竣熙花了那樣大一番心思,要程亦風冒著雪把兩大箱東西送到符府去。但是程亦風連符雅的麵也沒有見上。家裏的下人說,符雅一迴來就已經歇了,吃的都是發散退熱的湯藥,睡得沉,不到明日恐怕不會醒來。程亦風如何好打擾,隻能懨懨地自己迴府去。


    這後來,他可以說沒有一日不動心思要去探望符雅的。然而公孫天成說道,趁著哲霖還在閉門思過之中,有許多準備功夫要辦,加上西瑤那邊簽了合約不能不有所表示,樾國那廂不知玉旈雲迴國會有什麽動靜,都是需要煩心的事。程亦風因此忙得昏天黑地,連許多大消息都隻是靠“聽說”——


    菱花胡同的事情已經順利解決,白赫德等一應教徒統統無罪開釋。朝廷又向死難病人的家屬發放了安撫的銀兩,竣熙親自寫了一篇表達哀思的悼文,由禮部派官員在菱花胡同的教堂門前宣讀,引了許多百姓來駐足觀看。那些家中病人不幸罹難的,若也是教徒,大多當場將銀兩奉獻給教會。彭茂陵那酌情減免稅金的提案也獲通過,基督教會所須繳納之稅金,隻是普通寺廟之一半,因此白赫德一次繳清了所需的稅金,然後向父老們承諾,所餘之銀錢還將用作治病活人之用。圍觀百姓但有先前對洋人存著畏懼之心的,大都改觀,好些人走進教堂去看看這外藩菩薩究竟是何名堂。白赫德與眾信徒自然宣講福音。教會好不熱鬧。


    這樣的喜事符雅多半在場吧,他想。隻恨自己無暇前去。便忽然又有了另外一種擔心:符小姐以誠待我,過往我有難處的時候,她總是前來相助。我病時,她也毫不顧忌人言地前來探望,如今她病了,我卻連問候也不問候一聲,不知她心裏會怎麽想?


    不由焦慮起來:符小姐對我說出肺腑之言,我卻毫無表示,如今她怕是以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自己的一番情意被我這浪蕩又窩囊的書生全然辜負了吧?


    這可如何是好!急得心煩意亂,連公文也看不下去。


    而忽然又眼前一亮:人雖去不了,但是可以寫一封書信,聊表慰問之心啊!早該如此了!


    這主意讓他一時文思如泉湧,揮筆寫就,又找出一本符雅向日提過想看的《秀水庵詩話》,將信夾在其中,吩咐童仆來送到符家去,順便打聽一下符雅近況如何。


    童仆去了不久便迴來,《秀水庵詩話》原封退還給程亦風不說,還扛了一大包袱書,都是往日程亦風借給符雅的。“這是做什麽?”程亦風不啻掉進了冰窖裏。


    “符小姐已經痊愈,被皇後娘娘招進宮當差去了。”童仆道,“說是有一陣子不迴府,自然她家裏的下人就不能留下大人的書了。至於其他的書,都是符小姐臨進宮前讓收拾出來還給大人的。”


    原來是這樣!程亦風才鬆了口氣,暗想:眼下就是冬至節了,宮裏當然會忙一些。皇後娘娘如此倚重符雅,恐怕離了她,後宮就要翻天。不過,怎麽也不體恤一下?人家大病方愈,立刻就招進宮去辦苦差,唉!


    他打發了童仆,自己將那些書放迴原處。寫給符雅的信就從《秀水庵詩話》裏滑落。那是一闋《更漏子》,雲:“彩箋長,錦書細,悵惘危欄獨倚。無語處,未成詩,此愁誰得知?念前事,談笑裏,昨夜相逢恰似。朝與暮,總成癡,問卿遲未遲?”


    已經很久沒有寫過這種婉約到近乎香豔的詩詞了,程亦風看了暗笑,方才一時感觸,大著膽子就寫了,也不曾潤色,要讓符雅這樣才思敏捷的女子看了,恐怕笑得不知怎樣才好!倒幸虧沒有送到符雅的手裏——也幸虧沒有落在他人手中,不然他可真沒臉見人了!


    不知符雅有沒有一時感觸信筆塗鴉的時候?


    興起之下,便將書一本一本細翻,想看看符雅有沒有把詩稿夾在其中。然而一連翻了十幾本,都一無所獲。他一壁失望,一壁笑自己荒唐:符雅這樣細心的一個人,又不喜歡把詩稿給旁人看,怎麽會亂放呢?


    正這樣想的時候,忽見一張紙從書頁中飄落,上麵正是符雅的筆跡。如獲至寶,他忙捧了細讀,乃是一闋《憶江南》,詞雲:“挑燈坐,坐久憶舊時,縱有雪箋書不盡,平生心事一鉤絲,明日去何之?”


    心頭不禁籠上一層陰雲:這是出自符雅的手筆麽?她一向灑脫,如何有此悲傷厭世之作?莫非我會錯意?


    便再讀一遍,而心中隻有更悲:符小姐人前總是溫文鎮定,他人有什麽難處她都能分擔,而她自己卻是一個父母雙亡漂泊無依的孤女。她若有了難處,該去找誰呢?可恨我程亦風是一個懶於擔待的人,自己的事情不想管,還要符小姐時時替我操心,我如何值得她托付終身?


