什麽事?”


    “你繼續吃,我就說給你聽。”白羽音邊說,邊又夾了好些菜給程亦風,看他動了筷子,才道:“我去了一趟楚秀軒。”


    “楚秀軒?”程亦風奇道,“那是什麽地方?”


    “咦,公孫先生還沒告訴你嗎?”白羽音道,“他懷疑你的親隨小莫是樾國奸細——”因將公孫天成所述小莫冒其名義給玉旈雲送禮的事情說了。“我想,老先生說的確有道理。如果真是西瑤人用萬山行這等惡劣的手段從我楚國謀取財富,怎會在額頭上寫明他們是來自西瑤?目下我楚國最大的敵人就是樾國,萬山行也許真的是樾國奸細。那就果真和小莫是一夥兒的。否則怎麽會萬山行東窗事發,小莫就告假,而楚秀軒也關門大吉呢?於是我就去楚秀軒探個究竟啦。”


    程亦風皺起眉頭:公孫天成懷疑小莫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隻不過以往都無證據。而程亦風也不願相信這個看來單純善良又一直忠心守護在自己身邊的孩子竟然是居心叵測的奸細。但紅木屏風的事情的確可疑。難道中間有什麽誤會嗎?便問:“那郡主查到了什麽?”


    “自然是查到了蹊蹺的事情啦!”白羽音忍不住要賣點關子,一邊不住地為程亦風布菜,一邊說起她下午的經曆:“我下午到綠竹巷的時候,涼城守備軍還沒有進城。綠竹巷裏擠滿了搶貨的人。我可是頭一次到這裏來,不知巷內的商家出售何種物品,看人頭攢動,以為必是販賣珠寶首飾等昂貴之物,或者柴米油鹽等必須之品,再不然就是有一間銀號。誰知,走進巷子去,卻見此處隻有出售木器、瓦器、竹器的鋪子,所賣物品更是平平無奇,搶購迴家,除了占地方之外,實在沒有任何用處。你說奇怪不奇怪?”


    程亦風如何要聽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催促道:“那楚秀軒究竟有何蹊蹺之處?”


    “你急什麽?”白羽音道,“你問我蹊蹺之處,我總要把所有蹊蹺的地方都一一告訴你呀。大夥兒搶購不值錢的木器、瓦器,不是很奇怪嗎?至於楚秀軒,正如公孫先生所說,已經關門了。貼出一張休業的告示來,說是掌櫃的家中有事,需要迴鄉一趟。我向旁邊一家茶館的夥計打聽那掌櫃家裏究竟出了什麽事。夥計說,他也不清楚,大概是家裏有人病了吧,那掌櫃的已經走了一個來月,店鋪交給學徒們打理,如今把學徒也招迴鄉去了,隻怕家中長輩病得厲害,或者從此都不會到京城來。我想,這要按照公孫先生的說法,小莫冒他的名給玉旈雲送禮,就是一個多月前的事。難道這個掌櫃雕了一封密函給玉旈雲,之後就逃之夭夭?但是聽人講,楚秀軒是老字號,街坊鄰居都認識那個掌櫃,所以他應該不是樾國奸細——總不會樾國人在涼城埋伏這麽多年,又這麽輕易就逃走了吧?那麽隻有一個可能——楚秀軒的掌櫃被樾國奸細要挾了,之後就被殺人滅口!我再細打聽,似乎真有這可能——聽說楚秀軒留守店鋪的學徒們全都不會木雕手藝,這一個月來看店鋪也不甚專心,楚秀軒生意一落千丈。隻怕,這些人都是樾國奸細呢!”


    程亦風聽她說了半天,全都是似是而非的猜測,不禁皺眉道:“除此之外,郡主還探聽到什麽了?”


    “我還潛入楚秀軒查探了一番。”白羽音道,“等那些搶貨的人都散了,我就翻到楚秀軒裏去。不過,裏麵除了滿騰騰的木雕,什麽都沒有。本來嘛,如果樾寇曾經潛伏在那裏,既然溜走了,總不會留下一麵樾國的軍旗給我們當線索。若是楚秀軒的掌櫃被他們滅口了,也不會把屍首藏在鋪子裏。除了……”


    “除了什麽?”程亦風實在不想聽她繼續賣關子。


    “我這不正要說嗎?”白羽音道,“你就沒一點兒耐心——”當下才切入正題,講起自己潛入楚秀軒之後的經曆。


    她因為不敢點燈,在昏暗的鋪子裏摸索,好容易摸到天井裏,才亮堂起來。對麵看來是楚秀軒的木雕作坊,到處堆放著木料和工具,木屑和刨花也散落得遍地都是,好像方才還有人在這裏做木工一般。白羽音不由心下奇怪:若她探聽的消息不假——楚秀軒的掌櫃已經離開一個月的光景,而他的學徒又不會做木雕——如此說來,這作坊豈不是保持著掌櫃離開時的樣子?


