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旈雲並不覺得有任何痛楚,好像就是睡著了。醒來時身在行轅的臥房之中,見外麵天還亮著,烏曇靠在窗口盹著,暗忖應該是自己暈倒摔下馬,被送迴類行轅來。她坐起身搖搖頭又動動四肢,並無不妥之處——或許在岑家軍大營時隻不過是太過勞累了,又多吃了幾粒無妄的藥丸,並非舊疾複發。


    虛驚一場!她暗笑,即披衣下床。


    烏曇被驚動了,“噌”地一下彈起身:“你醒了?你可已經睡了七天了。”


    “七天?”玉旈雲嚇了一跳,“難怪我一睜眼就覺得精神這麽好——就是餓得很——七天,倒也不奇怪,是把我吃了那些藥丸用去的體力都補迴來了吧?幸虧不是七年。”


    烏曇可沒心情開玩笑,直接抓過玉旈雲的腕子。玉旈雲看到手臂上的瘀青已經淡了許多,即笑道:“你不必大驚小怪,我好得很——還是跟我說說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麽事——曹非攻是真的死了吧?”


    烏曇不迴答,隻是皺著眉頭:“你體內的那幾股寒氣仍未消失——你自己沒感覺嗎?”


    “你越說越玄了。”玉旈雲道,“先前就一直在說什麽寒氣,我完全不明白——若是問我冷不冷,我倒可以答你——半點也不冷,這屋裏的炭火烤得人渾身發燒。你不覺得嗎?”


    烏曇不容她避重就輕:“王爺,這寒氣十分的古怪。你昏睡不醒著幾天,我一直反複琢磨。尋常受了外傷或者風邪入體,無論如何不會有這種在奇經八脈恣意流竄的寒氣。你有些什麽舊疾,我雖不像端木姑娘那麽清楚,但你內息如何,我再熟悉不過。即使當日你為蓬萊人所傷,命在旦夕,體內也不曾出現如此奇特的寒氣。那時你隻是心脈虛弱,我可以將內力輸入你的體內。但現今這寒氣卻好像你忽然練成了詭異的內功,可以與我的內力相抗衡……這……這是我怎樣也想不透的。”


    “我沒有練過什麽勞什子的內功。”玉旈雲道,“這沒影的事,你當然想不透。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如今既然沒病沒痛,你何必自尋煩惱?”


    “哪裏沒病沒痛?”烏曇道,“那無妄和尚可花了好些功夫。我看他給你施針,把你都快紮成豪豬刺蝟了。既不敢信他,又不敢阻止他,隻能在一邊看著,我……”那幾日的煎熬,實在不堪迴首。


    玉旈雲呆呆的,看到手臂上細小的針孔,又摸到自己頸間也有紮針的痕跡,忽然麵上一紅,甩開了烏曇。烏曇怔了怔,隨即也麵上發燒,結舌道:“我……我隻是擔心那和尚心懷不軌……”


    “不必多言。”玉旈雲道,“總之我現在全好了,無須再提此事。什麽寒氣,也不用理會了。曹非攻的靈堂設在平北公府嗎?算起來今日是頭七,我要去拜祭……你……你去準備,陪我出門。”


    “是……”烏曇知道她是要更衣,急忙退了出來。但兩頰和脖子仍然滾燙,被外麵的冷風吹拂,更刀割針紮一樣疼。這些倒無所謂,隻是玉旈雲方才惱怒的表情,讓他心襟動蕩,好像翱翔雲端。他即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人家身患頑疾,且要和諸多奸人周旋,何等危險,你卻在這裏轉著什麽齷齪的主意?快醒醒!


    這一擊甚是用力。他果然也清醒了。就忽然想起還有要事未向玉旈雲稟報。不敢推門,隻在外麵道:“王爺,我方才忘記說了——那個鐵山寺的無念和尚死了。”


    “什麽?死了?”玉旈雲的罩衫才穿了一半,聽言便驚訝地出了門來,“你說那個眾人口中的活神仙,可以預測隕星雨的無念和尚?”


    烏曇點頭:“那天無妄不是說,他師兄預言有隕星雨,又說會有大災異發生?咱們從大營迴來的時候,一路上也有許多百姓猜測會有大人物歸天,還說可能是平北公。但平北公的病情這幾天反而有了些起色。所以也有人猜測會是……”


    “會是我?”玉旈雲冷笑,“看來我要不露麵,就真天下大亂了。”


    “不過現在外麵都傳說,隕星雨預兆其歸天的那個大人物原來是無念和尚。”烏曇道,“據說他在隕星雨降落的那一夜圓寂了。隻是因為他先前交代弟子,要閉關修煉,所以鐵山寺上下都不知道。善男信女去向他求問趨吉避兇的法子,也見不著他的麵。直到無妄和尚三天前迴去鐵山寺才發現異樣。”


    玉旈雲皺了皺眉頭:“如此一位神人,本來我還想去拜會,真是可惜。不過硬把他的死和隕星雨扯在一處,也太過牽強附會——都過了好幾天才發現,誰知道他是幾時圓寂的?我看他若在天有靈,不知要氣成什麽樣!”


    烏曇笑笑:“你原先不是指望他教化百姓,駁斥災異之說嗎?現在他圓寂了,倒成了那災異的一部分。”


    “和尚圓寂也算得上是災異?那再多幾及樁也無傷大雅。”玉旈雲道,“要死的真是平北公或者是我,那才麻煩——岑家軍呢?可有按照我的吩咐去辦事?”


