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老騎著小毛驢兒慢騰騰從紫雲外圍走進內山門時,隻看到一席花袍像一陣風一般衝出去。他的身後不遠處吊著那個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子薄梁衡,兩人的臉色竟然出奇得一致。


    黑老嚼著嘴裏的草道:“老花,你幹什麽去?”


    花老板著一張臉,連一眼都沒施舍給黑老,道:“那小子煉丹才半途,就膽敢給老夫跑了——”


    “跑?跑什麽?”黑老的小黑毛驢腳下一退,一跨就攔在了花長老的麵前。花長老急得直跳腳,瞪著眼前的黑老說:“讓開!那小子他媽的告訴了老夫陣圖和煉丹也能湊在一塊兒,就跑了!也不知是哪個混帳叫的,看一眼玉符就沒影兒了!是他爹死了還是媽亡了?!”


    “陣圖和煉丹?”黑老皺起了眉,沒有挪步,把嘴裏的草換了個方向嚼著,道:“他是不是有個師父?”


    “你怎麽知道?”花長老驚訝地看著黑老,狐疑地問道,“你不是去看那守山陣的動靜了麽?怎麽,難道——”花老的眼睛一瞪,來迴的腳步也緩了下來。黑老眯起了眼睛,道:“輪迴陣圖——來了支找徒弟的輪迴筆。”


    “輪迴陣圖?!”花老也嚇了一跳,“他來這兒幹什麽?”他仔細一想,又道:“不對,十九那小子的師父是個丹藥師,還送了他一個迴雪鼎!與老夫流風鼎雙生!不可能是來喚十九的……”


    “你剛才說什麽來著?”黑老把嘴裏的草叼得上下直擺,“陣圖和煉丹湊一塊兒?”


    花長老一愣,隨即眼睛瞪得更圓溜了,臉色仿佛都扭曲了起來,他一字一頓地道:“十九的那個師父……是那輪迴陣圖師?”


    薄梁衡此時已追了上來,在聽到兩人對話之時,他的緘默也不得不被打破了。他驀地插口道:“那個鬼才陣圖師?!”


    周兮的名字,不一定所有人都知曉。但他的陣圖筆,在上界,卻每一支都有不弱的聲名。周兮成名之時,成名的是他那一對鄴水、朱華,而後其輪迴法則有了名頭,他手裏的那支輪迴筆又成了他的代名詞。


    周兮是和一般的陣圖大能所不同的陣圖師。他不走尋常的陣圖大道,他的洪荒陣圖甚至不曾走完,便偏向了另一條奇詭的道路。他所涉獵的陣圖極多,與尋常陣圖師不同,他在極高的天賦下,在各種陣圖中獲得了數種許多陣圖師終其一生也無法獲得的法則。然而在領悟這數種法則後,他卻幹出了讓眾人大為跌破眼鏡的事——廢棄先前所學,主修生命陣圖,最終領悟了如今的輪迴法則。他的鬼才之名,正是由於其不正經從師,卻接連領悟數種法則得來。在他領悟輪迴法則之前,沒人知道他最終會選擇哪條路子。他的陣圖五花八門,奇詭至極,法則一環套一環。這等陣圖,威力不算太大,然而在這上界,至今為止還不曾有旁人做到。因此周兮從來不曾被與那些個舉世聞名的陣圖師並列,他總是遊離在那陣圖師的各個排行之外,單獨成列,其下無有他人。他的名字也很少被提及,眾人提及,多是鄴水、朱華,在其領悟輪迴法則之後,他的稱唿就簡化為了名號——輪迴陣圖師。


    花長老當然知道這個人。這個陣圖師和其他的陣圖師很少互相往來,若把黑老比作國學大師,他就是雕刻大師。這算不上什麽正統的技藝,但在他這條歪歪扭扭、無數分叉的路上,無人能出其右。


    花老的神色有些凝固。他想到過葉未雙的來頭不小,卻沒想到葉未雙的背後竟然是這麽個人。他張口道:“你放進來了?”


