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奉命去監視符雅,不幾日就有了消息。他說,並不見有異常人等在符家出沒,倒是符小姐每天晚上都要出門去,來到涼城偏僻角落菱花胡同裏的一處宅院,總要呆上近一個時辰才離開。小莫後來在白天去看過那宅院,天光之下竟然也大門緊閉。向附近的人一打聽,才聽說那裏住了幾位大麻風。小莫嚇得也不敢叫門去探虛實,趕緊迴來告訴程亦風:“符小姐是個菩薩心腸的大好人,怕是悄悄在照顧這些大麻風呢!雖然是功德無量的好事,不過……大人是不是應該勸勸符小姐,不要沾染上了……”他狠狠的刮了自己一個耳光:“小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大人別見怪。”


    程亦風隻是皺著眉頭。


    公孫天成道:“就隻看到這些麽?符小姐白天都去哪裏了?聽說她和景康侯的夫人交情不錯?”


    小莫道:“符小姐是在皇後麵前當差的人,我小莫算是個什麽東西,怎麽能夠看得到宮裏?”


    公孫天成道:“你就沒見她到景康侯的府裏去?”


    小莫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我隻看到符小姐每天離開家進宮去,然後又迴來,再出門上菱花胡同——若她提早出宮去景康侯家,我可看不到。”


    公孫天成撚須沉思,似乎是在考慮再布置給小莫什麽任務。隻是 不等他開口,小莫就自己道:“程大人,公孫先生,小的不知道你們讓我監視符小姐有什麽用意,多半是有急事的。不過,小的也有急事,不知道可不可以告假一個月?”


    “為什麽?”程亦風問的很自然,而公孫天成則掩飾著警覺。


    小莫道:“小的家鄉來信了說小人的姐夫修房子的時候摔下來跌斷了腿,現在家裏連一個做事的人都沒有,姐姐愁得沒法,所以就寫信叫我告假迴去。”


    “你家鄉在哪裏?”公孫天成道,“你姐姐一封信過來,怕是也走了大半月的光景吧?你這樣折騰迴去不是也要花至少半個月的功夫?那你告假一個月怎麽夠?”


    “其實並不遠。”小莫道,“如果除了睡覺之外都不停趕路,有五天時間就能到了。小人隻想幫姐姐修整房屋儲備糧食,好讓她全家過冬。不會耽擱太多時間的。程大人,求求你了!”說著,就屈膝跪了下來。


    程亦風趕忙叫他起身:“這又不是什麽不合理的事,我怎麽會不答應?你就放心的去吧。如果有需要,多待一陣子也沒關係。”


    “多謝大人!”小莫又跪倒,“砰砰”叩了幾個響頭,“小人今天當值,一定把今天的任務都完成了,和旁的弟兄們交接完畢才走。”


    他起身出門。公孫天成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冷笑道:“什麽迴鄉修房子,一定是馬不停蹄的趕去大青河那邊報告消息。一個月的時間,剛好來迴。”


    程亦風已經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爭辯,就不接話茬,隻道:“菱花胡同的古怪……先生看,我們要不要親自去看看?”


    公孫天成思考了片刻:“現在情況不明,還是不要打草驚蛇的好。萬一給符小姐帶來麻煩,就事與願違了。”


    此話有理,程亦風想,可是這個謎團又不停地煎熬他:符雅這樣豁達灑脫的人,能有什麽“把柄”被人抓住?為什麽一反常態積極支持哲霖?到底經曆了些什麽變故?一刻不得到答案,就一刻不得安穩,變連公務都沒心思處理。


    “大人今天不用去衙門麽?”公孫天成提醒他,“好像還有許多未了的事情吧?”


    “兵部今天……”程亦風把思緒拉迴來,才突然想起今天的確不用到兵部去,因為今天禮部、吏部和刑部要會同處理恩科舞弊一案,他作為臨時待主考,要去作供兼聽審。一看時辰,早已經遲了,他趕緊換上官府,急匆匆的來到貢院。


    所有涉案的人員都還在那裏軟禁著——離開考試當天已經有近一個月的功夫了,這些人個個形容憔悴,本來隻有趙興一個人是滿頭白發,現在花白、灰白,滿眼皆是。他們有的看來鬱悶,有的看來氣憤,還有的已經沒功夫計較,隻希望這事情快點兒了結。


    來會審的官員也是希望趕緊找出真相。他們中許多都是趙興的門生,深知老師的為人,怎麽也不相信他會和舞弊有關——其實連竣熙都早就說了要將趙興排除在審查之外。但趙興脾氣倔強,把名節看得比性命還重要,他寧可受點牢獄之災,也要通過徹查來還自己一個清白。他的門生們不忍看老師受苦,都巴不得立刻就能把舞弊的元兇找出來。


    可是,問了一大圈,考官們叫屈,印刷試題的喊冤,沒有一個承認是自己做的。單看各樣程序的匯報,也找不出任何的破綻來。程亦風雖照直說了茶樓裏販賣試題的鬧劇,然而因為試題販子蹤影全無,這條線索也斷了。


    如此折騰了大半天,徒勞無功。


    要這樣繼續審查下去,豈不是沒完沒了?程亦風走出貢院時,已然彩霞滿天。


    觀音出家節那天也是如此靜好的黃昏。程亦風想,當日符雅撿到試題,然後就失了蹤,且變得言辭閃爍,行為古怪,莫非這兩件事情有關聯?


