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風宴後沒幾天,康申亭接到了石夢泉的請帖,請他召集本地鄉紳,再請上鄰近縣城的縣令們,一齊來軍營中赴宴。本來按照禮尚往來,這算是“迴禮”,並沒有什麽大不了。可是上一迴的接風宴鬧得這樣不歡而散的收場,他不得不多了一百二十個心,生怕這邊也同樣擺個鴻門宴給他。


    到了城西的行館裏,鄉紳們都已經就座了,顧長風占著兩個主位的一個,石夢泉則不見蹤影。康申亭小心翼翼地問一句:“石將軍人呢?”


    顧長風淡淡答道:“有人傳了玉將軍的軍令來,他議完事就來了。”


    康申亭看不出古怪,隻好領著縣令們序次坐下。顧長風即吩咐人上茶,副將羅滿再三再四地道歉,說,軍中不可飲酒,隻好以茶代替。眾人當然也說“沒關係”,少不得讚兩句“治軍嚴明”之類的套話,緩和席間的氣氛——各人的心裏可都嘀咕著呐!


    過了不多時,石夢泉果然來了,滿麵春風,跨進門檻即嚷道:“哎呀,康大人果真賞光來了,我就知道玉將軍神機妙算,絕對不會說錯!”


    康申亭連忙率領眾人起身見禮,又奇怪地問:“這和玉將軍……有什麽……關係?”


    石夢泉笑道:“石某方才剛剛接到京裏來的消息,玉將軍算準了安平糧倉空虛,她早已派了人運送糧草跟隨在我大軍之後。這信差來到時,糧草大約已到了安平城外三十裏的地方。”


    康申亭狐疑地同各人交換了個眼色,道:“玉將軍可真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了。不過,這和下官叨擾石將軍又有何關聯?”


    石夢泉道:“本來沒關聯,不過玉將軍信裏說,應該體恤康大人治理一方,勞心勞力,所以授意石某接到信後立即請康大人來營裏吃頓飯,咱們這一頓飯吃完,糧食估計就已經運進城啦。”


    康申亭愕了愕,覺得這解釋實在有點牽強,不知石夢泉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還是陪笑道:“若真這麽說,其實玉將軍之外,石將軍也是料事如神——玉將軍的信未到,你的請帖已經到了下官的家中,想來石將軍多年來追隨玉將軍左右,對於她的心思也摸得極熟了吧?”


    石夢泉哈哈大笑:“玉將軍是何等人物,她的心思我可不敢妄加揣度——康大人,請!”


    賓主一番客套,終於都落了座。就有羅滿指揮小校再上了一輪清茶,接著上菜——其實端上來的是一口大鍋,分到各人碗中的隻有稀粥而已。


    鄉紳與地方官員都皺起了眉頭,顧長風卻用比稀粥還淡的語氣說道:“常言道,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迴家種紅薯。又有道,不勞不得。顧某在戶部枉做了許多年的官,居然讓家鄉的父老餓肚子,一時迴來了,卻連紅薯也沒種。今日能有口粥喝,已是父老鄉親對顧某格外寬恕了。”


    誰不知他話裏有話?康申亭等早就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去接他的茬兒。


    石夢泉倒接過粥碗來笑道:“這樣一說,我的祖籍也在南方七郡。我實在是應該迴來種種紅薯的,否則這一口粥我也受之有愧。”


    在座官員以他品級最高,眾人不買顧長風的帳,卻得對他的所言有所響應,紛紛道:“哪裏哪裏,石將軍追隨玉將軍左右,立下赫赫戰功,而今玉將軍派人運糧草前來,也該有一半是石將軍的功勞,怎麽好讓石將軍‘種紅薯’?實在是說笑了。”


    “嗬嗬。”石夢泉果然笑了起來,竟好像自己當真是在說笑一般,“大家請,喝粥,喝粥。”


    眾人都是莫名其妙的,實在鬧不懂這耍的什麽把戲。那家種羅漢豆的陳縣令忍不住和家裏釀酒的劉縣令嘀咕:“不會就是拿我們來開開心吧?大老遠的把人叫來……”


    劉縣令道:“誰知道。提防點兒是正經。”


    正說著,門口一聲笑:“喲,人都請齊了,怎麽偏偏沒有我?”


    座中俱是一愣,見愉郡主一身水紅色的春衫,領著穿嫩綠色衣服的嬌荇跨進門來,主仆二人正好像綠葉襯紅花,嬌豔欲滴。眾人連忙都起身迎接。


    愉郡主“哼”了一聲,徑自走上前去,占了石夢泉的主位,道:“你們不要嘴裏說歡迎但其實什麽事都不想告訴我。連九品芝麻官兒都得了帖子,就沒人來跟我說一聲的,還有沒有把我這個郡主放在眼裏?”說到這最後一句時,眼睛盯住了石夢泉,分明找他的茬兒。


    石夢泉不和小孩子計較,道:“下官請各位大人來吃便飯,乃是因為慶祝玉將軍接濟南方七郡的糧食運到了。郡主金枝玉葉,恐怕喝不慣這樣的稀粥。”


    “誰說我喝不慣了?”愉郡主低頭瞥了瞥粥碗,接著笑了起來,“你向玉旒雲求救了呀?是不是你自己稀粥喝多了,肚子餓得慌,所以就求玉旒雲運糧食來給你?而玉旒雲多半又是跑去皇後娘娘跟前哭訴了一番,然後皇後娘娘就跟皇上說,趕緊運糧食來安平?”