    “都進行著呢——”烏曇迴答,“你昏睡的這幾天,都是小莫跟他們打交道——岑遠絲毫也沒有插手,一直在張羅曹非攻的喪事,還有侍奉岑廣。”


    “他倒沉得住氣。”玉旈雲冷笑,“咱們這就去會會他!”說時,已經整理好了衣衫,迴房去拿披風時,見到桌上有烏曇夜裏吃剩的點心,就抓了一個來充饑,又拿起茶壺,要飲那早就涼了的茶。烏曇趕忙攔住:“這怎麽行?也不急在一時,我去給你拿粥來,他們一直預備著,不知你何時醒。”


    他跑去前麵拿食物,自然也就把玉旈雲醒來的消息告訴眾人。小莫等擔驚受怕了七日,聞訊都趕緊來瞧瞧玉旈雲是否真的康複,見她麵色如常,便放下心頭大石,玩笑說,沒見過誰睡覺睡這麽久。玉旈雲也笑言,這是將日後南征途中所有的覺都睡了,可以精神抖擻一路殺入涼城。眾人不似烏曇知道內情,俱一笑而過。玉旈雲一邊胡亂吃飯,一邊又向小莫再次確認了岑家軍的動向——皆已按計劃行事,隻不過一個亂黨都還沒抓到——或者不如說連亂黨的影子也沒見。自從郢城府衙的刺殺之後,複興會就銷聲匿跡了。“錢把總去賑災那邊倒是傳迴些消息。”小莫道,“說是不僅他一路上未見到有被隕星擊中的村落,就是鴿子站一路傳書往西北邊境打聽,也都迴說未見災情。真有隕星墜落,可能落在蠻族境內了。”


    “那才好!”玉旈雲道,“蠻族屢屢犯境,也給他們點兒教訓!”說罷,丟下碗筷,和烏曇出行轅來。


    雖說是七天來不曾有複興會作亂,她的行轅門外卻多了許多兵士守衛,顯然是準備防患於未然。再來到平北公府,也見到許多守護的官兵,不僅郢城的護軍傾巢出動,還借調了岑家軍的人馬來。黑壓壓的鎧甲,映著煞白的燈籠和招魂幡,別有肅殺之氣。


    因為今日乃是頭七,按例親友都要來拜祭,所以郢城的大小官員都來了,岑家軍中能抽得開身的也一個不少,從清早開始就絡繹不絕。無妄的幾名弟子們本來就在府裏照看岑廣,就順便擔當了做法事一職。因曹非攻並無子嗣,靈前隻有他夫人張氏在燒紙。這一個單薄的女子在滿堂官員之中顯得甚為楚楚可憐。


    玉旈雲的來到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她病倒的消息當然是傳遍了整個郢城了。不過今日她出現在此處,她康複的消息也會很快傳遍整個郢城。


    她阻止眾人向她行禮,徑自上前給曹非攻上了一柱香。岑遠在輪椅上以亡者兄長的身份向她還了禮。玉旈雲就問:“平北公還好麽?我聽說他的病情有了起色?”


    岑遠點點頭:“托王爺的鴻福,叔父前兩天清醒過來。隻不過身子還虛弱,亦不能說話。非攻表弟的事,下官也沒敢告訴他,怕他……”


    “不說是對的。”玉旈雲道,“你且繼續忙,我去後麵看看平北公。”


    “叔父沒在先前的住處了。”岑遠道,一邊吩咐下人給玉旈雲帶路,一邊解釋——畢竟家中有喪事,怕陰氣衝撞了病人,加上之前火災,燒毀了好些房舍,他已經把岑廣安排到了南院——實際上,為了方便守衛,府裏上下都遷居南院,包括曹非攻的遺孀。


    玉旈雲點點頭,跟著那下人離開靈堂。


    到了南院,陡然好像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上一次來到平北公府,是曹非攻引路,雖然沒有明著哭窮,但也講到岑廣如何節儉,府邸中用不著的房屋都空置,必須要用的,則極盡簡樸,玉旈雲看來,說是兩袖清風,不如說是家徒四壁。但如今這南院卻光鮮亮麗,不僅裏裏外外收拾得一塵不染,就連窗前牆邊的花木也修剪過。房門口掛著簇新的棉簾,新糊的窗紙雪白,上麵還貼著精美的窗花。最不同的是,上次來到岑廣在住處,藥味撲鼻,熏得人頭昏眼花。而南院這裏卻在大冬天裏散發出淡淡茉莉的幽香。玉旈雲和烏曇不由對視一眼,交換心中的驚訝之意。


    “王爺——”岑廣的夫人王氏在一位絕色佳人的攙扶下顫巍巍迎了出來——這佳人正是岑遠的夫人郭氏了。她後麵還跟著四位青衣丫鬟和兩名中年仆婦,雖然不及她美豔,但也姿容端莊。玉旈雲見多了西京皇宮的宮女,容貌氣質也不過如此而已。“王爺萬福金安。”郭氏盈盈下拜,“妾身聽說王爺近來操勞過度,抱恙在身,實在未想到您會駕臨寒舍。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岑老夫人,岑少夫人。”玉旈雲簡單招唿,“府裏在辦喪事,又有病人,不必拘泥繁文縟節。我來拜祭曹大人,也探望平北公。”


    王氏擦了擦眼角:“王爺費心了。實在想不到我岑家竟然遭此橫禍……非攻那孩子才二十七歲……也沒有留下子嗣……他們曹家就這麽……唉……也可憐了他媳婦……起初那幾天,整個人都傻了,話也不會說……多虧了庭軒……”


    “庭軒”應該就是郭氏的閨名了。她淡淡笑了笑,道:“嬸娘何必說這些,我是岑家的媳婦,這些都是我份內之事。天氣冷,請王爺入內奉茶吧。”即嫋嫋婷婷將玉旈雲和烏曇引到廳堂之中。


    玉旈雲看這廳堂的布置和依闋關岑遠的府邸如出一轍——聽王氏方才的意思,應該是曹非攻死後張氏大受打擊無力操持家務,平北公府一應事務便交給了郭庭軒打理。她帶來了自家的丫鬟仆婦——應該另有小廝、雜役等,將南院這邊按照依闋關守備使府邸打掃整治。現在一切井井有條,連岑廣的病情都有了起色,王氏因而對這個曾經不太滿意的侄媳婦刮目相看。


    “茶就不必了。”玉旈雲道,“我隻想見見平北公他老人家。”