    終歸還是放不下“菱花胡同”。好奇和焦慮同時驅使著他,將公孫天成那“不可打草驚蛇”的忠告拋到了腦後,一把拉住放假前最後一日隨從護衛的小莫:“我放心不下,咱們還是到菱花胡同看一看。”


    “可是大人,”小莫驚道,“我們誰也不知道那裏究竟有什麽古怪,貿貿然跑去,萬一搞出什麽麻煩來,豈不……”


    “能有什麽麻煩?”程亦風道,“如果那裏不過是麻風病人的聚居之所,符小姐不怕病人,我們怕什麽?”


    小莫道:“小人不是怕大麻風。小人是怕……是怕萬一還有別的什麽事……如果有什麽別的麻煩事,一旦把大人卷進去,那就糟糕了。”


    “我就是怕還有別的麻煩事牽扯住符小姐。”程亦風道,“咱們悄悄的去,不讓別人看到就成。有什麽發現,也好告訴公孫先生,早謀良策。”


    小莫看他心念已決,反對也沒用,隻有答應:“不過大人,您這樣子能悄悄去麽?”


    “怎麽?”程亦風問出了口,才意識到自己穿著一身官服,而小莫也是校尉服飾。他不由跺腳道:“看我這人!簡直一腦袋稻草!”


    小莫笑道:“大人不用著急。先把轎子打發走,然後我帶大人到估衣鋪裏去置點行頭。”


    說做就做。當下就讓轎子自行迴府,又編了個理由搪塞公孫天成,才跟著小莫往城中的估衣鋪來。


    小莫看來很懂行情,一番挑選,又是一陣討價還價,片刻的功夫就已經找到了想要的東西。領了程亦風到陌巷中裝扮起來,借著一戶人家門前的水缸一照,程亦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起來竟像是一個腳夫!他深有自知之明,曉得他程某人絕不英俊,也有欠挺拔,但是眨眼之間從儒雅書生變成一個粗鄙的腳夫,實在太神奇了。再看看小莫,不由更加合不攏嘴:這孩子居然扮成了一個中年婦人,眼裏的精靈完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被歲月磨練出來的順服。“這……這……”他不禁讚道,“就是公孫先生和咱們打了照麵,怕也認不出呢——小莫,你哪裏學來這本事?這樣俊的功夫,難怪公孫先生老要懷疑你是細作!”


    小莫撇了撇嘴:“大人這是讚我還是損我呢?任誰有點兒本領都成了細作,那公孫先生自己就是最厲害的細作了,說不定還是個遊走列國通殺四方的八麵細作呢!”


    程亦風笑笑:這話也果然有道理!


    不是聊天的時候,小莫將兩人的官服都收拾好,就一起去菱花胡同。


    到的時候才是黃昏,似乎街市收檔的小販和作坊打工的藝人都正迴家,胡同口頗有些人來人往。


    “原來麻風病人聚居的附近也住了不少人!”程亦風自語。


    “這個小的之前沒注意過。”小莫道,“每次符小姐都是天黑了才來的。”


    二人假裝路過,低頭走進胡同——原來這胡同還頗幽深,一眼望過去,竟看不到盡頭。


    “符小姐去的是哪一家?”程亦風低聲問。


    “在頂裏頭。”小莫道,“看來還是挺大的宅院……”他且說且比劃。但是怕被周圍的行人看到,動作的幅度都不敢太大。“到跟前大人就知道了。”


    沒多時,程亦風果然就看到一座與別不同的宅院了。雖然毫不宏偉也不富麗,但門口打掃得纖塵不染,條石台階仿佛有人用水精心擦洗過一般,連每一處縫隙看來都幹幹淨淨——便是皇宮門口的台階,石縫裏還會冒出雜草,這裏卻收拾得無可挑剔。莫名的,程亦風心裏升起一種敬畏之感,似乎自己如果踏上這台階就會玷汙了什麽聖潔的事物似的。


    “咦,這些人怎麽……”小莫輕聲驚訝,程亦風才迴過神,發現跟他們一起走進胡同的人都舉步朝那異常潔淨的宅院中走——原來那宅院的們竟隻是虛掩著的,大家一推就打開了。個人徑自入內,並不見有應門的或者看守的。“難道他們是那些大麻風的家人?”小莫抓著腦袋,“大人,我們要不要也跟進去?”


    “既然來了……”程亦風忍不住好奇,說著話,已經跟上了人潮。


    所有的人都很安靜,即使是成雙成對來的夫妻在跨過門檻之後也不再交談。他們默默地穿過前院,在廳堂之前有一個水缸。每個人到水缸前都停了停,伸手蘸水,抹在前額、胸口和兩肩,接著又屈膝向廳堂的方向行禮。程亦風和小莫看得好不奇怪,悄悄眺望廳堂,但裏麵沒有掌燈,昏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這是在做什麽?程亦風和小莫相互瞪著。


    正如此想的時候,廳堂裏倒出現一線光明——好像是有人點起了蠟燭,接著一支燃一支,大約點起了近百支,火焰跳動成小小的十字形光輝,連成一片時,像璀璨星空倒映在忘憂川裏。


    “大人,這……這看起來好像是個廟!”小莫悄悄道,“他們不會是為了逃避交稅,就……就把寺廟假扮成民居了吧?”


    程亦風也覺得這裏的氣氛有點奇怪,的確像是廟宇道觀之類,不過又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同。但最叫他心中翻騰不止的是,符雅究竟和這裏有什麽聯係?


