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時密雲依舊沒有散去,風停雨住之後,薄霧悄然在山原之間彌漫開來。


    到處都灰蒙蒙的,天地沉睡在一片死寂之中。


    江南冬日陰濕,青石上的水汽總也擦不幹。露水從草木的枝葉尖兒上滴落下來,水中陰寒觸到皮膚便如細蛇般侵鑽進來。


    一夜的奔逃躲閃之後,她雙腿已虛軟得不像是自己的。也不管那石頭寒濕,抬手示意人不必幫她收拾,胡亂擦了擦便坐下。


    李兌見她身形單薄,微微縮在哪裏,便問,“要生火嗎?”


    如意腹中隱隱墜痛,她依稀覺著恐怕是葵水要來了。卻搖頭道,“不必。”——他們沒有時間消耗在拾柴生火上。何況夜間雨雪過後,林子裏也根本沒有幹燥的木柴。萬一騰起濃煙引來附近賊兵的注意,反而麻煩。


    她隻解了包袱,取出鍋巴分給眾人。


    那鍋巴包裹在棉衣底下,幸而尚未返潮。隻是冷硬如石,略有些難以下咽。她費力的啃了幾口,吞下去。


    前一夜她縋出宮城後,原本以為還要在台城裏潛藏一陣子才能找到時機偷偷喬裝出城。誰知宮城裏大火蔓延開來,叛軍不得不從外頭調兵去撲滅。隨即似乎城北又有人趁機作亂,駐紮在東、西、南三麵府城的駐軍全數都被驚動。叛軍忙於調兵、搜捕,竟是一夜都沒有消停。


    他們便當機立斷,提前動用了許多埋伏和內應,趁亂潛逃出台城。


    經過一夜的躲避和奔逃後,他們終於偷渡過秦淮河——稍去總舵裏取了些東西,便直奔石子崗而來。


    吃過東西,如意留在此處繼續休息,李兌則帶了人去附近尋找何滿舵留下的記號。


    林中寂冷,寒氣鑽骨疼。如意從包袱裏取出棉衣,抱著繞到林子深處一塊大石頭後麵。替她放哨的人聞聲略微迴頭,隨即便不再多管了——一個女孩子孤身跟著他們這些大老爺們在外逃竄,總有諸多不遍,商隊的人都有經驗。


    如意繞到石頭後麵,確認四下無人,才解開衣服看了看。


    自台城被圍困之後,她便無一日安穩,經期早已紊亂了。隻不過一旦開始逃亡,這病症竟也成了方便。


    她確認無礙,便飛快的將棉衣套好。那棉衣裁得略寬了些,她剛好在腰上多纏了一圈,再將腰帶綁得略緊一些,腹痛和饑餓便稍稍緩解了。


    縱然沒有下人服侍、幫忙,她依舊將衣衫打理得十分平整。隻是衣上沾滿灰塵汙漬,儀容十分落魄。


    她也並不在意。見前頭有溪水,便去洗幹淨手臉。看倒影中發髻蓬亂,她便又笨拙卻仔細的將頭發抿上去梳好。


    而後抬手拍了拍臉頰,迫使自己打起精神對著水中倒影做出微笑表情來。


    溪水映著灰白的天空和蒼翠的深林,水下礁石上生著青苔,涓涓流淌。


    她望著水中的笑容,看見的卻是亂世裏離散、死去的家人,城內堆疊的屍山,還有烈火中的宮城和廢墟之上的長幹裏。


    忽有赤麂從對麵山石上躍下來飲水,他們的目光在溪麵上對上,那赤麂不由驚起。卻並未立刻奔逃,隻戒備的望著她,似乎不確定她是否是危險的。


    如意忽就記起顧景樓入城那日在她麵前割喉自盡的兩個羯人,他們的血濺到她臉上,那觸感令她不由退縮——那個時候她雖遭遇危險,可其實她並沒有殺人的覺悟。


    她不由按住腰上短刀,想,若換到此刻,她是否能親手殺人?