    席間傳出了竊竊的笑聲。石夢泉覺得這個郡主實在太叫人生厭了。


    愉郡主卻還接著說下去:“那你下麵要做什麽?聽說是治蝗蟲——要是蝗蟲太多太厲害,你治不了,是不是也要傳個八百裏加急的軍報迴京給玉旒雲,然後由玉旒雲而皇後,由皇後而皇上,最後須得皇上下一道聖旨,命令蝗蟲不得在南方七郡出沒……”


    她話沒說完,底下的笑聲已經爆發出來了,嘿嘿哈哈的,又相互勸著要忍住。人人麵上表情滑稽。


    石夢泉的嘴角動了動,幾乎出言斥責,不過終於又沒有。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外麵慌慌張張摔進一個安平本地的護軍來,急道:“不好了,康大人,有土匪進城了!”一語掃盡了玩笑的氣氛。


    康申亭變了顏色,沉聲道:“沒頭沒腦說些什麽!我安平附近哪裏有土匪?”


    那護軍道:“屬下也不知是什麽人,不過他們來勢洶洶,好像從天而降似的,先有一群到總督府搗亂了一番,又來一批到了清涼山別墅,這會子第三撥人正在糧倉鬧事呢。”


    “在糧倉能鬧什麽事?”康申亭道,“連一粒糧食都沒有。”


    “本來是沒有……”護軍道,“不過,京裏有人運了糧食來,已經進了城,也不知這時運到糧倉了沒有……”


    “這麽快已經運到了?”顧長風很吃驚的模樣,“方才還說有三十裏呢!”


    “的確已經到了。”護軍迴答,“小的本是城門當值的,是小的開門迎了他們,總有車百餘輛,過了半天才都過完。然後小的換班,才下城樓,就見總督府的弟兄來求救,跟著是清涼山別墅的,再來就是糧倉的……”


    康申亭鎖著眉頭,苦思了片刻,微微扭臉看了石夢泉一眼。


    石夢泉道:“康大人莫急,我大軍在此,豈容蟊賊土匪猖狂?要是劫去了京裏來的糧食,哪好同玉將軍交代?我這就傳令下去,派精兵去剿匪抓賊。”說著,便招唿羅滿。


    “石將軍且慢!”康申亭阻止,“安平乃是下官治下,倘若連這些流寇也對付不得,日後將軍大軍離去,下官豈非日日要坐臥不安?還是下官迴去招集安平護軍剿寇。”言罷,即告辭離席。


    石夢泉追上他,道:“滅匪護民乃是我軍人之本分。今就將此等匪徒消滅幹淨,決不給康大人留下後患便是。康大人顧慮什麽?羅副將,傳令!”


    羅滿道“是”,便即出門。康申亭急了,麵色白裏透青:“這……石將軍,這……”


    石夢泉好像隱隱含笑:“怎麽?”


    “哎,這有什麽好爭的?”愉郡主插話,“康大人是地方官,你的護軍就去守護總督府和糧倉。石將軍是朝廷的將軍,就來看看本郡主下榻的行館有何損失。本郡主的許多玩意兒都是皇上禦賜,若被蟊賊搶了去,豈不是天威無存?”


    “正是,正是!”康申亭不待她話音落下就忙不迭地附和,“郡主是金枝玉葉,容不得閃失。下官先去了。”再不給石夢泉打斷的機會,奪路逃出門口。


    愉郡主即乜斜著眼睛看麵帶怒色的石夢泉:“將軍啊,你不會又說什麽‘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


    石夢泉不理會她,和顧長風交換了一個眼色。


    顧長風道:“石將軍就點齊人馬去吧,到了外麵再隨機應變不遲。”


    石夢泉怔了怔:“也是。”和座中摸不著頭腦的眾人一拱手,恭請愉郡主出門。


    愉郡主早就定下決心專門找茬,石夢泉說往東,她就偏偏要說往西。此時看到這個玉旒雲手下的第一親信板著臉和自己出門,心裏別提有多得意了,直和嬌荇一處掩口而笑。可誰知一出行館的大門,石夢泉就把手一揮:“隨我來!”招唿著眾士兵自己去了,根本就不把這郡主放在眼裏。


    愉郡主氣得直跺腳,追上兩步,道:“石夢泉,你什麽意思?清涼山別苑不朝那邊走。”


    石夢泉根本不答,如同眼裏沒有她這個人一般,隻和一眾手下在夜色裏疾行。


    愉郡主不由得火冒三丈,一徑攆到他的身邊:“你到底想幹什麽?鬼鬼祟祟的!你找玉旒雲向皇後娘娘告狀,我就不會找我翼哥哥向皇上告狀麽?你敢在地方上胡作非為——喂!”