    沒來由的,她打了個冷戰,真怕走進去看到一副白骨。但旋即又暗罵自己太傻:楚秀軒有古怪,全憑公孫天成一麵之詞,自己先入為主,無論聽到什麽、看到什麽都以為可疑,也許這裏和樾國奸細毫無關係,和萬山行的案子更無甚關聯。自己一心想要為程亦風分憂,結果隻是白白浪費了時間而已。


    然而,既已來到了這裏,沒道理不進去查個清楚再退出去的。她因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進木雕作坊裏。


    這個作坊左右不過半丈寬,但縱深有兩丈多,好像一條狹長的走廊。白羽音一直走到了盡頭處,見有一扇窗戶,外麵就是隔壁的巷子了。她看窗下有一張木桌,上麵放著許多磁缸子。打開瞧瞧,隻見裏麵都是顏料。粗略點算,約有四五十種——光是紅色就有緋紅、朱紅、一品紅、石榴紅等十餘種。白羽音先前曾經幫康王妃繡一幅《百鳥朝鳳》,共用了二十九種不同顏色的絲線,已經叫人眼花繚亂。但和楚秀軒的這些顏料比起來,實在算不得什麽!白羽音心中犯了嘀咕:楚秀軒的木雕隻有紅檀色和紫檀色兩種,要不就是清水漆。並沒有哪一件木雕上用到了繪畫。為何需要這麽多顏料?倒好像他們不是開木雕鋪,而是開畫鋪的一般。


    這算得一件可疑之事嗎?她歪著腦袋想了想,或許人家掌櫃的酷愛丹青,以畫畫為樂呢!反正楚國律例也沒有規定做木雕的鋪子不能在作坊裏放些顏料。


    那今天可真是一無所獲了!她失望地退了出來。而就在此時,忽然見到兩條人影跳入天井。她一驚,立刻去摸藏在袖中的匕首。不過來人卻“咦”了一聲,道:“小郡主,怎麽是你?”她才看清原來是嚴八姐攜著公孫天成來到了楚秀軒。


    “嚇得我——”她撫了撫了胸口,“那你們兩個怎麽也來了?老先生,你一把年紀了,也不怕摔斷腿!”


    公孫天成嗬嗬笑了笑:“我們的來意隻怕和郡主一樣——我去涼城府探過張至美,聽說他涉嫌協助萬山行偽造戶部官票——唉,我原以為,萬山行使的是聲東擊西之計,在涼城製造混亂,卻悄悄到天冶城去偷竊重石。但今天聽說出了假官票,方知先前的推測有誤。隻怕樾寇是專程到楚國來偷銀子的——賊人不可能潛入戶部銀庫用真的官票印版大量偽造官票,必然要將官票印版複製了,再行印刷。所以偽造官票首先需要雕刻假印版。楚秀軒是涼城著名的木雕老字號,而之前又雕刻了一麵屏風秘密送給玉旈雲。這裏豈不大有可疑嗎?”


    白羽音哪兒想到這麽多?她會來到此處,完全是因為無法留在戶部纏著程亦風,一時心血來潮,想看看此處到底和樾國奸細有否關聯。聽公孫天成這麽說,果然是十分有道理。當下道:“不錯,本郡主也懷疑此處就是印製假官票的作坊。隻不過,裏裏外外都搜過了,既沒見到假印版,也沒有見到假官票。樾國細作詭計多端,既然費盡心機複製了印版,怎麽可能留在這裏讓我們搜到?隻怕早就逃到隱蔽的地方繼續大印特印,發橫財去了!”


    公孫天成道:“的確大有可能。不過,有時最危險之處又恰恰是最安全之處,或者賊人正是如此想的呢?我們不查一查,怎麽知道。”當下和嚴八姐走進作坊裏。


    “除非他們在這裏建造了什麽密室——”白羽音跟進去,“否則決不可能繼續藏在此處啦。你們看,什麽也沒有嘛!”


    公孫天成和嚴八姐環視四周,果然除了木料、刨花、大小刻刀等工具以及那一桌顏料之外,房內再無他物。而且四周的牆壁空空如也,也不像是能藏著什麽暗門秘道之類。嚴八姐皺著眉頭:“先生,果然都跑光了。”


    公孫天成點點頭:“跑光了,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說著,注意到了桌上的顏料,走上前去,一缸缸打開來檢視。又從懷中取出一張官票來,端詳著,歎道:“果然就是在這裏!”


    “什麽在這裏?”白羽音不解。


    “印版果然就是在這裏偽造的。”公孫天成道,“印官票不僅需要印版花紋刻製精確,更需要用色得當。這幫人複製了官票印版之後,還需要知道官票上圖樣的色彩究竟是如何調配出來的。所以,他們反複用不同的顏色來試驗,以圖摸索出配方。否則,一個木雕鋪子,為何需要這許多顏料呢?”


    “嚇——”白羽音吐舌頭道,“難道戶部那裏沒有配方麽?偷印版的時候沒叫張至美一同偷出去?”


    “張至美何有偷印版的本事?”公孫天成冷笑道,“隻怕是小莫利用這個不務正業的家夥,趁他溜出去看戲的機會,將印版拓印了。”說到這裏,又長歎一聲:“我之前一直以為,小莫假借我的名義送屏風給玉旈雲,不過是傳了一封密信。但如今看來,隻怕一同送到大清河對岸的還有複製好的官票印版!”


    “假印版在樾國?”白羽音訝異道,“怎麽如此肯定?”


    公孫天成指著手中的官票:“我向涼城府的孫大人打聽過,真官票的朱砂色澤圓潤,而假官票的朱砂色澤暗啞。我國地處南方,氣候濕潤,而大清河北岸的樾國則天氣幹爽。細作可以雕刻出精確無誤的印版,又可以摸索出不同顏色的配方,可是卻不能控製各地的天氣。如果將楚地的顏料配方拿到樾國去印刷,可不就會印出濃厚幹燥的效果來麽?”