    “妾身聽說王爺來到,曉得您必定要去看望叔父,所以讓下人先去幫他老人家擦身更衣了。”郭庭軒道,“王爺稍坐片刻,待下人們張羅好了,便請您過去。”說罷,還是讓丫鬟端上茶點來。


    茶杯中是紅、黃、粉、白四色花苞兒,茶水金黃,仿佛蜂蜜之色。而點心也都做成各式花朵模樣,千姿百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打開了貴婦的首飾匣子,哪裏看得出是入口之物。


    這郭庭軒出身皇宮,果然是錯不了的,玉旈雲想,這些茶點比之西京皇宮,有過之而無不及。且不論她本身是貴妃還是宮女,她的廚子至少是前朝禦廚了。想到這裏,免不了又瞥了郭庭軒一眼,也再打量了那些丫鬟仆婦一圈。隻是除了郭庭軒淡然微笑,那些女仆都垂著頭,看不出所以然來。玉旈雲也不好顯得太過傲慢,畢竟王氏還陪坐在側,就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讚道:“好茶——是什麽個名堂?”


    “名字俗氣,叫做‘四季花開’,讓王爺見笑了。”郭庭軒道,“是冬之紅梅,春之粉桃,夏之白蓮,秋之金菊。”


    “有趣,有趣。”玉旈雲點頭,“烏曇,你也嚐嚐。”


    烏曇素沒有見過這麽雅致的茶點,隻端起來就已經聞到馨香撲鼻,再飲一口更是齒頰留香。不知不覺將整杯都喝下肚去。丫鬟就淺笑著給他添茶。一連添了三次。郭庭軒都忍不住笑道:“看來這位軍爺很喜歡四季花開呢!”


    也就是烏曇喝了三杯茶的功夫,外麵有個丫鬟來報,說平北公更衣已畢。王氏和郭庭軒就親自陪著玉旈雲上對麵房去。


    這病房的感覺自然也和上次有了天淵之別,除了聞不到濃重的藥味,光線也不似上次昏暗。窗明幾淨,和尋常房間無甚不同。床上的岑廣雖然仍是閉著雙眼,但麵色果然好了許多,像是的尋常睡著了的人。


    “這看來都是無妄大師的功勞了?”玉旈雲笑問,“大師迴到鐵山寺去了?”


    “因為他師兄忽然圓寂,有些廟裏的事務需要處理。”郭庭軒迴答,“鐵山寺自上代住持圓寂之後,並未確立住持人選,一直是無念與無妄兩位大師共同主持大小事務。如今無念大師西去,重擔便落在無妄大師一人肩上——偏偏近來還出了隕星雨這樣的大災異……妾身多嘴了。”


    玉旈雲笑笑,走近了看看岑廣,又問:“那無妄大師迴去鐵山寺,平北公的病情……就不怕有反複?”


    “叔父的病情自從找到了九葉雪蓮,就一直在好轉。”郭庭軒道,“現在大夫們也隻是負責煎藥,時時留意脈象。其實無妄大師走之前,一直都是在王爺的行轅裏。待到王爺的病情穩定了,他才敢迴去鐵山寺呢。”


    “原來是本王耽誤了他。”玉旈雲不冷不熱。


    “無妄大師畢生鑽研醫術,治病救人的事,怎麽算是耽誤呢?”郭庭軒道,“王爺如今既已痊愈,待日後叔父恢複健康,無妄大師便可以安心在鐵山寺念佛。算起來,凡事都有輕重緩急,佛祖也是明白的。”


    “我是說他既然醫術高明,說不定早些迴去能將無念大師也從極樂世界拉迴來。”玉旈雲道,“在本王這種頭疼腦熱的小毛病上浪費了時間,真是罪過。”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郭庭軒道,“妾身聽說無念大師預言自己會在隕星雨時圓寂,隻怕當時有再多的名醫,也難以阻止。再說,大師去的去西方極樂世界,從此脫離人間種種悲苦,吾等俗人何必唏噓?”


    “哈哈哈哈!”玉旈雲大笑,“聽岑少夫人這樣說,本王可真是個俗人了——咱們也不要在這裏打擾平北公了。看到他逐漸康複,本王也放了心,該告辭了。”說著,退出了病室來,又問:“曹大人是明日出殯嗎?他的死因可查明白了?本王記得當日與他同時遭遇刺客,他受傷不輕,但應該不致命。”


    “這個……妾身就不知道了。”郭庭軒道,“妾身之聽說刺客是前朝逆賊複興會……”她頓了頓,有些委屈地看看玉旈雲:“王爺,妾身也是前朝遺民,但舊事早已煙消雲散。西疆百姓,隻想安居樂業,無人願意再經曆戰亂。這些癡心妄想的反賊,如此逆天而行,正是人認得而誅之。王爺調動兵馬剿滅反賊,實乃深得民心之事。不過……吾等遺民多少有些提心吊膽,就怕殺戒一開,遺民們受到牽連,無辜喪命。”


    “岑少夫人可以放心,本王自有分寸。”玉旈雲道,“再說,此事交予岑家軍和地方官府負責——本王來西疆隻不過是打獵的。我要開殺戒也是對那些熊啊鹿啊,怎麽會針對前朝遺民呢?”


    郭庭軒怔了怔:“王爺來打獵……打算……去何處?”


    “西疆如此廣袤,自有本王的去處。”玉旈雲看不順眼這女子從容的模樣,終於令對方露出驚訝之色,心中竊喜,“我在郢城也玩夠了,又見平北公他老人家逐漸康複,便可以放心往旁的地方遊玩去了。”


    “西疆的確有許多好去處。”郭庭軒又恢複了自如的態度,“王爺路途上若有何需要,不妨先交代下來,妾身畢竟是西疆人,可以讓人先準備著。”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玉旈雲說著,舉步往南院外走。但這時看見門外一條白色的身影,正式曹非攻的遺孀張氏。“王……王爺……”張氏結結巴巴,“妾身……妾身有事……有事稟報。”


    “妹妹——”郭庭軒疾步上前攙住她,“你不在靈堂,跑來這裏做什麽?什麽重要的事要和內親王說?”


