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河正麵戰場的戰爭到此可以算告一段落。在後世的人看來,一場戰役分出了勝負那就是結束了,史書的一個篇章也就此結束,太史令可以翻過一頁去,繼續說一年後甚至十年後的戰役。不過,身在其中的人,卻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告一段落”,因為後麵還有無限的可能性——如果兩國坐下來和談,戰勝國會提出怎樣的條件?是要割地賠款,還是懲處那最先挑起戰端的將領?如果不願和談,如果楚國選擇乘勝追擊渡河北伐,雙方的勝算各有多大?


    這都是玉旈雲在擔心石夢泉的身體之餘還需要操心的事情,也是河對岸主議和的程亦風和主北伐的司馬非爭論不休的問題。楚軍的戰士有支持程亦風的,也有支持司馬非的——如果說落雁穀的勝利是程亦風瞎貓碰了死老鼠並且主戰派需要自欺欺人的話,大青河可以算是樾楚正麵戰場,屬於楚國的一次無可厚非的勝利——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戰是和,都是對楚國有利的選擇——戰報已經八百裏加急送迴了涼城,相信崇文殿和靖武殿很快就會有結論,太子竣熙會替元酆帝發聖旨來,無論決議如何,楚國都揚眉吐氣。


    平崖充滿了勝利的喜悅。


    聖旨來得很快,那天天氣晴好。程亦風、司馬非在平崖城外跪接聖旨。傳令兵本來是將那明黃的卷軸交給程亦風的,但是被司馬非一把搶了過去——那神情,仿佛怕程亦風的手有妖法,能夠把涼城的“北伐”的決定都變成“議和”似的。不過,當他展開卷軸,立刻傻了眼:“什麽?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會這樣?”


    程亦風趕忙湊上去看,之間聖旨簡簡單單隻有一條命令:不北伐,不議和,司馬非就地駐守,程亦風立即迴京。於是,他也傻了。


    春天的陽光頃刻變成了濕的,向平崖興奮的官兵們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他娘的,肯定是冷千山這幫龜兒子搞的鬼!”司馬非大罵道,“這群混蛋若不幹點兒禍國殃民的事,就不甘心——”他完全忘記之前還和程亦風爭論不止,一巴掌拍在程亦風的肩頭,險些把這位文弱尚書整個兒拍散架:“走,我和你一同進京,看看他們到底搞什麽名堂!”


    程亦風心裏也有百千疑問,不過司馬非離開平崖的話,邊關豈不是要大亂了?“萬萬不可!”他道,“樾軍雖然失敗,但是不見得就此死心,倘若司馬將軍不坐鎮大青河,萬一他們卷土重來,豈不前功盡棄?”


    “這……”司馬非方才是一時激怒,才恨不得立刻飛迴京城找冷千山一黨理論,經程亦風一提醒,自然記起了自己的責任來——首先聖旨不可違抗,否則就是給冷千山抓小辮子,其次,他留在這裏,將來無論是戰是和,都會由他全權負責,這是一個建功立業的好機會。至於京城裏的那場口水仗,就留給這個書呆子來打——萬一出了紕漏,也是這個書呆子來背負。


    如此一想,便拍大腿讚同:“好吧,就拜托你迴京城去搞個明白——我看就是冷千山趁著你不在便興風作浪,太子畢竟年輕,經不住他們這幫人攪和。不過太子一向都很敬重你,你一定要力挽狂瀾,不能把將士們的血汗浪費!”


    自己對竣熙能有多大的影響,程亦風不知道,但是也認同司馬非的猜測——竣熙還年少,朝廷裏這些烏煙瘴氣的黨羽很容易把他迷惑吧!


    事不宜遲,他吩咐小莫立刻準備車馬,自己則同公孫天成收拾細軟,預備日夜兼程趕迴涼城。


    隻是,才迴到房中,公孫天成就掩上了門:“老朽認為大人不應該走。”


    “什麽?”程亦風愣了愣,“先生不是也支持晚生議和的主張嗎?若不迴京說服太子,再拖下去,這場仗不是白打了?”


    “老朽覺得這件事情跟太子沒有關係。”公孫天成將聖旨展開,指著上麵加蓋的印章:“自從太子監國以來,聖旨除了加蓋禦書房‘萬幾辰瀚之寶’外,就加蓋東宮‘同道堂’印章。這封聖旨上蓋著‘玄牝之門’,大人幾時見過?”


    “玄牝之門?”程亦風方才隻顧著看聖旨的內容,沒有留心印章,這時順著公孫天成所指看去,果然不見那熟悉的“同道堂”,而是金文“玄牝之門”四個字。這幾個字出於《道德經》:“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雖然“玄牝”也做“乾坤”之解,但是此句暗含“陰陽交合”之意,竟然會加蓋在聖旨之上,簡直是滑天下之稽。程亦風不禁“啊呀”了一聲:“先生的意思,這聖旨是假的?那方才怎麽不說破?”


    “老朽沒有說聖旨是假的。”公孫天成道,“老朽隻是說這聖旨不是出於太子殿下之手。朝廷中肯支持大人的就是太子殿下。這種聖旨能發出來,說明太子出了事——如果太子出了事,大人就沒有了靠山,冒然迴京去,不是送羊入虎口麽?”


    程亦風盯著那聖旨:“太子殿下是萬歲的獨生愛子,朝中權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聖上早已不理政務,後宮妃嬪的娘家雖然都有權優勢,但也沒有到左右朝政的地步,且又沒有宦官專權——太子能出什麽事?他出了事,誰在把持朝廷?”