    黑老翻了個白眼:“難不成讓人打進來?那劍閣的小子給人打了保票。”


    花長老這下算是徹底相信了。葉未雙和鬱劍的關係整個紫雲都知道。如果鬱劍出麵調和,顯然和葉未雙有關。鬱劍可不會什麽陣圖。花老頓時急得抓耳撓腮。他隻想找到葉未雙,然而讓那個鬼才陣圖師看他的笑話,他又是不甘心的。難道要他生生承認自己不如人?這陣圖結合如煉丹的法子,他從未想過。一來他不是個陣圖師,二來丹藥和陣圖千百年來並屬兩類,鮮少有人並通而兼修。就算是兼修了……如薄梁衡,不是依舊不曾想到過這事麽?


    花長老隻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上得來下不去,急得他四麵亂轉,最後大喝一聲,向山下直衝而去:“十九!八百貝幣換你一株龍息九龍草,你換是不換——!”


    黑老心裏“呸”了一聲,隻瞥了一眼花長老的背影。什麽龍息九龍草。龍息是主,九龍草是次,葉未雙是主,龍息是次!


    “小葉!”周瑜一把拽住要衝出去的葉未雙,抱著他的腰一個勁兒往後拖。鬱劍猛地給了他一拳頭,將他的臉打得歪向了一邊,葉未雙這才冷靜下來。周瑜被這一拳嚇傻了,有些發愣地看著鬱劍的拳頭。鬱劍上前又提起了拳頭。周兮驀地攔住他說:“夠了。”


    葉未雙萎頓在地麵上,似乎沒想起來。他坐在地上,豎起了一條腿,吐出了一口血痰,卻沒有看鬱劍。他低著頭,似乎在想什麽。


    鬱劍看到他搭在膝蓋上的手,指甲漸漸退了迴去,手背上猙獰的經脈也消退了。那種令人驚懼而冷汗直流的靈壓,隨之漸漸收斂起來。葉未雙在片刻間褪去了一切銳氣,仿佛先前那兇獸般的人不是他一般。


    周兮道:“打算怎麽辦。”


    葉未雙沒有說話。他思考了許久,然後緩緩抬起了頭:“閻王化會如何?”


    “未雙,你知道閻王是個什麽東西麽?”周兮在他麵前盤坐下來,雙眼鷹隼般直視著他,“鬼界之內,無有生物。閻王本就是死物。每一道死魂,在下界或是上界逗留過久,都會煙散,唯有在鬼界得以留存。若想要重返上二界,便要重入輪迴。而有些死魂,是不願迴到上二界,有些死魂,則是罪孽太重,因果太深,必須被囚入鬼界的。十殿閻羅,生前有些是良善之輩,有些則無惡不作。這是上界用以控製鬼界的東西,這十殿閻羅雖然身死,死前卻被引上登仙,體內留有天根。若是十殿閻羅受製抑或叛離,這鬼界——將會覆滅三界!”


    葉未雙緩緩抬起了頭來,眼神卻落在地麵。


    “若莫離閻王化……他離死,也不遠了。”


    周瑜看著周兮的雙眼猛地騰挪,望向了葉未雙。葉未雙的表情十分陰沉,帶著些許崩潰前的隱忍。周瑜看得膽戰心驚。然而葉未雙終究沒有崩潰。他咬著牙,骨頭都突了出來,雙拳垂在身側。周兮見他控製住了自己,微微點頭,看了一眼手握劍柄的鬱劍道:“我不能在此逗留太久。我的身上有開啟鬼界的因,不能與你相距太近。你和莫離幹係太大,我不能讓這因果畫成了一個圓。眼下當務之急不是找到莫離……上界的異動,你怕是早已覺察,如今的事態,不容分毫差錯。莫離上來時間不短,而天人宮如今才開始做出些舉動,這不正常,若說沒有內鬼搗亂我死都不信!西南片區天人宮皆已有所動作,唯獨最先收到消息的東片區,竟然還在躑躅……紫雲是個大好的武器,莫離既然早就料到了這一天,你就該知道怎麽做……”


    葉未雙的雙目漸漸抬了起來,定定地看著周兮幹裂的嘴唇一開一合。


    周兮身上忽然響起了一道清脆的鈴聲。眾人都看向了他的腰間。周兮的腰間有一個金色的小鈴,正在一下接一下震動著。周兮皺起了眉道:“壞了。”


