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至美愁得五官都要擠到一塊兒去了——這個彌天大謊怎麽可能圓得上?但還是隻能硬著頭皮來找小莫,把前因後果說了一迴。小莫也急得直跺腳:“我的祖宗哎!這種話也能混說的?這不是叫我去程大人麵前找罵麽?要是光被程大人罵一通,就能幫上忙,那我也認了。可現在太子殿下根本什麽人也不想見——鳳凰兒小姐也是什麽人都不見。程大人也沒法替你們牽線搭橋呀!”


    張至美愁眉苦臉:“那可怎麽辦?要我這樣迴去跟夫人稟報,她不罵死我才怪。糟糕!糟糕!”似乎是想到妻子罰自己頂油燈的情形,他急得直打轉。


    小莫也轉了幾個圈兒,忽然道:“我有個權宜之計,也不知行不行得通——鳳凰兒小姐信洋菩薩。現在宮外唯一能去見她的人就是菱花胡同那個教會的白神父。你們去求求白神父,或者可以找條出路。”當下,簡短地將教會落戶京師之後的種種波折和張至美說了一迴。


    到了這當兒,死馬也得當成活馬醫。張至美提心吊膽地迴到家裏來,將小莫的建議告訴妻子。他二人來自西瑤,自然知道基督教——在他們境內原叫做“景教”的,張夫人過去還曾經向景教的和尚尼姑布施,也稍有了解。暗想,畏首畏尾的,做得成什麽大事?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隻能放手一搏。於是,第二天她就揣上了五百兩銀票,到菱花胡同的教會來,說是要捐獻為救治麻風病人資金。當時白赫德並不在,張嬸等教友沒見過誰一次捐這麽銀兩的,受寵若驚,都問張夫人是否也是教徒。張夫人早已編好了一套說辭,自言在西瑤就篤信耶穌,不想流落他鄉還能遇到教友。張嬸等人都是善良淳樸之輩,全然不疑,熱情地留張夫人一起禱告,又一起準備要送往麻風村的衣服被褥等等。


    張夫人不得不和眾人一起穿針引線,手指都被磨出泡來,還得口稱“為上帝做工,不累”。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到了黃昏時分,白赫德歸來,眾教友紛紛上前稱讚張夫人,說這位姊妹如何滿有神的恩典,能夠遇到她,真是上帝的安排。白赫德也是個沒心機的,對張夫人那精心編造的謊言信以為真,感歎道:“原來你是從西瑤遠道而來!西瑤雖然國家不大,又有許多地方瘴毒肆虐,但主內弟兄姊妹信心卻十分堅定。我知道從前曾有好幾位主的牧人在西瑤殉道。果真,凡是有傳道人流血倒下的地方,那裏的教會便屹立不倒啊!”


    張夫人才懶得理會傳道人的死活,隻想把話題往鳳凰兒身上引,因試探地問道:“白神父這樣說話,莫非也曾在西瑤傳道,認識許多西瑤的弟兄姊妹?”


    白赫德道:“我的確曾經去過西瑤。卻也談不上認識許多弟兄姊妹。不過,我認識的那幾個,卻都是信仰十分堅定的人。”


    張夫人伸長了脖子,等著他提到鳳凰兒,誰知,白赫德竟然話鋒一轉,道:“聽說張夫人你是落難來到楚國,卻在自己有難處時來捐資幫助他人,實在難得。”


    張夫人暗裏恨得牙癢癢的,麵上卻帶著微笑:“我原本是落難,但是上帝偏又巧妙的安排,讓我能夠遇到故鄉的商人,在他鋪子裏做點兒事情,竟也能衣食無憂,自然要出來做善事。白神父可知道京城還有其他西瑤信徒麽?”


    “並不多。”白赫德道,“西瑤人也許不少。隻不過他們走南闖北做生意,行色匆匆,所以難得有機會結識他們——莫非張夫人有誌向西瑤人傳福音?”


    “我……”張夫人覺得這洋和尚羅嗦討厭,恨不得封起對方的嘴,努力擠出笑容道,“也不是……隻是,人在異鄉,就想聽聽鄉音,聊解鄉愁罷了。”


    白赫德點頭表示理解:“我也是人在異鄉呢!不過,有聖靈陪伴我們,且有弟兄姐妹相互照料,也就不覺得孤單了。況且,我們在世間本就是客旅。”


    張夫人心裏急如貓抓,不知白赫德是不是在裝傻,卻隻能唯唯連聲:“神父說的是。”


    白赫德又和她說了一陣閑話,多是關於耶穌的教導,又邀請她常常到教會裏來,和眾教友可以相互照應。張嬸等人更是央她明日就來,大家好一同將衣服被褥趕完,運到麻風村去。張夫人摸著自己火辣辣的手指,迴家的路上暗暗將菱花胡同裏的人都罵了個遍:“還叫我明天再去做苦力?當我是傻瓜麽!一群瘋子!”


    她雖賭咒發誓再也不和教徒們打交道,然而到了第二天,又心有不甘,打算再去碰一次運氣。結果,這天也是一樣的遭遇,聽張嬸等人說她們奇妙的見證,聽得她耳朵都要起繭了,而雙手更是刀割一樣的疼。到了傍晚,白赫德迴來,依然絕口不提鳳凰兒的事。張夫人少不得又暗地裏把他們臭罵了一迴。第三天,她咬咬牙,暗想,事不過三,再去一迴。又來和張嬸等人做針線。不過這一天,功夫不負有心人。白赫德歸來時,說:“張夫人,有一位西瑤姑娘很想見見你。”


    張夫人的心一陣狂跳,故作不知,問道:“是什麽人?”