    兩人不得猶疑觀望,後麵的人已經等著在用那水缸了。他二人隻有匆匆照葫蘆畫瓢學這別人在額頭胸口和兩肩各點了一點,便隨著眾人一起走進廳堂裏。


    進去之後才發覺這廳堂遠比外麵看來寬敞,似乎比涼城府尹的衙門大堂還要大些——當然,普通民居絕不能蓋成如此的規製,所以主人家大約把兩旁廂房的牆壁拆除了,同廳堂合並,就多出兩倍的空間來。廳堂的正前方放著一張八仙桌,兩邊是木架子,上麵點著蠟燭。有個童仆模樣的人,還在將剩餘的蠟燭點燃。燭光晃動著,照著地上整齊擺放的蒲團。先進來的人已經有不少在蒲團上坐著,都垂著頭,兩手交握,念念有詞好像在祝禱。


    看來還真是個廟!程亦風和小莫互望了一眼。小莫悄聲問:“大人,要不,咱們還是走吧?”可是程亦風環顧四周,並沒有見到符雅的影子,他就搖搖頭,找個位子坐了下來。小莫無奈,隻得陪著。


    坐下換個視角反而看到之前見不到的風景了——前方那八仙桌的後麵,兩尊枝形的燭台,閃耀的燭火照亮後麵牆上一個奇怪的雕塑——十字形的木架子上吊著一個男人,雖然麵目看不清,但是姿態看來已然是死了的。小莫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大人,那是什麽?”


    程亦風素來沒有見過這麽奇怪的東西,皺眉答不出。


    “不會是……什麽邪教吧?”小莫道,“這麽多蠟燭……拜火教?還是……”他拉了拉程亦風的袖子:“大人,這太邪門了,我們還是趕緊開溜,到門口堵符小姐……這個……”他已經有點兒哆嗦。


    公孫先生說哲霖召集了武林人士來到京城,莫非是他們的什麽古怪玩意兒?程亦風暗想,管是什麽,我在這裏看著也沒有用,不如迴去告訴公孫先生,再從長計議!他因想起身退出去。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穿著黑袍,帶著黑帽的人從後堂走了出來。他一出現,廳堂裏的人立刻就安靜了下來,連燭火微弱的“劈啪”聲都能聽見。


    此時離開豈不正好被人發現?程亦風隻好按兵不動。


    黑衣人走到了八仙桌的跟前,可以清楚的看到他掛著銀色的十字架。


    豈有正經和尚道士是這種裝扮的?小莫跟程亦風使眼色:這下進了賊窩了!


    程亦風毫無辦法——兩軍對陣,他已經是勉為其難,叫他親自上陣短兵相接,那和叫他直接送死有什麽區別?隻有盡量隱藏形跡。


    黑衣人一抬手,說了句古怪如同咒語的話。滿屋的人立刻“嘩”的全部站了起來。程亦風和小莫自然也趕緊起立——程亦風動作急了些,差點兒摔倒,後麵一個人拉住他:“小心。”


    程亦風一愕:這可不就是符雅的聲音麽?


    他登時把身處險境的事給忘了,迴身去看——那人果然就是符雅了,不過頭上頂著一方黑紗,顯得與平時大不相同。“符……符小姐……”


    符雅顯然比程亦風更驚訝,怔了半晌才認出對麵的人來:“程大人,你……你怎麽在這裏?”


    “這話應該我問小姐才是!”程亦風道,“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小姐來這裏做什麽?”


    “我……”符雅不及迴答,周圍的人已經都“噓”了起來,顯然是責怪他們太吵。符雅即咬了咬嘴唇:“大人跟我來!”說著,轉身要朝外走。


    可前麵的黑衣人卻唿道:“出了什麽事?你要到哪裏去,以斯帖?”


    “白神父,”符雅低頭,滿是愧疚,“我的兩個朋友不明就裏地闖了進來,妨害大家,我這就帶他們出去。”


    “這又何必?”這個被稱作白神父的黑衣人道,“他們不明就裏都能闖進來,說明是上帝親自帶他們來此。你又何必違反主的旨意?你應該替主好好接待他們才是。”


    符雅麵有難色,程亦風和小莫則更加如墜雲霧,都盯著符雅尋求解釋。


    那白神父就從前麵走了下來。到跟前,程亦風才看清這個人的臉——原來他的眼睛是藍色的,頭發眉毛和胡子都是金紅色。小莫嚇得當場大叫:“妖……妖怪!”


    白神父舉手劃了個十字:“上帝保佑你,夫人……咦,你明明是個少年人,為什麽要裝成婦女?”


    小莫才沒功夫答他的問題,怕這“妖怪”會突然發難,就先拉開架勢準備應付——他這樣伸手抬腿不要緊,周圍好些人都被推倒,一時慘叫連連。


    符雅的臉色更加難看了:“白神父,我這兩個朋友……如果留下恐怕隻會添亂。還是讓我帶他們走吧,否則今天的禮拜就做不成了。”


    白神父想了想:“好吧。不過,你不用帶他們出去。帶他們到後麵禱告室好了。畢竟今天是主的安息日,你應該在教堂裏度過。”


    符雅咬著嘴唇想了想,大概更加顧忌這時候帶了程亦風出去會被人發現,隻有點點頭:“萬分抱歉。”


    “不必。”白神父和藹地笑了笑,“一人信主,天使也會歌唱。你帶人來到主的殿中,是件大好功德。”他說著,讓四圍的人給符雅等讓路。符雅就低著頭,帶程亦風和小莫走到後堂,又進了一件小小的廂房——大約就是白神父口中的禱告室了。