    石夢泉等一行走得飛快,她很快就被甩下了,咬著嘴唇直發脾氣,但旋即又追上:“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鬼主意!玉旒雲哪有這麽神,曉得你沒糧草呢?分明就是你派人冒充土匪,搶了康申亭的私糧。這會子被他撞破了,你怕他迴去壞了你的好事,要帶兵去殺他滅口——是也不是?”


    腳步略一緩,石夢泉吃驚地看著愉郡主。


    少女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你那點雕蟲小技,還能瞞過本郡主去?你要是不好好地聽本郡主的差遣,我這就把事情嚷嚷出來,叫你偷雞不成蝕把米——哎喲!”


    石夢泉已經將她逼到牆根兒上:“康申亭有私糧,你也知道?”


    愉郡主傻傻地看著他:“你……你幹什麽?以下犯上,死奴才你不要命了麽……哎喲……他是有私糧啊,要不他吃什麽?”


    “有多少,藏在哪裏?”石夢泉示意手下把麵無人色的嬌荇也押住。


    “我不知道藏在哪裏……”愉郡主結巴了,“有多少……大概是四百萬石吧……我聽說的……不曉得……你……你要幹什麽?”


    石夢泉低低重複了一句:“四百萬石!”語氣裏聽不出究竟是憤怒還是沉痛,但接著就放開了愉郡主,道:“冒犯了,望郡主恕罪。”


    愉郡主瞪大了眼睛:“你……你……我恕你就怪了!”


    可石夢泉不再理她,隻吩咐士兵們:“走吧。”便踏著沉沉的夜露疾行而去。


    嬌荇直撫胸口:“乖乖我的好郡主,可別再去惹那姓石的了。玉旒雲心狠手辣,她的部下也都一個模樣。他們的眼裏八成什麽人也沒有——您想,玉旒雲連翼王爺都敢打呢,剛才這姓石的又這樣對您……”


    愉郡主嘟著嘴,皺著眉頭,氣鼓鼓愣了一會:“不成,我偏偏要惹他。倒要看看他們玩的什麽花樣!”說著,將裙子一拎,邁步往石夢泉一行的去路追上。


    嬌荇無奈,也隻好跟在她的後麵。主仆二人走走停停,先到了安平護軍營,又到了總督府,一直走遍了大半個安平城,才來到了含元倉的外麵。


    隻見那裏燈火通明,許多軍士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上,看服飾,乃是安平守軍。而所謂的土匪強盜,卻不見蹤影。石夢泉等都隱身在一條幽暗的巷子口,靜觀含元倉的動靜。愉郡主和嬌荇不敢貿然現身,隻好在更遠的地方眺望。


    她們隱約地看見,康申亭領了一隊安平護軍正和守糧倉的兵士說話,也不知都講了些什麽,接著,康申亭就進糧倉去了,留下護軍守衛在外。


    愉郡主和嬌荇互望了一眼:這都是什麽古怪的事呢!


    那邊石夢泉卻招手示意屬下行事。他所帶的都是軍中前鋒營的精銳,行動迅速在暗夜裏仿佛鬼魅一般,隻不過眨眼的功夫,已全到了糧倉的跟前,也不見他們如何抬手動腳,那一隊安平護軍已經全數癱倒在地。


    “哎喲,我的親娘呀!”嬌荇低聲道,“難怪玉旒雲誰都不怕,這一夥人都是有妖法的!”


    “閉嘴!”愉郡主踩她一腳,“跟著來!”自己已經貓腰朝含元倉跑了過去。


    嬌荇肚子裏叫苦不迭,硬著頭皮跟上。等石夢泉的部下都進倉內去了,她倆也躡手躡腳跨進了門——看兩邊倒在地上的安平護軍原來都是中了蒙汗藥,個個睡得像是死豬,這才使兩人心中對“妖法”的畏懼微微減少,手拉著手,在燈光昏暗的走道裏前進。


    沒走得多遠,聽見前麵一陣清脆的響聲,好像誰把鑰匙串掉在了地上,接著就聽石夢泉笑道:“康大人,你也挺料事如神,玉將軍才叫人把糧食運到了這裏,你就來查看了?”


    康申亭的話音裏滿是驚怒:“石將軍在說什麽?下官一點也不明白。”


    石夢泉笑:“你當然不明白,你又沒有在玉將軍的身邊辦過事。她對待糧草向來是很謹慎的,這次遠道運了這許多糧食來,自然要選一個妥當的地方保存——非常穩妥,非常隱秘,土匪絕對找不到的地方。”


    康申亭的聲調已經有些異樣:“下官還是不明白石將軍的意思。石將軍不是保護郡主去了麽?怎麽又到含元倉來?況這裏連一粒糧食也沒有——你說玉將軍運了糧來,不知在哪裏。”


    “一粒糧都沒有,你在這裏幹什麽?”石夢泉問。


    “糧倉重地豈容土匪撒野?”康申亭道,“即便沒有糧食,倉內一切器皿量具也都是官家之物,下官自然要清點仔細。倘使玉將軍的糧食當真運來了,也好秤量入庫。”


