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旒雲出了戶部銀庫並沒有立刻上轎,而是故意站了片刻,讓晉二娘有追上來的機會。


    “那是郭先生讓我交給你的。”晉二娘低聲匆匆說道。接著,看林樞已經走了過來,就笑道:“小婦人真沒想到王爺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王爺認識那麽多達官貴人,誰需要存錢或者借貸的,可一定要把生意介紹給小號啊!”


    十二大財東聽到這話,全都既輕蔑又妒忌。“讓她瞎貓抓到一迴死老鼠,這就威風起來了!”莫學仁“哼”了一聲,跟著以票業會館主席的身份率領眾財東來跟玉旒雲拜別。


    玉旒雲道:“如今南方七郡這些不要命的狗官捅出這麽大一個婁子,國庫捉襟見肘。公估局那邊計算完畢,票業司也許就會出麵代朝廷向諸位財東借銀子。諸位財東到時候可一定要給本王幾分薄麵才好。”


    國家向老百姓借債。雖然票業司設立之初就已經說明會有此職能,但是畢竟誰也沒有做過朝廷的債主,心中沒有個底兒。然而聽玉旒雲這樣說,眾財東除了笑著點頭,也不能有別的表示。


    “王爺!”林樞見玉旒雲還不停地談著公事,終於出聲提醒,“該迴宮了吧?皇後娘娘惦記著呢!”


    玉旒雲瞥了他一眼,很是厭煩,但終於和諸位財東以及恭送至門口的戶部各官員告別,上了轎子,吩咐起行。而林樞也上了自己的小轎,在後麵跟著。


    忙碌了大半日,已經到了黃昏時分。雖然外頭晚霞滿天,但是有轎簾遮擋,轎子中顯得十分昏暗。就是在這樣的光線下,玉旒雲懷著既興奮又惱火更擔憂的複雜心情,打開了郭罡的錦囊。


    郭罡的話語簡短又有禮:他聽說玉旒雲病了,讓她多加保重;告訴她一切都會按照計劃進行,他將同玉旒雲裏應外合;他負責帶兵埋伏悅敏,而玉旒雲就要揭發假銀事件,逮捕南方七郡總督黎右均——此處注明要石夢泉在南方順便做,再“順便”押解犯人迴京;玉旒雲要審問黎右均,要暗示悅敏和假銀事件脫不了關係……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正是將他和玉旒雲說過的計劃詳細地梳理了一迴。在每一件需要辦的事後麵都大概注明了應該在什麽期限內辦成,又要在什麽日子以前互通消息——揭發假銀的最遲期日期正好就是太祖誕辰節。


    玉旒雲呆呆地看著這一張紙,不知道郭罡到底有何企圖:信他?不信他?有分別麽?他預計到了她每一步的計劃,甚至預計到了她還沒有想到的計劃——不,他看透了她,他看透了天下的這一盤棋,無論她怎麽走,怎麽選擇,怎麽反抗,最終還是走到郭罡早已寫好的棋譜的某一頁上。


    真可惡!她捏著拳頭,為什麽身體這麽不爭氣,偏偏此時病倒?仿佛連這一點都被郭罡算計到了似的!


    一想到自己的病,強撐了大半日的身體立刻酸痛了起來。她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想:無論如何要讓林樞治好自己!


    正思念間,忽有一個聲音叫道:“林大哥!”聽來甚是熟悉。她揭開轎簾去看,隻見一個女子被林樞的轎夫攔住了。雖然暮色中身影模糊,但是玉旒雲還是認了出來——這不就是神農山莊的女大夫端木槿麽!她趕忙吩咐停轎,不過卻沒有開聲招唿,因為她想起林樞說過,端木槿雖然鍾情於他,然而神農山莊卻和他百草門有血海深仇——也不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玉旒雲是以要看看林樞見到端木槿的反應。


    “林大哥?”


    顯然是因為林樞嫌轎子悶熱所以沒放下轎簾兒,所以才被端木槿看到。這時他也不好迴避,聽故人相喚,就下了轎子來,淡淡地招唿道:“哦,原來是端木姑娘。”


    端木槿聽到這樣冷淡的稱唿,愣了愣,本來有千言萬語要和心上人談,竟一時不知要說什麽好。


    林樞道:“端木姑娘千裏迢迢來到北方,在內親王東征軍中立下大功——聽說你本是留在東海三省替新任總督大人辦事,如今怎麽來到京城了?”


    “我是……”端木槿訥訥道。


    “你莫非是聽到消息內親王要送我一麵‘天下第一醫館’的匾額,所以特來替令尊爭奪?”林樞嘲諷地,“你們神農山莊不是一向視虛名如無物麽?”


    端木槿的背影在微微顫抖,玉旒雲知道,她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林樞說話如此傷人——尖刻得仿佛是裝出來的!便繼續冷眼瞧著。


    “怎麽?”林樞絲毫不為端木槿所動,“你攔我的轎子到底要幹什麽?啊——內親王殿下就在前麵的轎子裏,你怕是來找她的吧?”


    “玉旒雲?”端木槿轉過身來。


    不好裝聾作啞了,玉旒雲也讓人打起轎簾走下轎:“端木姑娘,幾時來西京的?怎麽隻你一個人?羅滿沒有叫人護送你?來了怎麽不找我?”