    單單汗顏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程亦風知道,唯有徹徹底底改掉自己懶惰散漫碰壁而逃的壞脾氣才能配得上符雅。不過,如今符雅入宮遙不可及,隻有專注眼前的公務,不叫小人有機可乘,才是最切實可行之計。待到他真正在朝廷裏獨當一麵之時,自然也就可以保護符雅,替符雅分憂解難了。


    如此一想,精神百倍,挑燈批閱公文,到天明也不覺得疲倦。


    這樣過了數日,不覺連冬至節也過去有三天了。程亦風在衙門裏做事到了下午時分,見外麵又飄起了雪花,恐怕天晚時道路積雪轎夫行走不易,就收拾了公文提早從衙門出來,打算迴家去繼續辦公。


    到門口的時候,當值的士兵交給他一封信,說是東宮送來,太子殿下的親筆。“怎麽不早點兒送進來?”程亦風急道,“萬一有什麽大事,耽擱可如何是好?”一邊說,一邊拆看。


    那兵丁道:“交信的時候,還有太子殿下的口諭,說是一定要等大人辦完了公事才能把信給大人。所以卑職就不敢打擾大人。”


    古古怪怪,竣熙到底搞什麽呢?程亦風暗中嘀咕著,已經迅速把信看了一遍——原來竣熙從鳳凰兒哪裏聽說,冬至後三日正是基督教“教主”耶穌基督的誕辰,是基督教最熱鬧的節日。竣熙因決定要菱花胡同見識一下,讓程亦風也一起來取樂一番。此行隻是微服,所以要程亦風也保守秘密,否則“以欺君論處”。


    這還了得!程亦風連大氅也顧不上披了,快步跑出衙門,招唿轎夫:“上菱花胡同!”


    便這樣小跑著朝菱花胡同的教堂來。路上,雪越下越大,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一張碩大的灰網,兜頭罩下來,躲也沒處躲,等到得菱花胡同門口時,程亦風揭開轎簾來看,世界已經成為一片銀白色。不過正是這樣的銀白色,反而襯得宅院中的燈火更加明亮——似乎是特為過節的緣故,連院牆的瓦上都立著一支支的蠟燭,這樣望過去,如同一條細細的火龍盤踞在牆頭。


    程亦風讓轎夫們等著,自己三步並作兩步衝進了門去。隻見院子們滿是歡天喜地的信徒和前來看熱鬧的人群,要尋找竣熙豈是易事?他擠進這邊人堆,又鑽進那邊的人叢,不一會兒,已經滿頭大汗,卻依然不見竣熙的蹤影。正著急萬分,便覺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人找什麽呢?這樣著急?”


    他迴頭一看,原來是白赫德。這位金發碧眼的神父滿麵紅光,被周圍的火燭一映,竟像是個燃燒的火爐似的,節日的喜樂散發出來,讓人心中都是暖意。程亦風連忙拱手為禮,又低聲問:“白神父,太……”才開口,又把後麵的話咽了迴去——白赫德又不認識竣熙,冒然詢問,萬一泄露了竣熙的行蹤,豈不是更招來危險?


    白赫德隻是微微一笑:“大人莫急,先跟我來——大人要見的人在裏麵呢!”說著,即在前麵帶路,引著程亦風走進了正堂,又穿過小門來到禱告室。


    “殿下……”一推門程亦風就欲行君臣大禮——他早已在來的途中準備了滿腹勸諫的話語,打算看到竣熙就一股腦兒地說出來,非把這玩心大起的孩子勸迴去不可。但定睛看,房內哪裏有竣熙的影子,符雅正在伏案疾書,被他這一喚,驚得手中的筆也落下了,沾汙了雪箋,要搶救時,動作又急了,打翻了筆洗,桌上登時泛濫一片。


    “對……對不起,”程亦風也趕緊上去幫忙,“我……我還以為是太子殿下……”


    “太子?太子不是應該好好兒地在宮裏嗎?”符雅道,“你怎麽會來這裏找他?”


    “他給我留了一封信。”程亦風道,便將事情的原委說了一迴,“方才我在外麵找太子,遇到了白神父,他說我要見的人在裏麵,我就跟著來,誰知……”


    白赫德兩手一攤:“我哪裏曉得?我想我這教會之中,程大人能滿頭大汗跑來找的,也就隻有以斯帖了——”


    也許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程亦風的臉立刻就紅了。倒是符雅很坦然地道:“神父自己搞錯了,倒還有理!”


    “怎麽沒理?”白赫德道,“以斯帖你之前病了,後來又忙著替皇後辦事,好久都沒有上教會來了,教會裏的弟兄姐妹沒有一個不想念你的。程大人怕是也很久沒見你,著急也在情理之中。”


    “平常講道講多了,這時候說歪理也頭頭是道!”符雅低頭收拾著東西,“現在可好,皇後娘娘好不容易放我一天假,我翻譯的東西都泡湯了。”


    “原是我的錯。”程亦風道,“也沒看清楚房裏是什麽人,就亂叫一通,驚了小姐,實在過意不去。這些手稿雖然沾了水,不過好在小姐用的紙和墨都好,隻要晾幹就沒事了——”說著,拿起一疊稿子來。但低頭看時,發現那首頁上並不是什麽“天父”“聖靈”之類的,而又是一闋《憶江南》,雲:“詞未就,醉裏又題詩。歲月漂流人易老,寒風吹雪過樓西。誰肯放春歸?”


    這首跟上次那首何其相似,都滿是悲哀。程亦風再翻翻後麵,倒還有不少詩作,也多是抒發哀愁之思的。他不好直接問符雅有何煩惱,隻能笑道:“原來小姐是躲起來寫詩來了。”


    符雅一愕,劈手來奪:“還我!”


    “這可使不得!”程亦風躲開了,“上次小姐那半闕《滿江紅》堪稱傳世佳作,就這樣被白白燒了。如今這些,怎麽也要收起來,好生拜讀。”說著,就將那卷信箋小心翼翼地袖了起來。


    “好吧,”符雅沉下臉,“一首半首的,流傳出去我死不認帳就是了。其他的,總歸我燒了它們!”因將桌上其他的詩稿卷成一筒,都湊到燈上點著了,轉眼化為灰燼。


    不知她真的著惱了,程亦風一時手足無措起來——尤其想起自己方才的孟浪行為很像十幾年前在秦樓楚館跟那些鶯鶯燕燕逢場作戲的舉動,真恨不得立刻抽自己兩個耳光:符小姐是什麽人呢,怎容你如此輕佻?