    那房裏陳設甚為簡陋,窄小的桌子上放著幾本書,圍著桌子擺了四張條凳,饒是程亦風自命清廉簡樸,家裏也沒有這樣一無長物的房間。符雅剔亮了燈,又給兩人斟了杯清水:“請坐吧。”


    程亦風渾身不自在,條凳仿佛生出刺來:“符……符小姐……我……我不是有心要跟蹤你……其實是因為……因為那天公孫先生……不是,不關公孫先生的事,是因為在宮裏……”他語無倫次。


    符雅笑了笑,也在桌邊坐了下來,手輕輕的摩挲著書卷。程亦風注意到那上麵盡是蝌蚪般看不懂的文字。“我也早該料到……我那樣硬是要大人接受狀元郎的建議設立細作司,怎麽逃得過公孫先生的眼睛?”符雅道,“果然就被他看穿了……我知道是遲早的事,不過……”


    “小姐為什麽要支持狀元郎的建議?”程亦風道,“並不是說狀元郎的建議不好,隻是……小姐最近的行為十分古怪。程某人厚顏自稱是小姐的朋友,心裏很是放不下。”


    符雅看了他一眼,有些話想說,但是又不知怎麽開口。輕輕一歎,道:“大人也看到了,這裏是基督教堂,我是這裏的教徒。”


    “什麽教?”程亦風不明白。


    “大人知道景教麽?”符雅道,“當年從西域流傳而來,曾經在中原建立過大秦寺。”


    如此一說,程亦風才有些印象了,百年之前,西域番僧來中原傳教,史書謂“真常之道,妙而難名,功用昭彰,強稱景教”。不過後來由於種種原因,此教已然被禁,寺廟被毀,經卷被焚,執迷不悟的信徒也有不少惹上殺身之禍的——符雅拜什麽神仙不好,偏偏要拜這殺頭的玩意兒?


    看他的表情,符雅知道他大約明白曆史。“景教是基督教的聶斯脫裏派,”她道,“他們所信的,和我們這裏信的還不同……”


    “符小姐!”小莫打斷道,“現在不是解釋經書的時候——這裏太邪門了。不是我小莫說不知高下的話——如果不是什麽邪門的東西,為什麽不正正經經找個山頭蓋個廟讓大家來燒香,要躲在這裏深更半夜來做法事?”


    “小莫!”程亦風喝止他,“符小姐,有人拜菩薩,有人拜太上老君,按理說,誰愛拜什麽是他的自由。不過既然你信的這個基督教和景教有關聯,那就有性命之憂,依我看……”


    “大人是什麽都不信的吧?”符雅道。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程亦風從來未見她如此。“如果一個人真的相信什麽,就應該堅持,應該不惜為之犧牲,還應該讓那些蒙在鼓裏不知真理為何物的人都開眼看到真相,不是嗎?好比大人明明知道窮兵黷武會禍國殃民,大人就絕對不會說:‘打仗也好,不打仗也好,誰愛怎麽就怎麽’,難道不是麽?”


    程亦風一愕: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符雅的話讓他感到慚愧——不錯,他是相信窮兵黷武禍國殃民,但是他既不懂的堅持,更不會為之犧牲。每次遇到挫折,他隻是想告老還鄉而已。所以,換言之,莫非他其實是不信的?


    符雅道:“我和先父出使外洋的時候,認識了白神父。是他把耶穌的真理解釋給我聽。我就受了洗,歸入主的名下。我知道白神父來到涼城傳教,這處宅院是我幫他找的。”


    程亦風不知道說什麽好,盯著那看不懂的蝌蚪文發了一會兒愣,才道:“莫非是……是狀元郎知道了這件事,所以要挾於你?”


    符雅翻著書頁,點了點頭。


    “你……你怎麽不早……”程亦風是想說“你怎麽不早和我說”,可是話到嘴邊,又想:就算她和我說了,我能做什麽?聽她方才那話,說我是什麽都不信的,恐怕對我這個人是十分失望的吧!於是改口問道:“他……他是怎麽知道的?”


    “這話,大人應該去問狀元郎。”符雅道,“狀元郎既然一心想要設立細作司,肯定對打聽秘密這種事別有一番手段。總之他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我不按他的吩咐做,他就會把這裏報告給官府知道。”


    程亦風幫不上什麽忙,傻傻的站著。


    這時門外又響起了那個白神父的聲音:“以斯帖,你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錯嗎?”


    “神父……”符雅站了起來。


    白神父走進了門:“孩子,我本來今日要講道,不過心中甚是不安,一定要來看看你和你的朋友,正巧就聽到你方才說的話——你的教名是‘以斯帖’,你忘記以斯帖是怎樣的人了嗎?”


    符雅垂頭不語。程亦風和小莫都莫名其妙:以斯帖是什麽東西?


    白神父很和氣地向他們點了點頭:“你們大概沒有聽說過以斯帖吧?她本是猶太便雅憫支派的難民,後來做了波斯國的皇後,還將她的全族從邪惡的敵人手中救出,是個很了不起的女子。”說著,他轉向符雅:“我給你取名叫以斯帖,就是希望你可以像她一樣,勇敢地接受神的唿召與使命,承擔起該負的責任,甚至犧牲也不退卻。你為什麽隻因為受了小小的威脅,就聽命於敵人?”