    “那還了得?”白羽音道,“如果印版在楚國,咱們四處搜查,總能查出來銷毀了。如今在樾國,豈不是鞭長莫及?”


    嚴八姐也憂慮道:“樾國如今已經統一了大清河北岸除了漠北之外的所有地方。他們若是想要找個氣候與涼城相似的地方去大肆印刷我國官票,還不容易嗎?”


    “所以廢除現行戶部官票勢在必行。”公孫天成道,“不過,那些都是戶部的官員們要去管的事情。我等小民還插不上嘴。嚴大俠,請你再把此處搜查仔細,看看有沒有隱蔽的貨倉。”


    “還查什麽?”白羽音道,“印版都已經到了樾國,難道你指望小莫或者是他的同夥躲在這裏讓你抓?現在程亦風正在戶部和人商量應對假銀票的法子呢,要趕緊告訴他這個消息,讓他們立刻廢止現行官票。”


    嚴八姐也有些不解:“先生,我們來這裏到底要找什麽?”


    “找銀子,糧食,鹽,珠寶——”公孫天成道,“找任何值錢的東西!”


    “幹什麽?”白羽音莫名其妙,“抓不到奸細,難道打劫別人的窩點來泄憤?”


    公孫天成瞥了小姑娘一眼,似乎是對她的無知和自以為是十分厭惡:“樾寇偷印楚國官票,自然是想獲得些實質的好處——或者是撈些白銀,或者是直接用假銀票采買米糧鹽鐵等物。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得運迴樾國去。萬山行在前天下午被郡主無意中撞破。可是昨天查封之時,裏麵的貨物已經基本被搬運一空。這樣短短半天的時間,他們能將貨物運到哪裏去?”


    “也許是那天夜裏連夜運出城去了。”白羽音道,“不過,那天夜裏涼城府就已經出兵抄查萬山行了。城門已經關閉,他們怎麽可能把貨物運出城?實在奇怪。”


    “不錯,”公孫天成道,“所以貨物有可能還在城中。或許就藏在這裏。”


    白羽音經他著一提點,也領悟了過來——楚秀軒若果然和萬山行一樣都是樾國奸細在楚國活動的幌子,那他們極有可能在萬山行暴露之後將貨倉裏的貨物全數搬運來此,待到風聲沒那麽緊了,再悄悄運出城去。


    她心下不由狂喜:自己歪打正著來到了楚秀軒,倘若在這裏追迴了用假銀票換來的白銀和貨品,她豈不是立下一大功?程亦風必然對她刮目相看!


    當下,她不顧木屑嗆人刨花邋遢,幫著公孫天成和嚴八姐搬動木料,尋找從萬山行貨倉裏失蹤的貨物。


    故事敘述到了這裏,程亦風已經等不及了:“那你們找到了沒有?”


    白羽音聳聳肩,搖頭道:“沒有。我們幾乎把楚秀軒翻了個底朝天,還是什麽也沒找到。我猜,也許樾寇不止一個據點。所以,我們得查一查涼城之中可供大量堆放貨物的地方。好比那些店鋪的貨倉。看看若有店鋪新近換了老板,也許就是萬山行的人把那裏買下來暫時避風頭。”


    程亦風本來滿懷希望,聽她這樣說,不免歎了口氣:“郡主說的也是。賊人奸詐,既然棄了萬山行,又棄了楚秀軒,隻怕早有其他的準備。”


    “是。”白羽音道,“我猜,賊人也有可能趁亂混出城去。現在百姓慌亂,搶貨成風。手中握有大量官票的都是達官貴人,他們大量采買珠寶玉器,或者囤積米糧鹽茶,不少需要運到城外的別苑裏去儲藏。賊人也許會混在這些運貨的隊伍裏,將他們的銀兩同貨品一道偷運出城去。所以,現在就得嚴防死守各個城門口,對來往行人車輛嚴加盤查。”


    “郡主言之有理。”程亦風道,“我這便告知孫大人,讓他著手去查。”說時,就要站起身來。


    “你別急!”白羽音拉住他,“我已經和孫晉元說過了。第一,嚴查半年內更換過東主的店鋪。在涼城買賣房產都要向涼城府繳納地稅,所以孫晉元那裏應該有一份花名冊,排查起來就容易得多。第二,凡是帶貨出城的,隻要攜帶一個包袱以上的,必須打開查驗——就不信賊人有那功夫將那麽多貨物都拆散了零零星星的帶出去。在涼城布下了天羅地網,如果贓物還在城裏,就不信能飛了——喂,你怎麽這副表情?難道不喜歡我自作主張嗎?”


    “不,不……”程亦風囁嚅——白羽音這個刁蠻郡主任何時候都是自作主張的。隻不過,他沒想到這個一向隻會給自己找麻煩的小姑娘這次竟然能不聲不響就把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若不是他此刻和白羽音麵對麵,隻怕要以為作出如此決斷的是符雅。一時竟不知要說什麽好,訥訥道:“此事本該是在下去做的,竟然勞動郡主……”


    “嘻!”白羽音笑了起來,“那你打算怎麽謝我?”