    “一定是生死攸關之事了。”玉旈雲道,“曹夫人請講。”


    “請……請王爺隨妾身……隨妾身來一下……”張氏戰戰兢兢。


    “妹妹——”郭庭軒似乎是要責備張氏不懂規矩。但玉旈雲已經伸手示意張氏在前麵帶路,又說了句:“兩位岑夫人請留步。”就帶著烏曇跟隨張氏而去。


    一路上張氏一言不發,隻是低著頭。穿過南院之外好些蕭索破敗的房舍,迴到了最初玉旈雲拜訪過的岑家人居住之院落。因為臨近岑廣舊日養病之所,留下了火災的痕跡。張氏走到東廂房門口,小聲道:“這是……先夫與妾身從前的住處。妾身這幾天都在整理他的遺物……”


    “節哀順變。”玉旈雲安慰。


    張氏搖搖頭,聲音哽咽:“妾身發現了一些東西……思量再三還是……還是決定給王爺過目……”她推開房門。


    玉旈雲欲跟上,但警覺的烏曇搶先跨了進去,確定房內除了張氏別無一人,才給玉旈雲讓開一條道。


    隻見房內大部分家具還在——想是郭庭軒主持布置南院的時候瞧不上這些用物。主人的細軟已經都整理進了箱籠。還有些書籍、筆記、書信之類捆成一紮一紮放在桌上,不知是打算在曹非攻的靈前焚化,還是張氏準備留作紀念。如此昏暗的光線,如此慘淡的景象,玉旈雲忽然心神一恍:很久很久以前,她好像也曾有過如此的經曆,走進一間書房,滿架的書都被收拾起來,手劄筆記則更是嚴嚴地收藏好——唉?不可能!她絕不可能見過這一幕!搖了搖頭,把這奇怪的念想拋開一邊了。


    張氏從桌上拿起一隻匣子呈給玉旈雲。烏曇接過來,又打開,見裏麵隻有幾張紙,還有數枚圖章。“這是何物?”玉旈雲問張氏。


    “先夫的文房四寶一向都是妾身收拾的,所以他的官印閑章妾身都見過。”張氏迴答,“這幾枚是前兩天在書架下麵發現的,以前從未見過。所以妾身就看了看圖章上是什麽……原來……原來是複興會。”


    複興會?玉旈雲驚了驚,將圖章拿起來,湊到窗邊亮敞處看,果然都有大雁標記,有的刻了“複興”二字,有的則隻是大雁飛天的圖案而已。再看那匣子中的幾張紙,畫的是刀槍劍戟等兵器,形狀結構畫得十分粗略,似乎隻求大概,但刀劍吞口處複興會大雁標誌卻畫得詳盡——看起來像是交給工匠的圖樣,指示他們要在何處鐫刻花紋一般。


    “妾身想,這大概是先夫追查複興會反賊的時候留下。”張氏神情悲苦,“隻可惜……他尚未替朝廷除害,就已經遭了毒手……”


    什麽追查反賊!玉旈雲和烏曇俱想:這大概是曹非攻為了使人假扮複興會而繪製的圖樣。可惜機關算盡太聰明,自己死於非命。心裏雖這樣想,口頭仍安慰張氏:“曹大人無辜枉死,本王一定剿滅反賊,替他報仇雪恨。”


    張氏大約這幾日已經哭幹了眼淚,不停用袖子拭眼,卻再無淚水:“多謝王爺做主……其實,還有一樣東西妾身要交給王爺……”她說著,從一紮書下麵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在手中捏了一陣,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終於交給玉旈雲。


    到底是什麽東西?玉旈雲心中萬分好奇。翻開來看,見裏麵寫的是些人名而已。大部分聞所未聞,不過好些都標注著某某人引薦,也有些標注著某月某日見過,或者某月某日做了某某事——亦都是芝麻綠豆的小事,幫誰刻了詩集,幫誰覓了西席,甚至還有幫人做媒之類。看來是曹非攻記錄私人往來的筆記。玉旈雲曉得,有不少官員都有習慣,這樣給了別人什麽恩惠,或者欠了別人什麽人情,一目了然。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和翼王手裏那本記錄旁人把柄以供敲詐勒索之用的賬簿大大不同。


    “這本劄記有何不妥嗎?”玉旈雲問張氏。


    “請王爺看最末那三頁。”張氏邊說,便低著頭上來幫玉旈雲翻。玉旈雲仍是看不出玄妙之處,直到最後一頁,見到張材毅的名字——有七八個人都是張材毅引薦的,包括王明達——旁邊注明是郢城府捕頭,應該就是烏曇和大口魚所見到的那個將假刺客滅口的“王捕頭”了——如此看來,這竟然是曹非攻的同黨名冊?玉旈雲心中驚喜,麵上卻不表露,反而顯出萬分疑惑的樣子:“這……這些人有何奇特之處嗎?”


    “這個叫做趙勝泰的人,妾身是認識的。”張氏指著其中一人道,“他是個潑皮無賴。本是甘州人。先夫在甘州時,此人已經四處鬧事,進出衙門乃是家常便飯。還有這個張天養,是甘州的盜匪,妾身記得那時衙門懸紅一百兩捉拿他歸案。這個李大可,還有這個錢老三,也都是甘州人士,時常打架鬧事,還糾集起一個猛虎幫,為害一方。是先夫將他們緝拿,又責令地方官員判他們苦役之行……可是……可是他們好像都來了郢城。”