    “我……”麵對一連串的問題,端木槿心情紛亂,也不知要從何答起。她知道,自己對林樞的這份感情,玉旒雲清楚得很——如今這樣的情形還偏偏就被看到了。畢竟同是女子,不知……她抬頭看了看玉旒雲的雙眼,希冀找尋一些安慰或者解釋。然而,作為一個大夫的敏感,立刻讓她讀到了更緊迫的信息——隻是幾個月不見,玉旒雲的臉色竟比當初在乾窯見麵時還要差,蒼白中隱隱透出死灰。她不禁驚道:“你病了?”


    玉旒雲故作輕鬆:“人誰沒有個頭疼腦熱的?我隻是有點著涼,結果皇上大驚小怪,連我出門辦差都不放心,一定要派你的林大哥陪著。”她說時,看了林樞一眼,想穿過那份淡然,看看後麵究竟有沒有隱藏些什麽。


    “不介意讓我把一下脈麽?”端木槿根本就不信她那一套說辭。


    “也行。”玉旒雲伸出手去,“我難得生病,還都會遇到端木姑娘呢!”


    “等等!”林樞架開了端木槿的手。“王爺,”他對玉旒雲道,“端木槿是楚國武林中人。他們對大人向來懷有敵意。大人不能隨便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他們。你的病,自有下官負責。”


    玉旒雲皺了皺眉頭:“楚國武林中人幾時傷過我一根頭發了?就這麽把一把脈,還能就殺了我?”


    林樞道:“王爺有所不知,神農山莊醫人的本領不及我百草門,但是下毒的功夫卻陰險得很——先師之所以會中奇毒,就是端木平在一本手劄上下了毒,當先師翻閱時,毒素就侵入他的奇經八脈。端木槿深得她父親的真傳,王爺怎麽知道她的手上沒有毒,想借把脈為名害你?”


    “百草秘籍的事,是我爹爹做錯了。”端木槿眼裏閃著淚光,仿佛終於明白了林樞對她如此尖刻的原因。“可是我和爹爹不一樣。我隻相信祖師爺的教誨,隻相信救人……我以為……我以為林大哥你也是這樣的。”


    “哼!”林樞冷冷地,滿是敵意。


    玉旒雲看看他,又看看端木槿:“不妨事。我和端木姑娘相識已久,她的為人我很信得過——她要是想加害我,早在乾窯的時候就殺了我了——端木姑娘,你來給我把脈。”說著,再次遞過手去。


    林樞便不能再阻攔了。


    端木槿輕輕地按上玉旒雲的手腕,凝神感受著脈動,一時捏得緊一些,一時又放鬆一些,但她麵上的表情就越來越凝重,半晌喃喃地說了兩聲“奇怪”。


    “有什麽‘奇怪’的?”林樞冷笑道,“不要故弄玄虛了,說出來大家參詳參詳。”


    端木槿不被他所擾,隻問玉旒雲道:“從江陽迴來之後,何時開始像現在這樣的?”


    “這……”玉旒雲倒也解釋不清楚,她感覺自己應該是本來身體底子不好,迴西京後又勞累過度,才垮了下來,如何有個確切的日子?


    端木槿道:“王爺沒有得過熱症?沒有接觸過什麽重病之人?沒有中過毒?”


    玉旒雲茫然地搖搖頭。


    “你到底斷的什麽症?”林樞不耐煩地,“竟然連中毒都扯出來了?王爺的病如果真跟‘毒’有關,那是先天‘胎毒’內伏,所以氣血兩虛。你難道沒有把出這是細脈?”


    “不錯。”端木槿道,“我幾個月前給她把脈時,她就是細脈。但如今她脈象細中帶澀,是分明是外邪入體的表現。況且,氣血兩虛的人,麵色隻是蒼白。但邪毒阻塞脈絡,血行不暢的病人,麵色晦暗——林大夫,你難道沒有看出來麽?”


    “外感邪毒堵塞經絡必然發熱。”林樞道,“內親王殿下並沒有熱症。何來外邪?”


    “熱毒入血,發熱有輕重,不是時時都能感覺出來。”端木槿道,“不過,邪毒耗氣傷陰,陰虛內熱,內熱熏蒸,熱傷脈絡,迫血妄行,氣耗日久致氣虛脾弱,氣不能攝血,脾虛不能統血——因此多發出血諸症。”她指著玉旒雲手臂上許多小小的血點:“這不就是明證麽?”


    “出血也可以是內傷所至。”林樞不打算就此話題繼續下去,冷冷道,“端木姑娘是要站在這裏繼續和本官爭論呢?還是讓本官護送內親王迴宮好好休息?”


    “誰說我要迴宮了?”玉旒雲本來還想一旦迴到鳳藻宮就要被姐姐監視著休息,如今端木槿來了,找她陪在身邊不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迴家養病了麽?因道:“本王就迴王府去。請林大人你迴宮和皇後娘娘迴報一聲,就說端木姑娘新來京城,正巧也無處落腳,我就帶她到我府中。有她給我看病,皇後娘娘大可以放心——端木姑娘,你不會見死不救的吧?”


