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依舊風平浪靜。


    冬至祭祀之後,功臣勳貴們的晉封詔書隨之頒布。


    舞陽公主蕭如意晉封舞陽長公主。


    而建康城中這數月來關於舞陽公主身世的種種猜測,也終於有了定論——天子在詔書中點明,舞陽公主蕭如意為太後養女。為嘉表其在平定叛亂時所立下的種種功勞和對太後的一貫孝行,以勸勉天下有操行才能女子,特破例保留封號並晉封為長公主。


    因要嘉表功勳,給如意添加的食邑也是三個公主中最多的。


    外間議論得沸沸揚揚。


    蕭懷朔這處置頗有些微妙,既然橫豎都要晉封長公主、厚加封賞,何必還要多此一舉的點破人家的身世?就認下這個姐姐,豈不是皆大歡喜?畢竟從小一起長大,按說姐弟之情應該相當深厚才是。


    莫非是迫於壓力不得不封賞,心底卻並不甘願?還是另有隱情?


    郗夫人心中也很惱怒——這一狀確實是他告到徐思跟前的,但她何嚐是為了給如意討一個長公主的虛名和百十食邑的小利?她隻是不甘心被人議論,他家娶個公主還娶了個身世不明不白的。而蕭懷朔這道聖旨,不啻一把銀子甩在她臉上。


    事已至此,郗夫人也無話可說。畢竟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兩個孩子的感情她心知肚明。總不可能因此就當真要退婚。


    可是唯有莊七娘的事,郗夫人忍不下來。


    她便令人備馬,再往長幹裏去。


    行至半路,忽聽外頭有嘈雜笑聲。馬車略停了片刻,車夫解釋說,“前頭有人鬧事,堵了路。”


    長幹裏商賈混居,富人多然而體麵人少,郗夫人本就不大願意來,此刻更是心頭火起,“去驅散了。”忽聽嘈雜中不知誰取笑,“指不定他女兒真是公主呢!前天不是有人說,真有個民女被冊封為公主了。”


    郗夫人羞惱至極,便催促,“趕緊去!”


    然而說話聲卻再度傳來,“那可不是什麽民女,早十來年就封了公主。隻不過這會兒才說是不是金枝玉葉,隻是個養女。”


    “怎麽早不說,偏偏現在才說?”


    “皇帝老子家的事,這誰能知道……”


    “這麽多公主,到底是哪個?”


    “你們不定還真見過,就是何大佬家的扛把子總舵主,那個嬌滴滴嫩得能掐出水來的小娘子。”


    四麵一時竟寂靜下來,片刻後才有人說,“她還真是位公主啊……”又有人不正經的涎笑道,“那可真是個仙女兒似的小細娘,難怪不承認是親的,嘖嘖嘖……”


    郗夫人身上忽就一冷,腦中霎時閃過無數細節,隻覺得冷汗潸然卻又豁然明朗。


    隨從已喚來遊繳,那群流氓很快便被驅散。


    車夫再度上車驅馬時,郗夫人冷聲道,“打道迴府。”


    徐思用過晚膳,侍女又來通稟,“……陛下來向您請安了。”


    徐思頭也不抬,“讓他迴去。”頓了頓,又補充,“就說我累了,不想見人。”


    自那日密談之後,蕭懷朔倒是晨昏定省無有耽擱,徐思卻狠了心一概不見。甚至連舞陽公主也受牽連,被告知近期不必入宮請安。


    冬至祭祖之後,蕭懷朔封賞了舞陽公主,封邑甚至超過了先帝的嫡長女會稽長公主。侍女們覺著,若徐思是為了給如意討還公道,天子此舉該能令她迴心轉意了。徐思初聽聞聖旨時,分明也有所觸動,誰知片刻後便又歎息低徊,沒有改變心意。


    他們母子失和,徐思身旁的侍女們也都不好受。


    今日見徐思有所鬆動了,忙進言規勸,“聽說前日從太廟迴來,陛下就有些受涼。奴婢看陛下臉色確實不好。外頭天又那麽冷,陛下一路冒著寒風過來,還是讓他進來暖一暖吧。”


    徐思手把著書卷,失神片刻,道,“我不見他。他是即刻就走,還是歇歇再迴,隨他的意。”