    白赫德道:“她叫做鳳凰兒,如今身在宮中。”因將鳳凰兒的遭遇略略了說了一迴。原來他昨日去探望鳳凰兒,說起教會裏新來一位西瑤女子。立刻引起了鳳凰兒的興趣——她自從進了宮就沒有見過家鄉的人,這時傷病纏身,更加思念故鄉。竣熙已經很久沒看到鳳凰兒對什麽事情這樣上心,當即決定請這位同鄉女子進宮來陪鳳凰兒說說話,因命白赫德請張夫人即日進宮去。


    張夫人可不欣喜若狂,立刻一口答應。次日,便攜了張至美,隨白赫德進宮來。到了東宮,即有太監宮女引他們到花園的水榭。隻見鳳凰兒靠在一張躺椅上,頭戴一頂碩大的鬥笠,上麵湖藍色的紗幕將她的臉層層遮住,麵貌連一點兒也看不見。竣熙在一旁看奏章,但才看了幾行就顯出很不耐煩的樣子,丟開一邊。但聽人報白赫德一行來了,他立刻換了一副神氣,親自起身迎接。張夫人瞧見他如此神情,知道這位太子對他的西瑤小情人萬分疼惜。暗想:隻要花點兒心思討好那丫頭,我們夫妻二人就成了太子座上賓,營救父親的事情也有了指望。


    於是,她擺出自己這輩子所知最親切的模樣,慢聲細語和鳳凰兒閑話家常——她本來的計劃,乃是引得鳳凰兒開口,便好順著人家的話鋒隨機應變。豈料,鳳凰兒隻是靜靜地聽,偶爾微微點頭搖頭,也不知她是對張夫人說的故事有意見,還是坐久了換個姿勢,始終不發一言。累得張夫人從自己在臨淵的生活,一直講到後來流落樾國的經曆,直說得口幹舌燥,再也找不出話題了。


    張至美也暗暗為妻子著急。隻是,女人家說話,他插不上嘴,又不敢隨意和竣熙搭訕。隻能傻呆在一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忽然看到一本奏折掉在地上了,就訕訕地撿了起來,瞥一眼,見是來自董鵬梟的奏章,匯報有關鄂州天冶城建設一事。張至美在戶部也聽說過朝廷為了開采重石冶煉新型兵器發動了大量人力物力建設這座天冶城。並且,為了支援這座城市,鼓勵百姓到附近定居,獎勵耕織,減免賦稅……他對這些毫不關心,並且還暗中嘲笑這項計劃——找了一群小夥子去開礦煉鐵,再找了一群大姑娘去發展鄂州繡品,簡直 就是朝廷給人做媒嘛!他想到這點,就忍不住一笑。


    不料,這細微的表情變化卻被竣熙看在了眼中,忽然冷冷問道:“怎麽?你覺得折子裏寫的東西很可笑麽?”


    這一聲問,差點兒沒把張至美嚇了個半死,連張夫人也迴頭來看出了何事。但見竣熙麵色冷肅,似乎十分不快。“誤會……誤會……”張夫人急忙想打圓場。可是,竣熙厲聲打斷,盯著張至美道:“你說,你裏麵寫的東西是不是很可笑?”


    張至美兩腿直打哆嗦,腦子更加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迴答竣熙的問題——矢口否認吧,但自己已經笑了,老實承認吧,那豈不是要供出自己嘲笑朝廷的事?也是大不敬。看來今天是死定了!他的冷汗涔涔而下。


    然而這時,竣熙忽然又哈哈大笑了起來:“難道不可笑麽?連我都覺得十分可笑呢!折子上這樣洋洋灑灑幾萬言,不知道有幾句是真的!你們看——你們看——在我鼻子跟前的人都不肯和我說真話,何況那千裏之外的家夥?說不定他們日日花天酒地,根本就沒有開礦,卻在這裏海吹。哈哈哈哈哈,世上豈有可信之人?”


    聽得此言,周圍的太監宮女盡數跪倒,稀裏嘩啦叩頭道:“殿下,奴才們絕不敢欺騙您。”


    竣熙卻不理會他們,轉身狠狠把矮幾上的奏章全都推到地上:“沒有一句真話!全都是騙子!騙子!那我還要看奏章幹什麽?我還要當太子幹什麽?”


    眾奴才都噤若寒蟬。其實自從芒種節事件之後,他們已經習慣了竣熙這樣間歇性的狂躁。不過張至美夫婦今日卻是第一次見到太子,嚇得連頭都不敢抬。張夫人悄悄瞪了丈夫一眼,埋怨他壞了自己的大計。張至美自然也慚愧萬分,暗想:小莫早已和我說過,楚國太子如今疑心病重,我如何開粗心大意,惹他發怒?


    “你們說——你們說——”竣熙狂笑,“我還要當太子幹什麽?”


    “殿下,”鳳凰兒怯生生地開口,“世上雖然有人說謊話,但也有人說真話。中原不是有句俗話,叫‘因噎廢食’嗎?殿下怎麽能夠因為幾個惡人,就認定天下間所有的人都欺騙您呢?”


    “那你來說——”竣熙跳起來,“你說他們這些人中哪一個可信,哪一個不可信?要怎麽判斷?靠猜麽?猜錯一次,可能就死無葬身之地!靠你對一個人的了解麽?你可別忘了,你是被誰害成今天這樣?”


    鳳凰兒被吼得不敢再說話。張至美更是膽戰心驚:不知這個脾氣古怪的楚國太子會不會大開殺戒?得想個辦法保命才好!忽然急中生智,想起過去曾聽過的一出戲來,壯著膽子說道:“殿下,草民知道一個法子,雖然不曉得好不好用,願意說出來給殿下分憂。”


    “哦?”竣熙起了興致,坐下道,“你且說來聽聽!”