    正懊惱,符雅已經把餘下的翻譯稿子都收拾好了,浸濕的,一張張鋪到窗邊晾著:“大人不是來找太子的麽?還不趕緊去找?真讓這小祖宗鬧出了什麽事來,不曉得多少人要跟著掉腦袋呢!”


    “啊,是……是……”程亦風木訥地,實在不曉得要如何道歉才好,不自覺的去看白赫德。可這時候,就聽外麵管事張嬸驚慌的跑來,邊跑邊叫道:“神父!符小姐!不好了!來了好多官兵,把教堂給包圍了!”


    “什麽?”程亦風一時怔住:朝廷不是已經出了明令,隻要按時納稅,絕不再迫害教會嗎?


    符雅和白赫德也都奪步出門:“官兵來有何事?”


    張嬸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曉得,指名要小姐出去。我怕他們要找小姐的麻煩,趕緊來給你報個信。小姐快從地道逃出去吧。”


    “見我?”符雅皺起眉頭,神色忽然變得很奇怪,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喜樂,但仔細看又仿佛什麽都沒有,刹那隻見,竟有些像那木頭十字架上雕塑的人臉似的。“若是真的來找我麻煩的,我能逃到哪裏去?”她道,“況且,我要是逃走了,還給大家添麻煩。我去看看再說。”因不顧張嬸的阻攔,徑自往前院走。


    程亦風趕忙一個箭步搶在她的前麵:“小姐留步,且讓程某人先去看個究竟。知道了原委,小姐也好應對。”說罷,不給符雅反對的機會,快步跑向前院,並暗下決心道:若是真有人對小姐不利,我且拚了性命不要,也得護了小姐周全!


    一時到了前院,果然就見到許多兵士了,不過卻不是順天府的服色,而是宮裏禁軍。領頭的還是個太監。菱花胡同的眾信徒被追捕了一次,已經杯弓蛇影,何況這些小民又哪裏會分辨各種兵丁的服飾?程亦風卻曉得,這架勢怕不是來拿人的。


    太監一見他,就笑了起來:“啊呀,這不是程大人麽?幾時也入了教?雜家是皇後娘娘跟前的戴喜,大人還記得麽?”


    程亦風素不進出後宮,拜謁皇後也隻是有限的幾次,哪裏認得皇後跟前的太監?隻禮貌地拱手道:“公公雪夜前來辛苦了——不知所為何事?”


    戴喜掩口而笑:“嘿嘿,雜家名叫‘戴喜’,當然隻有遇到喜事、好事,皇後娘娘才會派我來辦了。我是帶著皇後娘娘的賞賜來的——娘娘也聽說今天是這個基督教教主的誕辰,是個隆重的節日。因為符小姐一向伺候娘娘有功,娘娘知道符小姐入了教,又待這教會裏的人如同一家,就特地準備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賞賜給符小姐的這些‘親人’呢!”


    聽到這話,原本緊張萬分的眾信徒不由全興奮了起來。戴喜朝身後打了個手勢,禁軍讓開,兩隊太監就將一盒盒的珍饈百味捧了出來。那都是捏絲戧金的精美食盒,裏麵雞鴨魚肉樣樣俱全。菱花胡同這裏的信徒們大多出身貧寒,幾時見識過這樣的場麵,個個伸長了脖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俱想:大概皇帝設宴也就如此吧!


    正熱鬧著,符雅和白赫德也來到了跟前,戴喜上前來向白赫德拱手道:“這位一定就是住持了,果然生得與眾不同——”又向符雅嗬嗬笑道:“符小姐今日過節可玩得開心?皇後娘娘說了,若是想多玩兩日再迴宮去,也無妨。就像過新年,也要鬧過了正月十五才算完呢!”


    符雅微微一福:“請公公替符雅多謝皇後娘娘的關心。符雅不會多耽擱的,明日一早就迴宮去。”


    “那可好。”戴喜道,又招手讓後麵的幾個太監過來,“這是些都是符小姐愛吃之物,皇後娘娘就特別關照禦膳房準備的。娘娘交代了,小姐喜歡什麽,就多吃一點兒,不必像在宮裏那麽拘束。”


    “多謝公公傳話。”符雅又是一福。


    “不謝。”戴喜說著,將自己一直提著的一隻小籃子交給符雅,“這裏的水晶梨,乃是西域進貢來的,娘娘說各宮的主子才有的吃,這是特地從坤寧宮的份裏賞下給小姐的,請小姐務必嚐嚐。”


    “多謝娘娘恩典。”符雅接過梨子,又取出些銀子讓戴喜打賞雪夜奔波的小太監們,末了將自己的一枚玉佩送給戴喜。這些跑腿兒的才都歡歡喜喜的散去了。


    信徒們早就饞得直流口水,還不向精美的食品發起進攻?白赫德要大家莫忘了感謝上帝,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的。他不由搖頭道:“果然都是罪人,唉……”


    正自言自語,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哧”地一笑:“這些菜肴分明是皇後所賜,為什麽不謝皇後卻要感謝上帝呢?”


    白赫德迴身望去,隻見是兩個陌生的少年人,想是來看熱鬧的。他以傳福音為己任,聽人對教義有所誤解,自然要上去解釋清楚。可是細一看,發現其中一個綠眸清澈,可不就是鳳凰兒扮的麽?至於另一個,程亦風和符雅已經認了出來,就是竣熙了。他二人雙雙搶上前去:“殿下,怎麽能如此率性而為?”


    竣熙笑嘻嘻示意他們不要行禮,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接著道:“程大人來了多一會兒了?我本來想和鳳凰兒在門口等你,不過雪太大了,就知道到禮拜堂裏暫做。我聽鳳凰兒講了不少典故呢……”


    “殿下!”程亦風壓低了聲音打斷竣熙,“你身負監國重任,如此微服而來,萬一遇到危險,豈是天下百姓之福?”


