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沒有進屋。


    徐思已說到這一步,她也沒什麽可辯解和補充的了——她當然不會要求徐儀接受莊七娘活著幫她一道扶養她,但她也絕不可能為了和徐儀在一起,而和莊七娘劃清界限。


    如果徐家實在不能接受,也確實唯有取消婚約一途可走。


    當然,如果徐儀能及時趕迴來,就一定還有轉圜的餘地——徐儀必定有辦法安撫住徐茂和郗夫人,他也必定不會強人所難,逼如意將莊七娘送走。


    但她和徐儀之間真正的阻礙,又何嚐是郗夫人。


    外頭雪漸漸的停了。


    仆役們已開始清掃庭院,竹帚掃在冰雪上,沙沙作響。


    如意聽得心煩意亂,便迴屋披了的鬥篷,出院子往西殿小佛堂裏去。


    她便在佛堂裏誦了一卷經,約莫郗夫人差不多已經離開了,才闔上經書迴北殿去。


    待進院子時,卻又見蕭懷朔從竹林那頭來。他顯然也望見了如意,抬手屏退隨從,獨自往如意這邊來。


    如意略頓了頓,屈膝行禮。


    蕭懷朔停住了腳步,很長時間內他隻是沉默不語。當他迫使如意“認清自己的身份”時,他就已料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可當他直麵這結果時,要接受起來也並不容易。事實上他隻感到自己被諷刺了,如意向他屈膝,就仿佛是在嘲諷“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那麽你得到了”,可是他偏偏是他唯一不想要的。


    他曾告訴自己不要著急,很多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就能改變的。可這一刻他還是不能自抑的感到了煩躁。


    “你在和我置氣。”他終於還是開口了。


    如意顯然知道他為何這麽說,便道,“……先習慣習慣也好,日後見麵總歸是要行禮的。”


    她果然是在諷刺他,蕭懷朔想——她果然還是逃避了最關鍵的問題,不肯直視他的心意。而寧願去質疑他的品性。


    “……外麵冷,快些進去吧。”她眉目冷淡,麵容平靜,說道。


    她這個人確實有個極糟糕的毛病,對那些她覺得發脾氣也沒用的事和人,她便隻用冷淡和沉默應對,連怒容都不肯擺出來。這使得許多人覺得她品性傲慢,打從心底裏瞧不起人——琉璃對她越攢越多的怨氣,也正是因為如此。


    但這隻是針對那些她不想白費力氣去應付的人,對待蕭懷朔她從來都是有脾氣發脾氣,道理講不通,也不是沒動過手。


    可現在她卻不願在他身上消耗力氣。


    蕭懷朔不由也惱火起來,上前拉住她的手。


    她終於露出了厭煩的表情,迴身用力揮開,全身的刺都張開了一般,怒視著他退了一步。


    蕭懷朔臉色已變——她的袖口掃過蕭懷朔的鼻端時,他嗅到了佛前青銅器和白檀混合後特有的冷香。


    “……你從小佛堂迴來?”


    如意道,“是。”


    蕭懷朔忽就有些不好的預感,他不由放輕了聲音,道,“你什麽時候也開始信佛了?”


    他注視著如意,如意的麵色從不耐煩轉而了悟,了悟之後又從覺著好笑再到茫然、沉寂……


    她說,“從此刻信起也不晚。”


    蕭懷朔沒有作聲。


    有那麽片刻他腦中一片空白。


    待他迴過神時,如意已獨自攬裙進了院子裏。


    他口不擇言道,“舅母來過了,對嗎?”


    必定是為了同徐家的婚事——蕭懷朔想,今日命婦入宮朝覲太後,郗夫人想必留下來同徐思說話了。


    如意果然停住了腳步。


    “是。”她迴身直視著他,目光隱含諷刺,“想來舅母說什麽事,你也已經知道了吧。”


    蕭懷朔方寸已亂,隻憑本能同她針鋒相對,“徐家不肯娶你了?”


    他話音才落,如意已紅了眼圈——蕭懷朔於是知道,他說中了。


    他心裏又暢快又窒悶,他隻覺得失控。不論自己的情緒還是眼下的局麵,都背離了他的初衷。


    他試圖粉飾太平,說出來卻覺著是自欺欺人,“……所以你才遷怒到我身上?”


    他的話卻不知怎麽激怒了如意。


    “遷怒?”她揚起頭來,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忽然便問,“如果第五讓不去鬧事,你打算怎麽揭開我的出身?還是說,如果我肯追查到底,你就願意按下這件事,不強去揭開了?”


    蕭懷朔毫無準備,一時無法應答。


    如意便進一步道,“五代光是不是你安排的?”


    蕭懷朔才略鬆了口氣——唯有這一件他問心無愧。


    可如意似乎料到了他的迴應般,目光裏滿是嘲諷,“——好吧,他不是你安排的。那麽你敢說,當他終於把事情鬧開之後,你就沒有暗中縱容,推波助瀾?”


    蕭懷朔便又一怔,下意識的反戈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如意看著他,淚水緩緩湧上來。


    她靜了一會兒,仿佛透支了力氣一般,所有的咄咄逼人都消散了。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是萬念俱灰的。


    蕭懷朔也意識到了自己應對的失誤——他沒有否認哪怕一個指控。而是像個不熟練的孩子似的,拙劣的試圖迴避正麵作答。他在如意麵前,確實還沒有習慣說謊。


    何況他其實是心虛的——第五讓的所作所為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正解開了他的困境,暗合了他的心意。


    如意呆呆的站了一會兒,喃喃道,“……你究竟想要什麽結果?就算我不是你的親姐姐,看在這麽多年盡心竭力待你的份上,你也不能這麽對我啊……”


    他想要什麽結果……


    他想要的結果,旁人確實很難理解。可是他很少有什麽真正想要的。難得遇到了,他想奮力去試一試。畢竟一生僅有一次的萌動,一輩子隻能遇到一個的人,怎麽能連試都不試就這麽放棄?