    江浪冷著臉盯著身前不遠處黑色的濃鬱霧氣,臉上露出了厭惡之色。江浪自打從九域封禁迴來,就沒有像原來一樣囂張的資本了。一來他這一迴的成績著實不好看,二來這個上界似乎不太平了,維村叮囑他不得離開天人宮,卻又差遣了為數不少的奉上客卿出去。他平素若不是在外惹事,就是在天人宮裏找客卿切磋。說是切磋,卻總是他占得些不大不小的便宜。比他弱的,不必留手,便甘心退避了,比他強的,看在他維村親傳弟子的身分上,也讓他些個,教他個一招半式、誇獎個兩三句話。若江浪惹上了那些來頭不小,心高氣傲的客卿,維村還能出麵。江浪在他活著的十九年裏,從未碰到過任何一樁讓他不順心那麽久的事。


    葉未雙的麵孔在他麵前不斷閃來閃去,而他卻不能去找什麽客卿發泄,而更可氣的是,這幾天竟然有那等低等的東西侵犯到天人宮來了!


    “媽的,人都死光了嗎?!”江浪怒喝著,隨手劈出了一道陣圖。陣圖仿佛鋒利的刀片,將那團黑霧之中掩藏的血紅眼球一分為二,血撒了遍地。


    葉未雙的麵孔又開始在他麵前閃爍了。他想起自己之前聽說的,這個天姿卓越的葉未雙,竟然隻有十九歲。“老子也隻有十九歲!”江浪惱羞成怒,又是兩道陣圖劈出,周圍的黑煙頓時消散了。中級陣圖師的威力不小,而他卻已經逼近高級陣圖師。


    從他出生開始,他就沒有受到過什麽委屈。他的天姿決定了他必然成為整個天人宮最年輕強大而有潛力的後輩。天人宮自己也培養人才,然而不多。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而江浪,從他有意識開始,就是維村乃至整個天人宮的寶貝。


    他的年紀太輕,輕到哪怕他是個中級陣圖師,維村也沒放心讓他獨自離開天人宮去闖蕩。


    江浪將麵前的黑霧隨手驅散,看著那盤踞在天人宮外的大型陣圖不覺一陣憋悶。天人宮的護宮陣是陣圖大能苦非長老所布,而大長老在其間亦有些微的力量。維村吩咐了他不得跨出這界一步,這讓江浪十分慪氣。他三番五次想要去紫雲找葉未雙的麻煩——他身上帶著天人宮的信物,紫雲的護山大陣不至於照麵就攻擊他——然而卻苦於沒有機會。許靈望那老頭也不知是不是猴子變的,每當他有一點要溜走的苗頭,就會出現在他麵前。江浪隻知道這老頭是當初將自己帶給維村的人,心裏卻存不起一絲感激。維村是個臭脾氣的糟老頭子,他這麽些年,每當做錯點兒什麽,維村就怒罵,那老頭子給他找了諸多老師讓他學得一身本領,他卻也沒有多少感激之意。這種不滿在他一想到葉未雙,就更加膨脹起來。葉未雙竟然什麽都會。而他就是不會符籙!


    他聽說紫雲人才輩出,也曾有個全才出過名。但那人隻在一迴煉出引發天劫的自煉法寶時惹出了一身動靜,之後又銷聲匿跡,眾人才漸漸淡化對其的重視。而現在又有了一個葉未雙——


    “難道那老頭偏不讓我學會符籙?!”江浪咬牙怒氣衝衝地踩碎了一塊石磚。天人宮裏的石磚極大,堅硬非常,江浪卻一腳將那石磚踩得出現了碎紋,隨後崩裂開去,這一腳的力道著實令人心驚!然而讓江浪驚訝地迴過頭的卻不是這一腳產生的效果。而是——石塊沒有複原。


    這個天人宮的大陣都是苦非建立起來的。在這個大陣裏,任何對天人宮的破壞,隻要不是毀滅性的都有恢複的能力,苦非的陣圖保證了天人宮的不滅。江浪在天人宮裏惹是生非不知多少迴,再大的破壞都造成過,這一腳形成的碎紋,卻遲遲不見恢複的跡象。他的雙眼不禁眯了起來。江浪蹲下身,看著地麵上碎裂的痕跡,五指緩緩按在了地麵上。接著他的臉色微微變了。