    侍女匆匆出去傳達旨意,又對蕭懷朔道,“娘娘既然鬆了口,必定是心軟了。您先進來,軟言哀求幾句,娘娘必定消氣了。”


    蕭懷朔卻搖頭道,“不必了。”


    ——他太了解他阿娘的性子了,她隻是秉性不夠嚴苛冷漠,卻不會由著旁人得寸進尺。她說不見,他磕破了頭,她也不會見。


    他便在門外給徐思磕頭請安,隨即扶著小太監的手,再度走進了寒風裏。


    侍女望見他孤單消瘦的身影在夜色中晃了一晃才又穩住,不覺有些暗暗埋怨徐思狠心。


    夜間近殿服侍時,便又悄悄的告訴徐思,“聽說前殿又傳太醫了。”


    徐思一愣,忙問,“是怎麽說的?”


    “說是受了寒,又積鬱積勞……要陛下臥床修養呢。”


    徐思鬆了口氣——但凡太醫說積鬱積勞,那通常病情通常都多少有些水分。便道,“就讓他好好修養吧,這幾日先不要過來了。”


    侍女道,“娘娘……您還在生陛下的氣嗎?”


    徐思不由怔愣了片刻。


    比起生氣,她更多的還是震驚、疑惑。但想到如意確實並非蕭懷朔的胞姐,便又覺著也不是那麽不可思議。


    而一旦接受了蕭懷朔就是喜歡上了如意這個事實,蕭懷朔一切所作所為,她便都能想明白了——畢竟是她和蕭守業的兒子,當年她沒有阻攔蕭守業將他教導得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如今輪到她和如意來受這苦果,需也怨不得旁人。


    蕭懷朔會執意將如意的身世公諸於眾,徐思有所準備。


    他會在無關緊要的事上服軟、討好她——譬如爵位和食邑,也在意料之中。


    但她確實沒料到,蕭懷朔用的是“嘉表功勳”這樣的理由。


    徐思一生空有滿腹才華,所擁有的一切卻盡都是丈夫和兒子帶給她的。時人和後人大概還會議論她的美貌、才情和坎坷情史,因她的三任丈夫都基業毀墮而死,大概她最終免不了一個“禍水”的評語。可她知道,所有這些,不論是讚譽還是毀謗,不論是同情還是歎惋,都不是因為她,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本人,其實什麽都不會留下。


    可是她也想出將入相,她也想建功封侯。


    誰願意一輩子被關在籠子裏,明明是心智俱全的好人家,有抱負有才華,最終卻隻被人記住嫁給誰生了誰?


    蕭守業什麽都不明白。


    可是蕭懷朔看到,並且記住了。


    蕭懷朔下這道聖旨,徐思早先就算生氣,氣也消得差不多了。


    但偏偏,蕭懷朔想要娶如意。


    徐思不由歎了口氣,道,“不是生氣。隻是這件事,真不能由著他一意孤行。”


    蕭懷朔病倒了。


    這天夜裏忽然發起高熱來,太醫們被匆匆宣召入宮。


    徐思半夜的時候被人喚醒過來。為免走漏消息引得人心動蕩,前殿隻悄悄來了兩個侍郎,請徐思去主持場麵,以防有什麽萬一。


    徐思隻覺得如墮冰窟,一切心事俱都歇下了。匆匆裹上幾件衣服,便輕裝簡從往前殿裏去。


    去時她還心存僥幸,想也許蕭懷朔隻是虛張聲勢博取同情。誰知蕭懷朔果然病重,身上燙得火爐一般。太醫們忙著為他下針擦身去熱,他隻昏睡不醒,任由擺布。


    所幸體熱總算消了下去,後半夜的時候他終於醒過來,抬眼見徐思守在一旁。便跟個孩子低頭靠過來,埋頭在她腿邊,囁嚅道,“還以為你們都不要我了。阿娘,我真的……”


    徐思心頭便一酸,道,“你喜歡誰不好……”


    蕭懷朔亦不再做聲,隻疲倦至極的靠著她,沉沉昏睡過去。


    天色不亮,如意便接到徐思的旨意,道是,“你弟弟病了,有空也進宮來看看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如意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茂林修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茂林修竹並收藏如意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