    端木槿雖然對這個攻城掠地的將軍沒什麽特別的好感,但是抗擊鼠疫、救濟災民,這些事跡也是不容抹殺的。何況,救死扶傷乃是自己的信條。因此,她點了點頭。


    林樞卻急了:“王爺怎可以如此任性妄為?”


    “大膽!”玉旒雲喝道,“你如此教訓本王?你還真以為我不會摘了你的腦袋?咳——”本來已經勞累一天,又是重病在身,突然一使勁,就好像把勉強接合在一處的身體猛力一震,某個環節鬆脫了,胸中一口氣頂了上來,喉嚨就一甜。她連忙要捂住嘴,已經來不及了,鮮血從指逢裏滲了出來。


    “王爺!”林樞連忙伸手來扶。不過端木槿已經早了一步。


    “我頭很昏……”玉旒雲完全不能站立,“我想……我想……”話還沒說完,已經失去了意識。


    轎夫們嚇得亂成一團。


    “不要慌!”端木槿道,“究竟是皇宮近還是她的王府近?”


    “王府近。”有人迴答。


    “那還不趕快抬到王府去!”端木槿一邊命令,一邊已經把玉旒雲扶上了轎子。轎夫們因為先前聽玉旒雲也說信任她,便都依照她的命令行事,抬起轎子就走。


    林樞卻一把拽住:“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端木槿迴手一掌,卸脫了他的掌握:“林大夫——不,林大人,我不管你變成什麽樣,但是我永遠是醫門中人。”


    玉旒雲被抬迴府邸,其實和抬去鳳藻宮沒什麽兩樣——林樞將消息傳迴宮去,玉朝霧立刻要親自去照料,慶瀾帝本來也想同行,隻是擔心皇上擺駕動靜太大,前唿後擁地一群人都來了,那便不是看望病人而是折騰人了。因此他沒有親自探望,而是命太醫院會診。醫士加上太監,再連同玉朝霧的隨從,這就好像把王宮搬去玉旒雲家中一樣。西京都震動了——先前聽說玉旒雲病倒,如今是大限已到麽?


    其實就在大家奔波之時,玉旒雲已經被端木槿施針救醒了。她覺得全身像刀割一樣疼,喉嚨如同火燒,雙眼也腫痛得無法看清周遭的事物,稍稍一合眼,立刻就有淚水淌下——她知道自己不是哭。她發過誓,寧被摧毀也不被打倒。如今莫非是要被摧毀了?她想,她不甘心!


    端木槿聽到動靜,就湊近了:“你醒了麽?是不是渾身很疼、很熱?”


    玉旒雲發不出聲來,勉強輕輕動了動頭。


    端木槿道:“不用擔心,這是好事。發散出來就好了。”


    她的語調一如既往地安穩平和,讓人聽了就不由自主地放下心來。玉旒雲感到有件涼涼的事物貼在自己的手背上,有短暫的刺痛,好像是在手上紮了個洞似的,但很快不適就消失了,仿佛有什麽靈丹妙藥從手背注入身體,雖然還是燥熱並酸痛,但隨著發汗,情形慢慢好轉。她又睡沉了。


    玉朝霧等一大批人便在此時來到了王府。為免打擾病人,把一切繁文縟節都省了,直接上前詢病情。端木槿並未反應過來這是當今皇後,愣了一下。而玉朝霧才拉起妹妹的手,便“啊”地一聲驚唿道:“這是什麽?”


    林樞和眾太醫從旁一看,見一條紫黑色的巨大水蛭正在玉旒雲的手背上蠕動著。雖然水蛭能破血逐瘀,醫書中屢屢記載用其治療瘤症、痞塊,但是畢竟蟲豸難於駕馭,使用者甚少——像這樣大的水蛭又是難得見到的,所以大夫們也都嚇了一跳。片刻,太醫院院判才出聲喝道:“大膽賤民,內親王本來氣虛血弱,你怎麽還用放血之法?她千金之軀,豈容你如此胡鬧?”


    玉朝霧聽院判如此嗬斥,猜想這水蛭必然對妹妹有害無益,也就顧不上自己害怕,伸手要將這蠕蟲拔下來。但是端木槿眼明手快將她檔住了:“不能動。這水蛭不是用來放血的。”說的時候托起玉旒雲的手看了看,並輕輕在水蛭身上拍了兩下,水蛭蠕動著,紫黑色的身子明顯變小了些。


    “你用水蛭給藥?”林樞失聲道,“是什麽藥?未免也太大膽了吧?藥物直接進入血液,萬一帶入邪毒,豈不是……”


    端木槿道:“她本來就是邪毒入血,當然直接清除血液中的毒素比口服解毒藥效果快了。這是救命的關頭,不冒一點兒險怎麽行?”


    “胡說八道!什麽邪毒入血?”太醫們不知端木槿的來曆,都憤憤,有的則一向同林樞不合,這時乘機責怪林樞道:“你奉皇命照料內親王,為什麽讓這個來曆不明的女子隨便給內親王殿下用藥?”


    林樞卻無心同他們爭論,奪步上前摸了摸玉旒雲的脈搏,和早先有很大的不同。“你到底給她用了什麽藥?”