    “撒謊騙人是我不對。”符雅向白神父跪了下來,“可是,如果我不按他說的去做,他就會把這裏報告官府,那豈不是害了主內的弟兄姐妹們?以斯帖當年不也是隱瞞了自己的身份,才能夠入宮做皇後的麽?我說這謊話也是迫於無奈。”


    白神父搖頭:“孩子,你沒沒有理解那個故事的真諦——以斯帖之所以值得我們紀念,不是因為她隱瞞身份飛上枝頭變鳳凰,又帶契她的家人飛黃騰達,而是因為她全心信靠主,依靠上帝給的信心,冒死請命,終於擊敗敵人,拯救了全族。”


    “可是……”符雅急道,“這事關教會的存亡……”


    “出於上帝的,難道可以被人力所毀滅嗎?”白神父道,“景教被禁這麽多年,不是一樣有信徒?我來此幾個月,不也建立了這麽大的教會?如果人力可以毀滅教會,為何我主耶穌基督上十字架之後,教會沒有潰散呢?主已複活,戰勝了死亡,你還怕什麽?”


    他們如此對話,程亦風簡直越聽越不明白。後來見白神父將那蝌蚪文書拿起來,翻了一頁叫符雅讀,而符雅就念出咒語般難懂的番話。末了,白神父道:“你現在明白了麽?”符雅點點頭,白神父就扶她站起來:“那麽你好好把真相跟你的朋友說了吧。我心裏的一塊石頭拿開了,我就到前麵去講道。”


    符雅笑了笑:“神父,是石頭落了地。”


    “哦!”白神父拍了拍腦門,“中原話實在難學——我還沒有請教你這兩位朋友的姓名?”


    程亦風和小莫趕緊自己介紹。白神父也道:“我叫白赫德。招唿不周,還請兩位不要見怪。你們請寬坐,我稍後再來陪你們。”說著,退了出去。


    程亦風見符雅捧著蝌蚪文書若有所思的樣子,也不知該怎樣打開話題,訥訥道:“這部書……是什麽經文麽?”


    “這本書叫做《聖經》。”符雅道,“上麵是拉丁文。不過我在幫白神父把他翻譯成漢文……”她說著,看了看方才白赫德叫她讀的經文,喃喃的重複了一遍,又道:“不錯,我若死就死吧!”


    “什麽?”程亦風嚇了一跳。


    “隻是這經上以斯帖皇後說的一句話罷了。”符雅道,“大人不必驚慌。我聽說今天大人去貢院處理恩科舞弊案了,大人可知道舞弊案的罪魁是誰麽?”


    沒想到突然跳到這個話題上,程亦風搖搖頭。


    符雅道:“那天在茶樓和大人告別之後,符雅就想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那個販賣試題的人。我就碰到了新科狀元。”當下把自己遇到哲霖的事說了一迴。


    “狀元郎原來和那試題販子是一黨?”程亦風驚道,“被你撞破之後,他就禁錮了你?”


    “他帶我到景康侯的府裏。”符雅道,“他說恩科放榜之後,自然會放了我。如果我將這事說出去,他就對白神父和教會不利。”


    景康侯府?莫非景康侯兄弟不和也是假的?“狀元郎這樣做毫無道理!”程亦風皺著眉頭,“他如果叫人偷試題,為何又要把這事捅出來?以他的本領,後來換了試題照樣高中,何必還要作弊呢?再說,試題的內容連趙興等考官都是臨場才知道,狀元郎從哪裏得來的?”


    “我也不明白。”符雅道,“他說他自有妙計。”


    “什麽妙計!”小莫插嘴道,“我看奸計才是真——顯見著狀元郎不是個好東西!依小的看,程大人也別在這裏問長問短了,趕緊迴去找公孫先生商量個對策,揭穿狀元郎的陰謀,否則太子殿下還不知道要被他蒙蔽到什麽時候!”


    可不是如此!程亦風想,隻是,哲霖知道符雅的秘密,狗急跳牆的時候一定會把這個基督教會揭發出來,那樣符雅豈不是有危險?哪怕皇後會保她,太子會保她,卻保不了這宅院裏其他的人。看符雅為了他們甘願受威脅,在她心目中,這些人的地位可想而知。她恐怕絕不會讓他們遭難而自己獨活。必要想一個保全這裏的辦法才好!可是有什麽辦法呢?


    他正焦急,冷不防禱告室的門被“砰”的推開,一個陌生的大漢出現在門口:“符小姐,我不是有心偷聽你們說話,不過,袁哲霖這畜生,竟然幹出這樣的事來,待我去殺了他,就一了百了了!”


    “你……”小莫盯著大漢,突然叫了起來,“啊,我認得你了!你是漕幫幫主嚴八姐!公孫先生畫了你的畫像,叫魏大哥發散人手到處找你呢!原來你在這裏!”


    “公孫先生?”嚴八姐掃了小莫一眼,又看看程亦風,“你們是什麽人?”


    “在下程亦風。公孫先生是在下的朋友。”


    “你……”嚴八姐眯起眼睛:力挽狂瀾的書生軍神,原來是這副模樣!“公孫先生竟然是你的朋友?你們在四處找我?”


    如果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解釋清楚,恐怕要講到天亮——何況程亦風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他隻點了點頭,又道:“嚴幫主怎麽會到了這裏?”