    “是——”張至美答應——尋思若直說這主意出自戲文,隻怕不能令人信服,須得假借外邦之名,因胡謅道:“草民曾經和一位來自歐羅巴洲的商人交往,他說,他們國家的皇帝製造了一百個金匣子。每個匣子上有一個槽,隻有兩三張紙那麽闊。匣子又有一把鎖,是全國最靈巧的工匠所打造,鑰匙隻有這位皇帝才有。他派人將這一百個金匣子送到全國的一百個城,放置在城門口,讓自己的親兵把守。但凡其國內百姓,皆可以通過那窄槽往匣子中投書告密。地方官員不得幹涉阻攔,更不得加害投書的百姓。這匣子定期送到京城,由皇帝親自打開,看其中所奏之事,是否緊要——若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自然發迴各地叫官員們辦理。若是涉及地方官貪贓枉法欺上瞞下,等等劣行,則立刻專案審查。一經查實,涉案諸犯一例就地梟首示眾。”


    在場諸人對此“金匣子告密”的事情聞所未聞,都覺得匪夷所思——若一國所有的縣城都要放置一個匣子,這位皇帝要看多少告密信?又如何區分其中所寫的是否屬實?倘有人和地方官結了私怨,存心陷害豈不麻煩?就算最後查明是誣告,不也要浪費許多公帑?


    然而竣熙卻兩眼放光:“果真?這個主意可真是有趣得緊,這位皇帝抓到幾位貪贓枉法的官員?”


    張至美哪裏曉得,隻好按照那戲文裏亂編,說是一共抓到了十二個,又將自己所聽過的戲裏各種有關貪官汙吏的故事統統移花接木的說了一迴。最後他自己都覺得越吹越不成話,隻怕要被拆穿,因而加上一句,道:“其實,這金匣子也就有個威懾的作用——自從辦了十二個貪官之後,那國中再無人敢對聖旨陽奉陰違了。”


    “有趣!有趣!果然有趣!”竣熙拍手道,“沒想到外藩小國還有這麽巧妙的舉措。這不就相當於發動全國百姓都來檢舉揭發麽?我楚國雖然有獬豸殿,但是監察禦史也是官,官官相護,聯合起來欺瞞我,我拿他們有何辦法?好像那疾風堂……哼!”


    眾人都眼觀鼻鼻觀心——疾風堂是竣熙自己惹出來的麻煩,長久以來還是頭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這三個字。


    而竣熙自興奮地接著說下去:“發動全國百姓都來揭發,就完全不同了——他們不可能串通起來蒙騙我。他們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去誣陷他們的父母官。若要告密,那一定是官逼民反的情況——不錯,我們楚國也應該打造些金匣子了!”


    張至美不過是想胡亂編造點兒故事給自己和妻子解圍,誰料竣熙竟然當了真。他急得冷汗之下,道:“殿下……草民聽說歐羅巴洲所有國家整個兒加在一起也不及楚國國土廣袤。想他一個彈丸小國已經需要打造一百個金匣子,隻怕楚國需要的金匣子數以百萬計,光是把守金匣子的親兵就要上千萬人。殿下要看至少幾十萬封告密信,著實耗時費力……”他講到這裏,忽然被妻子踢了一腳,看其眼神,是在警告他:你瘋了麽?怎麽自打耳光?他才也反應過來——竣熙現在如此多疑,要是讓他看出張至美謊話連篇,豈不更加糟糕?於是連忙將後麵的話咽迴肚中。


    不過竣熙正為沉浸於自己的設想之中,根本沒心思細細考量張至美的故事有多少前後矛盾之處,一邊讓戰戰兢兢的奴才們收拾起地上的奏章,一邊摸著眉頭考慮他的“金匣子”大計。片刻,拍手道:“就把這一條作為新法之一,讓他們在京畿地方先試行起來,明年就推行全國——宣程亦風進宮來見我!”吩咐著,徑自迴他的書房去了。


    心中本來七上八下的張至美夫婦,這時才稍稍鬆了口氣。不過,鳳凰兒被竣熙這樣鬧了一下,也沒心情繼續在花園裏坐著了,讓宮女扶自己迴偏殿去。這可急壞了張夫人——她的正事還沒眉目呢!忙喚道:“小姐留步……我和小姐能在他鄉認識,也算是一種緣分。初次見麵,也沒有準備什麽禮物,隻有……隻有自己做的手工。雖然粗糙,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還望小姐收下。”說著,從腰間解下一個香囊來——其實哪裏是她做的?根本是前幾天從曾萬山的鋪子裏拿來的,不過花紋正是西瑤常見的風格。


    鳳凰兒怔了怔,大約是很久沒見過家鄉的繡品,心中難免感慨。猶豫了片刻,叫宮女幫她收下了,又吩咐把她自己腰間的荷包解下來送給張夫人:“我沒有夫人那樣巧的手。這是鄂繡貢品,現在京師還不常見,不過將來也許會有許多從天冶城運來,也就不稀奇了。夫人不嫌棄,做個紀念吧。”


    張夫人求之不得,當即千恩萬謝地接過來係在腰帶上,和張至美躬身送鳳凰兒離去。


    由於白赫德還在坤寧宮探望符雅,不得立刻出宮,東宮這裏就排了一個太監先送張氏夫妻迴去。張夫人心情大好,少不得塞給那太監許多銀兩,向他打聽鳳凰兒的脾性喜好等等。太監雖然愛財,但對於芒種節的一番變亂哪兒敢提及,支支吾吾揀那無關緊要的來說:“夫人得著這個鄂繡的荷包,可真是有福了。當初殿下和大臣們商議建設天冶城的時候就說,為了推廣鄂繡,必要讓鳳凰兒小姐率先穿著鄂州繡品,好引得親貴女眷競相效仿。如今天冶城的繡品還未進入京師,除了鳳凰兒小姐,就隻有夫人您有戴著鄂州繡品呢!”