    “程大人一屆風流才子,幾時變得好像個老太婆一樣?”竣熙掃興,“你再多叫幾聲‘殿下’,多說幾聲‘微服’,恐怕外頭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了呢!”


    “這可真不是鬧著玩的。”程亦風道,“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教會,再出什麽紕漏,可要牽連多少人呢?還是由臣護送殿下迴宮吧。”


    “程大人能護送誰?”竣熙笑道,“遇了賊人,怕是隻有一同挨打的份兒!其實你們不要擔心,我怎麽會真的不顧後果任意妄為?我早就安排好護衛了!”說時,向身後望望,果然有四五個侍衛扮成了百姓保護在竣熙的身側。“我也不會玩很久。”竣熙道,“隻隨便看看,自然就迴宮去了。程大人,符姐姐,你們就成全我吧。”


    程亦風真不知拿這小祖宗怎麽辦才好,隻能看看符雅。符雅歎了口氣道:“我不成全,你肯聽嗎?但咱們可要先說好了,就這麽看看,不許闖禍,半個時辰一定要迴去。”


    “好說!好說了!”竣熙是典型吃軟不吃硬的小孩子,“隻要讓我看看這聖誕佳節和‘藥師誕’‘紫微誕’有什麽不同,我立刻就迴去。”


    “那當然是完全不同啦。”鳳凰兒道,“早先不是都跟你說了麽?”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竣熙道,“將來你做了皇後,我要在宮裏給你過這個節,自然就要按照這兒的過法了。”


    鳳凰兒一時羞得滿麵通紅。白赫德則笑道:“我當初給符雅起名以斯帖,原來鳳凰兒才是真正的以斯帖啊!”


    “以斯帖?那又是什麽典故?”竣熙好奇。


    鳳凰兒少不得要將猶太少女以斯帖如何受感召,背負拯救全族的使命成為皇後,又冒死覲見,等等故事說了一迴。因她曉得白赫德這句話是對她和竣熙的戀情有感而發,所以說著說著,連脖子都紅了,聲音也低了下去。竣熙見狀,愈加憐愛,湊近了,非要她接著說下去不可。兩人耳鬢廝磨,旁若無人。


    “好了,先別急著說閑話。”符雅道,“殿下既然要留下,就全都要聽我的。隻能和我坐一席,隻能吃宮裏賜下來的東西,別的不幹不淨的,一點兒都不許碰。白神父有西洋表,計時準得很,到了時辰,一定得走。”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竣熙道,“說了聽你的,就都聽你的——要我坐哪裏,全憑姐姐吩咐。”


    符雅看了看白赫德:“神父,依我看,靠著祭壇的那一桌視野好,又清靜,我帶太子過去坐,如何?”


    白赫德點了點頭:“我原也打算要坐那裏。你先帶客人過去。我且周圍和眾弟兄姐妹說一圈話,就來。”


    符雅答應了,那邊竣熙早就等不及,拉著鳳凰兒就朝大堂盡裏頭十字架下的那張桌子奔了過去。微服的侍衛們緊隨於後,不在話下。


    程亦風搖頭苦笑:“雖說是肩負著天下的重任,畢竟還是孩童一個。今日若不是符小姐在此,程某可真不知要如何應付。日後還望小姐多多提點。”


    “我還能提點你一世麽?”符雅道,也自穿過人群到竣熙那邊入席去了。


    玩味不出這句話是嗔怪還是玩笑,程亦風稍愣了愣,總覺得今日符雅的態度有些不同,但究竟有何不同,卻又說不出來。還是待會兒問清楚的好,他想,再不能稀裏糊塗拖泥帶水了。因也走過去,在竣熙身邊坐下。


    侍衛們已經按照符雅的吩咐,將皇後專門賜下給符雅的那些吃食搬了過來,一樣一樣取出食盒,隻見色香味俱全,尤其東西南北什麽新奇的東西都有,可見不少是進貢之物,眾人都在心中暗歎:皇後對符雅的寵信當真非比尋常。


    “這樣和在東宮裏吃飯有什麽分別?”竣熙無趣道,“還沒有酒喝——當著這樣的好日子,怎麽能不飲酒呢?”


    “這是教會,自然沒有酒喝。”鳳凰兒道,“本來應該喝些葡萄汁,不過這季節連葡萄也沒有。殿下還是吃點娘娘賜的梨吧——昨天你還說這個好,一下子就把賜給東宮的都吃了呢。”說著親自拿了一枚梨來,又問侍衛要了小刀來削。


    這招果然有效,竣熙就不抱怨了,接了梨來,又要和鳳凰兒分著吃。鳳凰兒道:“分梨不吉利,殿下自己吃就好。”竣熙不依,又要親手削給她。但他這麽大的人,如何削過水果,連刀子該怎麽拿都不知道,還虧的鳳凰兒手把手教導,最後削出來的梨也差不多隻剩一個核兒了。竣熙還要再削,鳳凰兒攔住了:“殿下別再糟蹋東西了。我心領了。”兩人都笑了起來。


    程亦風看這一對少年情侶甜蜜無比,想到自己同符雅還未有下文,就轉頭過去,道:“小姐,其實……”


    才開口,卻見白赫德已經招唿完畢還席來了。符雅就站起了身,讓座給白赫德,如此一來,便同程亦風隔開了,想說話也難。程亦風不由得暗叫老天不作美。白赫德卻還不知就裏,見他神不守舍,就道:“程大人做什麽?莫非真的擔心我教會裏會有人對太子殿下不利麽?”


    “程大人最喜歡杞人憂天了!”竣熙笑道,“當日大家都為這教會辯護,說這裏是行善積德的地方。既然如此,今天這宅院裏有怎會有存心不良的?”