    “此話怎講?”玉旈雲皺眉。


    張氏咬了咬嘴唇:“趙勝泰雖然時常在外麵鬧事,卻十分孝順家中老母。當日他又一次被衙門緝拿,先夫說他犯案累累,應該判以流徙之刑。趙老太聽到消息,不顧三伏酷暑,在衙門外長跪求情。妾身見她中暑暈倒,將她帶迴家中,又替她央求先夫。結果,妾身被先夫訓斥了一通,說婦道人家不該插手衙門的公務。後來妾身隻好給了趙老太一些銀兩,希望她沒了兒子也不至於餓死。”張氏頓了頓,神色變得十分複雜,再次用袖子擦了眼角才繼續道:“先夫遇害的那一天,趙老太忽然來府裏找妾身。妾身十分吃驚——沒想到她也來到了郢城。當時趙老太十分驚慌,說有人見到趙勝泰被吊在衙門口,說是刺殺王爺的刺客。趙老太說,趙勝泰再怎麽不爭氣,也絕不敢做謀反之事,必定是被人冤枉了,求妾身幫他申冤。妾身隻覺得奇怪萬分,答應等先夫迴來,就幫她打聽……誰知……誰知那天先夫就被反賊所殺。”


    “曹夫人的意思是,刺殺本王的不是反賊,是這個甘州潑皮?”玉旈雲感覺曹非攻所布下的迷網就快被解開了。


    “這趙勝泰並非馘國人,怎麽可能是複興會反賊呢?”張氏道,“趙老太跟妾身說,當日是先夫可憐她年老體弱無人扶持,才特準趙勝泰在原籍以苦力服刑贖罪。後來又給趙勝泰改過自新的機會,來郢城謀生,他……他……”這一次張氏真是下定決心,一咬牙,道:“趙勝泰他……他告訴他母親,他在來郢城是……是給先夫辦差事的。”


    “什麽?”玉旈雲拍案斷喝,嚇得張氏瞬間僵化。“曹夫人,照你這麽說,趙勝泰是給曹大人辦差的,當他是刺客,那是冤枉了他?但他刺殺本王,被本王親手緝拿。難道本王瞎眼了嗎?”


    “不……不……妾身不是這個意思……”張氏嚇得瑟瑟發抖。


    “那是什麽意思?”玉旈雲逼問,“難道是曹大人收買潑皮假扮複興會刺殺本王?你可知道刺殺議政親王等同謀逆是誅九族的大罪!”


    “妾身……妾身也不知道……”張氏終於又哭了出來,身子癱軟,跌坐在地,“妾身聽了趙老太的話已經沒了主意……先夫又……又死於非命……妾身……妾身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尤其後來又見到這本手劄……見到趙勝泰的名字……”她說不下去了。


    玉旈雲才放緩了語氣:“曹夫人不要驚慌,方才是本王失態了。不管此事真相如何,都與你無關。你將這本名冊交給我,又跟我說了趙勝泰的事,足見你對朝廷忠心耿耿,是個深明大義的女子。本王向你承諾,日後無論查出真相如何,都不會牽連你的族人。”


    “多謝王爺……”張氏抽泣,“不過王爺……先夫……先夫他絕不可能謀逆……”


    “本王知道了。”玉旈雲道,“我會查清楚的——那個趙老太——你可知如何找她麽?”


    張氏點點頭,跟玉旈雲說了城北的一個住處,玉旈雲記下了,攙她起身:“今日之事,隻當沒有發生過。也是為了夫人的安全。夫人好生保重,明日出殯,還有好些事要操勞。”張氏哽咽著謝過,才送玉旈雲出來。


    不遠的地方,郭庭軒和丫鬟仆婦還是跟來了,正等著。唯玉旈雲表示不再逗留,由著他們送出來,和烏曇跨馬而去。


    “王爺現在是要去找趙勝泰的母親嗎?”烏曇問。


    玉旈雲點點頭:“找到這個趙老太就能揭穿曹非攻的嘴臉。我想岑遠也很想找到她。說不定他那個能幹的夫人已經向他報告趙老太的事了。”


    “啊!”烏曇一怔,“我方才沒有留意……不知外麵有沒有人偷聽……”這樣說著,他一方麵感到自責,另一方麵又有些奇怪:他在風口浪尖上打滾已經好多年了,幾時會“不留意”?哪怕心思在旁的事上,總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方才郭庭軒和丫鬟們明明已經等候在門外,他卻不曉得她們是何時來的——難不成這些女子個個都身懷絕技?可怎麽看也不像……


    “咱們得搶在岑遠之前找到趙老太。”玉旈雲催馬向前。


    “曹非攻已經死了,再去揭穿他,還有什麽意思?”烏曇不解。


    “對於我們來說沒有意思,但是對於岑遠來說,卻是個的機會。”玉旈雲迴答,“雖然現在他已經是平北公爵位唯一的繼承人,但之前有好些支持曹非攻的——譬如岑家軍的人,心裏都不服他,還頗為曹非攻感到惋惜。若揭穿曹非攻的真麵目,等於斥責其支持者有眼無珠,此後,誰還敢再懷念曹非攻,或者拿曹非攻來和岑遠做比較?”


    “我明白了!”烏曇道,“曹非攻隻是‘身敗’,岑遠還要讓他‘名裂’。對個死人都要落井下石,岑遠也夠狠毒。”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狠毒怎麽行?”玉旈雲笑道,“咱們隻怕得比他更狠毒,才能鬥得過他。”


    烏曇哈哈大笑:“比兇鬥狠,天下間好像隻有你我可以較量一番,哪兒有他岑遠的份?”


    “好大的口氣!”玉旈雲也笑,“我倒想看看你如何比他更狠毒。”


    烏曇愣了愣:他隻是隨口一說,還真沒仔細考慮過。


    玉旈雲見她語塞,笑著伸過馬鞭來在他身上輕輕打了一下:“你最多就是兇狠,那個‘毒’字卻沾不上邊兒。雖然是一個打打殺殺的海盜頭目,骨子裏卻和夢泉一樣,是個爛好人。這話若是我問郭先生,他恐怕說不如直接殺了平北公嫁禍岑遠,既除眼中釘又輕鬆拿下岑家軍,是一舉兩得的好法子——你想得到這些嗎?你做得出這些嗎?”