    端木槿不待答,玉旒雲已經被吵醒了,微微張開眼,抱怨道:“吵什麽?”


    玉朝霧立刻就撲了上去,一邊幫她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邊道:“雲兒,你好些沒?哪裏不舒服?太醫們都來了。”


    玉旒雲看清了姐姐的臉,發覺自己的雙眼已經沒有之前那麽痛了,喉嚨也已經沒有火燒之感,試著動了動身體,雖然還是無力卻並不似先前那樣酸痛,隻好像純粹的疲憊似的。料想是端木槿妙手迴春。她想支撐著坐起來,這便看到手背上的水蛭了,本能地想要甩脫:“這是什麽?”


    端木槿捉住她的手,再次輕輕拍了拍水蛭。那紫黑色的蠕蟲又縮小了些,且身體漸漸成了青色,這女大夫就從腰間的小藥囊中取出個瓶子,灑了點藥粉在水蛭身上,接著兩指捏住一拔,將這蠕蟲拽了下來。“你已經從鬼門關迴來了。”她用另外的藥粉處理玉旒雲手背上的傷口,且用布條紮緊,“以後慢慢調理,自然會好的。”


    “我到底是什麽病?”玉旒雲活動著關節。


    “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端木槿磨墨開方。太醫院院判覺得這女大夫手法古怪,唯恐是故弄玄虛的江湖騙子,所以探頭來看藥方。但是端木槿已經寫好了。他恐怕*份,便又連忙縮迴頭去。可是,才斂容正色,這女大夫倒把藥方遞過來了:“人命關天,務須謹慎。諸位大夫看此方若有不妥之處,可以一同商議修改。”


    眾太醫們麵麵相覷,他們平時隻相互較勁,一心想讓自己的藥方比別人強,哪有共同商議的?一時有了好方子,還想做成秘方占為獨有,更加不願給同行知道了。端木槿此舉真叫他們難以理解。不過他們看那方子,寫是白花蛇舌草、生地、赤芍、丹皮、黃芪、女貞子等物,都是對付發熱出血的尋常藥物,因此就不以為意,道:“沒有不妥,照抓吧。”


    旁邊伺候的禦藥房太監聽言,就要去辦。然而卻被端木槿叫住:“你們抓了藥來,要先給我看過才能煎,且要當著我的麵煎。”


    太監們不知她的話到底有多少分量,全看向院判。後者皺了皺眉頭:“姑娘這麽要求,是何意思?”


    “沒有什麽意思。”端木槿道,“隻是不想出差錯罷了。”


    她輕描淡寫,可玉旒雲心中卻忽然一閃:“你之前在街上問我有沒有中過毒,難道你確定我是中毒了麽?”


    端木槿歎了口氣:“不錯,你中了砒霜毒。”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玉朝霧本能地將妹妹抱住了,仿佛這樣就能像小時候一樣保護她。而玉旒雲則是靜靜地掙開姐姐的懷抱,道:“我是怎麽中毒的?”其實言下之意太醫們都很清楚:這是要找出中毒的途徑,追究下毒之人。不禁人人自危。


    端木槿道:“如何中毒我查不出來。天下間有毒之物眾多,一不小心碰到了,也不是稀奇事——如果你覺得自己殺伐太重,樹敵太多,因而被人投毒,那麽就更不應該強加追究,使得怨恨更深。反正如今毒已經解了,你安心養病就是。”


    玉旒雲眯縫著眼睛看她,仿佛是想瞧瞧她是否故意隱藏內情。可是端木槿麵色平淡如水,坦蕩蕩不怕別人探究。玉旒雲知道她性格堅毅,如果決定不說,是不可能從她口中問出端倪,隻有心下揣測:是楚國奸細的所為?還是悅敏做的好事?神不知鬼不覺地用砒霜加害,多半是家中又有內賊了。


    玉朝霧最清楚妹妹睚眥必報的個性,恐怕她拖著病體又來徹查砒霜的來源,趕緊道:“大夫說的對,你現在應該養好身體。否則皇上和我都寢食難安啊!”


    “是,我知道。”玉旒雲道,“姐姐真當我是不知輕重的小孩子麽?隻有保住了性命才能繼續為皇上效力嘛——我也累了。姐姐還是早些迴宮向皇上複命,免得他擔心。太醫們也都去吧,留端木姑娘在這裏照顧我就好。”


    “端木姑娘?”玉朝霧看看年輕的女大夫,既感激她救了妹妹一命,又似乎對她的醫術還有所懷疑:“不如林大夫也留下吧?兩個人便有商有量。多一個人照顧你,我也放心些——你好一點時,還是道鳳藻宮來療養吧!”