    “我……”程亦風被她這樣嫣然一望,隻覺渾身汗毛直豎,恨不得能來個會法術的道士,一念咒,把自己變得無影無蹤。


    “到底要怎樣謝我嘛?”白羽音嬌嗔地噘起嘴。


    “我……我……”程亦風舌頭不聽使喚,腦袋裏好像一群蒼蠅在飛,嗡嗡嗡,亂做一團。


    “哼!”白羽音佯怒道,“人家花了這麽大力氣,腿都快跑斷啦!一會兒迴去還得想辦法和我外婆解釋因何耽擱到這時辰。你卻連個謝字都不肯說——討厭!你憑良心說說看,那麽多煩滿事,我不是都幫你做了嗎?你隻剩下兩件事要做——廢止現行官票,等著孫晉元給你報信——喂——”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程亦風忽然站了起來,連椅子碰倒了也不在乎,直往外奔——白羽音的話提醒了他,既然形勢有變,那傍晚大家商議出來的對策就必須修改。他得立刻去截住那封廷諭!


    “你到哪裏去?”白羽音追上幾步。


    “我去翰林院辦事。”程亦風道,“郡主請自迴吧!”


    翰林院不似崇文、靖武兩殿,並不在皇宮之內,所以即使深夜前去,也無須像進宮那樣有諸多麻煩。當值的書記官把程亦風讓到了裏麵,奉上當日從崇文殿發來的各種公文,果然見到之前那份有關假銀票的廷諭,隻等謄寫備案,次日便郵傳全國。


    程亦風將文稿抽了出來:“這裏有些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在這裏寫好了,明日一早請翰林院潤色謄抄。”


    書記自然沒有意見。替他剔亮了燈,又準備文房四寶。隻是,程亦風坐下來握住了筆,卻遲遲沒法落下去:廢止官票,這可怎麽行?昨天才剛剛傳出官票被偽造的消息,今日京城就已經發生了擠兌和搶貨的風潮。若是廢止官票,各州縣一時哪兒有這麽多現銀來供人兌換?就是現在戶部裏也沒有許多現銀。眼下就必須立刻向米商們采購賑災的糧食。隻能用官票來付款。若是廢止官票,便無法賑災了!


    他拿起筆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來。反反複複。一忽兒想,如果假印版在樾國,那假銀票終究需要通過邊境才能到達楚國,倒不如封鎖邊境,嚴查所有來往人等,免得他們夾帶假票入境,這豈不就能避免廢止現行官票?但轉念又想,楚國幅員遼闊,邊境線漫長,豈能都封鎖上?他們不從大清河渡河而來,或者可以先出海,再從東海的任何一個港口登陸,又或者到天江來登陸。總之,樾國人挖空心思盜取印版,隻要這官票一天還有用,他們就會繼續用假官票發財。屆時,豈不更能收拾?


    思來想去,沒有個決斷。不知不覺,夜已經深了,他的眼皮不住的打架,腦袋糊塗得像是一鍋粥,再也想不出什麽策略來。暗道:不如在這裏先休息片刻,或許醒來會有妙招。便趴在案上睡著了。


    隻是,還沒睡多久,那書記官便來喚他:“大人,您家裏來人找您呢!”他睜開惺忪的睡眼一看,竟是公孫天成,不由大喜:“先生來得正好,快幫我想想怎樣應對這難題!”


    公孫天成看他麵色晦暗頭發蓬亂,不知已在此地冥思苦想了多久,失笑道:“大人是為了假銀票風波麽?聽說大人迴了府,連一頓飯也沒吃完,就立刻又到翰林院來了。”


    程亦風搔了搔頭:“是。從霏雪郡主那裏聽到了先生查探楚秀軒的消息——唉,也是我不聽先生的警告,將張至美留在了戶部,結果惹出這麽大的麻煩來。而小莫他也……這且先不論,若要廢止現行官票,如何避免發生搶貨和擠兌風潮?若是廢止官票卻不讓人兌換,隻怕朝廷大失民心。但若準許兌換,哪兒有那麽多現銀?”


    公孫天成哈哈大笑:“原來大人是為了這件事想破頭腦。其實這有何難?銀子是什麽東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隻不過是大夥兒約定其有一定價值,便用來交易,免得以貨易貨笨重麻煩。其實官票也是一樣嗎?無非是戶部說了這張紙值若幹兩銀子,大家可以用紙交易,免得背著銀子沉重不便。既然如此,朝廷要廢止現行官票,何必非要讓大家兌換成現銀?隻要發行一套新官票,讓大家以舊換新,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程亦風聽言,茅塞頓開,拍著腦袋道:“啊呀,我竟沒想到這麽簡單的道理。真真是鑽進了牛角尖裏!糊塗糊塗!該打該打!”


    公孫天成笑笑:“其實人或多或少都有這鑽牛角尖的毛病,有時自己看準了一條路,就不知不覺地把其他的路都忘記了。認準了一個道理,旁的建議什麽也聽不進去。”


    依稀這話有責怪自己一意孤行信任小莫的意味,程亦風麵有慚色。但公孫天成又道:“其實大人也不必太介懷。有時認死理的人才能頂住各方壓力,成就大事。耳根子軟的人,反而無所適從。眼下假銀票的危機看似兇猛,但隻要應對得當,亦非不可化解。大人目前想到了什麽應急舉措了麽?”