    “這話可不對。”鳳凰兒道,“自稱為清淨之地又招聚善男信女的,那是寺廟。我主耶穌基督來到人間,就是為了招集罪人的。健康的人不需要醫生,滿腹經綸的人就不再需要教書先生——人若早已經是義人,又何需福音拯救呢?豈不知有個笑話麽?監牢和教堂最大的區別,就是監牢裏的人個個都說自己是無辜的、是冤枉的,而教堂裏的人個個都說自己是罪人呢——今天這裏雖然不一定有存心不良的,卻也不是善男信女。”小姑娘一口氣說了一大篇,停下歇了歇,又自歎道:“枉我這幾天說了那麽多,怎麽轉臉就忘了?真是白說了!”


    “你常常說,我就不會忘記啦!”竣熙道,“我保證,以後你說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記住。”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鳳凰兒羞得沒處躲,直想離席跑開。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侍衛忽然大喝一聲:“什麽人!”眾人都順他的目光望去,隻見一條黑影如同碩大的蝙蝠一般從天而降,直朝白赫德撲了過來。


    “快保護白神父!”竣熙命令著。但他話音才落,那黑衣人已經撲在了白赫德的麵前,並不見亮出兵器來,而是雙膝跪倒,“唿”地扯下了披風,露出□的脊背和背上捆縛的荊條。“罪人袁哲霖,特來向白神父請罪!”


    “哲霖?”程亦風和竣熙都是一驚:算日子,明天才是他閉門思過期滿,今日又來做什麽?


    白赫德卻似乎不記得這是什麽人了,看到荊棘已經劃破哲霖的脊背,連忙雙手來扶他,道:“孩子,來得這裏都是罪人,沒必要這樣傷害自己。”


    旁邊有些當日被捕下獄的人卻認出哲霖來了,紛紛叫道:“神父,這就是那個誣告我們,說我們亂行邪術圖謀造反的家夥!連教會收留的病人,也是他帶著官兵來殺死的!”


    這話一出,還不群情激憤?曾經遭過牢獄之災的,僥幸逃脫的,有親人被斬殺的,隻是曾經照顧過病人的……眾信徒全義憤填膺地朝哲霖圍攏過來:“你來幹什麽?你又想怎麽樣?你便死十次,也不夠贖罪的!”七嘴八舌,咒罵不停,還有人一把抄起了條凳來,就朝哲霖劈頭打去,恨不得立刻就要將他打個腦漿迸裂,好替無辜枉死者報仇雪恨。


    侍衛們連忙要製止,卻被竣熙喝住:“看他做什麽!”


    哲霖聽了這一聲,抬起頭來:“殿……殿下!怎麽你會——”


    “殿下?”激動的人群先是一愣,接著就交頭接耳起來:太子麽?太子來了這裏?是了,那旁邊坐的不是鳳凰兒麽?聽說她已經進宮服侍太子去了!聽說太子要選她當東宮正妃呢!這些細節一聯係起來,大家都確信是竣熙來了,趕忙把哲霖丟下一邊,跪下來磕頭。這些人有幾個是見過世麵的?大禮也不會行,有叫“千歲”的有喊“萬歲”的,亂七八糟。


    竣熙見隱瞞不了,隻有站了起來,到祭壇前正襟危坐了,又喚大家“平身”。隻哲霖還跪著不敢起來。竣熙便指著他道:“你且說說,上次閉門思過,你就自說自話到這裏來抓人殺人。這次閉門思過,你又自作主張跑出來做什麽?”


    “殿下——”哲霖跪行向前,“臣自知罪孽深重,單是閉門思過怎麽也無法償還。明日臣思過期滿,就要入朝繼續為國家效力。可是臣心想,若是不能將所欠的人命還清,將受傷的血汙洗淨,臣實在沒臉繼續為殿下當差。所以臣今日自作主張前來教會,任憑白神父和各位信徒處置。倘若他們要拿我性命,我袁哲霖毫無怨言。又倘若我僥幸不死,此後才敢戰戰兢兢立身朝堂。請殿下恩準。”


    “果真?”竣熙虛起眼睛,看了看哲霖又看了看眾人,片刻,道:“好,那我就把你交給白神父和這些教徒了——白神父,你們要怎麽處治他,不必看我的麵子。”


    “當然是打死他償命了!”有人怒道,“連殿下都開了金口,大夥兒一起上!”“不錯,殺人填命,自古而然!”大家紛紛響應,又揮起條凳,打了過來。


    “殿下!”程亦風嚇得連忙跪倒,“這是教堂清淨之地,怎麽能……”


    鳳凰兒也跟著跪下:“殿下,今日是聖誕佳節,怎麽能在教堂裏做這樣複仇的罪行?”


    竣熙卻是不顧:“程大人,他有心排擠你——鳳凰兒,他說你用美人計勾引我——你們何必替他說話?由著他去吧!”


    憤怒的信徒們聽了這話,更加毫無顧忌,直向哲霖撲了過來。不過白赫德搶步擋住,,舉手阻止:“且慢!要打死他,豈需要這麽多人呢?一個就夠了。你們誰能說說《約翰福音》第八章裏我主耶穌處治妓女的故事,誰就來打他。”


    “我知道!”一個人高聲迴答,“有人拉住一個行淫的婦人道耶穌的麵前,按律,應該用石頭打死她。大家問耶穌應該怎麽辦,耶穌說,誰沒有罪,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說的好!”白赫德自己也抄起一張條凳來,向前一遞,道,“各位主內的弟兄姐妹,你們誰沒有罪的,就去打死他吧。”


    眾信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逡巡不前。“我們是有罪。”一人道,“可是都不像這個人!我們沒有殺人,也不誣告。這人滿手血腥,就算是我主耶穌基督今天來到這裏,肯定也不會赦免他。”


    “你怎麽敢替主說話?”白赫德道,“世人都犯了罪,罪的工價乃是死。主耶穌在十字架上舍了自己的身體,乃是為我們所有的人贖罪。他把我們從魔鬼的手中買了迴來,我們都欠他的。我欠了一百兩,你欠了五十兩,也許這個人欠了五百兩,但幾時輪到我們來說主赦不赦免他呢?”