    玉旒雲可不想到鳳藻宮被管手管腳,因此敷衍地應著,卻仔細觀察林樞的表情,想看看他得知和端木槿共事會有何反應。可林樞隻是躬身領懿旨,臉龐藏在陰影裏,模糊不清。


    玉朝霧愛憐地理著妹妹汗濕的鬢發:“你身上都濕透了,一定很難受,姐姐幫你梳洗梳洗,換了衣服再走。”聽她這樣說,宮女便急忙行動了起來,而太醫們就退到了外麵。


    院判等人,該迴家的迴家,該輪值的輪值,一時相互告辭散了。林樞本來要去禦藥房把玉旒雲最近的脈案都取來,可卻給端木槿叫住:“林……大人,我有話跟你說。請借一步。”


    “有什麽話這裏不能說麽?”林樞皺了皺眉頭,然端木槿已經朝後院的僻靜處走去,他隻好跟上。一路默默無語,到了一株參天的桂花古木下,才停住。


    其時月色清朗,滿樹銀桂好像流連枝頭的月光,然氣味香甜,使人沉醉。


    多年之前也有這樣晴好的夜晚,他是師兄,她是師妹。藥草和書頁的清香更加讓人難忘。不過歲月改變了一切。林樞清了清嗓子,冷冷道:“端木姑娘,你把本官帶到這裏來,究竟所為何事?我們兩人之間大概除了《百草秘籍》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是麽?”端木槿轉身看著他,眼裏帶著淚光,“林大哥,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怎樣?”林樞道,“你找我來就是要說這些廢話?我飛黃騰達,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任誰看到這種好機會都會立刻撲上去——就是令尊這種滿口祖師教訓的人,也不會例外。說不定比我撲得還更快呢!”


    端木槿搖搖頭:“林大哥,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決不是為了榮華富貴才投奔玉旒雲的。”


    林樞眯起眼睛:“好,算你聰明。榮華富貴的確不算什麽。我其實是為了借玉旒雲的光,待他日她領兵踏平楚國的時候,我也可以殺盡你們神農山莊為師父報仇了!


    端木槿依然搖頭。歎了一口氣,將一張紙遞了過去:“這是你開的藥方吧?”


    林樞借著月光看了看,紙上寫著“龍膽草四錢、貫眾二錢、馬鞭草三錢、忍冬藤三錢、青黛四錢、雄黃八錢、寒水石四錢,碾碎蒸熟”,正是自己開給玉旒雲的調養藥方之一。“是我寫的,如何?”他道,“還不止這一張呢,內親王的病十分古怪,我還在尋找良方之中。端木姑娘如果有什麽建議,也可以說出來參詳。”


    “你是在尋找良方?”端木槿注視著林樞的臉,“這麽重分量的雄黃是做什麽的?”


    “病人先天胎毒,自然是用來以毒攻毒的。”林樞道,“《百草秘籍》上也記載了‘青黃散’,乃是青黛九份、雄黃一分,也有青黛八份、雄黃兩份的——令尊大人得了這本秘籍,難道還沒有給你看過麽?”


    “不錯,《百草秘籍》上的確有‘青黃散’。”端木槿道,“不過,注明了‘此藥兇險,不可妄用’。況且,隻說碾碎,沒有說要蒸熟——林大人出身百草門,不會不知道雄黃加熱了會變成什麽吧?”


    林樞不說話,抬頭看著月亮。


    端木槿跨前了一步,拉住他的胳膊:“是你在用砒霜毒殺玉旒雲。你接近她的目的就是為了要殺她,是不是?為什麽?你根本不是一個記仇的人。你謹遵祖師的教誨,所以連我爹爹那樣待你們百草門,你都沒有上門尋仇——你為什麽要犯戒殺玉旒雲?為什麽?”


    “為什麽”林樞甩開她,不意袖子刮著桂枝,銀色的花兒如雪落下,“玉旒雲之前冀水之戰殺害了曹大將軍,讓我鄭國失去了半壁江山。如今,她攻破江陽,使我國百姓全都淪為亡國奴——她難道不該死麽?”


    端木槿怔怔地看著林樞:“原來你……”


    “我怎樣?”林樞指著她,“你這糊塗蟲!玉旒雲每天想的就是如何踏平楚國。如果她死了,是楚國百姓的福氣。你多管什麽閑事?”


    “祖師的教訓中沒有說什麽樣的人不該救。”端木槿道,“我既然見到了,便沒有見死不救之理。倘若他日她真的帶兵攻打楚國,戰場上相見,又另當別論。”


    林樞微微打顫:“好,好,說得真好。那麽你去告發我吧!”


    “你知道我不會……”端木槿咬著嘴唇:是這個男人讓她千裏迢迢離家出走,然而此刻卻感覺完全陌生。


    “哈!”林樞笑了起來,“你不告麽?那好。我要繼續去想辦法殺玉旒雲,殺慶瀾狗皇帝。為慘死在樾軍鐵蹄之下的鄭國百姓報仇!哈!哈哈哈!”帶著一連串冷冷的笑聲,他沿著小徑去遠了。隻留端木槿獨立月光之下。


    國仇家恨,還是祖師眼中一條條普通的人命?端木槿呆呆地凝望著那背影消失的方向,接著一咬牙,追了上去。


    確定已經將砒霜毒完全拔除,端木槿又親自煎了藥給玉旒雲服用。從她行醫的經驗來估計,玉旒雲的情況應該有明顯的好轉——不說立刻行動自如,起碼脈象應該恢複正常。可是到了次日,情形並不如她所願。一清早,玉旒雲就出現了惡心、嘔吐、驚厥、唿吸困難等症狀,好像又中了什麽新毒似的。她一時既驚訝又不解,無法對症下藥,就前去質問林樞,可後者冷若冰霜道:“怎見得一定是我做的?就算是我做的,我想殺她,又為何要告訴你是什麽毒?你連青黃散都發覺了,這次也一定能慢慢研究出來。”