    隻一瞬間的恍神,那赤麂便猛退躍了幾步,隨即飛快轉身逃進山林深處去了。


    如意望著空蕩蕩的山林,茫然的想——原來如此。


    那赤麂必是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殺氣,才會逃竄。


    曆經磨難之後,她心中已飽含憤怒和仇恨。這微笑著的麵容之下也許正潛伏著一隻暴虐兇惡的夜叉。她應該是已經準備好了吧。


    李兌帶迴了馬匹——何滿舵收到他之前送來的消息,知道他們也要從城中突圍後,特地留給他們留了些東西。


    他一邊套馬一邊說,“去牛首山——他們定在卯時從牛首山突圍,往慈湖方向去。我們趕快一些,午前也許就能追上他們。套好之後他又問如意,“會騎馬嗎?”


    如意道,“會。”她翻身上馬,拉動韁繩溜著馬繞了個圈,才又確認道,“會了。”


    ——她確實學過騎馬,但騎過的次數加起來恐怕都不到一隻手。所幸她自幼習武,動作協調平衡,上馬之後,身體很快便記起要訣。


    出發之前,李兌望了望天空,道,“看樣子今年會有春汛。春汛起,江魚肥——可惜今年嚐不到了。”


    長江,包括江上諸多支流都極少見到春汛。長江的汛期大都在每年四五月之間的初夏梅雨季才會到來。但這一年早春反常的潮濕多雨,若上遊也是如此,這幾日前後江水恐怕真要上漲了。


    但如意並不惋惜隨春水漲起而日漸肥美的江魚。


    她隻是想,也許正是因為入春之後多雨,李斛才想出以水灌城的想法吧——建康周邊許多條河裏至今還有李斛投下的沙袋沒清理。萬一春汛到來,沙土堆起的臨時堤壩被衝毀,金陵恐怕還要再遭遇一次水患。


    不過,若果真如此,這一次感到頭痛的應該是李斛自己吧。


    她隻道,“等魚肥時,再殺迴來就是。”


    便一夾馬肚,喝一聲,“駕!”駿馬飛馳而去。


    巳時,牛首山。


    天色初明,白霧籠罩著牛首、將軍二山。


    因前一夜雨雪,山穀間的道路泥濘難行。兩側青石裸露,新土翻出。古木林蔭間迷霧繚繞,幽深不可探查。


    馬行得極為緩慢,然而一路並未見有交戰的痕跡。四下裏一片寂然,就隻有樹上凝露一霎價的簌簌低落。


    沒有獸叫,也沒有鳥鳴。


    入山穀已深,李兌忽的驅馬到她身旁,道,“有埋伏。”


    如意隻道,“繼續前行……若有動靜,準備好隨時驅馬前衝。”


    他們就隻有四五個人,若是土匪劫道也就罷了,若果真遇上叛軍的伏兵,打顯然打不過。在如此艱險的道路上也不可能縱馬逃跑——既不能停也不能退,那便隻能裝作若無其事的前行了。


    李兌果然沒有反對。


    馬蹄聲迴蕩在空穀之間,不徐不急。如意繃緊了心神,時刻主意著山上的動靜。


    忽有一刻,山石上傳來一聲驚喜的唿聲,“少當家的——是少當家的嗎?”


    如意猛的抬頭——從石後站起身來的那個人,果然是何滿舵。


    她下意識的四下裏尋找,便見高處有人探首出來張望,一望便飛快的再度隱入林中。


    明明隔著重重山石,隻在白霧之中草草一望,可那一刻她確實認出來了。如意飛快的翻身下馬,尋路徑上前,她踏著山石正苦於腳下泥土鬆動無法借力,眼看便後仰著要摔下去時,上頭便伸出一隻手——二郎已從高處奔跑下來,正從那石頭上俯下身來拉她。


    他體質顯然依舊不夠強壯,奔跑過後已微微有些喘息,然而目光如水洗過般明亮喜悅,唇角高高的揚起來。


    兩隻手緊緊的握在一起。


    確認他們真的重逢了的那刻,淚水湧上來,然而笑容也無法自抑的燦爛起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如意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茂林修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茂林修竹並收藏如意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