    眾信徒一時無言以對,但又心有不甘,既不敢動手打,又不肯就此散去,都恨恨地盯著哲霖,指望目光化成利刃,將他釘死。哲霖也不起身,向白赫德叩頭道:“我自知罪孽深重,若是不能贖罪,今生今世都得不到解脫。請神父責罰我吧。”


    “你起來!”白赫德道,又叫鳳凰兒:“程大人和太子殿下不是基督徒,你卻是。你來說說耶穌和妓女那故事的下半截。”


    “那……”鳳凰兒驟見了這一場劍拔弩張,定了定神,才道,“那些人都有罪,都不能打那個婦人,就一個一個走了。耶穌看到那婦人還站著,就問她:‘那些人在哪裏呢?沒有人定你的罪嗎?’婦人說:‘主啊,沒有。’耶穌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


    “你記的倒明白。”白赫德道,“我聽太子話裏的意思,這位袁大人曾經也汙蔑過你,所以殿下要替你報仇呢。你識得背經文,怎麽不識得按照經文的教導來做?你豈不成了法利賽人?”


    “我……”鳳凰兒方才也試著勸諫,隻是竣熙未聽罷了,如今被白赫德責怪,心裏有些委屈。不過她捫心自問,真的對哲霖一點怨恨也無?那恐怕也是假話,究竟人非聖賢,哪能真的那樣寬宏大量!便不做聲。


    竣熙倒有心替鳳凰兒辯解,可是還沒開口,卻聽人群中一個女子道:“我從進門到現在也聽了不少什麽‘愛人如己’,不過信徒見了仇人還是一樣分外眼紅,神父又隻曉得拿大道理教訓人。或者說的和做的全然兩樣,或者光說不做——你們傳講的這一些,怎麽能令人信服呢?”


    眾信徒聞言一愣,都朝發話的人看了過去,不覺就分開了一條路,那個女子走上前來。她二十來歲的年紀,容貌並不出眾,但是眉眼生動,看來溫和可親;背著包袱,風塵仆仆,顯然是從外地而來,就連衣服也有好幾處打上了補丁,然而每一處補丁都縫得無比整潔,身上的青衫雖舊,而泛白的地方皆是洗滌的痕跡,亦給人以清潔之感。所以這女子一望之下就有說不出的嚴謹執著之氣。


    她向竣熙略一施禮,就走到哲霖的身邊,伸手去解他背上的荊棘。哲霖一訝:“你做什麽——”可女子已經將荊棘解開了,又從包袱裏取出一個小藥瓶來,倒出些藥粉在哲霖的傷口上,邊倒,邊仔細檢查還有沒有荊刺插在皮肉當中,若見到了,就利索地拈了出來。一時檢查完畢,她又從包袱裏拿出一卷幹淨的白布給哲霖包紮,手法是那樣的嫻熟,態度又是那樣的溫和,簡直就像是母親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在場眾人都驚詫莫名:這女子是誰?和哲霖是什麽關係?


    “神父,抱歉,抱歉!”一個中年男人也鑽出人群來。大家識得,這是教會裏的郎中劉大夫。他道:“這位端木姑娘,也是個大夫,她對治療大麻風感興趣,所以就一個人到了麻風村來。我因而認識了她,才帶她到教堂來熱鬧熱鬧,沒想到她會……”


    “不,這位姑娘說得很有道理。”白赫德道,“我隻惦著要傳福音,講道理,卻把人家身上的傷拋到九霄雲外,我自己可不就是法利賽人麽?虧我還在這裏罵鳳凰兒!”他說著,脫下自己的袍子,來給哲霖披上,道:“孩子,天冷,你穿著吧,傷口吹了風不好。”


    哲霖怔怔地看著他,眼睛有些濕潤但更多的是迷惑:“神父,我……你真的不怪我?”


    白赫德拍拍他的肩膀:“孩子,我無權怪你。我自己也是個罪孽深重的人——要不是這位端木姑娘提醒了我,我還不知道要叫你赤身露體的在這裏被教訓到幾時。愛人如己,要做到像端木姑娘這樣,才真是給主在人間做見證了。”


    “別給我戴高帽子。”那女子道,“我可不是你們這個什麽教的信徒,我隻不過是醫門中人,要遵從我祖師爺的教導的罷了。”


    “醫門?”哲霖忽然想起了什麽,“啊,我認得你了——你是神農山莊端木莊主的千金,端木槿姑娘!”


    “你認識我?”女子怔了怔。她果然就是端木槿了。離開家之後一心去大青河彼岸尋找林樞,經過涼城時,遇到教會的信徒去給麻風病人送飯送藥,為其慈心所感動,又對麻風病的治療有些興趣,就暫留數日,幫人診治。


    哲霖道:“在下隻在神農山莊和姑娘有過一麵之緣,不過當時人那麽多,姑娘自然沒有注意到在下。”


    “原來你也是個江湖中人。”端木槿微微蹙眉,似乎並不想跟他多說話,“你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餘下他們要打要殺要報仇,不該我管。”說著,轉身就走。


    真是個奇怪的女子!眾人看她頭也不迴地離去,心裏難免嘀咕。不過,不及議論,忽然聽得一個侍衛大叫道:“殿下!您怎麽了?”迴身看時,隻見竣熙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鳳凰兒急急要走上前去,可是也驀地五官扭曲,抽搐著倒了下去。眾人怎不大驚失色:是什麽怪病?還是中邪了?滿是驚慌之聲。


    “快讓開!”端木槿這時迴過身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跟前。看兩人的臉色發青,嘴唇紫黑,顯然是中毒之兆。“快拿水來!快!”