    “一個喜歡修道的人。”公孫天成似乎知道那人的身份,卻不肯告訴程亦風:“總之大人不應該迴去。”


    “先生又和程某打什麽啞謎?”程亦風雖然感激公孫天成在大青河打了這場漂亮仗,但是一直以來自己做傀儡,心中難免還是有些鬱悶。尤其是公孫天成為了勝利使出的許多手段,他不能認同:起先讓民兵和殺鹿幫冒險和樾國正規軍交鋒,這些就不提了,後來竟然想用黃花蒿毀滅樾國良田,實在讓他心裏像紮了根刺似的。這次如果再讓他把自己蒙在鼓裏,還不曉得又要搞出什麽事來。就忍不住發作了:“太子如果出了事,朝政如果被其他的人把持著,難道不是更應該迴京營救嗎?難道要坐視不理?”


    公孫天成看了他一眼:“老朽沒有要大人坐視不理。關鍵是,老朽隻是想提醒大人,如果迴去了,隻是搭上自己的性命,那麽此舉有何意義?倘若留下來,或許有別的解決辦法。”


    “什麽解決辦法?”程亦風道,“請先生明示!晚生答應大青河之戰一切都聽先生的安排,卻沒有答應以後都做先生的傀儡。先生若不把計劃說清楚,這一次,晚生恕難從命!”


    “傀儡……”公孫天成低喃,又看了程亦風一眼,這次眼神有了很大的改變,有驚訝,有遺憾,有痛心,又有理解,複雜得就像老先生本身一樣,難以解讀。他歎了一口氣:“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話大人一定知道。”


    程亦風科舉出身,當然熟讀四書五經。


    公孫天成道:“那麽當三者出現矛盾的時候,大人應該先保哪一個?”


    “當然是……”程亦風幾乎衝口而出“先保民”,但是立刻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刁鑽——如果永遠不打仗有利百姓,莫非就要把江山拱手送給樾人來統治,以達天下一統嗎?如果皇帝昏庸,難道做臣子的為了社稷著想,就要弑君犯上嗎?


    公孫天成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麽:“大人不說出口,難道就可以不用麵對麽?老朽可以告訴大人,那個喜歡修道的人就是當今皇帝,‘玄牝之門’就是他的閑章!”


    “你胡說!”程亦風叫道,“皇上根本就不理朝政,他龍體欠安,連話也說不清楚,怎麽會發這樣的聖旨?再說,皇上又幾時喜歡修道了?先生從何得知?證據何在?”


    公孫天成顯然認為有些事情不便解釋,也不願解釋:“大人請相信老朽。如今大人最好的選擇是繼續以你代太子親征的身份全權指揮大青河沿線的部隊,盡快和樾國簽署和約。有這些人馬做保障,涼城那邊也不能把大人怎樣。再說,大人贏得了大青河戰役的勝利,在軍中威望甚高,倘若涼城那邊真的要治大人抗旨之罪,大人正好可以起兵,擁戴太子登基。”


    程亦風怎麽也沒有像到公孫天成竟然會提出這樣的建議,驚的連退數步,直到狠狠地撞在了桌角上,才反應過來:“你……你怎麽可以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


    “為人臣者殺其主,的確是大逆。但是是否‘不道’就要看‘道’是什麽了——”公孫天成靜靜的,“夫道,無為無形,內以修身,外以治人。《文子》曰:‘天子有道則天下服,長有社稷,公侯有道則人民和睦,不失其國,士庶有道則全其身,保其親,強大有道,不戰而克,小弱有道,不爭而得,舉事有道,功成得福,君臣有道則忠惠,父子有道則慈孝,士庶有道則相愛,故有道則知,無道則苛。’由此看,若大人弑君乃無道,當今皇上昏庸至此,難道不也是‘無道’嗎?天子無道,則國家滅亡!大人要眼睜睜看著國家滅亡麽?”


    “你不要說了!”程亦風拍案——不錯,元酆帝的確驕奢淫逸昏庸不堪,但是弑殺皇帝、擁立太子,史書上他會留下怎樣的聲名?不,他在乎的也不僅僅是“聲名”,而是這件事情無論如何不能這樣做——就算推翻了元酆帝讓竣熙登基能夠有一個新的希望,但是連“君臣父子”的綱常都打亂了,還能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麽?到時候說竣熙以仁愛治國、以孝義治國,豈不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天子為萬民之表率,百姓都來效法弑父篡位的竣熙,則倫理何存?做事是不能不擇手段的!何況,公孫天成也沒有證據說發出這封聖旨命令“不戰不和”的就是元酆帝。“別說現在還不知道涼城有沒有變故,又出了什麽變故。”他打著顫,但是斬釘截鐵道,“即便皇上真的被奸人蒙蔽,做出有損社稷的決策,我程某人也決不能以此為名擁兵叛亂!”