    “難得大人有這份克盡職守之心。”石夢泉叫手下將那串鑰匙揀了起來,晃了晃,“玉將軍的糧食的確需要秤量秤量。她的信裏實在沒有說明究竟是多少石。”


    鑰匙嘩啦一響。


    “你——”康申亭好像要阻止什麽事。


    愉郡主和嬌荇壯著膽子探頭一看,隻見石夢泉拉開了牆壁上一張“民以食為天”的條幅,後麵露出一個小小的暗門。他把鑰匙□去逐一地試,到第五把時,“喀啦”一聲,鎖開了——暗門那邊什麽動靜都沒有,可嬌荇卻尖叫了一聲:“媽呀!”原來在她的背後打開了一條通道。


    石夢泉一行立即發現了這兩個闖入者,隻是這條地道使得大家誰也沒有工夫計較其他的事情。


    “康大人,你看玉將軍尋的這一處庫房夠不夠隱秘?”


    康申亭的整張臉都是鐵青的,在燈光的照耀下分外難看。“玉將軍果真高人一籌。”他勉強笑著,卻好像哭,“這地方連下官都不知道,她卻這般神速地叫人把糧食都運了進去——也不知究竟有多少石。”


    石夢泉道:“有多少石,咱們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康總督請——”


    沒人阻攔愉郡主和嬌荇,她們兩個自然也就跟在後麵。嬌荇小聲地嘀咕:“到底玩的什麽把戲呢?郡主您說他們是要搶康總督的糧食,怎麽又冒出這個地道來?還有那康總督,鑰匙分明就是他的,他怎麽說自己不知道有這麽個地下庫房?哎呀呀,郡主,你說他的私糧是不是就藏在這裏?”


    愉郡主愣了愣,猛然醒悟了過來:石夢泉這一招,可不比假扮土匪搶糧食還高明?先叫人運了百輛空車進城,再鬧出土匪事件,誆得康申亭以為他們要偷了糧食來個“借花獻佛”,實際則是要康申亭帶他們來尋私糧的儲存之地……


    石夢泉!她忍不住看了看前麵那頎長的背影:原來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眾人已經走到了地道的盡頭,整齊排列的巨大米囤子映入了眼簾,當先還有一張小桌,兩個安平護軍打扮的人正詫異地看著不速之客:“康大人……這……這是?”


    康申亭咬牙切齒。


    石夢泉笑著來替他解圍:“康大人,本將軍沒有開錯門吧?這些的確是玉將軍運來的糧食,是也不是?”


    康申亭哪裏能有半個“不”字,否則就是打自己的耳光,牙縫裏擠出句含混的“沒錯”,立在一邊朝兩個手下遞眼色。


    兩個護軍已經全然糊塗了。


    偏偏石夢泉又吸了吸鼻子:“好大的酒氣!倉場規矩,鋪軍、小甲,看倉的披甲,逢酒必避——你們兩個是存心找死麽?”


    “康大人——”兩個護軍嚇得腿直打顫。


    康申亭咬牙不語。


    石夢泉厲聲道:“你們叫康大人做什麽?康大人根本就不知道這裏有個地窖。既然這兒都是玉將軍調來的糧食,你們想來也是玉將軍派來的人,她治軍的規矩,你們難道不清楚?”


    兩個護軍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石夢泉揮揮手:“帶走。”前鋒營的士兵應聲而上,把哭喊著“冤枉”的兩人拉了出去。


    康申亭還是一聲也不吭。


    石夢泉問:“康大人看,這裏究竟有多少糧食?”


    “怕是……”康申亭猶豫著,“怕是有十萬石吧。”


    “才十萬石?”石夢泉看一眼愉郡主:傳聞的四百萬,若非不實,就是此外還有其他地窖。


    愉郡主暗裏嘀咕:“我怎麽曉得!你設毒計偷取別人的私糧,倒還理直氣壯得很!”須知她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天之嬌女,對於這些囤積官糧欺壓百姓的事是半分也不明白的。撅了撅嘴,倒有些想和石夢泉抬杠的衝動。


    可還不待她開口,石夢泉已經轉身朝迴走了:“康大人剛才不是說要秤量麽?就借你的官秤、官斛來,看看玉將軍究竟給咱們送了多少糧!”


    總督府前的廣場上火把照亮了半邊天,顧長風為首,後麵帶著當日替他趕過驢車的老頭,領了黑壓壓一片百姓以及這晚宴會所邀請的一眾官員,正等著石夢泉一行。


    前鋒營的兵士推來了一車糧食,一袋、一袋,卸在廣場上。另有幾名兵士抬著官秤和官斛,到得跟前便威風凜凜一字排開,等待號令。


    石夢泉朝康申亭做個“請”的姿勢:“收糧秤糧這些事,石某是一介武夫,不知要如何操作。康大人應是駕輕就熟了吧。”


    康申亭勉強還可笑得出來:“下官也不親自經手,都是師爺做的。”


    “那麽師爺呢?”石夢泉問。


    梁冉自顧長風那邊的一群官員裏顫巍巍走了出來:“小的在。”


    “還不去掌秤!”石夢泉朝官秤、官斛一指。


    梁冉沒有辦法,向康申亭求指示,可康申亭眼睛直愣愣不曉得在盯著些什麽。他隻好硬著頭皮磨蹭到了秤邊,指揮兩個軍士把糧食袋子勾在了秤鉤上,抬起來,又去撥秤砣。


    “慢著。”顧長風喝住,“朝廷倉場的規矩,像這樣一袋米應該是多少斤?”