    “早先和臧兄以及彭侍郎已經想了一些。”程亦風道,“已在崇文殿和諸位大學士議過,皇上降旨讓我全權主理。”當下將那封廷諭遞給公孫天成看了,也把每一項措施背後的意圖略略說明了一番:“如今隻要把官票繼續流通改為限期兌換為新官票即可。明日一早,即叫戶部和工部去商議新官票的圖樣。”


    公孫天成道:“大人已然考慮得相當周到。隻是有一件事,須得萬分小心謹慎——萬山行風波原係樾國細作之所為,此刻不宜讓過多的人知道。否則大人難免成為眾矢之的。”


    “為什麽?”程亦風奇道,“如若小莫當真是樾國細作,那今日之局麵,係程某人固執己見的後果。我理應為自己的過失負責——”


    “大人萬不可這樣想。”公孫天成道,“雖然大人的確犯下失察之罪,但如果大人因此事被追究,誰來繼續推行新法?老朽知道大人對拉幫結派黨同伐異甚為厭惡,但大人看如今的朝廷,你難道能夠否認存在這麽一個‘程亦風幫’嗎?在京中有勤勤懇懇推行新法的文臣,在邊關有時刻準備和樾寇殊死一戰的武將。老臣中有司馬元帥、臧大人,而年輕的一輩又有風雷社的諸位學子。正是因為有這些和大人誌同道合的人,國家才有了安定繁榮的希望。縱然有一些與大人麵和心不和的文武大員,礙於大人的地位,他們也不敢造次。可是,一旦給了他們扳倒大人的機會,這些人豈會放過?若然他們得逞,那朝廷就會再次陷入黨爭,也許不久便成了‘康王府幫’或者別的什麽幫派的天下,到時候新法的一切成效都會化為烏有,樾寇也一定會趁機再次南下——屆時,怎不哀鴻遍野?大人,此刻說的已不再是你個人的寵辱得失,而是楚國的江山社稷的安危!”


    程亦風怔怔的。老先生說的,他不曾考慮過。他隻是想起了今天乾清宮門前竣熙的那一番話——如果自己站出來承擔罪責,竣熙會怎樣?在少年人看來,這豈不是正巧印證了那個“世上無人可信之人”的讖語?若那樣,竣熙隻怕會繼續偏執下去,而他程亦風,自然是革職查辦,或許連性命也保不住了!


    他不丟烏紗。他也不怕死。但隻要一想到傍晚在乾清宮的經曆,他就會感到既心痛又恐懼。因為他被一個絕望的想法攫住:一個明知國家風雨飄搖卻還固執的要做昏君的皇上,一個曾經滿懷大誌卻在一夜之間變成暴君的太子,他們竟不關心社稷的安危!新法,讓他萌生了許多希望。而忽然間,仿佛有一個聲音獰笑著對他說:完了,隻怕就要完了!


    忙碌的時候,還沒心思想這些,一旦有了片刻的空閑,這獰笑聲就分外的明顯。既然敗局已定,還死撐著做什麽?不如掛冠而去,寄情於山水。


    死命掐了掐虎口,他告誡自己:不可以!萬萬不可以有這樣喪氣的念頭!符雅不肯去落草為寇,又不肯倉促成婚,不都是為了讓他繼續在朝廷中持守大義嗎?所以他不能輕言放棄。應該像是上了戰場一樣,不拚到最後一兵一卒,決不投降。


    便勉強笑了笑:“我豈是那麽舉足輕重的人物?不過先生所言,不無道理,在抓到萬山行的一幹人等之前,的確不該貿然泄露他們是可能是細作的消息,否則,兵部還不曉得要如何恐慌。總要先將它們抓捕歸案,查明了真相,看看他們究竟還竊取了什麽消息、抑或實施了什麽陰謀,我們也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大人能說出這樣的話,總算這段日子的兵部尚書沒有白當。”公孫天成道,“不過,這些人若能抓到,萬不可交給涼城府來審問——我聽霏雪郡主說,孫大人得知官票被偽造之後,即去報告了白少群白大人,由此看來,他即使不是‘康王府幫的’,也是個唯利是圖的小人。大人身邊曾潛伏有樾國細作這消息一旦讓他知道,隻怕就成了康王府東山再起的契機。”


    程亦風皺了皺眉頭,康親王的野心他何嚐不知?“所以先生的意思是,萬山行的賊人一旦被抓捕歸案,應該交由兵部審問?”程亦風道,“可是霏雪郡主已經知道了一切。就連讓涼城府搜尋贓物,也是她去和孫大人交代的。”


    “嗬嗬,霏雪郡主何足為懼?”公孫天成笑了起來,“方才老朽去大人府上,看到大人的客廳裏放了一桌子的菜。聽門子說,都是霏雪郡主親手做的?想是她從涼城府迴來,就一直在大人的廚房裏忙著吧?”


    程亦風愣了愣,不自覺地紅了臉,道:“唉,這位霏雪郡主雖然貴為金枝玉葉,但是性格頑劣,全無婦德,做事一向隨著自己的性子。連皇宮她都敢飛簷走壁,我的府邸她如何還放在眼中?當然自出自入,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心血來潮做了一桌飯菜逼人品嚐,隻怕還算好。哪天她要是逼我吃毒藥,我豈還有命在!”