    大家都嚇傻了,一時竟無人行動,唯哲霖迅速抓過隔鄰桌的一碗湯來:“先用這個!”又振臂一縱,躍到院中井邊,三兩下打了一桶水來,交給端木槿。端木槿便捏著竣熙和鳳凰兒的鼻子給他們灌了下去。兩人先是胡亂掙紮,跟著就嘔吐了起來,臉色才稍稍好轉。“趕快煮甘草綠豆湯來!”端木槿又吩咐。這是才有些人迴過神,快步跑去做事。


    跟著竣熙來的侍衛們曉得出了大紕漏,一個個麵無人色。有的小聲道:“還是趕緊迴宮通報一聲吧。”又有的道:“現在就迴去,一定是死罪。得把下毒的刺客抓出來才行。”“說的簡單,”他的同伴道,“連怎麽中毒的都不知道,上哪裏抓刺客去?難不成要把這裏所有的人都拿下嗎?”


    他們正小聲嘟囔著,冷不防哲霖一眼掃了過來,寒意森森,不由都打了個寒噤。“本是你們護衛不利,”他道,“如今出了事情就想著怎麽推卸責任!”


    侍衛都不敢作聲。哲霖自去檢驗桌上的食物。其實大部分的菜肴都還沒有被人動多。竣熙存心要微服,又要與眾同樂,所以之前招唿侍衛們一同上席。隻是侍衛們拘謹,太子不先動筷子,他們就不敢吃,因此隻有竣熙和鳳凰兒吃過的那幾色他們才夾了幾箸。然而他們卻一點事也沒有。看來這問題並非處在菜肴上。程亦風和符雅沒都沒有吃菜,隻喝了茶,也一點事都沒有。想來茶也沒有問題。那究竟是什麽東西有毒?


    “啊!殿下和鳳凰兒小姐都吃了梨子。”一個侍衛道,“因為是貢品,咱們都沒敢碰。”


    可不就是梨子了!哲霖一把抓起桌上吃剩了梨核來,向端木槿借了一支銀針來試毒。可是,銀針光潔,並沒有一絲變黑的跡象。他不由皺起眉頭。


    “有毒的東西不一定就會讓銀針變黑的。”端木槿道,“況且,也不見得是毒藥才能吃死人。”她說著,將削下來的梨子皮撕成一段一段分別浸入每一碟菜的湯汁之中。跟著又用銀針一樣一樣地試過去,這次,果然銀針就變黑了。


    “江湖傳言可以兩份半毒合在一起變成全毒,原來真有這樣的事!”哲霖驚道,“不知是什麽東西做成的?”


    “我沒興趣知道。”端木槿道,“現在太子和這位姑娘都沒有性命之憂,我沒那閑工夫去追查是什麽毒藥。你想知道,你自己去查好了。”


    這個溫柔的女大夫竟然脾氣這麽古怪,哲霖碰了個釘子,不想再自找沒趣,就轉身去吩咐那些侍衛,讓他們中間的兩人火速迴宮找人來接竣熙,其他的人好生把剩下的食物收藏起來,以為證據。大家依命而行的時候,看到有一枚水晶梨滾到了桌下,忙撿起來交給哲霖。哲霖仔細一看,見梨把兒附近有一圈小小的針孔,想來就是落毒的途徑了。他便將那梨子也小心收好,準備帶迴宮。


    “也不知是什麽人膽大包天想要謀害太子。”他對程亦風道,“我想保險起見,今天這裏的人都要留下,程大人以為如何?”


    程亦風心裏一團亂麻:“這些食物乃是宮裏皇後娘娘賜下來的。經手的是禦廚房和跑腿辦差的太監們。送到菱花胡同來之後,由這些侍衛親手搬上席來。教會的眾信徒們連碰都沒有碰過,你扣留他們也沒有什麽幫助吧?”


    哲霖想想,不無道理:“看來兇徒藏身在皇宮之中,不曉得是何底細——大人看會不會是別國的奸細?”


    “大約也有可能吧。”程亦風道,“這些都容後再說,先把太子安全地送迴宮去讓太醫看過無事才好。”


    這時甘草綠豆湯已經送了來,端木槿正喂竣熙和鳳凰兒喝。哲霖即道:“太醫哪裏有端木姑娘高明呢?程大人大概不知道吧?江湖上本來北有百草門南有神農山莊,自百草門衰落之後,神農山莊就是天下第一醫館。神農山莊的端木莊主一向是‘閻王叫人三更死,他能留人到五更’。端木姑娘深得她父親的真傳,有她照顧太子,我看比太醫還要好。”


    “果然?”程亦風素不知江湖事,望了望端木槿道,“不知可否請姑娘一起入宮去照料太子?”


    端木槿放下藥碗:“他們兩個已經沒有大礙了,迴去之後多吃些清熱解毒之物,切忌大補。三、五天總會全好的。這裏已經不需要我,我該迴麻風村去了。”說著,擦了擦手,當真收拾起包袱來,轉身便走。


    “姑娘且慢!”哲霖喚道,“太子殿下萬金之軀,豈能草率?還是請姑娘救人救到底,進宮照顧殿下直到他痊愈,也算是為國為民出一份力。”


    “太子也好,乞丐也罷。”端木槿道,“大家的身體都是一樣的,我說他已經無大礙了,多照顧他幾日,少照顧他幾日,也不會有什麽分別。你若不信我的話,何必讓我留下照顧他?”


    “我不是那個意思。”哲霖道,“我是說……”


    “麻風村的病人比太子更需要人照顧。”端木槿道,“你不用多費口舌了。”


    “姑娘實在誤會我的意思了。”哲霖道,“我是說,姑娘這樣離開了神農山莊,令尊可擔心得很呢。”


    “我辦完了我要辦的事,自然會迴去。”端木槿道,“不勞你操心。”說著,背起包袱,撥開人群而去。


    “袁大人,”侍衛問道,“要不要攔她?”