    “應該是……” 梁冉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從官倉裏運出來的,每袋是五鬥,七十五斤。”


    “恩,”顧長風點了點頭,“那麽請先生過秤吧。”


    梁冉抹了一把額頭上如漿的冷汗,複又迴頭撥那秤砣,好容易撥到了七十五斤的地方,秤砣直往下墜。百多道目光都戳著他的脊梁,他不得已,隻好又把秤砣往迴撥,終於秤直了,顧長風上來看一眼秤星,隻有六十斤。


    他冷哼了一聲,迴身對石夢泉道:“石將軍,玉將軍忒也小氣,運些糧食來居然缺斤少兩。她若每一袋都少給咱們十五斤,這該克扣下了多少米糧?不會是她想把扣下的官糧拿去做軍餉吧?”


    石夢泉道:“顧大人的話可不能這麽說,難道官秤就不會有錯麽?”


    顧長風道:“笑話!官秤係由工部統一打造,任何人等膽敢私造、私改或者私毀的,視同欺君,按律當斬。石將軍如今懷疑官秤,這可非同小可。”


    石夢泉也不堅持,道:“是錯是對,過了鬥再看。”


    顧長風也即命令:“過鬥!”


    梁冉的手已經抖得根本就辦不得事了,要將米袋子卸下來,舞弄了半晌也沒個動靜。顧長風索性上前親力親為,將米倒進了官斛之中,張了一眼,道:“石將軍請看,這裏量過也不及五鬥——連六十斤都不到,看這標尺,隻有四十五斤。”


    “豈有此理!”石夢泉怒道,“這官鬥顯然有詐!”說著,上前狠狠在斛上踢了兩腳——鬥中的米就更淺了,隻沒到標尺的“四十斤”刻度。


    顧長風笑道:“石將軍,你不信也不成——方才那一踢,行話叫‘淋尖兒’,隻有淋過了尖兒,這讀出來的斤兩才作數,所以這一袋米才不過四十斤。玉將軍向皇上要了糧食,居然克扣了一半,這事,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人群中響起一陣嗡嗡的議論聲——看不明白究竟的,大概隻有愉郡主一個。安平的百姓都曉得向日收糧時,梁冉即是硬用這些改造過的量器將人家的糧食秤少了一半,誰膽敢有半句埋怨的,必然丟出一句“官字大如天”,若還不服,便會遭牢獄之苦。那些被逼急了而硬闖糧倉的人,現在還押在大牢中呢!


    顧長風和石夢泉如此一唱一和,顯然是要替老百姓做主了,小民的膽子都壯了起來,有人嚷嚷道:“就是那秤有詐!那斛也有詐!”這一帶頭,底下就跟炸開了鍋似的,七嘴八舌,把經年的委屈全都抖了出來。


    顧長風伸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官秤、官斛都是工部所造,我國上下,皆為統一標準。沒有真憑實據,我們不能懷疑。不過,假使有一件大家都確切知道其重量的事物,拿來過一過秤,那就可以驗證究竟是否有詐了。”


    百姓都點頭稱是,議論著,究竟哪裏有這樣一件事物。一人道:“就是大佛寺裏的銅佛呀,本地最最有名,三百斤不多也不少。”餘人道:“三百斤的佛爺怎們能搬得過來?秤上也掛不住呀!”


    愉郡主聽到,隻覺好玩,想起從前聽過“秤象”的故事,便道:“掛不住不打緊,隻要有這麽一件東西,本郡主自有辦法秤它。”因吩咐旁邊的士兵道:“快去運了來!”


    士兵都愣著,把眼望石夢泉,不曉得要不要聽這黃毛丫頭的話。看愉郡主那滿麵自信的樣子,石夢泉點了點頭。士兵得令而去,約莫一頓飯的工夫,果然把佛像運到了。


    愉郡主便讓他們把佛像抬進總督府內,放在花園池塘的采蓮小舟上。小舟下沉了數寸,愉郡主要了士兵的配刀來,在船身上刻下吃水線。


    “這裏就是三百斤。”她道。既而叫人把佛像抬上來,換了四袋糧食上船,小舟下沉到原先的位子,吃水線分毫不差。“這也是三百斤。”她拍了拍手:“假如照方才量的,玉旒雲克扣了近一半的糧食,那每袋糧食是四十五斤,四袋隻應該是一百八十斤,銅佛像也應該隻有一百八十斤——石將軍,你看我說的對不對?”


    居然沒有和自己作對,石夢泉心裏小小吃了一驚,不過更多是訝異於這小姑娘的聰慧,微笑著點頭道:“郡主所說不錯。”


    愉郡主聽人誇讚,得意了,愈加忘記了自己找麻煩的初衷,把那配刀擎了,“啪啪”在手中拍著,道:“那麽究竟是三百斤還是一百八十斤呢——有人說,銅像年月久了被磕磕碰碰或許短了斤兩。本郡主也有個法子來驗證。”


    她走到了麵色慘白的梁冉跟前,道:“三百斤是四千八百兩,梁師爺,你總督府的庫銀不會連四千八百兩也拿不出來吧?”


