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域封禁裏的太陽變成了血紅色。兩輪日光將整片陸地照耀得紅得透黑。在荒蕪的戈壁上彌漫著驅不散的黑煙, 黑煙當中數以千計的血紅色眼球漂浮著, 尋找任何可以讓它們吞噬的東西。


    身著佛袍一頭白發的青年踏入這片疆域時, 這片濃霧仿佛被打開了一個缺口,青年的周身形成了一片真空帶, 隨著他的向前,那片真空帶不斷逶迤向前, 速度極快地逼近愈發濃鬱的黑霧中心。


    此人正是賈科。


    賈科的手掌中心捏著一顆佛珠,那佛珠隨著他的越發靠近而不斷變熱。賈科一抬頭就看到了先前他未曾見過的景象。


    破碎的女媧柱佇立在荒茫的戈壁攤上, 戈壁灘破碎的沙石下, 成千上萬具屍骨整整齊齊地碼在地上,形成一個卍字。


    很難想象思惑是以何種力量將此地所有冤魂全部超度, 也很難想象他是如何在如此濃重的鬼氣壓迫下完成的。


    賈科手中的佛珠終於到了燙手得幾乎無法握住的地步,他抬起頭向前看去,隻見先前他所見過的女媧柱已近坍圮, 裂紋遍布的柱上繁複的紋路不斷從柱上向地麵下蔓延。裂紋當中透出一絲隱隱的微光。


    賈柯將珠子放入懷中, 禁不住迴想起了先前的景象。鬼王出現時,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白發的弓手, 賈柯當時沒有多想便攔在了思惑麵前, 現在他迴想起這一切卻感到有幾分古怪。那人是誰?那分明是個人,為何要將鬼門打開?


    賈柯站在女媧柱前,看著這龐大的透出森森鬼氣的柱子。鬼門被思惑壓製,卻還必須要一樣東西來徹底鎮壓住。而這樣東西就是思惑。


    賈科不明白為何偏偏是思惑要攬這任務,


    萬千和尚,怎麽就他一個要淌這趟渾水呢?


    他就是好好呆在自己的寺廟裏等著賈科去找他,也好過死在這裏做什麽勞什子的祭品。


    賈科立在雖然坍圮卻依舊宏偉的女媧柱下,冷笑著踹了兩腳那女媧柱:“你不是很厲害麽?你不是會給人施加幻境麽?現在怎麽變成這模樣了?”


    賈科一腳下去,女媧柱上的碎片忽然剝落下來,轟隆聲隨著最後一點巨石的坍圮而震得四周的屍體都咯咯發顫!


    賈科嚇了一跳,後退了一步卻又停住了,接著睜大了眼睛。那女媧柱外的石皮不斷龜裂脫落,逐漸露出了裏麵一樣晶瑩剔透的東西——


    666猛地衝到賈科麵前,圍繞著那東西來迴往複地轉圈,幾乎貼在賈科的鼻尖上用鮮紅的大字提醒賈科:【女!媧!石!!!!】


    賈科被嚇得往後連退兩步,瞪著眼前晶亮的石塊。那東西隱隱發出一種光,讓賈科越看越是沉醉其中,他的麵孔貼得越來越近……直到666猛地撞了他一下!


    賈科猛地迴過神來,摸了摸自己的腦勺後怕地看著那女媧石,他看了一眼666,心髒狂跳,他記起了666對他做的科普。女媧石是現如今無法登神的天人們唯一的希望,隻要擁有女媧石……


    賈科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界所有天人都在瘋狂追尋的東西,現在卻出現在他麵前,而且不是一小粒,而是龐大的一塊巨石!


    賈科立刻動手將那塊巨石挖了出來,越挖越是心潮澎湃。他在過去的幾百世裏都未能成功登神,登神意味著突破天道,眼下一個最大的機遇與可能擺在他的麵前,他一直以來所堅持的有極大的希望實現,他怎能不激動!


    666也緊張激動得亂碼,它看著賈科將那一塊龐大的巨石費力挖出,藏進了離開紫雲學院時隨身攜帶的儲物腰包裏。然而沒等666高興完,賈科就道:“為什麽這女媧石會在這裏?”


    女媧石一旦消失在他的儲物腰包中,迷惑人心的力量消失了,賈科的理智也迴來了。


    這大好一塊女媧石,知道的肯定不止他一個,將鬼門布置在此處的人必然知曉,難道對方就對此毫不動心?


    還是說……遺留這女媧石在此,正是引誘人前來的誘餌?