    張夫人不由眉開眼笑:“我看鄂州繡品絢爛奪目,和鳳凰兒小姐最是相稱,別的親貴女眷想學也學不來……說正經的,現在鄂州繡品也許還不怎麽值錢,日後風行起來,隻怕要身價百倍呢!不知哪戶商家有眼光,現在就買進鄂繡,將來想不發財也難。”


    太監笑道:“夫人說的是。不過,天冶城純是朝廷所建,普通的商家怎麽知道太子殿下的計劃?就算知道了,也沒有用。朝廷為了防止有人投機倒把,多半會實行官買官賣。想從鄂繡上賺錢,隻怕是行不通的。”


    張夫人陪著笑臉,暗想:隻要在朝廷去采辦鄂繡之前,搶先做起這門買賣來,等到官買官賣的時候,早就賺飽了!這計劃不足為外人道。她打算出宮後去找曾萬山商量。一起了這念頭,即恨不得能插翅飛到萬山行去,腳步緊快,幾乎把張至美和那太監都甩在後麵。


    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快要到宮門口了。忽然,迎麵來了一個華服少女,宮娥簇擁好是熱鬧。張夫人暗道:這莫非是楚國公主?待那少女到了跟前,她行禮之餘悄悄一瞥,又覺得好生麵善。帶路的太監已經哈腰問好道:“霏雪郡主,近來可安好?”


    “我安好。”張夫人聽那少女迴答,繼而又冷笑,“咦,如今皇宮成了什麽地方?連騙子也能進來了?”


    張夫人猶如被人抽了一巴掌,又驚又怒,抬頭看,才認出眼前的霏雪郡主就是那天在萬山行門前嘲弄自己的“少年”。麵對真正的金枝玉葉,她不敢發作,隻有死死的咬住嘴唇。


    太監不知內情,笑道:“郡主不認識他們——他們是西瑤太師的……”


    “太師的千金麽!”白羽音冷笑,“看來還真是鳳凰兒的‘閨中密友’了——”眼睛瞄了瞄張夫人,立刻注意到她腰間的荷包:“還有信物——是不是要趕迴去把這個裱起來掛在店堂裏招徠生意?”


    心中的怒火幾乎要把張夫人燒爆了,一方麵是因為受了侮辱,一方麵也因為被白羽音猜中了心事。她卻什麽也不能做,隻低著頭,在心中怒罵這個黃毛丫頭郡主——若對方再多說幾句諷刺的話,她不知自己還能不能忍受!


    好在這個時候,後麵一個太監尖聲笑道:“喲,霏雪郡主來了?正好,正好!貴妃娘娘正讓奴才去請您哪!”


    “貴妃娘娘?”白羽音驟起眉頭,“那個貴妃娘娘?”


    “就是長春宮的白貴妃娘娘呀!”那太監道。


    “她找我?”白羽似乎很驚訝,“為什麽?”


    “娘娘她呀……”聽太監在那兒解釋,張氏夫婦覷準空檔兒,拔腳飛奔——猶如身後有惡狼追趕,一直逃出宮,上了馬車,才敢稍稍喘口氣。


    張至美兀自哆嗦:“夫人,那是康王府的霏雪郡主,聽說她才是太子正妃的人選。咱們得罪了她,如何是好?”


    張夫人也有些後悔當日在萬山行看走了眼,竟然和白羽音起了爭執。可眼下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便道:“什麽正妃人選?你沒看見麽?太子眼裏就隻有鳳凰兒一個。不管是做官還是做人,都要站對邊——你就死死抓住程大人,我就好好兒地哄那個鳳凰兒,準沒錯。”


    張至美訥訥:“我看夫人哄鳳凰兒還挺好。我和程大人……連話也說不上幾句呢!”


    “你這沒出息的!”張夫人瞪他一眼,“程大人身為新法領袖,日理萬機。你有那聽戲的閑工夫,不如把人家的新法都拿來好好研究一番。也不要多,就研究研究和戶部有關的。秋闈放了榜,你或許就不必再做小小的書記官了。隻有參與新法,你在戶部才有大展拳腳的機會。”


    張至美哪兒想大展拳腳?況且他方才在竣熙麵前胡言亂語,竟然讓少年人當了真,且要宣程亦風去商討金匣子事宜——隻怕程亦風迴頭便要氣急敗壞地找他張至美算賬哩!他想到這點,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張夫人見他不說話,疑心他是懶散,沉著臉道:“你這個人,怎麽如此胸無大誌?我嫁你為妻,你可憑自己的本事讓我過上一天好日子?你招惹來一個公孫天成,累得我流落異鄉。現在,又要我拋頭露麵去賺取家用。我厚著臉皮去替你求張三拜李四謀了份差事,你又不思上進——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張至美的確覺得愧對妻子,垂頭道:“我不是沒有良心,實在是沒有本領——若是我有夫人一半的才能,隻怕早在西瑤做了大官。夫人遠見卓識,實在應該生為男兒身。”


    這句馬屁拍得張夫人很是受用,心中的怒氣平息不少,麵色也緩和下來,道:“你何必說這樣的話?我既嫁給你,就是看中你將來必有所為。我才不要生為男兒身。我那一點兒見識本領,隻要用來給你當個賢內助就好了——”她頓了頓,似乎是想到了什麽,道:“其實新法嘛,我看民生上最為緊要。你聽到方才那位公公說什麽官買、官賣了嗎?好像和你那天在臧大人麵前說的那朝廷出麵和民間以及鄰國做買賣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如你就專攻此道,給程大人提出幾條切實可行的建議來。他一定看重你。”


    “這……”張至美那日在臧天任麵前不過是信口開河,一旦要他實幹,他立刻就想打退堂鼓。不過,他的話還沒出口,張夫人又接著道:“呶,我給你指條明路。就拿天冶城來說,鄂繡進京,怎樣才能賣出個好價錢?雖然說要官買官賣,但是論起做生意,朝廷怎比得上商家?朝廷裏的官員一來不懂得經商之道,二來薪俸又高,手下那些師爺、跟班,個個都要支銀子。鄂繡得賣多少錢才能養得起這些人?商家就不同了。不僅懂得趨利避害低買高賣的道理,手下的夥計們又廉價得緊。若用學徒,隻要管人家一日三餐即可。鄂繡由商家經營,利潤豈不是比由朝廷經營要高出許多?而論到做生意,誰不知道我們西瑤商人走遍五湖四海?所以,你應該向程大人進言,官買官買,應該由朝廷選擇適當的商家來操辦,而萬山行就是最佳人選。”


    “啊……這……這個……”張至美撓頭道,“夫人在萬山行做事,我也和曾老板熟識……我建議程大人選他們辦理官買、官賣,豈不是……以權謀私?”