    “現在不是要大人擁兵叛亂,是要大人救國家於危難,救百姓於水深火熱!”公孫天成道,“大人不是素來以百姓之憂為憂,以百姓之樂為樂麽?大人不是有誌革新變法麽?昏君當道,大人如何施行新政?老朽當初投效大人,也是為了……”


    “程某當初公請先生出山,也是希望得先生指點扶助,報效朝廷。”程亦風激動地打斷,“如果早知先生是……”他一時也找不出什麽合適的詞來形容公孫天成,有或者知道那字眼,卻礙著賓主一場,不忍說出口,憋了半晌,憤憤地重新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無論先生說什麽,我必要迴涼城去。先生是願意同行還是留在這裏,隨……”才想說“隨便”,但是又想,以公孫天成如此本領,操縱司馬非自是綽綽有餘,如果留在平崖,不知將來會發生什麽事。因而改口道:“總算程某和先生相交一場,先生方才那一番話,程某就隻當你沒有說過。但是從今以後,恐怕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楚軍之中也容不下先生。請先生就此離去吧,大青河之戰算是程某欠先生的一個人情,他日先生有求於程某,隻要是程某能辦到的,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公孫天成微皺著眉頭:這就是說他們賓主緣盡於此了?“大人……”


    “我會讓人也給先生準備車馬。”程亦風道,“稍侯你我一起出發,行到下一個驛站就分道揚鑣吧。”


    這是把自己看成了瘟疫一般,要遠遠地送走?公孫天成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種複雜的神色。不過什麽也沒有說,默默地向程亦風拱了拱手,轉身出門。


    一切就按照程亦風所安排的做了。離開平崖四十裏後,他和公孫天成分別,隻讓趕車的小莫陪同,日夜兼程南下涼城。


    樾往南走,天氣就越暖和,鳥語花香,春意盎然。可是程亦風既焦慮又痛心: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和公孫天成的一場賓主竟如此結束——自己視為良師益友的人,最後要像送瘟神一般地送走。不過是為了社稷著想,他坐在顛簸的車裏,知道前麵是一條更坎坷的道路——還是辭官吧?不如就在途中轉個彎兒,隨便躲到哪個山裏隱姓埋名過完下半生……


    幾次有這樣的衝動,但眼前就浮現起公孫天成的麵容,老先生用一種近乎蔑視的眼神望著他,仿佛說:你講了那麽多漂亮話,說我的手段大逆不道,而你就是這樣忠君愛民的嗎?


    他心裏便是一陣慚愧:大青河的勝利不是自己用雙手打出來的,怎麽也不能讓自己袖手毀掉。要辭官、要歸隱,都等到將和戰之事解決了再說。


    就這樣一而再再二三地動搖、壓抑,終於看到涼城北郊的鳳竹山了。小莫計算行程,這天天黑之時大概能夠迴到城裏。程亦風受夠了了奔波也受夠了了煎熬,遂命他快馬加鞭,越早迴到京中越好。年輕人領命,驅車在官道上疾馳。


    不過還沒有行得多遠,忽然看到路中央矗立著一樽碩大的香爐,一隊士兵守衛在旁,攔住了去路。小莫不得不吆喝停了牲口。程亦風親自下車去問究竟。


    “原來是程大人!”那些士兵都是禁軍服色,“我等奉了聖旨在此處保護太子殿下養病。”


    “殿下病了?”難怪那聖旨上沒有“同道堂”印章,程亦風想。“幾時的事?現在病情如何?”想了想,又有些奇怪地問道,“殿下在鳳竹山溫泉行宮療養,何至於把官道也封鎖了?豈不給來往商旅帶來諸多不便麽……”說時,忽然想起自己一路來,根本不見其他行人,看來官道封閉已久,旁人都已經繞行了。


    “殿下三月初就到鳳竹山來養病了。”那禁軍軍官迴答道,“現在如何,卑職等並不知道。封鎖官道也是聖上的旨意,為的是避免閑人騷擾。”


    “我聽說行宮在深山裏,從這兒走上去還要大半個時辰。”小莫奇道,“路上過幾輛車,走幾個人也能打擾到?大人,您看會不會……”


    程亦風也覺得蹊蹺。尤其,路當中為什麽要放一樽香爐?不過他還不及開口問,那邊已經走過來一個神色倨傲的太監:“人有病,都是因為陰陽不調。天地萬物都有陰陽,來往的行人牲畜也是如此。讓他們在這裏來來迴迴,豈不是破壞了鳳竹山的陰陽之道?那樣太子又怎麽能好呢?”


    這個太監看來麵生,並不是東宮的人。不過他卻認得程亦風:“程大人奉旨迴京了麽?不過不好意思,就連您也得繞道走。”


    程亦風不通醫術,不過也知道雖然大夫們把患病的機理歸結為陰陽失調,可是說行人能破壞天地之陰陽從而影響人病情,這簡直就是無稽之談——隻有江湖術士才會作此言論!他想起了聖旨上那“玄牝之門”,想起公孫天成所說的“修道之人”,心裏不禁“咯噔”一下。


    “啊呀,程大人!”又有一個太監跑了過來。這個程亦風認得,正是太子的近身,姓劉。他五十多歲,胖胖的,小跑了幾步,就滿頭大汗:“程大人迴來了?那可太好了!太子殿下每天都念叨著您。他知道您在大青河打了勝仗,等不及想聽您講戰場的經過呢。請您這就跟奴才去見殿下吧!”說著,飛快地向程亦風使了個眼色,又推推跟前的士兵,叫他們讓路。


    “劉公公,你這是什麽意思?”先前那個傲慢的太監道,“三清天師說太子的病要想痊愈,不能讓任何閑雜人等打擾。皇上的聖旨也是這樣說的。你膽敢自作主張?”


    “張公公說哪裏話?”劉太監道,“第一,我沒有自作主張,我是奉了太子之命,來看看程大人到了沒有,到了就請他到行宮裏一聚。第二,聖旨說閑雜人等不得打擾,程大人卻不是閑雜人等。太子殿下把他當成自己的老師看待,他又是代太子親征的兵部尚書。如此尊貴之人都‘閑雜’,那你我二人算什麽?還不得趕快從這裏滾蛋麽?第三,三清天師長久也沒有來看過太子殿下了,怎麽知道他的病沒有痊愈呢?就算他在宮裏能夠掐指一算,莫非張公公你也能通靈,不需要他派人來告訴你,你就知道他的意思麽?”