    賈科手中的佛珠已經燙得捏不住,他轉了好幾圈,卻發現隻要一遠離這女媧柱,那珠子就又涼了下去。如此說來緣空定然在此處,但是四周荒涼,一樣望去盡是屍骨沙石,卻是一個人也沒有。


    賈科沉思半晌,忽然想到什麽,猛地向先前他挖出女媧石的坑洞裏看去。他從腳邊拾起一根人的腿骨,用力往底下砸了兩下,隻聽得“轟隆”一聲,下方土塊盡數碎裂四散,露出了一個黑黢黢的空口。


    賈科看了一眼666,又看了一眼手上的佛珠,深吸一口氣一躍跳了下去。


    -


    賈科修的是妖道,妖法裏也是包羅萬象。他在空中掐了個指訣,身輕如燕地落在了最下麵。地下一片漆黑,然而賈科早已經習慣了什麽都看不見的情況,立刻張開神識向內探去。


    龐大的地下空間仿佛一個規模宏偉的地宮——一個亡靈的地宮。


    賈科走在裏麵不覺毛骨悚然。他的頭頂是成千上萬的屍骨,腳下又是無數屍骨。這塊女媧柱裏的女媧石能千百年來不被發現,想來也是情有可原。隻要有人走入其幻境裏,便仿佛深入大海迷霧的小船,根本無法找到任何指引方向的頂塔,還會隨時被狂風大浪所擊毀。而這一切兇險,卻被思惑平息了。


    賈科的神識不斷向前探去,他的腳步也謹慎小心地向前邁去。


    踏過無數被腐蝕的屍骨後,他的目光一凜,腳步加快,小跑著撲向了前方。


    ——屍海盡頭已不是成片腐爛的骷髏,而是數十個躺在地上的佛修!


    賈科的神識能看到他們的法身,這可比看一群小光頭好辨認得多了。他一眼掃去,飛快而焦急地在其中搜尋思惑的蹤影,一遍掃完卻沒有看見緣空的蹤影,而這一遍數去,他更發現連人數都有點兒不對勁。躺在地上的和尚比當天來的時候要少了不少,賈科知道被葉未雙等人救迴來的弟子當中就沒有和尚,折在九域封禁的人就算是屍骨也被一一尋到標記,因此缺失的和尚不可能是折在了外頭。


    賈科的心髒怦怦跳動起來,他輕手輕腳卻又極其快速地靠近了地上失去意識的和尚們。


    所有的佛修都麵色慘白,仿佛失去了精魄一般,雙眼緊閉,哪怕賈科用力推搡也沒能醒來。


    賈科不禁有些發急。小和尚的佛珠已經無法再更燙,他就在此處,然而賈科卻沒有找著他。


    賈科的腳步不斷向前,努力在黑暗的環境裏用雙眼二次分辨躺在地上的和尚們。


    卻在這時,他的腳下忽然踢中一塊碎石,那碎石在地上一滾,發出了陣陣迴聲。


    緊接著隻聽“哧”的一聲,四麵的黑暗被忽然驅散,一個火把亮了起來。


    賈科的身體一僵,猛地迴頭,隻見一格黑漆漆的影子從一條他先前未曾發現的小道裏漸漸出來,火光依次照亮了他的白發、身軀、麵孔……


    賈科的心中一悸,差點就要說出:“是你!”


    那白發之人正是當時險些射殺思惑的弓手!


    那弓手見到賈科,卻沒有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他垂目走向佛修們,手舉著火把用腳尖翻看腳邊的佛修,仿佛在評估菜場上的豬肉。


    不等賈科開口,神情淡漠的弓手便先開口道:“你還來做什麽。”


    賈科楞了一下,微妙地看了666一眼。他的肉身和這人難不成有關係?


    賈科隨著對方的向前警惕地後退了一步。弓手抬眼的瞬間,他因為駭然而睜大了雙眼。那人的雙眼不是黑白的,在常人眼白的地方是黑的,在虹膜之處卻是血紅!


    666在他頭邊顯示出三個字:【鬼化瞳!】


    賈科不斷惡補這世界的知識,一邊向後退去。


    鬼化瞳是鬼化天人的特征,鬼化天人便是被鬼氣侵蝕的天人。當年三界大戰之時,鬼氣橫行三界,侵染了無數天人,令他們喪失理智成為隻會蠶食血肉的兇暴怪物,賈科沒想到他這就見到了一個。


    隻是——鬼化天人不是毫無理智麽?為何這人這般清醒!