    端木槿瞪著他,半晌,才道:“無論如何,就算不知道是什麽毒,也可以用甘草來解。隻要有我在,就不會讓人死在你的手上。”


    林樞冷笑了一聲,示意她隨便。端木槿便摔門出去,徑自煎了甘草湯,緩解了玉旒雲的情況。


    不過病情是瞞不住的。玉朝霧雖然迴到了皇宮,卻留下了一個小太監傳遞消息。這一切立刻就報告到了鳳藻宮。時逢太祖誕辰節,雖然身為皇後必須參加祭典,但她實在擔心妹妹的身體,於是請求太後作主,再次出了皇宮來——如此破例,讓人不禁懷疑玉旒雲是病入膏肓了。加上戶部銀庫空虛之事也朝野皆知,慶瀾帝下令取消祭典之外的宴會以節約銀兩。整個太祖誕辰節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節後第二天,玉旒雲的情形稍有好轉。慶瀾帝親自來到王府看望。君臣有一番長談。當時並無他人在場,隻知道傍晚時,玉旒雲的病情又惡化了,所以外間盛傳,她和慶瀾帝的談話是交代遺言。


    這個傳聞很快就有鼻子有眼起來,皇親國戚、文武百官,甚至京城的平民百姓都在說:剛剛才登上人生巔峰的年輕的內親王就快要死了!來探查事情的真相也好,來聽人交代身後事也罷,幾天之內,玉府的拜訪者超過了慶瀾元年以來的總和。


    端木槿作為實質上的主治大夫很反感閑雜人等來打擾病人——尤其,當她發覺九門提督潘碩幾乎每天都來,而且不僅是探望,還向病榻上的玉旒雲匯報朝中大小事務,女大夫終於忍不住發作了:“這樣折騰,好好的人也會折騰病了,何況是本來已經氣虛血弱的?”


    玉旒雲全不在乎,隻繼續問潘碩:“議政處已經同意逮捕黎右均了?是不是讓夢泉去辦?聖旨何時發出?假銀兩的事有沒有傳給劉子飛?”


    潘碩道:“命令劉將軍停止前進,兵部已經出了廷諭了。議政處本來以為應該要將黎總督就地革職查辦,但是自永澤公走後,趙王爺迴到了議政處,聽說他認為沒有查清楚,不可貿貿然將封疆大吏革職,於是最終議政處決定傳黎總督上京,三司會審。今天朝會上萬歲爺的意思,的確是讓石將軍迴京時就便帶黎總督一同來。”


    “哼,這樣……。”玉旒雲自語著,點了點頭,又道:“那麽禁宮防務呢?我跟皇上提議讓你暫時接手,最後是怎麽個說法?”


    潘碩道:“已經議了好幾天了。議政處那邊始終堅持步軍和禁軍、護軍職責不同,不宜交給同一人掌管。所以他們建議還是讓內務府代王爺的領侍衛內大臣職。”


    “何廣田這閹黨!”玉旒雲低聲罵了一句,又來吩咐潘碩:“你反正管好的你的九門,另外——你叫禁軍的蔣文明天來見我。”


    潘碩應了,問:“王爺還有什麽吩咐?”


    玉旒雲搖搖頭:“暫時就這樣吧。有什麽情況,你明天再來報給我知。”


    潘碩點頭答應,隨例請玉旒雲保重,退了出去。


    端木槿才覷了這個空子上來把脈。玉旒雲見她滿麵不悅,笑道:“端木姑娘是大夫,豈不知心病還要心藥醫麽?我有心病,如果這個心病治不好,估計別的病也就都治不好了——你總不想我死在你的手上,讓你到了祖師爺麵前不好交差吧?”


    “如果有人一心求死,相信祖師爺也不會怪我醫治不力。”


    “話是不錯。”玉旒雲道,“不過我不是一心求死——有人用砒霜害我,害了一次就還有第二次,這難道不是一個非解決不可的心病麽?”


    端木槿怔了怔,不知道玉旒雲對砒霜事件的真相究竟知道多少,看到她那雙銳利的眼睛正盯則自己,就板起了臉,道:“這個心病我可管不了。你現在的病情實在奇怪,如果是中毒,我簡直不知道你是怎麽中的。”


    玉旒雲笑笑道:“之前的砒霜毒不也查不出來是怎麽中的麽?你不是說隻能能解毒就行了麽?我不也還沒死麽?”


    “你……”端木槿猜不出她的話究竟藏有多少深意,暗想,還是少說為妙,省得被看出破綻,害死林樞。當下就緘口不言,準備親自去煎藥。


    而這個時候,外麵忽然有下人匆匆跑來報告:“王爺,趙王爺來看您了!”


    “今天不能再見客了。”端木槿搶先道,“否則……”


    她還沒說完,玉旒雲已打斷:“趙王爺?真是稀客?快請他進來。”


    才說完,趙王已經跨進門來,紅光滿麵,看起來比他的年紀最少年輕十歲。玉旒雲的爵位在他之下,自然要勉力起身見禮。他趕忙阻止:“內親王快快躺下。你為國家操勞至斯,別再折騰這些繁文縟節了。”


    玉旒雲調整著唿吸,仿佛每一個動作都使她元氣大傷似的:“趙王爺何必做戲?這裏也沒有其他人。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同樣的,對一個快死的人,還惺惺作態,豈不是浪費力氣?”