    這一席話直把那傲慢的張太監說得目瞪口呆。程亦風則從其中嗅出了事情的嚴重:竣熙果然是出事了,但並不是生病,而是被“三清天師”陷害,困在此地。他一定要想辦法營救才是!趁著張太監和禁軍士兵都發愣,他快步跨過了封鎖線:“劉公公,太子在哪裏?快帶我去見他!”


    沒有人敢冒然行事,隻眼睜睜地看著程亦風和劉太監往行宮走。路上,劉太監就把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事告訴了程亦風。


    原來程亦風奔赴前線不久,麗貴妃就向元酆帝引薦了一個叫胡喆的道士。此人能卜算,會煉丹。元酆帝跟著他修行了十多天,立刻精神爽利,好像年輕了二十歲。元酆帝因而大喜,封了胡喆為“三清天師”,在宮中為了他辟了一處修道之地,專門替自己煉仙丹。起初也有人勸諫,認為丹藥多是有毒之物。不過元酆帝身體看來竟愈來愈好,甚至親自臨朝聽政,反對煉丹的聲音就漸漸弱了下去。三月初的時候,元酆帝以子嗣單薄為由,提出南下選秀。不過因為大青河還在打仗,百官紛紛反對,值得暫時將此計劃擱置。元酆帝很是掃興,胡喆就趁此機會向他進獻了“仙方”,名曰“紅鉛”,取處女經血拌和藥粉焙煉而成,形如辰砂,說是能長命百歲,更有助於房中采補,乃是仙丹中的上品。元酆帝為了煉紅鉛,叫太醫給宮女們開催經下血的藥,於是許多宮女死於血崩。這其中也包括竣熙身邊幾位他像姐姐一樣看待的大宮女。


    “那天胡道士又到東宮來找人協助煉丹,”劉太監道,“挑了太子殿下最親近的宮女榴花。榴花是個節烈的姑娘,抵死不從,最後一頭碰了柱子。太子殿下傷心得不得了。結果胡道士反而說榴花弄汙糟了他修道的清淨地,需要再找十二個童女來做法事。太子咽不下這口氣,提劍闖進了胡道士的三清殿,說要把這個妖道殺了,替天下除害。結果那妖道本領了的,太子殺不了他,反而被他說中了邪。皇上對胡道士言聽計從,就把太子殿下送到鳳竹山來養病啦。”


    程亦風本來腳步已經很急,這時心跳也急了起來:這些和公孫天成所料的完全一樣啊!


    “太子殿下現在除了和皇後身邊的人見麵之外,幾乎與世隔絕。”劉太監道,“不過,皇後那邊的符小姐常常把宮裏的消息帶給太子殿下。殿下知道大人在大青河雖然打了勝仗,卻被要求不戰不和,他吃不下也睡不著。估計大人這幾天就會迴京,他便派奴才日日下山來,希望撞上您,請您幫他想想辦法。”


    辦法?程亦風哪裏有什麽辦法?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迴去跪在元酆帝麵前,痛陳厲害——古往今來,多少沉迷丹術的人喪了性命?多少聽信妖言的帝王失了天下?不過,元酆帝會聽他的麽?連太子都被軟禁了!公孫天成說的沒錯,他從平崖趕迴京城,卻什麽也做不了!


    沒有其他選擇了。聖人言,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如今已經走到了這裏,隻能繼續走一步算一步。他想,也許應該先勸太子忍下一時之氣,迴到了宮裏才從長計議。


    這樣一想,就搜腸刮肚地尋找古聖先賢的話語,邊走邊打腹稿,看到綠樹叢中露出行宮的飛簷時,總算拚拚湊湊得著了一篇。然而卻又見到另一個太監慌慌張張地從道上跑來:“劉公公,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又激動起來,說要自己闖迴宮去殺死三清天師。他拿自己的性命相威脅,我們也不敢硬攔他。上麵已經亂成一團了!”


    “什麽?”程亦風和劉太監都一驚,急忙拔腳超行宮疾奔。不時到了近前,果然見到太監宮女各個驚慌,待來到了竣熙居住的宜蘭殿,奴才們跪了一地,口中喃喃,或是“主子三思”或是“主子保重”,混雜在一起,如哭喪一般更叫人心神不寧。


    程亦風和劉太監快步朝內走,到了偏殿的台階前,就望見殿內的竣熙,手裏提著寶劍,激動得滿麵通紅:“今天不讓我出去,我活著也沒有什麽意思了!”說時手一抬,那架勢竟好像是要吻頸自盡。程亦風好劉太監都驚唿:“殿下——”


    他們喊聲未停,隻見旁邊一個宮女快步走了上來:“殿下要去殺胡喆,就先殺了我吧。”


    竣熙一愣:“胡道士是什麽人,殘害無辜,你要替他死?你還懂不懂是非?”


    “是非這東西太玄,我不懂。”那宮女道,“不過殿下無論殺不殺得了胡道士,皇上都會震怒,到時候殿下您自己最多不過再被安上個‘中邪’的名頭,幽禁到哪裏的行宮去,隻要活著,總有東山再起的時候,但您身邊的這些太監宮女統統都要沒命。而我,今天給您帶來了這個消息,是罪魁禍首,肯定也沒有活路。與其那時候被人折磨,不如現在殿下一劍刺死我,倒來得痛快幹淨。”


    “你……”竣熙瞪著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半晌,仿佛泄了氣似的,將手一鬆,寶劍落地:“是……我不能連累大家……可是……國家如此,要怎麽辦?怎麽辦?”