    梁冉一跤跌倒在地:“四千八百兩……這……”


    “這什麽?”愉郡主逼問。


    康申亭陰陰地開口:“以現在的情形看來,佛像輕了一百二十斤多半是不可能的。那就是有人私改官秤官斛了。下官一定徹查此事——至於銀子,曆來成色有所不一,也做不得準。”


    他如此的說法,顯然準備先吃了眼前虧跟著找個替罪羊了。梁冉聽出自己多半被主子丟下,一時癱軟在地。但愉郡主可不理會這一套,隻一心要把自己的絕妙好計都施展出來,直催促人開庫拿銀。


    顧長風倒好像有心要成全小孩子的心願,道:“各地自鑄銀兩,的確成色不一,各朝各代都大為頭疼。但我國自太宗時設立了公估局,把外地流入的銀錠批明成色且注明重量,成色低於律法之規定的銀錠不予批估,需要重鑄增色。所以,如今銀錠的重量縱有差別,也十分有限,郡主若用來做砝碼粗略估計重量,總歸不會差出一百多斤。”


    “聽見沒?”愉郡主喝道,“還不快去開庫拿銀子來!”


    石夢泉點點頭,士兵立刻得令而去。此時梁冉已經隻有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力氣了,康申亭的臉則好像那銅佛像,陰森僵硬,不知是氣憤多一些還是痛恨多一些。


    沒多一會兒,士兵迴來了,卻是兩手空空,朝石夢泉稟報道:“將軍,總督府的銀庫是空的。”


    石夢泉眉峰一蹙:“豈有此理!”


    愉郡主跟著嚷道:“你看清楚了沒?總督府修得這麽好看,我住的那間別苑也和父王的宅邸相當,怎麽可能沒銀子呢?”


    顧長風冷冷一笑,怒視著康申亭和梁冉:“這要問康大人才知道。”


    “還問他做什麽?”百姓裏有人叫了出來,“就是把房子修得這樣,才沒銀子呀!”接著,附和之聲此起彼伏:“貪官!貪了我們的糧,又貪了朝廷的錢!讓顧大人和石將軍砍了你的腦袋!”


    如此一亂,康申亭向日交往的小官員們全都嚇破了膽,淅瀝嘩啦跪倒一片,磕頭如搗蒜:“石將軍饒命,顧大人饒命,下官可不敢貪汙,都是被總督大人逼的……”


    石夢泉如何料到無心之中牽出了這樣大一樁公案,他本是武將,不熟律法,一時之間不由得愣住了,要看顧長風怎麽公斷。可這般的沉吟,卻被官員們誤會,更加害怕了,梁冉竟手腳並用地爬到了跟前,道:“石將軍饒命,小的知道康大人把糧食藏在哪裏,小的願意帶將軍去取糧……”


    “在哪裏?”莫非當真有四百萬!


    梁冉不敢撒謊:“含元、存嘉、蓄瑞三倉各有地窖近百,都是昔年同楚國戰事吃緊時為防安平被占糧食被奪而修建的。將軍今天派人去搶含元倉……”


    “什麽搶?”羅滿打斷他,“我們是替玉將軍運糧食去含元倉。你哪隻眼睛看見咱們的糧食上寫了你們南方七郡總督府的名號?”


    “哎,到了這個時候,告訴他也無妨。”顧長風製止玩笑,“石將軍和顧某正是想出了這個請君入甕的計策——況且,這米上本來就不該寫你南方七郡總督府的名號。這些都是國庫的糧食,要寫也隻能寫個‘樾’字。你現在老老實實地交代出來糧食的所在,以及確切的數目,或可將功贖罪。否則,欺君罔上,必然難逃一死。”


    “是,是。”梁冉碰頭不已。


    康申亭卻在一邊嘖嘖地冷笑了起來。


    石夢泉不禁詫異地橫了他一眼。


    他的臉色依然鐵青,可這時卻多了三分傲氣,把脖子一梗道:“你們又不是欽差大臣,憑什麽在此按律量刑?不到刑部過了堂,我就還是堂堂南方七郡總督。況且,你們有何證據說我欺君罔上?安平這裏匯集南方七郡的糧食,除了安平是我總督府收糧外,別處自有縣令、巡撫負責。他們要造假,豈能賴在我的頭上?就安平本地收糧一事,向來都是梁冉一手操辦。就是糧庫的冊子上也都是梁冉的名字。他私改官秤、官斛,又貪贓枉法,如今誣陷本官,本官可要到刑部大堂上去和他論個明白!”


    “康申亭,你——”梁冉向日是他的一條狗,如今可是急了要跳牆。


    在場的眾百姓誰不知道師爺不過就是主人的舌頭?都嘰裏呱啦地聒噪:“胡說八道,石將軍可不是瞎子呢!石將軍有那個……什麽,尚方寶劍——就砍了這個貪官!”