    “難道你寧願糊塗一輩子?”


    “就算要告訴我,也不必鬧到今日這種地步啊!”


    蕭懷朔又有些失控——得知是他誘導她調查真相時,她沒質問過,得知他已告訴了徐思時,她也沒質問過。此刻不過是牽扯到了徐家,她卻來說“鬧到這個地步”。


    “鬧到什麽地步了?是阿娘不要你了,還是我不要你了?舅母能為這麽點事就來挑剔你,可見待你也不過如此。她嫌棄你的出身,你卻怪我揭開真相——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


    如意卻已真的沒力氣應對了。


    “……已經夠了。”她說。


    她轉身欲走,蕭懷朔不由焦急起來。他想,至少第五讓的事,他得向如意解釋清楚。


    殿內已有人察覺到他們的動靜。


    蕭懷朔便拉住如意的手,不由分說道,“跟我過來。”


    如意掙脫不掉。


    從小到大,肢體上的衝突如意從未吃過虧。可天生的力量差距,卻是怎麽勤習武藝也彌補不了的。


    這現實令如意悲憤至極。


    她一直一直都那麽努力,不管對待家人,還是做事,都從未保留半分力氣和私心。而她所渴望的,也都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家庭安穩,兄弟友睦,嫁給那個和她自由訂立婚約男人。這要求很過分嗎?為什麽蕭懷朔就能眉都不皺一下的盡數破壞?她的真心和努力,在他眼中到底算什麽?


    蕭懷朔終於放開了她。


    他們正立在春草亭下,積雪壓低了青竹,亭台假山盡數白頭。白茫茫的雪景之中隻春草池中池水幽碧未凝,仿佛深不見底。他們便在池邊對質,平靜無波的碧水上應著他們的身影。如意萬念俱灰,而蕭懷朔遲疑不決。


    “第五讓不是我唆使的。”蕭懷朔道,“我知道有這個人,但得知了他的一些事,就不希望你再同他有任何瓜葛。我不想讓他出現在你麵前。可他畢竟是……所以,我也沒有處置他。”


    如意頹然失笑,“結果他‘自己’找到我麵前去了,對嗎?”


    這會兒還為自己開脫,無疑隻會加深如意的成見。可現實就是如此。


    蕭懷朔停頓片刻,轉而道,“我確實想揭開這件事,但我還沒惡毒到那種地步。我若真不擇手段,也不會拖延至今日才讓你知道。”


    “那還真是謝謝了。”如意道,“可是,揭開這件事真有那麽難嗎,竟能令你也輾轉反側。你大可隨便安排個知道內情的老仆來向我告密,如你所說,我肯定會追查到底。你依舊能置身事外。這麽簡單的法子,為什麽不肯用?”


    她仿佛放棄了一切掙紮,道,“因為僅僅讓我知道根本就不是你的最終目的……對嗎?”


    蕭懷朔不能做答。


    這迴應也正印證了如意的猜測,她痛苦不已,“……你就一定要令我眾叛親離嗎?”


    蕭懷朔道,“……嫌棄你的就隻有舅舅家罷了,我和阿娘都不在乎。”


    如意道,“……這就是你的目的嗎?”


    她猜到了——蕭懷朔有些懵,她還以為她會繼續逃避下去。可她竟然猜到了,這是不是說明她確實明白他對她的心思。


    眼下的局麵明明糟糕透頂,可他蕭懷朔隱隱感到期待。


    如意不由退了一步,她完全理解不了,“為了你心裏那點不合時宜的,連你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真是假的感情,就不惜破壞我的婚姻,把我、阿娘和舅舅家全都損害一遍?蕭懷朔……你瘋了嗎?!”


    蕭懷朔道,“不過是把真相揭開罷了,究竟損害了誰?阿娘想當一切都沒發生過,我答應了。你讓我和你一起演那出蠢透了的戲,我也答應了。如今不過是輪到舅舅家了,結果他們覺著出身比你本人更要緊,你就受不了了?明明是你自己的姻緣經不起考驗,你又何必遷怒到我身上?”


    他說,“連這種考驗都經不起,你又何必留戀?還不如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歡喜?”


    蕭懷朔道,“……日後你肯定還會有更好的姻緣。”


    “什麽才是更好的?”


    蕭懷朔頓了頓,道,“我……”


    如意再度打斷他,“一個不成,那就再換一個。二郎,你將人心當什麽了?”她說,“你說的對,是我的姻緣經不起考驗,還不如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我不該遷怒到你身上。可是更好的姻緣,也還是算了吧。”她直視著蕭懷朔,道,“我已經沒有力氣去喜歡什麽人了。”


    如意轉身離開。


    蕭懷朔道,“你們為什麽都這麽喜歡斷言日後的事?!和徐家的婚約也是,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連個‘是’字都不會說就定下的東西,也叫婚約?!明明才剛剛知道自己是誰,明明一切才剛剛開始,怎麽敢說日後一定不喜歡?世上哪有一成不變的事?蒙學幼童都知道滄海桑田世事變遷,為什麽一說到人心你們就都覺著一定會恆久不移?”


    如意停住了腳步。


    蕭懷朔的話也不由一頓,他注視著如意的身影,渴望著轉機。如意果然迴過頭來,他緊張的等待著。


    但如意也隻頓了一頓,便再度拾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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