    “東海派那幫狗娘養的暗算於我。”嚴八姐道,“他們用雷火彈,還有喂了毒的牛毫針。我受了傷,躲進城裏,就陰差陽錯地進了這個宅院。是符小姐和白神父幫我買藥煎藥,他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想到袁哲霖的畜生威脅符小姐,又想要對白神父不利,我決不容他為所欲為!你們知道他藏身在何處麽?我就不信憑我嚴八姐的武功,還殺不了一個袁哲霖!”


    “殺人豈能解決問題?”白赫德講完道又迴到了禱告室裏,“嚴幫主,你知道最好的報答我們的方法不是去殺人!”


    嚴八姐咧著嘴:“白神父,你就不用再勸我信你的那個神仙啦——你說的那個耶穌基督,如果他真的是法力無邊,為什麽任人將他釘死?你不用多解釋,我是個粗人,領悟不了。我隻知道如果有人要把你和符小姐釘死,我決不能坐視不理。知恩不報,我嚴八姐還算是人麽?況且,袁哲霖這畜生,我原本也是絕對不能容他貽害人間的!”


    “願主寬恕!”白赫德劃著十字,“耶穌基督之所以赴死,既是為了愛,又是為了公義。就算你不明白經上說的公義,你連俗世的公義也不明白嗎?那不就是你們國家的律例嗎?你去殺了這個袁哲霖,卻不讓大家知道他罪有應得,這算是什麽呢?說不定會有很多人覺得他是慷慨就義的,或者是含冤受屈的,那麽大家就會支持他生前所做的事——而我們的教堂一樣會受到逼迫,這簡直是下下策!要我說,若他真的做了壞人,就要將他繩之以法才行。”


    可不是如此!程亦風萬沒有想到這個紅毛番人會說出這樣有道理的話來。公孫天成之所以急著尋找嚴八姐,就是想要他把哲霖在江湖中的作為原原本本的說出來,以免竣熙受到蒙蔽。如今何不帶他迴去把事情搞清楚呢?當下道:“白神父說的有理。嚴幫主,你的遭遇我已從公孫先生哪兒聽到了一二。如果新科狀元當真有不軌之圖,你應當及時上報朝廷。動用私刑,並不能使人信服。”


    “哼!”嚴八姐冷笑道,“袁哲霖如果不是心懷不軌,何必要挾白神父和符小姐?我去揭發他是不打緊,大不了賠上我一條性命。不過,若是逼他狗急跳牆,連累無辜,這些人豈不是白白為他這畜生陪葬?”


    “如果你有真憑實據可以證明他心懷鬼胎的,太子殿下一定立刻將他拿下。不會容他有機會陷害旁人。”程亦風說著,覺得這是一句大話——自己素來不攻心計,怎能確定和哲霖鬥智的結果?但是無論如何他不容許無辜者受到傷害,因道,“我程亦風雖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人物,但是在太子麵前總能說上幾句話。哪怕是拚了我的性命,也不會讓符小姐和這些教徒受到牽連。”


    “你?”嚴八姐雖然聽了不少程亦風的傳聞,但是看到這位書生——尤其,看到裝扮成腳夫模樣更加落魄的他,心裏怎麽能相信其能力。


    但符雅卻道:“程大人放心,符雅也會出來作證。之前是因為符雅隱瞞真相,才會讓奸人愈加猖狂,符雅一定要將功折罪。隻是……”她轉頭看看白赫德:“教會的安危……白神父,不如你讓大家暫時不要聚會了?你自己也找一個地方先避一避。我們收留的病人,我會想辦法把他們轉移到別處去。總之,要以防萬一。”


    白赫德笑著:“你不用擔心我們,先去做你該做的事,到了你們皇太子的麵前,好好把該說的話說明白。”


    “我知道了。”符雅道,“經上不是說了麽?‘人帶你們到會堂,並官府,和有權柄的人麵前,不要思慮怎麽分訴,說什麽話。因為正在那時候,聖靈要指教你們當說的話。’”


    “你已經翻譯到這裏了?”白赫德道,“看來新年之前就能翻譯完呢!”


    這個紅毛番人明知道可能命懸一線,卻談笑自如說起不相幹的話題,程亦風真不知道他是不曉得中原地方刑罰的厲害,還是像得道高僧一般早就看破生死?他想起在廳堂裏看到的那個雕塑——這些教徒不供養慈眉善目的觀音,不信奉法力無邊的如來,卻崇拜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實在太匪夷所思了!等事情平息之後,得好好問問符雅,怎麽會入了這種“離經叛道”的教。


    不過那要等事情平息,他歎口氣,覺得前麵困難重重。


    這天夜裏,程亦風和小莫將嚴八姐帶出了白赫德的教堂,又送符雅安全地迴了府,就去找公孫天成商量下一步的方案。老先生看到嚴八姐被己方“捷足先登”自然歡喜,立刻就想出了一個計劃來——他讓程亦風次日帶著嚴八姐和符雅到貢院去,先揭發哲霖和販賣試題的罪犯原是同黨,然後上報東宮,請竣熙來聽審。等竣熙一到,嚴八姐就表露身份,將哲霖在武林中所作的事也都說出來。“能不能立刻將他繩之以法倒是其次,”老先生道,“隻要讓在場的各位官員和太子殿下都相信此人大有問題,那麽之後他說什麽、做什麽,大家都會多長個心眼,不至於被他蒙騙。”


    程亦風滿懷擔心,但是也別無他法。第二天一早就叫小莫送信給符雅,而自己則和嚴八姐一起到貢院了。沒多久,符雅也到了。守衛貢院的兵丁攔住了大門——素來沒有女人進貢院的道理。程亦風從裏麵出來解圍:“是我請符小姐來的,她是舞弊案的證人。”


    兵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懷疑。


    幾位主審的官員聽到了騷動,也走出來:“這位姑娘是證人?科考大事不容兒戲,你一介女流,怎麽會曉得舞弊的真相?如果胡說八道,是要治罪的!”