    “霏雪郡主輕易是不會逼大人去吃毒藥的。”公孫天成笑道,“大人難道絲毫也沒覺察到人家的少女心思?這幾個月來,無論她聽到了什麽風吹草動,都會闖入大人的府邸來通風報信;之前大人和殺鹿幫的諸位當家救符小姐出城,這位小郡主也差點兒和大人一起去落草為寇;後來為了揭露端木平的嘴臉,她也是以身犯險。霏雪郡主為了大人,不守婦道、不顧地位,甚至不惜性命——隻怕,她果真不打算做太子妃了,而是打算……”


    “先生!”程亦風臉紅脖子粗的打斷,“豈能如此拿晚生開玩笑。我已和符小姐約定終身,今生今世,不再想第二個女子。那霏雪郡主,我看她隻不過是喜歡捉弄我。實在是花樣百出!”


    “大人要掩耳盜鈴,老朽亦無可奈何。”公孫天成道,“隻不過老朽作為大人的謀士,看到了這麽一個可以為大人所用的人,就擅自替大人用了——霏雪郡主聽說萬山行一案牽扯上了細作,會對大人十分不利,當下心焦不已。老朽便讓她去找孫大人,隻說忽然想到萬山行可能將贓物藏匿城內——霏雪郡主是首先發現萬山行形跡可疑之人,又是康王府的金枝玉葉,她出麵說一句話,孫大人豈有不信之理?老朽又教給她那搜查店鋪和嚴守城門雙管齊下之計。孫大人聽了之後,一心想要立功,更不會去計較霏雪郡主的話有無破綻。”


    原來都是公孫天成的計策,程亦風恍然明白,難怪如此周密!


    “此外,老朽也囑咐霏雪郡主交代孫大人,一旦有了消息立刻來告訴大人你——”公孫天成道,“如今既然皇上讓大人全權負責此事,那就更加合情合理了。”


    全權!程亦風歎了口氣。他多麽希望自己不需要全權。希望國家有乾綱獨斷的皇上,或者有意氣風發的監國太子。但是眼下,他的希望顯得如此渺茫。


    便深深唿吸,一邊掭筆修改廷諭,一邊道:“希望孫大人那兒快點有消息才好!”


    及次日,孫晉元那邊真的有了消息——對店鋪的排查還沒有開始,但卻有了意外的收獲——


    剛剛查出假官票的時候,聽說了內情的達官貴人,諸如孫晉元等紛紛大肆揮霍官票,許多商家不明就裏,用鋪子裏的金銀珠寶換來一堆假官票,亦有人被威逼利誘出賣田地房產,結果也隻是換來了一堆廢紙。這些人心中不忿,前來涼城府鬧事。孫晉元怎能容他們如此,當即以擾亂治安為名,將聚集在涼城府門前的人逮捕了。但凡狀告皇親國戚的,各打五十大板,狀告四品以上官員的,各打三十大板,以此類推,以求威嚇百姓。許多人經此一嚇,隻得自認倒黴,暫時離去。但仍有十來個人,狀告涼城府內其他商號使用假銀票。其中又有六七個人狀告的是同一個人,名叫“毛學貴”,說此人在兩天前用假官票一氣將他們的鋪子全都買了下來。當時這人出的價錢超過市價兩倍,所以大家並未細想。如今才反應過來,上當受騙。


    孫晉元覺得此事甚為奇怪,因為萬山行是兩天前的半夜被抄的,他自己也是前天才得知假官票的事情。若說脫手假官票,他應該是較早的幾個人之一。但這個毛學貴怎地比他還提前一天就得到了消息?


    從這幾位掌櫃的口中得知,毛學貴自稱是永州人世,家中豪富,打算在涼城開一間大商鋪,看重了綠竹巷,要將裏麵所有的鋪麵全部買下。本來諸位掌櫃不甚樂意,但毛學貴出價甚高,竟連他們鋪子裏擠壓的存貨也都買了下來。大家為眼前利益所動,終於答應將店鋪賣給毛學貴。當天晚上,毛學貴在*居大擺宴席,答謝諸位掌櫃幫他完成他的宏圖大計。大夥兒好奇地問他究竟打算在綠竹巷做何種生意。他說,他要在那裏開酒樓妓院,屆時,整條街盡是酒池肉林,凡踏足綠竹巷者,皆樂不思蜀。


    孫晉元聽他們說到此處,怒道:“你們幾個真是財迷心竅。什麽酒池肉林!如此有傷風化之事,豈能出現於天子腳下?這不是擺明胡說八道,欺騙你們麽?”


    幾個掌櫃麵上皆是一副悔不當初的表情。言道他們當時也覺得毛學貴說的話十分荒唐,不過他們每人都得了雙倍於他們鋪子價錢的好處,豈會考慮太多?甚至有人想,這毛學貴不知京城規矩,將來酒池肉林開不成,還得把這些店鋪賤價買出,他們便可以將店鋪買迴,賺取雙份好處,豈不樂哉!