    趁他叨念“怎麽辦”的時候,那宮女迅速地一腳將劍踢開了:“怎麽辦——也不是一拍腦袋就知道的。殿下要坐下來好好兒想,胡道士越是要氣您,您就越是要好好兒地過,您心平氣和了,還反過來把他氣死呢!”


    竣熙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劉太監見縫插針:“符小姐說的是,殿下千萬要保重身體——您看,程大人來了。有程大人在,還怕想不出對付胡天師的法子?”


    “咦,程大人!”竣熙這才看到程亦風了,驚喜地迎了上來。程亦風看兩個多月不見,少年又拔高了一截,之前才到自己肩下,如今幾乎一般高了。隻不過幽居鳳竹山他瘦削了不少,那少年老成大樣子叫人心疼。而竣熙旁邊那個大膽的宮女——聽劉太監稱她為符小姐,看來還不是普通宮女了?


    疑問方起,竣熙已介紹道:“這位是符姐姐。她父親原是禮部侍郎,專司藩務,出使各國,遊曆天下。符姐姐過去一直跟在符侍郎的身邊,連紅毛綠眼的人也見過,能過好幾國藩話。符侍郎三個月前不幸在西瑤染病去世了,符姐姐這才迴到京裏。母後看她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便招她進宮來作伴。宮裏的人都喜歡聽她講講外頭的稀奇事兒——程大人你是讀了萬卷書,符姐姐卻是行了萬裏路,有你們倆個幫我……我不怕那胡道士!”


    原來是禮部侍郎家的千金。能夠遊曆神州,這樣的女子可不多見。程亦風略略打量了符小姐一眼,見她樣貌並不十分美麗,不過還算周正,鵝蛋臉上分明的眉眼,懸膽鼻,薄嘴唇,隻是額頭太寬闊了——以程亦風早年流連秦樓楚館的經驗來說,一般的姑娘生得如此缺陷,要剪一排劉海來遮蓋,可符小姐卻毫不在乎,反而覺得那是自己的特點似的,還要加以發揚,把頭發光溜溜地梳向腦後,挽了一個簡單的髻,木簪別住,其他不見半點修飾——楚國宣宗以來崇尚華麗,到了元酆帝時,更加奢靡,貴族女子無不打扮得花團錦簇,偏偏這符小姐……難怪程亦風要把她誤會成宮女了。不過這符小姐雖然容貌平常又不事裝扮,卻有一種他人所沒有的光彩,程亦風看來舒服得緊,正像看著他熟悉的那些書卷一樣……


    不覺目光停留得稍稍久了些。符小姐轉頭頭來看他。他一愕,連忙低聲嘟囔了一句,扭過頭去。


    符小姐倒並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對竣熙道:“殿下說笑了,符雅怎麽敢和程大人相提並論。程大人能麵對樾人大軍麵不改色,從容應變,符雅若見了那陣仗,恐怕早已迴家準備香案,好向樾軍投降了。”


    “符姐姐別說笑了!”竣熙道,“姐姐這樣膽大的一個人,怎麽會投降呢?”


    符雅灑脫地一笑,毫不造作:“既然打不贏,又跑不了,隻好投降啦,難道學人家不成功就成仁,引刀自裁麽?莫非死了之後還真能變了厲鬼來報仇?當然是投降留下性命,再做其他打算啦。”


    程亦風聽著,心中不禁一動:這符小姐說話倒是實在。恐怕朝中大多數人在打不贏也走不了的時候也會投降的——且不論他們投降之後還會不會再起義複國——但他們是絕不會把“投降”這兩個字說出來的,要不就說“奮勇抵抗”,要不就講“寧死不屈”,像程亦風這樣以逃跑而著稱的將領都會遭人詬病呢!程亦風捫心自問:我會不會投降?有沒有勇氣麵對身後的評說?


    正想著,符雅向他道:“程大人十六年前在涼城擺空城計,當時符雅正隨先父在東海島國蓬萊遊曆,到迴來的時候距離那一戰已經有三年,但聽人們講起來,精彩依然。符雅可真看看大人的怎樣一個人物。可惜,當時大人已經去安德做知縣了,而符雅又隨先父到了南海婆羅門國,之後一直漂泊在外,直到三年前才算是重新踏上了中洲的土地,不過是住在西瑤。去年聽到落雁穀之戰,大人能從兇殘的樾軍手中逃得性命,實在厲害。今日,符雅終於能一睹大人的風采了。”


    自從十六年前在樓頭遇到那個女子,程亦風再沒涉足風月之地,多年來他不曾被年輕女子這樣稱讚過,不覺渾身不自在,兩頰發燒。


    符雅卻還沒有說完,接著道:“大人新近在大青河又挫敗了樾人的陰謀,符雅單聽到了結果,卻不知道經過究竟如何……”


    程亦風暗想:壞了,她要是叫我從頭到尾說一遍,這還不到天亮?


    不料符雅話鋒一轉,道:“其實知不知道經過都無所謂,因為就符雅的淺見,程大人屬於平日裏能不動就不動,能不計劃就不計劃,但臨到眼前,總有辦法化解。你的高明就在千鈞一發的瞬間,就像婆羅門國的法師變戲法一樣,絕對讓人猜不中。所以,就算知道大青河之戰的經過,也無法就此推測下一場戰役大人會怎麽行動。大人,符雅說的還勉強對吧?”