    康申亭隻是冷笑:“那就殺殺看!”


    這態度倒真的把石夢泉激怒了:如此剝削百姓欺瞞朝廷的人,就殺了他,怎樣?到時皇上怪罪下來,就我一人擔待!當下斷喝一聲:“藐視朝廷的,給我拿下了!”


    士兵中裏不少安平本地人,自家父母妻兒受盡了康申亭的盤剝欺壓,早也等著這一聲命令了,俱答道:“是!”響聲震天,五、六把鋼刀頃刻就架在了康申亭的脖子上,拖下去了。穿過人群的時候,響起一片揮拳頭、吐唾沫的解恨之聲。


    顧長風便繼續對梁冉道:“你不用怕,到了刑部大堂上,也有本官和石將軍給你作證。你現在就去把去年收糧的冊子拿來,這裏的每一個人,凡冊子上有的,把多收的糧食退還給各人。”


    梁冉不敢怠慢,唯唯連聲。


    百姓中則是一陣歡聲雷動。心思一直不知道在哪兒瞎轉悠的愉郡主此刻迴過神來——其實是嬌荇把她叫了迴來:“郡主,你樂什麽?”


    “我哪兒樂了?”她摸摸自己的臉,正是興奮得發燙,便道:“不過挺好玩的,咱們這一趟出來,還沒見到這麽好玩的事兒呢!”


    “是麽?”嬌荇皺了皺眉頭,“奴婢倒覺得,還是叫石將軍喝醋比較好玩一些。”


    愉郡主咬著嘴唇轉了轉眼睛——石夢泉,若不去惹他,他就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玉旒雲的部下,難道都得有些怪脾氣?


    那就叫他喝點醋!她想。


    康申亭押赴京城。其他各郡的巡撫本來是他招到安平來和石夢泉作對的,趕到時,就統統撞到了刀口上,凡參與弄虛作假盤剝百姓的,一體查拿。


    大牢內參與搶糧事件的百姓即刻開釋。


    含元、存嘉、蓄瑞三倉地窖的糧食全數運返倉中,更在總督府前設秤七天七夜,退還安平百姓被強征的糧食。緊接著,石夢泉依照籍貫將士兵編為七隊,由顧長風講解了滅蝗的要旨,返還各郡家鄉,下田耕作,並約定,顧長風輪流在各郡巡查解難,共商治蝗良策。


    最先,自然還是在安平附近的村莊。百姓聽了養雞滅蝗的方法,無不驚奇萬分,心中難免懷疑,都說:“把雞放到了地裏去,怎見得它們就一定吃蝗蟲卵呢?萬一糟蹋了莊稼,豈不罪過?”


    顧長風道:“不錯,因而得特別馴養一群專吃蝗蟲的雞。”即說了如何在夏季捕捉蝗蟲,用來喂養雞雛,到得冬天,小雞長成,習慣了蝗蟲的味道,便可下田滅蟲。


    大家聽得新鮮不已,但仍半信半疑。此時那顧長風的舊友,大佛寺住持苦智禪師即說道:“大家莫急,誰家有雞的,倒不防先試試。老衲不怕擔這酒肉和尚的名字,也願意養一群來看,不知哪位施主願意施舍老衲幾隻雞?”


    一席話把眾人都逗笑了。此農忙時節,實在少有功夫清談,又都下了地去。


    石夢泉帶士兵親自耕種,人人都掛了個布口袋,見到一兩隻蝗蟲,立刻抓了塞進袋子去。他立身在綠油油的農田中,近處的生機和遠處的黃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不禁想起自己的人生,在遇到玉旒雲之前,即如那黃土白地,而之後,則像這勃勃的農田,有一個憧憬無限的將來。


    到了那個時候,戰爭已結束,若能在田間地頭了此餘生,也算是一件美事。隻不過,以玉旒雲的脾氣,怕是怎麽也不肯——如果沒有她,石夢泉又怎能一人獨來呢?


    未免心底有些小小的遺憾。不過,同“永遠守在玉旒雲身邊”相比,其他都根本不值得在意。


    於是烈日下石夢泉又笑了起來,感覺無比的暢快。


    “喂!那個誰——石夢泉!”他聽見有人喊他。看一眼,是愉郡主帶著嬌荇站在不遠處水渠的橋頭上。


    廢不了君臣之禮,他不得不放下手裏的鋤頭前來拜見。


    愉郡主看著他的樣子,“噗嗤”笑了:“你這哪兒還像個將軍?簡直就是農夫,有損朝廷威嚴呢!”