    烏曇腦中瞬間閃過師父責備的神情。從小到大,雖然況師父不曾教導他忠義仁孝的大道理,但是非黑白他還分得清楚。他也不是沒有違逆過師父的意思。但玉旈雲現在說的這些,他自問還做不出來。隻是嘴上不認輸:“有什麽做不出的?你下命令,我便去做。”


    “當真?”玉旈雲盯著他,隨後又笑道,“你做得出,我卻下不了這樣的命令。”


    “那是你不夠狠毒了!”烏曇終於找到了在這場鬥嘴中反擊的機會。


    “非也,非也。”玉旈雲道,“是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岑遠就是殺害曹非攻的元兇。當日府衙裏的複興會逆賊,無論真假,應該都是岑遠的同黨,否則怎麽曹非攻一死,岑遠便來,岑遠一來,亂黨都銷聲匿跡?不僅如此,便是鐵山寺也應該是個賊窩。不然怎麽剛好岑遠會在隕星雨那一夜來到郢城?必定是那個無念和尚算準了日子,讓岑遠實施計劃。”


    這話聽起來有些道理,烏曇想,但也不是無懈可擊,一切可能隻是巧合。沒有真憑實據,怎麽能治岑遠的罪?


    “岑遠娶了個馘國貴妃,暗地裏勾結複興會,行刺議政王,毒害叔父,殘殺手足,罪大惡極!”玉旈雲道,“這些罪名,他死十次也不夠。”


    “可是……”烏曇迷惑了,“行刺你的是曹非攻找來的假刺客……”


    “死無對證。”玉旈雲冷笑,“隻要把活著的也控製住,不讓岑遠利用,誰能說那些刺客是假的,是曹非攻找來的?難道張氏夫人會說出來?難道張材毅和他的手下會自掘墳墓?”


    “所以你才要搶先找到趙老太?”烏曇明白了。


    玉旈雲點點頭:“最好把其餘的假刺客也都找出來。隻不過我們光有名冊,並不知道誰是假刺客,也不知道哪些死了,哪些還活著,又不能去問張材毅……”她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了什麽,頓了片刻,才笑道:“曹非攻可真是個人才,找些囚犯來給他賣命。朝廷養兵,要花多少銀子,囚犯隻需要些小恩小惠而已。倘若我也能招募一批亡命之徒做前鋒,大概會把敵人嚇得屁滾尿流吧?”


    “哪裏有那麽多亡命之徒?”烏曇道,“你是要去樾國全國的牢房裏招募嗎?”


    “那倒不必。”玉旈雲道,“西北邊境本來就是我國流放囚犯之地。讓他們選擇一直在嚴寒之地做苦役,還是從軍一戰建功立業,多數應該選擇後者吧?說起來,楚國也有許多囚犯流放在雪雍關附近,如果這群人能為我所用,就好像放了一群餓狼進楚國,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囚犯兇惡,讓他們殺人放火打家劫舍擾亂敵軍肯定遊刃有餘。但是打了勝仗之後要如何?”烏曇撓頭,“難道還給他們加官進爵?”


    “就算是兵部下轄的兵隊,也不是每個人打了勝仗都會加官進爵。”玉旈雲道,“這些囚犯若是建立奇功,自然有一兩個可以得到封賞。其他的嘛,則要看看他們的表現,如果還是隻懂得打家劫舍……嘿嘿……”玉旈雲抬手指自己頸間做了個殺頭的動作,“我大樾國兵士,絕不擾民。將他們軍法處置,合情合理,我也不心疼——反正不是我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士兵。”


    “這……用完即棄……好像……有點背信棄義?”烏曇驚愕。


    “和大奸大惡之徒還說什麽信義?”玉旈雲道,“你和蓬萊國、伽倻國的人也講信義嗎?倘若你聯合伽倻人去打蓬萊人,之後會和伽倻人講信義?”


    “我和他們之間隻有你死我活。”


    曇道,“我可不屑聯合伽倻人去打蓬萊人。”


    “我和楚人之間也隻有你死我活。”玉旈雲道,“且不說這個了。用囚犯來打仗,我就隨口說說而已。真要這麽做,必然有許多要考慮的。有一點兒不周全,就給自己找麻煩——你看現在這個趙老太就成了讓曹非攻身敗名裂的關鍵。”


    烏曇聽她語氣變化,覺得自己好像是掃了她的興,哈哈笑道:“其實,我海龍幫一眾盜匪,若是被官府捉到,還不是淪為階下囚?如今我們都追隨王爺,可見用囚犯打仗也是個不錯的主意——計較起來,咱們海龍幫橫行海上殺人越貨,官府卻一直抓不到咱們,咱們可比普通囚犯更加兇惡呢!”


    “哈哈哈哈!”玉旈雲大笑,“你這爛好人不必設法逗我開心。用囚犯打仗,我真的隻不過是突發奇想罷了。也就隻能跟你說說。要是和夢泉說,隻怕他以為我當真要用此手段,會大大的生氣吧?雖然你們都是爛好人,還畢竟還有不同。”


    隻能跟你說……畢竟還有不同……烏曇玩味著這幾句話,不由心襟蕩漾——她是什麽意思呢?將自己如此和石夢泉比較,莫非是他已經在玉旈雲的心中占據了一個特殊的位置嗎?


    一時癡迷,忘記催馬,落在了玉旈雲的後麵。他們正經過舊時馘國皇宮附近,沒有百姓在此居住,也沒有商家於此經營,隆冬的街道空無一人。玉旈雲策馬在前,挺秀的身影讓人著迷。


    他的這份思慕是無望的嗎?從東海來到西疆,也算是追隨著她從海角到了天涯,就沒有可能真的得到她嗎?光是這樣遠遠看著,有什麽意義?咫尺天涯的感覺讓人發狂!


    心中不知何處迸出一個火花,隨即將他全身都燃燒了起來。他好像著了魔一樣,其他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眼中隻有前方策馬奔跑的身影。腦中也隻有一個念頭——想要得到她!無論用什麽手段,就是想要得到她。


    明明知道這個念頭是錯的。可不知怎麽,他完全不想去思考。四肢百骸力量澎湃,若不能實現這個願望,他恐怕自己會炸裂成無數碎片。


    就在此時,就在此地,非要得到不可!