    “呸!這叫什麽以權謀私?”張夫人道,“咱們又不是萬山行的老板,也沒有收受他們的賄賂。咱們建議用萬山行,純是因為曾老板經商有道——他才到涼城,不就已經把那些百年老字號的珠寶鋪子擊敗了嗎?迴頭我建議曾老板即日開始做鄂繡生意。待到朝廷要實施鄂繡官買官賣時,萬山行已經成為這行業裏的龍頭老大。選他們,豈不比選別家商號要好得多?”


    “是,是,是……”張至美不敢反駁,隻能連聲答應,心中卻始終覺得不妥。暗想,自己是說不過夫人的,不如來個“拖”字訣。反正現在得罪了霏雪郡主,還不知萬山行以後會怎樣呢!說不準還未等張夫人牽線搭橋讓他去程亦風那裏“進言”,萬山行就已經被康王府趕出涼城了。


    “啊呀!”張夫人忽然道,“今天是八月十五了——秋闈是今天放榜!”


    她這一提醒,張至美才也想了起來。“快——快去看榜!”張夫人喝停馬車,又推張至美下去。


    “這裏離貢院還遠呢!”張至美奇道,“夫人,你……你不隨我去?你去哪裏?”


    “我去萬山行!”張夫人道,“你要是考不中,看我怎麽收拾你!”說時,已經催車夫快馬加鞭而去,隻留張至美愁眉苦臉,徒步去貢院探聽自己未知的前程。


    這個時候,白羽音也正滿心奇怪地往長春宮走。據那太監說,白貴妃幾天就念叨說想和她“敘舊”,因此派人去康王府請她進宮。“可巧,郡主已經進宮來了。”太監笑道,“莫非和娘娘心有靈犀麽?”


    鬼才和那醜八怪心有靈犀!白羽音暗罵,自己又和這個人有什麽舊可敘?隻是,此人已經頂著貴妃的頭銜,又是長輩,白羽音也不敢公然拂了人家的麵子,隻得叫那太監引自己到長春宮來。


    到了那裏,看見白貴妃衣著樸素端莊,頗有往日皇後的風範。而且見到白羽音,也不擺出一宮之主的架子,吩咐太監宮女好生招待,上了各種茶點,然後才將左右屏退:“郡主與我也算是共過患難,便不必拘禮了吧。”


    “何止是共過患難。”白羽音道,“要不是本郡主,娘娘現在隻怕還在宗人府裏關著呢。娘娘想怎樣報答我?”


    “我自然忘不了郡主的恩惠。”白貴妃道,“不過我想宮裏的金銀珠寶,郡主也不稀罕。況且,‘報答’這個字眼兒太像是買賣,一來一往就了結了。我卻想長長久久的跟郡主互利互惠。郡主覺得如何?”


    “互利互惠?”白羽音道,“我看不出你我二人之間有什麽可互利互惠的。芒種節時皇上在禦花園裏吩咐我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嫁了,遠遠離開這宮廷。難道娘娘是想給我做媒麽?而娘娘如今已經冊封為貴妃,後半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難道還需要我來錦上添花?”


    白貴妃笑了笑:“郡主,這裏沒有外人,跟宗人府的牢房沒什麽兩樣,何必還說漂亮話?郡主自出生之日起,就已經看準了楚國太子妃的寶座,豈能隨便找個人就嫁了?而我雖然沉冤得雪,但是後宮之中,一日不成為執掌鳳印那一位,一日就不得安寧。既然上一次你我聯手,能從宗人府迴到宮中,我們何不再合作一次,各自坐上我們應該坐的那個位子?”


    白羽音差點兒哈哈大笑起來——白貴妃大約不知道那天東宮演出皇後自殺鬧劇的時候白羽音正潛伏在屋頂上,元酆帝說楚國沒有宮女出身的皇後、太後,那話白羽音可聽得一清二楚。這一場恁大的風波,才剛剛過去——畜生若不小心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了一場,隻怕也要老實一陣子,這白貴妃倒好,非要來搞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難道在宗人府裏還沒有住夠麽?就算她真有千變萬化的手段,難道白羽音還要愚蠢到再被她利用第二次?更何況,此人的手段隻怕也有限!白羽音想,康王府早有奴才埋伏在她身邊,不知設下了多少陷阱等著她踩進去,她卻還自以為高明?隻怕死都不知是怎麽死的!


    於是不冷不熱道:“娘娘有如此大誌,隻怕後宮又要熱鬧起來。可是,我卻沒娘娘那麽好的興致,我還真想找個有錢有勢的人嫁了,遠遠離開京城。”


    “郡主這話是什麽意思?”白貴妃道,“雖然在禦花園裏皇上說了一番很嚴重的話,可是眼下宮裏的情形和皇上說話的時候可大不相同了呢!皇後已經成了廢人,鳳凰兒被火燒得麵目全非,試問,楚國幾時有過像個木頭一樣人事不知的皇後?又幾時有過沒臉見人的太子妃?”