    “這……”程亦風低著頭,“符小姐太抬舉程某了。”其實她的歸結,說白了,應該是:程亦風平時懶得要命,死到臨頭的時候,為了保命,什麽招術也能使上,包括常人不屑用的——敵人當然也就猜不著。


    “符姐姐這次可猜錯了呢!”竣熙插嘴道,“程大人在樾人還沒開始調動兵馬的時候就調遣了大軍駐守在平崖城,然後又一早料到樾軍在石坪設了虛防,就派民兵隊伍攻過大青河去,占領了石坪城——可見這次程大人對待大青河是運籌帷幄,並不是等人打到頭上才一拍腦袋有了對策。”


    “哦?”符雅撫弄著自己的手指,仿佛認真思考的樣子,“那就算是符雅自作聰明。莫非這是程大人另一個叫人難以捉摸的神奇之處?”


    程亦風覺得無地自容——有了符小姐先前的那篇議論,這句讚揚的話叫人如有芒刺在背——公孫天成的功勞被這位小姐一眼看穿!他哂然一笑,道:“其實……”


    隻說出了這兩字,就被竣熙的歎息打斷了:“可惜……程大人打了這樣一場漂亮仗,卻被胡喆這個妖道——程大人還不知道吧?父王現在篤信黃老之術,成天把‘清靜無為’掛在嘴邊。所以才下了‘不北伐,不議和’的命令。現在父王雖然親自處理朝政,但是所有奏折都批‘知道了’,沒有意見,沒有決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跟胡喆修煉先天罡氣。他今天又說要召集天下仙人道長,一齊來開一個鬥法大會……”


    “您又說上了!”符雅打斷,“早知道我就不把這消息告訴您,害得剛才大家提心吊膽。偏偏您又拜托過我,我不能撒謊。這差事如此為難,我看我做不下去了。明天就跟皇後娘娘請辭,迴老家去。”


    這口氣倒像自己,程亦風看看符雅,但她的神氣說明,她是在開玩笑。


    竣熙道:“符姐姐放心,我不會胡來的。但這‘鬥法大會’的事始終得解決——要是真的讓父王這麽做,他老人家就要成為天下的笑柄了!何況大青河前線還懸在哪裏——如果讓樾人知道我楚國皇帝醉心煉丹修道,寵信江湖術士,他們肯定會乘機……”


    “不是有程大人在這裏麽?”符雅道,“程大人連樾軍的千軍萬馬且不怕,區區鬥法大會,如何能難得了他?”


    “啊,這……”程亦風心裏直叫糟糕:沒有公孫天成,他算什麽?“程某奉旨迴京,稍侯自然要去覲見聖上。屆時一定……一定冒死痛陳厲害……”


    自己都覺得自己的這個“計策”純屬敷衍。竣熙單純或許不會注意,而符雅聰敏,一定會發覺。程亦風感到有目光定在自己的臉上,不覺一陣發燒。


    “程大人打算今天趕迴麵見聖上?”符雅道,“可是從這裏到涼城最少也還有走半天,那時候別說宮門已經上鎖,恐怕連城門也早就關閉……”


    “啊呀……”程亦風沒想到會在鳳竹山遇到這些狀況。如此看來,他就算趕迴了涼城,依照規矩,麵聖之前也不能迴家,豈不是得在宮門外等候一夜?那倒不如在城外投店……唉,本來想早一點迴京,早一點把大青河的懸案解決,如今看來,就算迴去也什麽都做不了!他厭惡自己。


    “既然趕不及迴京,那就在行宮留一晚吧。”竣熙道,“程大人是代我出征,所以先見了我,也不算壞規矩——劉公公,你讓人收拾*閣給程大人住——程大人,竹解心虛,是為君子,那裏環境清雅,你長途奔波勞累,住在那裏沒人騷擾,正好可以解乏——那兒離我宜蘭館又近,我正好可以來向你討教對付妖道的計策。”


    “噗嗤”,符雅笑了起來:“殿下才說‘沒人騷擾’,轉頭又要去商量計策,費人腦筋——這還不是騷擾麽?依我看,磨刀不誤砍柴功。您讓程大人好好休息一晚,也許明天一早他就有了計策呢!”


    竣熙一拍腦門:“你看我!正是。程大人累了,先歇著吧。”


    程亦風便在*閣安頓了下來。雖然園中翠竹千竿,但畢竟皇家行宮,不能免俗地種了許多名貴花卉。今年春早,牡丹已開,爭奇鬥豔,夕陽照耀下,顯得分外妖嬈。涼城每年到了這個時節,忘憂川邊桃花已經開到了極盛,樹上灼灼,水中點點,達官貴人結伴春遊,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真是遊人不管春將老,來往亭前踏落花啊!程亦風輕輕歎了口氣。


    “大人莫非是發了詩性麽?”符雅的聲音突然從後麵傳了過來。隻見她笑嘻嘻地,手裏還提著一個食盒:“這是太子殿下擺脫我拿來給大人的。他說程大人出征在外這麽久,一定想念家鄉的點心,請大人每一樣都嚐嚐。”


    程亦風哪裏有心情,不過還是多謝了符雅,伸手要接那食盒。不了符雅卻以閃身,避開了,道:“太子殿下還拜托我,一定要看這大人每一樣都吃過了,才能走。求大人你行行好,趕緊照太子的意思做了吧,我還要下山迴家呢。”


    “這麽晚了,小姐還要下山迴涼城?”