    每個人當時都以為撿了大便宜,和毛學貴喝了個酩酊大醉。次日,毛學貴又帶著幾個掌櫃去妓院裏尋歡作樂——須知這幾個掌櫃開的都是瓦器鋪、竹籃店,平日自己哪兒有閑錢去享受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滋味,當下欣然應允,到花街柳巷裏度過了*的一日。


    等到他們紅綃帳裏春夢醒,毛學貴已經不知去向。他們還兀自不明就裏。但出了妓院,卻見外麵處處官兵把守,已然戒嚴。再一打聽,方知有假銀票一事。他們才意識到自己賠了夫人又折兵。於是,幾個掌櫃一起來到涼城府,請求孫晉元為他們做主。希望在地稅未繳之前,將這樁交易作廢,還他們店鋪。


    孫晉元自然先斥罵他們貪圖便宜,自討苦吃,但還是帶了人馬,同各位掌櫃來到了綠竹巷——在他看來,一方麵毛學貴大有古怪,另一方麵這麽多企圖揮霍假銀票的人,他總得處置幾個——皇親國戚他不能動,當然要挑軟柿子來捏。


    綠竹巷的店鋪都關著門——這並不奇怪,因為涼城依然在戒嚴之中,全城沒有一間店鋪開門營業。孫晉元命手下上前去叫門。但所有店鋪均無人答應。他因命令手下衙役們將店鋪門全都砸開了。隻見每一間都空蕩蕩的,原先賣瓦器的,地上有些碎瓦片,原先買竹器的,地上有一兩隻踩扁的竹籃,其他值錢的物件一樣也無,店鋪裏亦沒有夥計。幾位掌櫃見了不由哭天搶地,大罵毛學貴連他們的貨物也偷走,簡直是要把他們逼上絕路了。


    孫晉元喝令他們不得聒噪喧嘩,各人站到各人的店鋪門口,好讓官差陪同他們清點到底少了些什麽貨品,讓師爺登記造冊,日後抓到了毛學貴,讓此人照價賠償。同時又道:“其實,你們何必這樣沮喪?此事本因你們貪心,給了騙子可乘之機。再者,騙子既然已經逃逸,至少你們把鋪子拿迴來了。那些瓦器竹籃,又能值多少錢呢?”


    各位掌櫃雖唉聲歎氣,但畢竟孫晉元說的有理,他們便一一站到了各自的店鋪門前,唯獨那楚秀軒雖然也被衙役砸開了,卻並沒有人上前去。師爺詢問起來,眾掌櫃才注意到了,解釋說,楚秀軒老板迴鄉已久,毛學貴並沒有找他買店鋪。見那鋪子中木雕橫七豎八的堆放著,掌櫃們一壁指責楚秀軒的學徒不用心看鋪,一壁也羨慕其掌櫃因禍得福,竟然因為迴鄉探病而躲過了騙子。


    眾掌櫃便這樣小聲地邊議論邊抱怨。涼城府的官差則一間一間搜查過去。到了一間瓦器店時,忽然有個官差驚唿著跑來報告孫晉元道:“大人,這店裏也有私鹽!”


    那間店的掌櫃當時就趴倒在地:“不可能!小人決不會做這種掉腦袋的事!”


    官差卻不理他,反扭了他的手臂將他押下,又請孫晉元親自入店內巡視。隻見庫房的角落裏有許多瓦器碎片並落葉廢紙等物,不過最引人注目的乃是一堆閃閃發亮的灰泥。“屬下已經嚐過了,裏麵是鹽!”那官差道,“顯然是因為撒在了地上,無法拾起,最後隻能掃在一處。一個小小的瓦器鋪裏怎麽又這麽多鹽?隻怕有古怪!”


    孫晉元湊到跟前去看了看——灰泥之中,鹽粒依然顆顆晶瑩剔透,有淡淡的黃色光芒。他不司鹽務,不過之前抄查萬山行的時候請戶部鹽官特別來鑒定過,萬山行裏的私鹽乃是產自東海的極品,名叫“鮫人淚”,便是這樣透明又略顯黃色的顆粒。他心中不由一動:啊呀!這莫非就是萬山行藏匿贓物之處?


    形跡可疑的毛學貴,偏偏在萬山行被白羽音撞破的那天傍晚,買下了綠竹巷的店鋪,又把掌櫃的騙出門去飲酒作樂——豈不就是為了方便他們將贓物搬運到此處嗎?


    他心下不由興奮萬分——這可讓他誤打誤撞立了大功了!當下命令官差們封鎖綠竹巷,他自己則火速來向程亦風報訊。


    不過這時候,程亦風並不在府中。他在翰林院熬了一夜之後,便直接到戶部去和眾官員們商議發行新官票的事宜。反而是白羽音一早進宮請安完畢,又自說自話地跑到他家裏,做了各色點心,正等著他迴來。孫晉元興衝衝地闖進來邀功,便撞上了精心布置飯桌的白羽音。不由大吃一驚。白羽音也萬分尷尬,連手中的筷子都掉到了地上,片刻才反應過來,掩飾地一腳將地上的筷子踢飛了,罵道:“程家的廚子這麽差勁!這府裏連一個能伺候客人的奴才都沒有!可惡!”然後才問呆立原地的孫晉元:“你來幹什麽?你不是應該在查辦萬山行的案子嗎?”


    “是……”孫晉元忙道,“下官就是因為發現了線索,特地來向程大人報告——遇到郡主,也是……一樣的……好巧!好巧!”


    白羽音聽到那兩聲“好巧”,臉上便是一燙,斥道:“少說廢話!到底查到了什麽線索?還不跟本郡主交代清楚?”


    “是,是……”孫晉元也覺得自己言語造次,暗想:這個小郡主表麵上賢良淑德,但是做過好些荒唐事,自己也不是第一次撞見。何必理會那麽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好!於是把綠竹巷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迴。


    白羽音不意這麽快就有了收獲,大為歡喜:“那找到贓物沒有?白銀?私鹽?還是什麽別的值錢的東西?”