    可真是個會渾水摸魚的家夥,白羽音想。冷冷道:“這話倒是沒錯。可惜,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太子妃的位子,我是不敢再奢望了。娘娘要是沒別的吩咐,我想早些告退,去看望了鳳凰兒,便好迴家修身養性。”說著,已起身告辭。


    “郡主真的不想做太子妃?不想將來成為皇後?”白貴妃也站起身。


    “不想。”白羽音迴答得理直氣壯,且徑自朝外走。然而白貴妃搶上一步攔住了她:“果真?那郡主為何要在蓼汀苑縱火?”


    白羽音一愣——難道白貴妃知道內情?怎麽可能!當即喝道:“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幾時去蓼汀苑縱火了?我那天……下午就已經離開皇宮了。”


    “郡主要殺鳳凰兒,還需要親自動手麽?”白貴妃冷冷道,“隨便找幾個奴才,不就成了?蓼汀苑的宮女雙兒,東宮的宮女珍兒和巧兒——康王府可真是人才濟濟呀!”


    白羽音猶如被人兜頭澆了一桶冰水——白貴妃她怎麽全知道了?


    “郡主怎麽這副表情?”白貴妃笑道,“我要是在宮裏有這樣的人脈,我做夢都要發笑呢。”


    “我不知道娘娘在說什麽。”白羽音強作鎮定,“什麽雙兒單兒的,我不認識。”


    “是麽?”白貴妃乜斜著眼微笑——白羽音這時才注意到,這婦人不僅頭發是白的,連眉毛和眼睫毛也是白的,十分可怖。“或許郡主真的不知道實情吧……不過,本宮曾和郡主共患難,也算是有緣,有些事情一定要和郡主說。郡主請跟我來。”說著,在前麵帶路。


    白羽音不由自主地跟著她,來到長春宮的後殿。隻見暖閣的門緊緊鎖著,門縫裏飄出幾縷青煙。白貴妃神秘莫測地一笑:“郡主,請屏住唿吸。”又指指門縫:“你看——”


    白羽音萬分好奇,湊到跟前,隻見裏麵一團昏暗,又煙霧彌漫,好像是在熏香,再細看,才發現有個女人披頭散發地躺在炕上,手裏擎著煙槍,吞雲吐霧。她不由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以往隻見過上了年紀的太妃們會抽抽水煙。這麽年輕的一個女子,看樣還是個宮女,怎麽大白天躺在長春宮裏抽煙?白貴妃叫自己來看,又是何用意?


    思念間,白貴妃已經拍拍她的肩膀,帶她走出後殿,重新迴到寢殿裏。“那個宮女叫做琴兒。”白貴妃慢條斯理地說道,“郡主認識她麽?”


    “不認識。”白羽音幾乎搶著否認。


    “她本是東宮的宮女,芒種節之後才調到我長春宮來。”白貴妃道,“起初我還挺喜歡她——她人特別勤快。太醫院給我開的首烏茶,總是她去禦藥房幫我拿來。偶爾有人送的不及時,她還會去催,又會罵小太監,不許他們不把長春宮放在眼裏。唉,我在宗人府住了十幾年,出來之後竟然能遇到這樣忠心的奴才,心中別提有多安慰了。可是後來有一天,我親自去禦藥房,打算答謝那些為我診脈熬藥的醫士和太監們,順便打聽一下皇後的病情,不料,竟然撞見琴兒往鳳凰兒的藥裏放東西……”她說道這裏,冷笑了一聲:“進了長春宮,就是我的人。若是聲張,隻怕連我也要牽連在內。我自然隻能私下裏審問她。不過她鐵了一張嘴,就是不肯說。我最後隻好用上這個——”她拿起矮幾上一個精致的錦盒,遞給白羽音看。裏麵十來枚金棕色的藥丸,散發出濃烈的甜香。


    “這是什麽?”白羽音問。


    “這就是福壽膏。”白貴妃道,“放在煙槍裏吸食,能使人上癮,輕者每日要吸一二十次,重者每天要吸百餘次,一旦離了,就生不如死。我想郡主應該也聽說過這種東西吧?”


    白羽音當然聽說過,她還知道端木平用福壽膏來標記禦藥房的藥物,那些上了福壽膏癮的猛犬把管不著咬得皮開肉綻。看琴兒如今的情況,不知白貴妃耍了什麽手段,讓她染上了福壽膏的毒,最終不得不有問必答,將一切和盤托出。


    真可惡!白羽音暗暗切齒,雖然蓼汀苑失火的慘案並非她指使,但畢竟做事的人打著她的旗號,先讓她被端木平威脅了一迴,如今又讓白貴妃抓到了把柄。早知如此,她得知真相的那一天,就該將珍兒、巧兒、雙兒和琴兒統統滅口!


    世上沒有後悔藥,她不想在白貴妃麵前露怯,因冷冷道:“既然貴妃娘娘什麽都知道了,看來我不受你威脅也不行。”


    “郡主何必說得這麽難聽?”白貴妃道,“世上隻要是互利互惠的事情,都叫做‘聯手’,不叫‘威脅’。誠如我之前和郡主說的,我想要和郡主聯手,你做太子妃,我就入主坤寧宮,兩全其美。”


    “說得倒容易。”白羽音道,“娘娘可有什麽具體的計劃麽?該不會是殺了皇後,取而代之吧?”


    白貴妃一笑:“皇後現在跟活死人也差不多。況且,殺了皇後是個下下策——雖然人們常常說,隻有死了的人,才永遠不會和你爭東西,但豈不知隻有死了的人,你才是永遠爭不過的?皇後這一生,爭不過一個早就死了的韓國夫人。你我都看在眼中,難道還要重蹈覆轍?”