    癲狂的欲望支配他的身體。忽然從馬上一躍而起,飛縱一箭之地,將玉旈雲抱起。


    “你……你做什麽?”玉旈雲大驚。


    烏曇卻不迴答,隻是緊緊將她抱住,又四下裏望望,即向馘國皇宮的方向奔去。


    “有刺客嗎?”玉旈雲問,但見烏曇雙目通紅,像是要找人拚命一般,且唿吸粗重,燙著自己的臉頰,她開始感到害怕:“你……你瘋了?中邪了嗎?要做什麽?還不快放開我?”


    烏曇卻是不放。反而抱得更緊。讓玉旈雲覺得骨頭都快被捏碎,幾乎喘不過氣來。但她憤怒驚慌又無助的樣子格外使人心動——烏曇忽然想起,兩人第一次相遇,就是在翼王的畫舫上,當時玉旈雲被翼王脅迫,也是這般又氣又急的模樣——嘴唇咬破了,一絲血紅,讓人心馳神往——如果不是他出手破壞,翼王已經攫取了這誘人的雙唇吧?


    當日是他帶走了她。如果沒有把她送迴來就好了!


    欲望再也按奈不住,他幾乎粗暴地環抱住玉旈雲的頭頸,將她拉向自己。不過這時候,忽然感到肋下一疼。低頭看,竟有一把匕首插在自己肋間。他一驚,放鬆了掌握,玉旈雲便利用這機會猛力一推,掙脫了出來。不過,這點兒小傷還阻止不了烏曇。玉旈雲甚至還沒跑出一步,就已經又被他抓住了胳膊。


    他的力氣極大,似乎是折斷玉旈雲的手臂也在所不惜。玉旈雲確定他真是瘋了。偏偏這舊皇宮附近人煙稀少,連個唿救的人也沒有。她被拽得腳下失去了平衡,摔倒在結冰了路麵上。烏曇也跟著摔倒了。但立刻翻身將她壓住。兩人便在這冷硬得路上糾纏,也不知滾到了什麽地方。忽然身下一空,向下墜落。接著聽到“喀嚓哢嚓”的碎裂聲,刺骨的冰水將他們淹沒——原來是跌進皇宮外麵的護城河裏了。


    先時,烏曇還是不放鬆。抱著玉旈雲一起向下墜。玉旈雲掙紮不斷,就快要窒息了,忽然感到烏曇鬆開了自己,就拚命向上泅遊。在這西疆嚴寒的冬季,河水常常冰封尺餘厚。常人若是想從水下擊穿冰層,即使手持鐵錘也不可能,何況赤手空拳有幾乎筋疲力盡的玉旈雲。她勉力支持著,摸索了好久,才找到當時落水之處的冰窟窿,用盡全身力氣爬上河岸。驚恐與寒冷讓她幾乎無法動彈。所以,當她聽到身後“砰”的一聲巨響,烏曇擊穿冰麵躥水而出,她心中幾近絕望:莫非今日要被這瘋子害死?


    明知敵不過,她還是用凍僵的手去拔劍。可是下一刻,卻見烏曇倒在河岸上,像個死人一般,不動彈了。


    她不敢靠過去看。一方麵是害怕烏曇發狂,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完全沒有力氣。寒氣已經侵入她的骨頭裏,一種莫可名狀的劇痛。


    好在這個時候,巡邏舊皇宮的士兵發現了他們。“是內親王?”當值小校萬分驚訝,“王爺……您怎麽在這裏?”


    “我……我遇到複興會反賊的襲擊。”玉旈雲撒謊。讓他們把自己扶到皇宮側門處,遠遠離開了烏曇,才道:“我的常隨受了傷,你們看看。”


    “是。”那些士兵跑去,七手八腳將烏曇拖到橋上,左查右看,他都不動彈。玉旈雲遠遠望著,疑心他是不是死了。但士兵迴報說,他隻是肋下受傷,並不嚴重,應該是跌進河裏,灌了太多冰水,就暈過去了。


    玉旈雲心有餘悸,不願靠近:“既然受了傷,就不要搬動。你們去找大夫來給他瞧瞧。”


    士兵們不敢怠慢,馬上照辦。同時也把玉旈雲請到宮內原先當值禁軍的營房,找了幹淨的衣服給她替換,又奉上薑湯來。她身上的血液才仿佛又重新開始流動了。


    烏曇為何會突然發狂?她想不明白。聽說南蠻有“蠱術”,江湖傳聞也時常提到讓人中邪的法子,可她素未親見,也不相信。以今日看來,莫非烏曇是中了什麽邪術麽?還以為帶著這樣一個武功高強之人在身邊就萬無一失,卻差點兒連命都丟了!


    她看看手臂上深深的瘀痕:倘若真是邪術,又是如何施展的?


    這問題讓她感到可笑——真有那種拔你幾根頭發就施下咒語,或者弄個寫了生辰八字稻草人就能讓人發狂,她從何追查?更無從防備!今日能讓烏曇發狂,明日豈不是也能讓她失去常性?


    想到這裏,心中忽然又一動:據烏曇所說,從岑家軍大營迴郢城的路上,她曾經滔滔不絕說起各種西疆典故,還策馬狂奔,她自己卻毫無印象。後來聽無妄的說法,應該是一夜之間吃了太多的救命藥丸,就神智失常了。烏曇會不會也是吃錯了什麽東西?


    可前思後想,烏曇在平北公府隻是喝了郭庭軒的茶而已,並且她自己也喝了,卻平安無事。無非烏曇多喝了三杯——三杯花茶就能讓他發狂?他不是內功深厚,中了劇毒都還能和敵人搏鬥嗎?花茶真的有毒,也不能把他怎樣吧?思路又斷了。


    她更衣休息的這當兒,士兵們已經把大夫請了來。診治完畢,跟她迴話,說烏曇的傷勢並無大礙,不過可能是和刺客搏鬥時用盡了力氣,又在冰水中遇溺,一時發起了高燒來,昏迷不醒。但相信隻要休養幾日,便可恢複。


    “那便好。”玉旈雲道,怕自己的謊話不夠圓,故意切齒抱怨:“這些複興會的刺客真是神出鬼沒,防不勝防!”