    孫晉元搖頭道:“下官還未仔細搜查。不過整條綠竹巷已經封鎖。任誰也別想偷運一根針出去。下官這就迴去讓他們細細搜查。就算把那裏的店鋪全都拆了,掘地三尺,也要把贓物找出來。”


    “那你還不快去!”白羽音嗬斥,同時自己也朝門外走,道:“我也一起去看看。”


    孫晉元不能拒絕,隻能硬著頭皮跟在她後麵走出程府。


    然而才到門口,白羽音忽然停住了:“慢著,你說那些掌櫃們兩天前就已經把鋪子賣了?”


    孫晉元愣了愣:“正是。有何不妥之處?”


    “不妥!大大的不妥!”白羽音道,“昨天我經過綠竹巷,見那裏百姓正瘋搶貨物。如果店鋪已經易主,是什麽人在那裏賣貨?”


    孫晉元一呆:“這個……莫非是片子毛學貴的手下?又或者這幫綠竹巷的刁民欺騙本關?”


    白羽音咬著嘴唇想了片刻,喃喃道:“隻怕是……隻怕是他們……”她忽一跺腳:“糟糕!”說時,鑽進了孫晉元的轎子,吩咐轎夫火速趕往綠竹巷。


    轎夫們張口瞪眼,不知該聽她的還是該聽孫晉元的。而白羽音已經踢著轎簾怒罵道:“還不走?要本郡主打斷你們的狗腿麽?”這些人才不敢怠慢,使出吃奶的勁飛奔起來。


    孫晉元則是怔了好一會兒,才拚命追上去,叫道:“郡主!等等下官!”然而白羽音毫不理會。轉眼,轎子就去得遠了。


    孫晉元跑得岔了氣,按著肚子“啊喲”直叫,不知自己倒了哪輩子的血黴,堂堂涼城府尹,竟被這樣耍弄。好容易撐到了街口,忽然見到程亦風車駕轆轆而來。他趕忙迎上去:“程大人?是程大人麽?”


    從車裏探出頭來的卻是公孫天成——原來程亦風自覺連累老先生在翰林院坐了一夜,擔心他勞累過度,就讓他坐自己的車迴來了。公孫天成見孫晉元滿頭大汗,奇道:“孫大人,出什麽大事了?”


    孫晉元上氣不接下氣:“還不就是……就是萬山行……”當下,說一句喘三聲地將經過又說了一迴:“霏雪郡主聽到了,立刻就大叫‘糟糕’,奪了本官的轎子跑去綠竹巷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她也不和本官說一聲。先生不介意,讓這車子載本官去綠竹巷麽?現在街上來雇轎子的都沒啦!”


    公孫天成皺著眉頭:“孫大人,你不必去綠竹巷。依老朽看,你現在要立刻通知城門護軍,嚴查任何攜帶行李的人,同時,張榜通緝昨日在綠竹巷購買貨品的一切人等。此事刻不容緩!”


    孫晉元一頭霧水,見公孫天成催他上車,隻有手腳並用爬了上去,歇過勁來,才問:“公孫先生,莫非你知道賊人和贓物的去向?”


    “老朽也不過是猜測。”公孫天成道,“照那幾位掌櫃的陳述和大人的猜測,萬山行被霏雪郡主撞破,知道很快官兵便會殺上門來,而一時之間又無法將贓物全部轉移出城,於是就立即以高價買下綠竹巷的店鋪,並誆騙掌櫃們出去飲酒,趁機將贓物藏匿於這些店鋪之中。”


    “本官也是這樣懷疑!”孫晉元道,“不過,霏雪郡主方才說,這些店鋪昨日還打開大門做生意,甚是奇怪。”


    公孫天成點頭道:“不錯。賊人雖然將贓物移出了萬山行,但是一日不出涼城,一日就有可能會被官府查獲。所以他們千方百計要盡快將贓物轉移到安全之處。估計這□詐之徒也料到官府會對攜帶大宗貨物的旅客嚴加盤查,所以不敢將成箱成箱的贓物一次性運送出城。故使人假扮成哄搶貨物的百姓,又把贓物藏在瓦器竹器裏,以圖分散轉移。”


    “啊,這……”孫晉元驚愕,“能在綠竹巷裏偽裝哄搶的局麵,這萬山行該有多少同黨?莫非是……一群土匪?”


    公孫天成蹙眉深思:“究竟有多少同黨,這還難說。或者有些是萬山行的人,有些卻是他們臨時雇來的。總之現在嚴守各個城門口,同時全城通緝昨日去過綠竹巷的人,也許還能抓住幾個。”


    “是,是。”孫晉元一邊擦著汗,一邊說道,“但凡出城的,我都讓兵丁們搜查清楚,寧枉勿縱。不過,全城通緝卻是困難——昨天城裏一片混亂,參與綠竹巷搶貨的隻怕有幾十個人,誰知道他們長的什麽模樣?”


    “霏雪郡主說過,她昨日曾經和綠竹巷口一個茶館的夥計攀談。”公孫天成道,“店鋪遭人哄搶,茶館卻生意冷清,這夥計應該見到過一兩個搶貨的人,可以……”他說到這裏,忽然麵色一變:“孫大人,立即派人查封那茶館,他們都是萬山行的同黨!”


    作者有話要說:喵嗚~~~~作者還是很勤快的。


    但是作者欠著論文也太久了。一定要去補論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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