    這女人倒有些見地,白羽音報之以冷笑。看白貴妃有何下文。


    “所以,本宮也要勸郡主一句,”白貴妃竟然擺出了長輩對晚輩語重心長的模樣,“郡主心急要入主東宮,也不可殺了鳳凰兒——鳳凰兒活著,她就是個沒臉見人的醜八怪。倘若她死了,她就是太子心目中的天仙可人兒,永遠青春美麗。你怎麽爭得過太子心中的幻象?相反,郡主聽未聽過一句話——娶妻求賢?自古以來無論是達官貴人的正室還是真龍天子的正宮,都不是娶迴去寵愛的,而是娶迴去操持家務的。史上有幾個專寵的皇後?凡是爭寵的皇後,大凡沒有好下場。凡是既有皇後的頭銜又得寵的,多半是死後追封的。所以,皇後的本事不在於將皇上綁在自己的身邊,而在於包容後宮的三千佳麗,尤其,把皇上寵愛的那幾個照顧好、管教好,這才能穩坐中宮主位。做太子妃的道理也是一樣——太子寵愛鳳凰兒,郡主就去關愛鳳凰兒,甚至要比太子做得更細心。如此一來,郡主不就成了太子的知心人麽?日後不論太子再娶多少如花似玉的側妃迴來,郡主都要待她們如親姐妹。這樣,郡主那太子妃的位子才能長長久久地坐下去。”


    白羽音差點兒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這女人,已經把她當成兒媳婦在教導了!還說得頭頭是道!可惜,這自以為聰明的家夥卻沒看出白羽音真的對太子妃之位全無興趣。若真要爭,她的對手也不是鳳凰兒,是符雅。況且,她要得到程亦風,決不和任何人分享。


    當下撩了撩鬢邊的碎發,作出不耐煩的樣子,道:“貴妃娘娘不要拐彎抹角了——你到底要我怎樣?”


    “郡主別著急。”白貴妃道,“其實郡主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幫我和康王妃牽一條線而已。我知道你們康王府神通廣大,諾大的宮廷,從主子到奴才,不知有多少人和你們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隻要康王府願意出手,總有辦法讓我登上皇後的寶座。”


    白羽音瞪著她:“娘娘未免也太看得起康王府了吧?自從我被皇後陷害關進宗人府,我外公為了避嫌,就不再管理宗室的事務,而芒種節之後,他索性連宗人府的印信也交了出去。我外婆也是閉門不出。說句不好聽的,他二老幾乎就是在府中圈禁。卻哪裏還有能力來助娘娘完成那宏圖大計?”


    “他二老若是甘心就此在府中頤養天年,也不會讓奴才們去加害鳳凰兒了。”白貴妃道,“可見還有東山再起之心!其實康王府在芒種節事件中並不算是失敗者,起碼洗脫了郡主行刺皇上的罪名。康王府不過是暫時受挫,元氣卻並未受損。想要東山再起,絕非難事。不過,若是蓼汀苑的真相被揭發出來,隻怕……”


    下麵的話不用她說,白羽音也知道,恨恨打斷了:“你不必一再威脅。你想見我外婆,我隻管替你傳話,她老人家怎麽說,我可不知。”


    “康王妃深明大義,”白貴妃道,“本宮對她傾佩已久。相信她一定理會得本宮所說的‘互利互惠’之道。”


    哼,白羽音暗想,那你的意思就是我目光短淺胡攪蠻纏了?不叫你見識見識我霏雪郡主的厲害,你當我還是關在宗人府裏哭鼻子黃毛丫頭!看我怎麽在外婆麵前說你的“好話”——她老人家早已想除掉你,你卻自己送上門來,還不死無全屍?


    幻想著複仇的情形,她心中惱怒漸漸被熔煉成了一種殘酷的快感。不過,在迴府告狀之前,得先去知會一下東宮裏的那幾個奴才,她想,免得她們還懵懵懂懂自以為一切順當,萬一再有什麽證據叫白貴妃抓住,那便不可收拾了!


    於是,出了長春宮,她就往東宮去。例行公事地和鳳凰兒說了幾句閑話,出門時,見珍、巧二宮女,就把她們帶到殿閣轉角的隱蔽處,告訴二人自己在長春宮的遭遇,並狠狠訓斥道:“我早就跟你們說,不要自以為天衣無縫——被端木平發現倒也罷了,如今竟被長春宮的賤人撞破,你們打算怎麽收場?”


    兩個宮女都變了顏色:“原來琴兒姐姐被那賤人抓了,難怪鳳凰兒的傷勢好了起來!”


    白羽音冷哼了一聲:“你們兩個莫非還以為琴兒天天在給你們能往藥裏放辣椒麵麽?指望你們這些奴才,還不出大事?我這就迴去稟報我外祖母——你們好自為之吧!”


    “郡主!”珍、巧二人雙雙跪了下來,“這事……原是奴才們疏忽了……要是讓王妃知道,奴才們哪兒還有命在?求郡主給奴才們一個機會……讓奴才們補救!”


    “補救?”白羽音道,“事到如今你們還怎麽補救?你們要去長春宮放火?還是去白貴妃的首烏茶裏下毒?”


    兩個宮女被她質問得怔了怔,片刻,珍兒才道:“要是白貴妃死了,宮裏一定會出大亂子,隻怕徹查起來,蓼汀苑的事情也瞞不住。依奴才看,隻有殺了琴兒姐姐。她一死,白貴妃口說無憑,誰也不會相信她。”


    “說得倒簡單!”白羽音道,“你們兩個打算手持大刀衝進長春宮去殺琴兒嗎?”


    珍、巧二人不過是慌亂之中胡亂找尋救命稻草,哪裏想到那許多細節,隻能麵色慘白地哀求白羽音:“郡主,求求您了。王妃知道奴才們辦砸了事情,慢說是奴才們,就是奴才們的爹娘,也沒有活路。”


    白羽音本來就對蓼汀苑縱火一事心懷憤怒,如今又被人威脅,更是氣惱萬分,若不是害怕節外生枝,恨不得當場打死這兩個奴才,又豈會為她們的哀求所動容,正想一腳一個把她們踢開,卻忽然看到遠遠的,程亦風清瘦的身影出現在竣熙的書房門口,邊搖頭歎氣,邊朝這邊來了。她立刻把珍、巧二人拋到了九霄雲外——須知,自符雅決意迴到坤寧宮之後,她還沒有和程亦風見過麵呢!