    “內親王怎麽說這種喪氣話?”趙王語氣關切,卻盯著玉旒雲的眼睛,想看看她到底有何用意,“內親王是個不輕易言敗的人,怎麽有了一點兒病痛,就說起死來?本王看你方才還召見九門提督,有心情辦公事,應該還是很有鬥誌的嘛。”


    “王爺這話說得真好笑。”玉旒雲道,“不輕易言敗的人,並不等於不會死。我玉旒雲如此,王爺你也一樣是如此。隻不過我俯仰無愧,所以我死之前,會有很多人來給我送終。王爺嘛……我就不知道了。”她頓了頓,用比冰霜還冷的目光掃了趙王一眼,道:“如果我不能活著看到那一天,則一定會向黑白無常打聽打聽王爺你臨終的情形,雖然我對你的下場已經猜的差不多了。”


    趙王早就和玉旒雲劃清了界限,但是還從沒有這樣當麵撕破臉——若非真的要死了,這丫頭怎麽敢這樣和自己說話?他皺起眉頭,還是有些懷疑。


    端木槿並不曉得這其中的奧秘,聽兩人如此對話,心中有百千疑問。


    “本王也略通醫術的,內親王不介意讓我把把脈麽?”趙王口中這樣說,手卻已經拿住了玉旒雲的腕子。這是使出了擒拿的本領,像鐵箍一般,不容對方反抗。


    玉旒雲又驚又怒,想要開口斥罵,卻隻化為一陣劇烈的咳嗽。端木槿並不想介入樾國宮廷的勾心鬥角,但也看不下去了,劈手向趙王的肩頭抓下:“放開她,怎麽能對一個病人如此粗暴?”


    趙王瞥了她一眼:“你就是那個在東征途中替她治過病的女大夫?哼,玉旒雲是當真病了,還是找了你和林樞一起做戲來騙人?”


    “性命攸關,也是隨便開玩笑的麽?”端木槿怒道,“你看她的樣子像是裝病?”


    這時玉旒雲咳嗽得愈加厲害了起來,身子弓著,讓軟榻的扶手壓住胸口,又死死地捂著嘴,仿佛隨時會吐血的模樣。隻是趙王依然不信:“內親王,其實本王欣賞你,你是早就知道的。隻要你不和本王作對,本王哪裏有害你之心?今天其實我也帶了一位府中的大夫來。他醫術相當高明,不如讓他來給你看看?”


    “你究竟想幹什麽?”端木槿忍無可忍。


    “看……讓他看!”玉旒雲喘息著,“如果他動了什麽手腳,之後我死了,砒霜毒的事件正好真相大白。”


    趙王可沒打算背上那個下毒的黑鍋,況且他連玉旒雲中砒霜毒這事都是存有懷疑的,當下就拍了拍手,早在門外等候的一個家臣就應聲而入,恭恭敬敬朝兩位王爺行了禮,才上前號脈。


    端木槿聞到他身上一股濃烈的人參香味,但同時也感覺到陰冷之氣,再看他那手指枯瘦如柴卻鎮定無比,可謂運勁如絲——原來是個會家子!是江湖上的哪一號人物?在記憶的深處搜尋,忽然便有了答案:“您莫非是白山道人薑白薑老前輩?”


    “嘿!”這大夫笑道,“我知道你是端木老頭的女兒。沒想到你爹還會跟你說起我,也沒想到你會認出我來。”


    端木槿道:“家父一向佩服薑老前輩你的寒冰掌呢。”


    “哦?”薑白幹笑兩聲,“你這娃娃倒很聰明——怎麽,你怕我借把脈為名,用寒冰掌害你主子?你放心,她脈象亂成這樣,用不著寒冰掌,也快活到頭了——王爺,內親王的確病得很厲害。”


    “真的?”趙王才想再次確定,玉旒雲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而且這次她身體痙攣,痛苦不堪,端木槿才想扶住她,她已經“哇”地一下,把下午才服的藥全都吐了出來。這樣趙王才信了,心中既有惋惜,又有狂喜:不能為自己所用的人才,就必須要除去,老天來幫這個忙,實在是太及時了!


    “既然內親王的確病重,那本王也不便打攪了。”他起身告辭,“本王倒是衷心希望你能康複,好看看這一場爭鬥的結局呢——不過,我想現在也應該能猜出結局了吧?”


    玉旒雲無法同他再有口舌之爭,其實連聽都聽不清楚,胸中翻江倒海,嘔吐不止,幾乎連膽汁也吐出來了。端木槿情急之下,一把將她摁在榻上,取銀針迅速地從人中處刺下,這才緩解了身體的痙攣。又向門外喚:“甘草茶呢?把甘草茶拿來!”


    下人在外頭早就傻了,聽到這一聲喝,才都慌慌張張地行動起來。端木槿又怒視著趙王和薑白:“你們看完了?折騰完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當然要走。”趙王笑著跨出門去,“下次再來,大概就是看玉旒雲的靈堂了吧?真是天妒英才呢!”