    “是,我家裏許多寶貝,一日不見我就鬧心。”符雅道,“所以皇後娘娘特地賜了個通行腰牌給我,無論多晚,都可以進城——不過,半夜三更叫護軍開門,他們的臉色一定很差。所以程大人你還是幫幫忙,趕緊把點心吃了,符雅也好去何太子殿下交差。”


    “許多寶貝?”程亦風雖然心情不好,但也忍不住好奇。


    符雅笑了笑:“我當時寶貝,別人卻不見得入眼——無非是先父周遊列國時所搜集的各方土物以及留下的筆記而已——大人不要叉開話題,快快把這些點心吃了,符雅也好迴去陪著我的那些寶貝。”


    程亦風無奈地笑了笑,接過食盒來,在一邊的石桌上打開了,見裏麵各色精致小吃,的確是自己懷念的涼城風味。不過,想起烏煙瘴氣的宮廷,想起被自己趕走的公孫天成,再好的美食也讓人提不起胃口。


    仿佛聽到鹿鳴山下孩童的歌謠:“一頭鹿,一頭鹿,你來追,我來逐,刀來斬,鍋來煮,煮不熟,砍林木。”


    林木被砍了,被丟進爐膛裏去了,還渾然不覺——這國,怎能不亡?於是再歎一口氣。


    “我聽過一個故事。”符雅倚在石欄上欣賞著滿園的牡丹,“東海蓬萊國裏有位書生,屢試不第。這年又沒有考中,也沒有顏麵迴鄉,就在京城四周遊蕩。正是三月的時候,他走進一座廟中,看見滿園鮮花盛放,叫人心曠神怡。這時,廟裏的一個和尚對他道:花開了,並不是為了要凋謝的呀。”


    程亦風一怔:花開了,並不是為了要凋謝!這句話可真是禪機無限!禁不住驚訝地望了符雅一眼。


    這位遊曆天下的奇女子輕輕一笑:“哎,程大人別看我。這故事真是我從蓬萊國聽來的。”


    可她分明是在鼓勵自己!程亦風玩味著那句話,不錯,花開了,並是不是為了要凋謝。一次將樾寇拒之門外,並不為了下一次讓他們打進國門來。他,還有臧天任,還有許多真正心懷百姓的官員,辛苦收拾內政,不是為了讓胡喆這樣的妖道來糟蹋的!既然連橫掃北方的樾軍都能挫敗,還怕一個裝神弄鬼的道士?總有解決之法!


    的滿心的陰霾開始消散,他向符雅拱手稱謝:“多謝小姐開導。”


    “我隨口說說,借花獻佛罷了。”符雅笑道,“也其實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若是程大人自己不是早存著那個心意,我就講一千個一萬個故事,你也不會朝那兒想,難道不是麽?”


    程亦風呆了呆:這話……也有道理……


    符雅道:“古人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可不就是這個理兒?就不知程大人是仁者,還是智者?”


    “我?”程亦風嗬嗬一笑,“可不就是小姐所說,平日裏懶散無比,死到臨頭時總有法子逃出生天的人麽?小姐說這是仁者還智者呢?”


    符雅愣了愣,大概是沒想到一直皺著眉頭頹靡不堪好像沒睡醒的迂腐書呆子程亦風突然同自己開起了玩笑來,片刻才答道:“一千個人眼裏有一千個西施。符雅眼中的仁者,在別人看來可能就是個懶蟲,符雅眼中的智者,在別人看來也許就是縮頭烏龜膽小鬼。大人隻要自己清楚自己是什麽人就好了,何必在乎符雅怎麽看?”


    程亦風差點兒就要拍案叫絕。這符小姐行事與眾不同,說話也處處透著機智,非一般人所能及,就算是辯士或許也非她敵手。不過,看她這樣從容隨和的模樣,大概根本不屑與人辯論吧。


    “小姐大才,程某佩服。”


    “嗬,”符雅笑著,“大人能看出來符雅有才?哎呀,人說大智若愚,是聰明人看起來很笨。符雅如今被大人看出有才,豈不是大愚若智?”


    “這……”程亦風知她是開玩笑,但還是忍不住先仔細玩味了一下這玩笑背後的智慧,才嗬嗬笑了起來,道:“莫非符小姐想恭維程某?我生就一副倒黴窮酸樣,所以別人以為這就是大智若愚之相,敵人未同我交上手,先忌憚了三分?”


    符雅將兩手叉起來又分開,複又叉起來:“這個,別人的心思符雅可沒有本事猜測,而且符雅是個懶人,不想花那功夫。有時與其花時間揣度別人的心思,然後照樣兒去應對,倒不如自己率性做了,讓別人來應付自己呢——程大人,這是不是也是你的製勝法寶?”


    “程某哪裏有製勝法寶?”程亦風苦笑道,“更加就說不上率性了。我大約是天下最迂腐的那一種讀書人——就拿方才勸服太子的事來說吧,程某也是半路上聽到了消息,所以準備了滿篇‘小不忍則亂大謀’的八股文章,打算來說給太子聽呢。”


    “果真?”符雅一邊將點心拿出來給程亦風一邊笑道,“可惜符雅一時衝動,把太子的火給澆熄了,要不然倒可領教領教程大人的本事呢。”


    “小姐這是挖苦程某吧?”程亦風道,“我那滿篇仁義道德的,太子怎能聽得進去?我是四體不勤的書生,見人拿了劍在我麵前晃悠,我肯定嚇得把什麽‘聖人言’都忘光了。”


    符雅道:“我知道呀——就是要大人把腹稿都忘了,才看出大人應變的本領嘛。”


    “這……”跟符小姐說話,自己是永遠占不了上風的,程亦風想,做什麽要占上風呢?難得遇到一個能交談的對象,欣賞就好。


    符雅遞了點心有斟茶,還有功夫側身欣賞牡丹花:“世人都道紫牡丹稀奇,其實我看白牡丹更漂亮些——怪道古人詩裏要說‘別有玉盤乘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了!”