    “你們攔得住麽?”哲霖道,“憑你們的身手,死了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侍衛已經闖了大禍,哪裏還敢作聲。靜靜地守著竣熙,等宮裏來的接應。大約到了二更天,才有太監侍衛們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將竣熙和鳳凰兒抬上了車去,又聽哲霖的指揮將一應有毒的飯食搬上做證據。


    程亦風雖然插不上手,但是看著這一團紛亂驚險,自己也大費精神。一時見人們慢慢散去,隻覺脖子酸眼睛疼,想坐下歇一歇再走,卻忽然發現符雅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仔細迴想,方才亂哄哄進宮的那一群人裏似乎沒有符雅的身影,那麽她到哪裏去了呢?


    便走到後院來,上禱告室裏碰碰運氣。果然就見到裏麵燈光閃爍,符雅正奮筆疾書。不禁失笑道:“小姐不是見到了方才的一番變亂忽然詩性大發了吧?”


    符雅頭也不抬,隻顧著自己寫。程亦風靜靜地走到了跟前,探頭看,才發現她真的是在翻譯《聖經》,而不是在作詩。正想說點什麽,不意符雅猛的轉過頭來:“我不像大人這麽無聊,我有的是正經事要做。大人有什麽重要的話,請即刻就說,若沒有,就讓我清清靜靜譯書。”


    程亦風素沒有聽過她如此語氣,不由愣了愣:“小姐,我是……方才在外頭見不到你,有些擔心,所以才上後麵來找。打擾你譯書,實在抱歉。”


    “我是你什麽人,要大人替我擔心?”符雅冷冷道,“大人有這功夫,不如去做你緊要的公務好了,何必浪費時間。”


    這話的意思,倒真像是嗔怪自己之前忙於公務未曾去探病了,程亦風趕忙解釋:“程某的確是因為衙門事務纏身所以小姐玉體欠安時也沒曾問候,請小姐原諒這一次吧。”


    “一次?”符雅道,“大人從當年樾寇圍城的時候就沒有正眼看過我。在你眼裏,什麽都比我符雅重要,一有點兒什麽芝麻綠豆的事,我符雅立刻就成了透明的。有豈止是我受傷生病這一次?”


    “我……”程亦風知道符雅罵的一點都沒錯,“程某的確有負小姐。自那日秘道之中小姐同程某說了那一番話之後,我就……”


    “你不用再提秘道了。”符雅“啪”地將筆擲下,拍案而起,“我跟大人說那番話之前,自己給自己定了一個期限——三天,若是三天之內大人沒有迴應,我就從此以後將大人忘記。現在三日期限早就過了,大人再想做什麽都遲了。”


    三日期限?程亦風怔怔的:符雅自己在心裏許願,他如何能知道?然而一切還不是因為自己這拖泥帶水的性格?這又怨得了誰?現在要如何?就這麽放棄嗎?心中十幾個聲音在爭吵著,毫無頭緒。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符雅道,“大人素有風流之名,符雅卻還有清白名聲。大人請自重!”


    她如此鋒利冰冷的態度讓程亦風不知所措。偏偏這個時候白赫德還從外麵進來了:“咦,程大人還沒走?”


    “程大人正要走。”符雅冷淡地,又換了平常的語氣對白赫德道:“神父,今天夜裏趕一趕工,明天早晨就都翻譯好了。”


    “果然?這麽快?”白赫德上前拿起書稿來看,一邊嘖嘖稱讚,一邊又說如何找人雕版印刷,某某信徒長於雕刻,某某信徒自願裝訂,等等。兩人絮絮而談,好像程亦風不存在似的。


    程亦風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不能厚著臉皮留下,就夢遊一般的走出門去。一方麵悔,一方麵恨,一方麵又自嘲:我不是一直思戀這那位朝陽公主,絕了成家立室之念麽?怎麽幾十歲人了,突然對符小姐起了非分之想?我若真娶了符小姐為妻,又能給她什麽?這樣痛痛快快了斷了,省得將來麻煩也好!


    一行想,一行走,不覺出了教會,往胡同口去了。他家的轎夫在外頭候著呢,就叫他:“大人,轎子在這裏!”


    “哦。”程亦風應著,還兀自往前走。


    轎夫忙追上來:“大人,你莫非喝醉了麽?沒有酒味啊,怎麽還稀裏糊塗的?這怎麽好呢!”


    稀裏糊塗的怎麽可以?程亦風心中如同電掣:符雅今日態度同平常天差地別,什麽“三日期限”,全然不像是她的作風。或者她有什麽苦衷?怎麽能不搞清楚就離去?


    不錯,要迴頭去問問,他想,大不了再被符雅罵一次,還是問明白了心裏才踏實!


    因而撇下了轎夫,又迴教會裏來。一徑跑到了禱告室外,見門窗都已經關上了,隻從縫隙裏透出些許燈光。


    莫非符雅困乏已經休息了?走到門前細聽,裏麵是白赫德的聲音:“以斯帖,你究竟有什麽難處,不怕說出來——為什麽剛才要那樣對程大人?”


    不聽符雅的迴答,程亦風屏住了唿吸。


    白赫德又道:“世界上的難事,在人看來是解決不了,在天父看來,豈有什麽是不可能?你藏在心裏,就能當什麽事都沒有麽?”


    依然不聽符雅迴答。


    白赫德歎道:“孩子,這怎麽好呢?你對程大人如何,他又對你如何,我這個局外人看得一清二楚。到底是為了什麽,你竟要如此?你可以不跟我說,但是你一定要跟天父說,求他幫助指引。否則我怕你將來後悔。”


    還是沒有聽到符雅的迴答。白赫德似乎也無計可施了,道了“晚安”就朝門口走來,程亦風趕忙閃身躲避。但這是,聽到了符雅的聲音:“神父,我是為了他好。我不想拖累他。你知道麽?今天的毒藥,是皇後為我準備的。”


    作者有話要說:春假結束,福利結束,俺又要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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