    薑白則不忘和端木槿道別:“其實賢侄女何必為這個人賣命?令尊知道了,會怎麽想呢?令尊和我畢竟還是不同的嘛!”


    端木槿對這些話充耳不聞,隻是捏著玉旒雲的腕子數她的脈搏——如此細弱,正是中毒之象。可究竟這毒是哪裏來的呢?是什麽毒呢?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都……走了?”玉旒雲微弱的聲音遊絲般地傳來。


    “噓!”端木槿道,“不要說話,好好休息。”正好下人端來甘草茶,試過無毒,就送到玉旒雲的唇邊,一邊喂她喝,一邊道:“你中的毒也太奇怪了,你仔細想想,到底除了吃飯、吃藥之外,還接觸過什麽?”


    玉旒雲揮揮手叫下人出去,見房門關上,就鬆了一口氣,“你不用擔心。我死不了的。方才已經把毒藥都吐出來了呢……今後……今後也應該不會再中毒了吧。”


    “什麽!”端木槿跳了起來,“什麽毒藥?你——你——”


    玉旒雲伸手指了指窗外,一株參天的銀杏古木,滿樹金黃的葉子就好像千萬隻蝴蝶一樣。累累的果實壓彎了枝條,垂到窗口來,唾手可得。


    “生白果!”端木槿一愕,“你——”


    玉旒雲疲倦又滿是得意地一笑,從枕頭邊抽出一個小布包兒,幾十粒新鮮白果就滴溜溜地滾了出來:“方才我假裝咳嗽,實際就吃了這個。”


    端木槿劈手奪過:“白果仁雖然能平喘,但是生白果有毒,過量誤服可以致死,你——”


    “我知道。”玉旒雲淡淡的,“據說要吃到二十粒以上才會有生命危險呢。我最多也不過就吃十粒——你是大夫,你應該比我清楚。”


    端木槿感覺自己在微微發抖:“為什麽?你知不知道之前你中了砒霜毒幾乎就性命不保?就算沒有外毒入侵,你身體底子這麽差,也會隨時倒下。我費盡心思把你從鬼門關拉迴來,你竟然自己毒害自己!為什麽?”


    玉旒雲喝著甘草茶,語氣淡然:“我方才不是說了麽?我有心病,如果不這樣,怎麽能把心病醫好?”她笑了起來:“白山道人薑白——他是不是很厲害?如果不中白果毒,怎麽能把他騙過……如今連他也相信我要死了,世上還有什麽人不信呢?你沒看到麽?趙王那老狐狸恨不得今天見到的就是我的靈堂呢!嗬嗬!”


    端木槿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玉旒雲擦著額上的汗水,又轉臉看看窗外絢爛的黃葉:“老狐狸想我死,不過他以前不敢說出來——今天既出了口,就是宣戰了。不是萬事具備的宣戰,而是洋洋得意,覺得老天爺把他的對手除掉了,他可以提前宣戰……不,是提前宣布勝利……他的得意,他的疏忽,就是我的機會。我一直拖著這個病,就是等他上門……終於……”


    “你利用我?”端木槿感覺怒氣衝上了頭腦,臉也漲紅了,“我隻是一個大夫,我的責任是照顧病人,不是幫你做別的勾當!”


    “我自服毒藥,你給我解毒,這也沒有超出你的職責範圍吧?”玉旒雲笑著,忽然又皺起了眉頭,一陣咳嗽,是真的吐出血來。


    端木槿本在氣頭上,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輕輕拍著自己病人的後背,又把了把她的脈搏,歎氣道:“既然是白果的毒,隻要不再服用,也就沒有大礙了。再多飲兩貼甘草,還有補血養氣的藥……”


    才說著,見玉旒雲又笑了起來,雖然眉頭因為病痛而微蹙,但笑容卻是真的,半分也不勉強:“端木姑娘,我平生很少服人。如今可真要服了你了——先前聽你那樣生氣,我還以為你打算不再理我,讓我自生自滅呢——你這個大夫,恐怕連你祖師爺都比不上。”


    端木槿聽言,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她看著自己那臉色青白眼中卻有異彩的病人——除了神農山莊匆匆一麵之外,她兩次和玉旒雲見麵,都是在其重病之中,然而病情稍緩,玉旒雲的自信與霸氣立刻就發散出來。其實,仔細想想,即便是在病中,她的鋒利霸道之氣也並沒有減少。這些特質緣於她的骨髓,端木槿想,玉旒雲是一個多麽可怕的人!自己當真要救她嗎?


    醫門中人,怎麽可以有這種想法!她微微搖頭,再次定睛看玉旒雲,倚在軟榻上困難地喘息,如此瘦弱,如此蒼白,如此孤單——其實除了霸氣之外,還有什麽呢?還有什麽把這樣一個女子支撐住呢?其實玉旒雲是一個多麽可憐的人!


    念頭才起,她又覺得這想法太奇怪,便拋到腦後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真是天才啊,這半邊大樓的網掛了,居然被我推算出了對麵單元的網絡密碼,又爬上來了……我真是天才啊……


    11/9/2008 錯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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