    “嗬嗬,愛白牡丹的也不少。”程亦風道,“樂天不是有詩雲‘眾嫌我獨賞,移植在中庭’麽?看來小姐跟香山居士屬同好。”


    “香山居士是風雅人,我附庸風雅罷了。”符雅笑道,“卻不知古來的牡丹詩,程大人喜歡哪一首?”


    程亦風並不愛牡丹,覺得太過俗豔,連帶牡丹詩也顯得俗豔,能夠讓他信守拈來的,唯“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一句,但隻恐太過憂傷,讓符雅又以為自己情緒低落。“牡丹……牡丹……”他喃喃地,“仙人琪樹白無色,王母桃花小不香……綠豔閑且靜,紅衣淺複深……月光裁不得,蘇合點難勝……小姐別難為程某了,實在沒有讀過許多。”


    “大人不要自謙。”符雅道,“你是探花出身,涼城有名的風流才子,怎麽會沒讀過呢?我就喜歡‘裁分楚女朝雲片,剪破姮娥夜月光’這一句,不提花字,卻又把白牡丹的姿態寫得躍然紙上。”


    “要說這一類的,卻也不少。”程亦風道,“閨中莫妒新妝婦,陌上須慚傅粉郎。昨夜月明渾似水,入門唯覺一庭香——這不也是半個花字也沒提嗎?不過,比之小姐欣賞的那一句,這首更俏皮些。”


    “說到俏皮,我也曉得一首。”符雅站起身,“水南名品幾時栽?映池台,待誰開?應為詩人著意巧安排。調護正須宮樣錦,遮麗日,障飛埃。曉風吹綻瑞雲堆。怨春迴,要詩催。醉墨淋漓,隨手灑瓊瑰。歸去不妨簪一朵,人也道,看花來。”吟道末尾的時候,她真的探手摘下一朵花來,隨性在衣襟上一插,為她那樸素的妝扮平添了幾分俏麗。


    程亦風不由一時看傻了,心裏倒真還有了作詩的衝動,不過卻不是牡丹詩,一句“詩中得意應千首,海內知音能幾人”忽然就冒上了心間,該立刻去拿了執筆謄錄下來,省得一會忘記。


    而這樣想著的時候,才發現天已經悄悄黑了。太監來給他掌燈。他才也忽然意識到自己和一個初次見麵的女子促膝長談了許久,心裏不由“啊”地一下:男女授受不親,何況人家還是官家千金。太監和宮女們倘若沒有口德,那符小姐的名節豈不是……糟糕!糟糕!他慌忙站起身來,卻不想踩著小石子,一個趔趄幾乎摔倒,幸虧符雅在旁邊扶住。程亦風沒的更加不好意思了,脖子都發起燒來。


    符雅看到他那如臨大敵的樣子,噗嗤一笑:“程大人不必為符雅的名節擔憂。方才太子不是金口說了,符雅隨父行了萬裏路麽?常言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又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如今是天下最缺德的女人之一,還在乎別人議論我跟大人賞花論文麽?”


    你不在乎,那我呢……程亦風暗想這位小姐行事實在古怪,可忽然又覺得自己如此顧忌實在虛偽得緊——朝中這些大臣,誰不知道程亦風早年是歌館舞榭的常客呢?聽說現在有些妓院的老鴇還用他程亦風的大名來招徠客人呢。


    符雅動手收拾食盒——兩人談話之時,程亦風已經不知不覺把點心都吃完了。“終於可以跟太子交差,然後迴家陪我的寶貝們去了。”符雅笑著跟程亦風道別,有好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對了,符雅也許還稱不上是天下最缺的的女人的,應該還有一個比符雅更缺德的。”


    “哦?”程亦風不知她有何高見。


    “這個女人程大人也認得。”符雅道,“就是大人的對手驚雷大將軍玉旒雲——她一定把兵書看了不少,又東征西討的行了不少路,恐怕這缺德的程度比起符雅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次程亦風可真是開懷大笑起來:玉旒雲幾乎參加了樾軍見他北方的每一次戰役,恐怕罵她的人不在少數,但以這樣的理由說她缺德的,符雅應當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了。玉旒雲若聽到,不知會作何感想?


    “大人心情好,我也好交差——”符雅道,“不打擾大人了,月色下欣賞牡丹花,也是一樁美事呢!”她福了福,在太監燈籠的引領下離去了。


    程亦風目送著她,直那背影到消失在月門外,才又轉迴來看月下的牡丹。


    “三月牡丹次第發,靜夜初見似月華……”他吟了兩句,又覺得不夠好,還是方才那“詩中得意應千首,海內知音能幾人”灑脫些。


    這就去寫下來——花開了,並不是為了要凋謝


    作者有話要說:暈啊,今天跑來一看,竟然被推薦了……


    大家放心,鄙人坑品一向很好,絕不棄坑。


    12/21/2006修改錯別字


    01/10/2007修改內容


    03/04/2007修改錯別字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8/26/2008 補丁版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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