    “程大人!”她笑嘻嘻地喚道,同時快步走上前去,努力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麽急切。


    “啊,郡主……”程亦風愁容滿麵,眉頭打成個死結。


    “咦,你這是怎麽了?”白羽音也皺起眉頭,“你怎麽一副天塌下來的神情?”


    程亦風搖頭道:“不勞郡主費心了,隻是太子忽然要強製推行一條大有害處的新政……唉……”邊說邊要告辭。


    白羽音心中不快,暗想:若是麵對符雅,隻怕他會把胸中煩擾一股腦兒地倒出來。難道除了符雅,別人都不能為他分憂解難嗎?當下稍稍移動腳步,擋住了程亦風的去路,道:“這可奇了!太子殿下不是許久不問朝政了麽?怎麽會忽然又想出一條新政來?這新政又怎麽大有害處?”


    “也不是太子殿下忽然想出來的。”程亦風道,“他方才召見了從西瑤來的兩位客人,人家不過隨便說了幾句,太子殿下就當真起來……唉,這條政策一旦推行,隻怕行人道路以目,全國上下誣告成風。”


    “西瑤客人?”白羽音露出輕蔑且厭惡的神情,“就是那個所謂西瑤太師的落難女兒、女婿?”


    “正是。”程亦風道,“郡主認識他們?”


    “哼!”白羽音冷笑,“何止我認識他們,隻怕全京城的珠寶商販還有鄉紳土豪的三妻四妾也都認識他們呢!他們自稱是鳳凰兒的密友,又是你程大人的至交,和一個西瑤珠寶販子一起想要壟斷整個涼城的珠寶生意。”


    “有這種事?”程亦風驚訝,“張至美不是在戶部當書記官麽?怎麽又跑去做生意?”


    白羽音道:“那你可要去問問他們——你不是他們的至交嗎?”


    程亦風跺腳道:“我與他們不過隻有數麵之緣。怎料他們會……唉!若是他們不過借我程某人的名字來發財,那也罷了!如何到太子麵前胡言亂語,擾亂新政!”他向白羽音連連拱手:“多謝郡主告知!我稍後便去找張公子和張夫人問個明白。”


    “還稍後?”白羽音道,“你再不趕緊不去教訓教訓這兩個西瑤騙子,隻怕他們在街上開起‘程家酒樓’‘程家客棧’來——那你可哭笑不得了!”


    程亦風笑了笑:“這還都是小事——我聽說有些妓院的門口還掛著我早年寫的詩詞,用我程某人的名號招徠生意。所以,再多幾間酒樓客棧也無所謂。隻不過,他們慫恿太子搞這全國告密的荒唐政策,實在禍國殃民。我非得設法讓太子打消這念頭不可。”


    白羽音已經長久沒見到程亦風露出笑容了,這時見他憔悴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輕鬆的快意,不覺癡了,片刻,才道:“真的?我怎麽不知道花街柳巷裏有你的大作?”


    程亦風道:“那都是十幾年前寫的東西,我自己也不記得了。還是有一天符小姐跟我說……”才講到這裏,忽然打住。


    白羽音知道今日是中秋節,符雅卻在坤寧宮幽居,程亦風情何以堪?她心裏愈加討厭符雅,真想自己和程亦風飲酒賞月共度佳節,卻沒法開口邀請。隻能搭訕道:“太子召見大人就隻為那兩個西瑤騙子?中秋佳節,沒有賞賜點兒月餅和桂花酒?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程亦風搖搖頭,似乎是在苦笑:“郡主不說,我倒想不起今日是中秋……”


    “那怎麽行?”白羽音道,“我府裏的桂花酒比皇宮裏的還好。昨天還有人快馬送來幾十簍螃蟹。我一會兒叫人給你送去。就算是有再多的事情要忙,中秋可不能不過。”


    “多謝郡主美意。”程亦風道,“不過今日還有許多公務未處理完,隻怕不會迴去過節。再說家裏也沒有人。郡主的禮物,我隻有心領了。”


    “有多少事?”白羽音不快道,“不就是那兩個西瑤騙子嗎?”


    “還有天江的旱災……”程亦風道,“郡主是不會知道的……崇文殿和戶部那裏還等著程某。先行告退了。”說著,向白羽音一禮,徑自出東宮去。


    “喂,你……”白羽音想喚他,但忽然記起珍、巧二位宮女還在遠處看著,不能在二人麵前真情流露,隻得咬了咬嘴唇,將心中激蕩的情緒壓抑下去。


    珍、巧二人見程亦風走遠了,才怯怯地走上前來,道:“郡主,奴才們方才又想了一條補救之計,不知行不行得通。”


    “說來聽。”白羽音不耐煩,心中隻盤算著如何帶著桂花酒和螃蟹去找程亦風。


    不過,當珍兒便湊到他耳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說了一迴,她的眼睛不由亮了起來:“虧你們兩個想得出來!”


    珍、巧二人麵上微微一紅,笑道:“奴才們也是方才見到程大人那副著急的樣子,才忽然有了這個主意。”


    白羽音道:“好,那你們這就去辦。外婆那裏,我就先瞞著。事成之後,少不了你們的賞賜!”


    “謝郡主!”兩個宮女逃過了滅頂之災。


    白羽音揮揮手,不想和她們羅嗦——事成之後,在康王妃的眼裏,白羽音也將不再是一個事事需要假手於人的小丫頭,而會成為一個隨機應變獨當一麵的大人了!


    那時,她將愈加自由!白貴妃,就當是個祭旗的!


    今夜值得用桂花酒來慶祝。


    作者有話要說:我發現一寫到張至美夫婦這兩個小醜,我就特別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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