    “是,是……”那些士兵因為連刺客也影子也沒見到,生怕被問個失職的罪名,都低著頭。隻有當值小校低聲問:“王爺是要迴行轅去嗎?張大人來了,準備護送王爺迴去。”


    張材毅?玉旈雲一愣,是了,看守前朝皇宮也是他的職責之一,這裏的兵士都是郢城府轄下。出了複興會行刺的事,自然會報告給他知道。自己是決不能讓他護送著去找趙老太的。何況,她已經在此處耽擱了一兩個時辰,趙老太說不定已經被岑遠捷足先登。可惡!她心中暗罵。好在趙老太也不算是關鍵人物。曹非攻真的身敗名裂,她也沒什麽損失。因道:“本王正是要迴行轅去——張大人,勞煩你了!”


    張材毅聽到此話,才敢進來。少不得又告罪一番。“下官加派了數倍人手,誰知反賊還是找到了襲擊王爺的機會。下官實在無能。”


    “是本王自己疏忽大意。”玉旈雲道,“今日去拜祭了曹大人,本想在城裏隨便逛逛紓解心中鬱悶,就隻帶了一名護衛。”說到曹非攻,她故意看了張材毅一眼——這位府尹大人比之上次見麵時憔悴了許多,應該正為自己的前途擔憂。


    “反賊銷聲匿跡了一段時日,也難怪王爺會大意。”張材毅道,“下官方才聽到消息,便立刻先帶了衙門的三十名官差趕來,為免手下們功夫微末,不是反賊的對手,也讓人去借調在城中擔任護衛的岑家軍兵士了。王爺可少待片刻,待他們來了再上路,才萬無一失。”


    “也好。”玉旈雲點點頭,反正現在也沒有趕著要去的地方了。


    士兵們又按照那大夫的方子給玉旈雲捧了壓驚和驅寒的湯藥來。閑聊之下,才知道這大夫竟然也是前朝禦醫。“小人不敢吹牛,”他道,“雖然沒有給皇上……那個廢帝診過脈,但是貴妃娘娘倒是看過不少。”


    玉旈雲就好奇地問道:“我聽說天璋宮淳妃是個絕世美女,可是真的麽?”


    “淳妃娘娘的確是人間絕色。”那大夫道,“小人隻見過她一次……不……她在生的時候小人見過她一次……她往生之後,小人見過她的遺體。”


    “淳妃死了?”玉旈雲驚訝。


    “淳妃娘娘是當日城破之時在宮中殉節的幾位娘娘之一。”那大夫迴答,“不過當時兵荒馬亂,到了平北公率領兵隊來接手皇宮,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了。小人奉命處理禦藥房的藥品,也時常被叫去各個宮房處理屍首。淳妃的遺體在天璋宮被發現,人已經死了兩個月,早都麵目全非。不過因為她從前曾經摔斷過小腿,所以從那骨頭上小人就辨認出是淳妃娘娘了。後來宮中所有的屍首都焚化了。可憐淳妃娘娘絕世姿容,連灰燼找不著。”


    淳妃死了,那郭庭軒是誰?玉旈雲想,罷了,是誰都不重要。隻要阻礙自己,就要除掉。


    這樣又等了半個時辰,報說護衛的兵隊已經到了。張材毅便來請玉旈雲上車,又使人把昏迷不醒的烏曇搬上另外一輛車。正要吩咐啟程,卻見長街上又出現了另外一隊人馬——看服色,也是最近奉命保衛郢城治安的岑家軍,隻是前麵帶領的並非騎馬的將校,而是一輛車。駛到近前,便有人將岑遠連人帶輪椅搬了下來,一徑推到玉旈雲的車前:“王爺,聽說您遭遇刺客?岑家軍護衛不周,讓您受驚了!”


    “岑守備使,你的消息也很靈通嘛!”玉旈雲掀開車簾。


    “岑家軍守衛郢城也追查亂黨,張大人借調人馬,下官自然就知道了。”岑遠迴答,“下官來遲一步,望王爺贖罪。”


    “你忙著張羅喪事,本不需來。”玉旈雲道,“反正有張大人在此……”


    “王爺——”岑遠竟然不顧尊卑打斷了玉旈雲的話,“就是因為張大人在此,下官才不得不趕來。”


    “此話何解?”玉旈雲看看張材毅。張材毅也露出怒色:“岑大人難道是瞧不起我一介文官,認定在下不能保護王爺嗎?”


    “非也,非也。”岑遠道,“隻是方才收到消息,有人揭發張大人是複興會同黨。”


    “誰這樣含血噴人?”張材毅大怒。


    “張大人沒看見嗎?”岑遠道,“有人把揭帖貼得滿城都是,連平北公府門口都貼了,可能你的衙門口也貼了呢!”


    “這……這……這純屬無稽之談!”張材毅氣得渾身發抖,“王爺切不可聽信謠言。”


    “王爺!”岑遠將輪椅搖前幾步,將一張揭帖遞給玉旈雲,又道,“我初初見到,也不相信,還使人去府衙找張大人。誰知張大人已經出來了。不過衙門口跪著一個老婦人,說要為她的兒子申冤——趙勝泰,據說被張大人栽上反賊刺客的罪名害死了。”


    趙老太!玉旈雲一愕——岑遠的動作竟然這麽快?


    “什……什麽趙勝泰?”張材毅高聲駁斥,但他的麵色已經變了。


    “張大人迴去衙門就知道了。”岑遠道,“不過王爺——張大人現在有謀逆的嫌疑,還能迴衙門審案嗎?”


    玉旈雲咬咬嘴唇:“審!誰栽贓誰也不知道呢,怎麽不能審?走,本王也去聽審!”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覺得自己真是勤快……作者覺得這一張的內容如果讓石夢泉看到他會殺了作者……然而作者可以說自己是石粉嗎?順便……作者隔壁鄰居養了一隻拉布拉多名字叫做石頭……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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