    “她是……”程亦風方要解釋,卻看到哲霖像幽靈似的突然出現在符雅的身後,微笑著同諸位官員招唿:“這位是故禮部符侍郎的千金,也是皇後娘娘跟前的女官。她的確是知道科考舞弊的真相呢!”


    程亦風聽到這話,不由打了個冷戰,看看符雅。後者神色淡然,似乎是昨夜下定決心之後就無所畏懼了似的。他暗暗發誓:符小姐不顧自己和那些教徒的安危來幫我,我一定不能讓人傷害她!因而跨前一步,擋在哲霖和符雅之間:“狀元郎——袁大人,你應該已經到兵部上任了,怎麽這會兒不在衙門裏辦公,也到貢院來了?”


    哲霖微微笑了笑:“下官的確是上任了,不過還沒有忙起來。再說,對於科考舞弊之事,下官其實也略知一二。這是朝廷的掄材大典,若有人投機取巧的,一定要嚴加處置以儆效尤;若有人被冤枉汙蔑的,則要替他洗脫冤屈,以免錯怪無辜。所以下官才不請自來,希望諸位大人不要見怪。”


    眾官員誰不知道這位新科狀元是太子跟前的新貴紅人,趕忙都道:“既然如此,狀元郎請——”便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程亦風不知哲霖葫蘆裏賣的什麽要,擔心的看看符雅。後者若有所思:“如今他也來了,大人的計劃是不是也要改一改?是不是要先去請太子殿下過來,省得一會兒狀元郎花言巧語……”


    “說的也是。”程亦風點點頭。不過他話音還沒落,卻見那邊禁軍開道,旌幡招展,正是竣熙的車駕來了。“怎麽會這樣?太子殿下不是應該在批閱奏章麽?”


    貢院裏的人少不得齊齊出來迎接。但竣熙隻是徑直向哲霖走了過去,道:“狀元郎,你說有關於舞弊的重要證人,此人現在何處?”


    哲霖微微含笑:“殿下莫急,程大人已經把證人給殿下請來了,就是符小姐。她可以證明趙尚書等一幹考官都是無辜的。”


    “符姐姐?”竣熙奇怪道,“她怎麽會知道?”看了看一邊的符雅和程亦風。程亦風這時隻感覺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哲霖這態度,明顯已經有了厲害的後著,自己今天可把符雅給害了!但如今這光景,便是迴頭也來不及!


    “殿下,還是進裏麵去慢慢說吧。”哲霖道,“這外麵人來人往,若引來百姓駐足觀看,那還成何體統?”邊說著,邊親自把竣熙引到了貢院裏。眾官員們看此情形,似乎哲霖和竣熙的關係比程亦風和竣熙的關係更勝一籌——這位新貴果然不容小覷!大家心裏也都各自打起了算盤。


    符雅深吸了一口氣,泰然自若:“程大人,還等什麽?”自己先跨進了貢院,還喃喃道:“原來自古不許女子進入的地方就是這麽個模樣!也稀鬆平常。”


    一眾人都退迴了前日審案之處,嚴八姐扮了程亦風的隨從正等得心焦,猛見得哲霖走了進來,恨不得立刻就撲上去找他算賬。而符雅卻用目光製止他。待竣熙上座,符雅就自到堂下跪了,道:“太子殿下容稟,臣女那天……”因說了自己如何撿到試題,又如何想去客棧一探究竟,正要說到撞破哲霖和試題販子的一幕時,卻聽哲霖到:“太子殿下,臣也有事上奏。”說著就走到了符雅的旁邊:“其實那天符小姐離開茶樓之後,就遇到了臣,也遇到了那個販賣試題的人。符小姐看出那人原和臣相識,於是猜出臣和舞弊有關。臣不得已,就將符小姐請早寒舍住了幾天。”


    他這樣一番話出口,沒的把在場的所有人都炸得一愣。符雅和程亦風這些知情人更加驚愕:哲霖為什麽不打自招?


    “狀元郎,你……說什麽?”竣熙訝然起立。


    哲霖微笑如常:“臣說,臣為了掩飾自己和那試題販子的關係,就將符小姐軟禁在寒舍,直到大比結束,臣登上狀元之位,才將她釋放。所以符小姐跟殿下所解釋的什麽到朋友家住了幾天之類的,沒有一句是真的。”


    官員們不禁都交頭接耳起來。本來跪在堂下的趙興“倏”的站起身:“你——原來你是舞弊的罪魁!你……”他畢竟年老,這一下站得急了,差點兒又跌到下去,幾個門生趕緊搶步來扶,也都跟著指了哲霖道:“國家掄材大典,你竟敢舞弊,還禁錮皇後娘娘的女官,你可把朝廷放在眼裏了麽?”


    竣熙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仿佛被指責的是自己一般,實在想不通哲霖為什麽會這樣說,這樣做。他顫聲道:“袁哲霖,你果然舞弊科場?你還不老老實實招來!”