    “郡主此言差矣。”石夢泉道,“太祖皇帝尚還親耕,微臣隻是個小小的士兵,哪敢……”


    愉郡主打斷了他:“羅裏羅嗦的,討厭。你別拿太祖皇帝的官話來壓我。本郡主可不吃你們那一套。分明就是玉旒雲叫你來耕田,你就不敢不耕田。我看明天玉旒雲叫你吃蝗蟲,你也不敢不吃呢。”


    無理取鬧,石夢泉懶得理會她。而愉郡主自以為開了個很好的玩笑,已先笑了起來,頭上的簪子在太陽下閃閃發亮,叫她整個人也都籠罩在一圈活潑的光暈之中,青春的容顏分外天真可愛。石夢泉也就不再厭惡她了,想起自己和玉旒雲都不曾擁有的快樂時光,還想起了玉旒雲許多年也不曾穿上的女裝——玉旒雲要比愉郡主美麗多少倍呢?他想象不出。


    愉郡主笑了一會兒,打住了,道:“好吧,好吧,你要效法太祖皇帝,就效法去吧。別以為本郡主隻知道玩呢,今日是特地給你的部下送水來的,你看——”


    果然,道上一輛水車正轆轆駛來。


    “謝郡主。”石夢泉頓首,又反身招唿附近的士兵,齊來休息飲水,並拜謝郡主的恩典。


    愉郡主擺了擺手:“好說了,好說了。”等水車到了跟前,即讓嬌荇親自拿了瓢端到每個士兵麵前。


    眾兵士自然稱謝不已,有些正是年少的,見到嬌荇這樣一個苗條嫵媚的姑娘,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嬌荇起先挺生氣,發狠把水瓢奪了迴來,不料卻潑了自己一身,急得直跺腳。可士兵們都憨憨的傻笑,她又不好發作了,想到別人是欣賞自己的容貌,心裏反而生起一股甜蜜,亦把眼偷偷地打量眾位士兵,瞧瞧其中可有俊秀的人物。


    水瓢終於輪到了石夢泉的跟前,他拱手為謝,可愉郡主卻嬌喝道:“死奴才,規矩都不知道怎麽學的,怎麽開始第一瓢不送給石將軍,這時候誰都喝過了,石將軍還能用你的水瓢麽?”


    石夢泉愕了愕:“沒關係。”


    嬌荇也吐了吐舌頭:“就是,郡主。石將軍和部下親如手足,怎麽會在乎別人用過的水瓢呢?”


    “強詞奪理的死奴才!”愉郡主罵,“再說我撕爛你的嘴!”


    嬌荇連忙不敢再講。愉郡主嫣然一笑,從腰裏解下個精美的水囊:“石將軍還是用我這一隻吧。”


    石夢泉一呆:珍珠閃爍,流蘇蕩漾。“下官不敢……”


    “你不敢?”愉郡主乜斜著眼,“你還有什麽不敢啊?不是連這點麵子也不給本郡主吧?還是你怕本郡主報複你,所以在水裏下毒呢?”


    原來是提醒自己,當天夜裏的冒犯。石夢泉暗想:你還真能毒死我?頂多不過又是拿了醋來給我喝罷了。我且聞一聞氣味,再揭穿你不遲。


    當下,他把水囊接過了,道:“多謝郡主厚愛,微臣惶恐。”拔開蓋子來迅速地一嗅:奇怪,沒有一點味道!


    他即又有些後悔自己胡亂揣度人心:以這樣一個小丫頭,哪裏真的記仇!


    因對著嘴喝了一口——登時滿口又麻又苦,臉上的五官都擠到一處去了:“這……這……這是什麽?”


    愉郡主“咯咯咯”大笑了起來:“黃連呀!石將軍,你又不是啞巴,怎麽會有苦說不出呢?我可花了好大的功夫,看了好多的書,才把這黃連湯弄成無色無嗅……哈哈!終於著了我的道了吧!”


    石夢泉真有上去好好教訓教訓這小丫頭的衝動——倘是自家的妹子,少不得狠狠打她幾個巴掌。


    然而愉郡主仿佛也覺察出了這種“危險”,轉身就往橋下跑,一邊跑,還一邊笑:“石將軍,你迴去找玉旒雲告狀吧!你的這個‘苦’可要好好訴呢!”


    苦——石夢泉真的隻能苦笑。


    士兵們也都偷偷地笑了起來。


    愉郡主還是腳步不停地在跑,有陣微風吹過,揭走了她肩上彩霞般的紅紗巾。嬌荇跟後看見了,伸手要抓,卻沒有抓到,嚷嚷著:“郡主,你的紗巾!紗巾呀!”


    愉郡主才也發現了,驚唿:“哎呀,真的呢,我的紗巾!”轉身跳著來抓。


    可那風就好像她一樣頑皮,婉轉清揚,帶著紗巾一直朝後飛,經過石夢泉的麵前時,不經意在他的眼睛上撫了一下,接著,飄下橋去,不偏不倚就落在了水中。


    “哎呀,這可怎麽辦呐!”兩個姑娘嘟囔著。


    橋上的士兵笑得更加開心了。石夢泉也把黃連湯拋在了腦後。他看著那紗巾順水流去,穿行在碧綠的田野裏,那一點紅,好像要從過去飄來了現在,又要從現在飄去未來。那河流無窮無盡,時間無盡無窮,哪怕天地都消失,紅紗巾也還一直飄下去。


    驀地,他癡了。


    而實際上,當多年以後,愉郡主香銷玉殞,留在石夢泉心裏的,就隻有這一條紅紗巾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12/21/2006修改錯別字


    01/09/2007修改內容


    01/31/2008 typo correction


    02/16/2008 順延


    02/06/2010 修改錯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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