    沒有辦法複原——也就是說……苦非不在天人宮。非但不在,還距離非常遠……


    江浪的臉上漸漸露出了一個笑容。苦非不在天人宮。這事的確蹊蹺,隻是江浪在意的卻不是這。維村也不在天人宮,那個許靈望,前不久才離開,他親眼看著他走出去的。這個天人宮裏,還有什麽人可以阻攔他?


    江浪幾乎要跳起來。他慢慢直起了身體,大步流星地向那先前還讓他頭疼不已的陣圖邊界走去。就在他將要一腳踏出護宮陣時,一隻手忽然攔在了他麵前。


    “要到哪去?”一個熟悉的冷漠的聲音在江浪身側響起,江浪的笑容頓時凝固了。一個黑鬥笠,站在他的身邊,雙眼直視前方。


    “你……”


    “許老讓我看著你。”龍夏麵無表情,聲音也毫無起伏。


    江浪知道此人的厲害。他甚至不敢找這個人的麻煩。就算離開了天人宮,在九域封禁裏也是。但這一次,他卻忍不住了。他低吼道:“讓開!”


    龍夏沒有做聲,然而江浪卻感到周圍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忽然之間凝實起來,龐大的靈壓一點點向他逼近,仿佛有什麽龐然大物站在他的身邊,龍夏與那龐然大物,生生將他夾在了中間。


    江浪的臉崩不住了,他怒吼道:“媽的老子不去了!不去了還不行嗎?!”


    那種壓迫感頓時消失了。龍夏揮手散開了音獸,依舊漠然直視前方。江浪腳步用力地迴頭走去,憤恨地迴望了一眼龍夏,眼見著那男人似乎掉頭離開了。已經走到天人宮拐角的江浪,忽然貼在牆上,向來路望去。他等候了一會兒不見男人出現,在心裏默數了幾聲,猛地拔腿向前衝去!


    江浪衝出的速度不可謂不快,然而即將碰到護宮陣的他卻猛地撞上了什麽,摔了個人仰馬翻。躺在地上的江浪隻看到上方黑鬥笠的下巴出現在他的視野裏,道:“你要去找誰?”


    江浪氣得耳朵都要噴火,卻終究隻是將石磚抓成了碎石。他翻身起來,帶著一種冷漠殘酷的笑意說:“紫雲葉十九!”


    他的話音剛落,眼前突然一花,雙眼還停留在上一幕,後背卻已撞擊在了地上。骨頭和石磚碰撞聲伴隨著碎裂聲和肉體的摔砸聲,讓江浪懵得一時無法動作。眨眼之後他才猛地感到劇痛從後背和脖頸上傳來,窒息感洶湧而上,像是有一條巨蟒纏住了他的脖子。眼前瞬間黑白交織,無數金色的絲線伴隨著巨大的痛感讓他的臉迅速漲紅。纏住他的不是巨蟒,而是龍夏的手。龍夏單手掐著他的脖子將他摁在碎裂的石磚裏,讓他的頸椎深深下陷了一個頭顱的深度。這一次江浪在無數碎片般的畫麵之中模糊地看見了那黑鬥笠的真麵目,但他的雙眼和神誌卻全然被一雙金色的豎瞳占據。他嗡嗡作響的腦海裏隻聽到男人低啞的警告:“別打他的主意。”


    江浪的身體不住痙攣,他因掙紮而撞擊地麵的力道讓周圍的碎石越來越多,他糾纏著龍夏手臂的雙手暴出了青筋,然而龍夏肌肉虯結的手臂卻更為突鼓,加大了力道讓他的臉色漸漸變作了青紫。江浪緊抓龍夏的手漸漸失去了力氣。


    整片石磚,以江浪和龍夏的手為中心,如同蜘蛛網般蔓延出去無數條裂紋,裂紋一直蔓延到恢宏的石柱上。


    ——沒有一道裂紋複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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