    “殿下,若說臣舞弊科場,這一點臣不能承認。”哲霖道,“後來臨場換題,臣和所有考生一起考的都是程大人和臧大人臨時出的題,後來殿試臣又是當堂迴答殿下的問題。臣的學問如何,殿下和程大人這位主考,都應該很清楚。”


    程亦風還在震驚之中,冷不防被點名,“啊”了一聲,訥訥道:“這……”哲霖的卷子應該是臧天任該的,但這時候把老朋友拖出來算是什麽?


    臧天任當然也到審查的現場來了,出列要為程亦風解圍。但是話還沒出口,哲霖又接著道:“不過,偷取試題拿到鬧市販賣,這一條的確是出自臣的手筆。”


    這下堂上還不炸開了鍋,眾官員有驚訝的,有斥罵的,有小聲議論的,活像時下野草幹枯的狂野,秋風吹過,沙沙做響,而哲霖站在當中,像是風吹不動的古樹頑石,頗有一種笑看塵世的感覺。


    “你……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竣熙打著顫,“你又是怎麽做到的?試題怎麽可能被偷盜?絕對不可能!”


    哲霖道:“世上的奇人奇事多多不勝數,豈有絕對不可能的呢?當時在落雁穀,我軍數倍於樾軍,不是讓玉旈雲突圍成功?而後來在依闋關趙臨川兵強馬壯,卻被程大人打得落花流水。飛龍峽號稱‘大青河第一險’,樾軍竟然可以飛渡。石坪城也算是樾國險關,誰料竟被我國民兵攻破——這些事情在沒有之前豈不都被人看作是‘絕對不可能’的麽?太子殿下將恩科試題寫好,吊在東宮正殿的房梁上,禁軍日夜看守,仿佛也是不可能有閃失的,但如今既然被我得手,就隻能說明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竣熙一時說不出話來。趙興看這偷取試題的賊人狂傲囂張,忍不住厲聲喝道:“大膽!你既然對偷竊一事供認不諱,就應該知道自己已是罪大惡極。現在理應革去你的功名,流徙三千裏,永不歸還。你居然還敢這樣和太子殿下說話!你還不跪下!”


    哲霖毫不在乎,隻對竣熙道:“殿下想知道臣是如何做到的麽?殿下可以請人在這裏的大梁上掛上一個和當初裝試題的一模一樣的匣子,讓臣示範怎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試題偷走。”


    “大膽,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趙興怒斥道,“這是貢院,不是雜耍班子,你——”


    “趙大人,等等。”竣熙道,“袁哲霖,你果真是從東宮大殿把試題偷走的?你現在真可以示範給我看?”


    哲霖笑了笑:“臣樂意之至!”說時,就拿過桌上的一卷畫軸,掂量了一下:“這個比裝試題的匣子還重一些,應該更難神不知鬼不覺的被偷走吧?”又從袖中取出一條繩子來——顯見著他是早有準備的——將畫軸一捆,輕輕就甩過了房梁。他自己點地縱起,將繩子的另一端牢牢綁在梁上,之後才穩穩的落地——堂上眾人不是個個都見過他的武功,有些不禁看呆了。唯嚴八姐低聲嘟囔了一句:“雕蟲小技!”


    “這個高度看起來很像是當時東宮正殿裏掛著的試題吧?”哲霖問竣熙,看後者點頭,他就微笑著輕輕拍了拍手。


    眾人都不解是何意,一時都安靜下來盯著他。而他隻是那樣微笑的靜立著,好像當真有“神不知鬼不覺”的法術一般。他越是鎮定自若,大家就越是盯得他緊,生怕一眨眼,他就會飛起來拿走那畫卷。可是時間慢慢流逝,他連要移動的意思都沒有。


    忽然,有人叫了一聲:“看!那畫!”大家紛紛抬頭看去,隻見畫軸如同長出了隱形的翅膀,竟脫出繩套,朝窗外飛了出去。“還不快追出去!”竣熙命令。看傻了的禁軍兵士連忙拔腳疾奔,可是到了外麵已然不見了那畫的蹤影。


    “你有同黨!”趙興怒道,“還不快叫他們也出來認罪!”


    哲霖完全沒有把他放在眼裏,就像沒聽見這話一般,徑自對竣熙道:“偷走了試題,就要抄錄下來,然後把試題還迴原處,這樣才能不被發覺。我想抄試題大概也用不了多少功夫吧?請殿下稍待片刻。”


    竣熙咬著嘴唇,交握兩手,感覺自己竟然被臣下當成玩偶一般擺布,實在想要發火,但是又好奇哲霖瞞天過海的本領,所以強忍著。


    過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隻聽“嗖”的一聲,那畫軸羽箭一般從窗外射入,不偏不倚就鑽進了繩套,繩子晃動了幾下就徑直下來,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似的。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哲霖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得意:“如何,殿下想知道謎底麽?”


    多此一問,竣熙早已經等不及了:“是怎麽做到的?莫非……啊,《紅線盜匣》這種本領,傳奇裏也多的是——你是武林盟主,手下自然高手眾多。你找了一位武林高手潛入禁宮?”


    “殿下隻猜對了一半。”哲霖道,“臣有幸當上武林盟主,不過是中原武林各位英雄的抬舉。但竊取試題的這位高人,並不是中原武林人士呢,其實……”


    他才說到這裏,嚴八姐再也忍不住了,暴喝道:“誰承認你是武林盟主了?你這個陰險小人!”話音落下,已經飛身撲向哲霖。


    作者有話要說:以斯帖記


    大家自己去看吧……


    老娘最近準備發飆了……希望能夠多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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