    見到賈科警惕後退的舉動,男人停下了,他的眼神中一瞬間閃過一絲後悔,快得讓賈科差點沒有發現。他看著賈科道:“你既然如此厭憎我,為何還來到此處?我放了你一馬,不代表會心軟第二次。”


    賈科愈發覺得這人和他的肉身關係匪淺。他不斷示意666翻陰陽簿好找到肉身的蛛絲馬跡,腳下也停住了。他看著對方試探道:“放了他。”


    男人仿佛聽到了意料之中卻又令他十分好笑的話。他陰冷地道:“為什麽。”


    賈科終於在666的亂碼中看到了他要的那一絲蛛絲馬跡。


    肉身會變成一串佛珠是因為受了情傷不遠再理會紅塵俗世,打算斷了因果,讓這肉身受情傷的正是應為心慕之人給了他一箭。賈科當初翻看陰陽簿時隻不過草草掃過,對肉身的過去毫不在意,卻沒想到他漏掉的卻可能會造成最嚴重的後果。


    “那人叫什麽?”賈科低聲問666。


    【十戒!】


    賈科心裏咯噔一下,嘴角抽了抽。葉未雙告訴過他有關於此次打開鬼門之人的消息,他知道打開鬼門的人十有□□就是十戒,更沒想到他的老情人居然正巧是他。


    難怪當時十戒沒有直接打碎思惑和他共鑄的屏障,難怪在他現身的那一刻十戒收手了。他恐怕還記得賈科的這具肉身。


    賈科念頭一轉,冷冷地看著十戒道:“你可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麽。”


    十戒嗤笑了一聲,依舊用腳翻看著地上的小和尚,似乎毫不在意賈科的問話。他低低地道:“幹什麽?清理**。”


    “清理**?”賈科仿佛聽到了極其荒謬的事,“你打開鬼門引入鬼氣,將三界搞得生靈塗炭,這叫清理**?!”


    十戒漠然看著他,冷笑了一聲道:“你我已一刀兩斷,哪裏的閑工夫來管我的事?”


    賈科瞪著十戒說不出話來,目光卻一直瞥著666對十戒細解出來的內容。


    十戒和賈科的肉身是幼時相識,出身於同一個師門,這師門不是道修,正是佛門。十戒被收為弟子那日,師父算其命盤竟是漆黑一片,往後必定作惡多端,便賜其十戒法號,令其在八戒之上又多增二戒。而賈科的肉身卻是平和宗正,被起法號淨蓮。淨蓮同十戒一道長大,三十年裏無有作惡,淨蓮和十戒都不曾將其師父當年的話當做一迴事,直到——淨蓮忽然發覺自己乃是一個十三月。


    十戒性格孤僻,唯一的相知相攜之人便是淨蓮,彼時他已知曉了三界,知曉了十三月,得知淨蓮竟是一個十三月,登時大喜過望,希望與淨蓮結為搭檔,還央其化作弓箭——那是十戒最喜歡的器物。他沒有惡意,然而比他成熟穩重的淨蓮卻誤會了他的意思。


    佛門之中無有十三月,這話隻是說,佛門當中沒有搭檔。淨蓮以為十戒動了凡心,妄圖碰色戒,又見其竟然要令他化作弓箭,可見性情暴戾,便毫不留情地拒絕,並知會了師父。


    被誤解的十戒同淨蓮生了隔閡卻也不想拋棄摯友。他逐漸了解到了搭檔是什麽意思,更覺得淨蓮的誤解乃是因為他對自己有情,於是愈發對淨蓮熱衷起來。


    十戒沒錯,淨蓮是動了凡心,隻是他自己也懵懵懂懂,隻知道這是不對的,要避開,於是隻能傷害十戒。


    幾十年間,十戒在淨蓮的一次次打壓下,終究是發了狠心,壓抑不住愛|欲強行對淨表達了感情,淨蓮從此與其一刀兩斷,而十戒亦被逐出師門。


    賈科看到這裏差不多也就明白了,十戒被逐出師門後淨蓮自己反倒明白過來了,於是又去找十戒,隻不過十戒恐怕心灰意冷,出於愛也好,出於恨也罷,一箭斷了兩人間的關係,於是之後的事賈科都知道了。


    賈科在短時間裏掃完了這以前,禁不住偷偷問666:“強行表達感情……不是我想的那種表達吧?”


    666:【就是你想的那種表達。】


    賈科覺得眼角有點抽搐。


    他定了定神,看著十戒道:“你還記得師父,還記得我們的山門麽。你還記得自己的法號麽?”


    十戒的動作頓了頓,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師父?山門?法號?你說的不是丟棄我的,就是我丟棄的。說來好笑,你如此尊師重道,如此厭惡搭檔,卻反倒甘願化身佛珠給別的男人使用了?”


    賈科麵孔上一怒,低吼道:“若不是你打開鬼門,思惑大師如何——”


    “思惑——思惑——”十戒冷笑了一聲,“你對他動情了吧?”


    賈科的臉色一變,怒氣衝衝地盯著十戒,一言不發。他瞥了一眼666,心中翻了個白眼:屁話,我不對我情人動情,難道還對你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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