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進了公主府,先看到院子裏裏三層外三層的侍衛。


    她腳步不由就緩了一緩,心想莫非二郎也遇到刺客了?


    進屋時卻見二郎正在擺弄花架上陳設的一枚椰子。那椰子早脫去棕皮,隻剩光溜溜的外殼。二郎一撥弄,椰子便在白瑪瑙盤子裏亂旋。二郎沒見過這種東西,把玩正起興。又見禿殼上有三枚凹疤,便把椰子挪到桌麵上,研究著怎麽把那凹疤通開。


    這少年自大慣了,也就獨處時才會不經意流露出些孩子氣來。


    如意見了,忍著笑踏步進屋。


    二郎抬眼一瞟她,也並不窘迫,隻問,“這是個什麽東西?”


    如意道,“據說是胥邪樹上結的果子,當地人喚作枒子、椰子。”


    “胥邪是什麽東西?”


    “《上林賦》中提到的一種樹木,生在交阯,高十餘丈,枝葉攢生在樹頂。果實大如瓠,累掛在樹頂。當日表哥……”她一時又想起和徐儀討論四方風物的日子,不由頓了一頓,將話咽下去。拿起椰子來掂了掂,轉口道,“今年夏天帶迴來的,想來已不能吃了。要劈開看看嗎?”


    二郎毫不客氣指揮道,“劈開。”


    如意便命人去劈椰子。


    她自己則在二郎對麵坐下,道,“適才瞧見顧景樓出城——什麽事這麽著急,早上迴來,午後便要出城?”


    二郎便道,“——汝南叛軍進逼建康,城中可能有叛黨的內應。太子命他迴江州傳顧淮入京勤王。”


    如意吃了一驚,道,“……竟已到這種地步了嗎?建康周邊城戍、江戍,加上丹陽郡和你手下的兵力,還不足以拒守嗎?”


    她雖不懂軍政,卻也知道諸侯勤王這種事由來都“請神容易送神難”,非到萬不得已時不會下此詔令。倒不是她懷疑顧淮的忠心,隻是眼下這般局麵,朝廷袒腹示弱,不能不讓人懷疑建康城是否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二郎垂著眼眸,道,“兩個緣由——其一,阿爹中風了。”他見如意立時變色起身,心下猜疑稍解,這才補充道,“不要緊,隻是一時受了刺激,不留神跌了一跤而已。沒什麽大礙。我瞧著阿爹說話、起臥都和平時一樣,就是得修養一陣子罷了。”


    二郎見她神色稍稍舒緩了,這才又道,“其二,太子懷疑叛軍的內應是我手下的人。”


    如意這次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天子臥病,想必是才剛剛把朝政交托給維摩,維摩竟就先猜疑自己的親兄弟……這般兄不兄、弟不弟的滑稽事竟就發生在她的身邊。


    許久之後,她才問道,“阿爹怎麽說?”


    二郎淡然道,“想來這也是阿爹的意思。”


    如意無言以對。


    二郎便又道,“太子現在已經是草木皆兵,所以這陣子你還是安份的留在公主府裏,不要再四處奔波了。免得加重太子的疑慮。”


    如意沉默許久,才問道,“你呢?”


    二郎道,“我當然也……”


    如意卻道,“——你離京吧。”


    二郎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如意便道,“去京口或者南陵,萬一建康有事也你能照應到,還不必受製於人。”


    二郎何嚐沒做過此種打算,但是,“你和阿娘呢?”


    如意道,“我們當然留在建康,阿娘是皇妃、我是公主,莫非還有人敢害我們不成?”且有她們兩個當人質,維摩對二郎也能更放心些。


    但二郎憂慮的哪裏是維摩欺負她們?他憂慮的是如意知道李斛活著的消息後,會不會心生動搖。


    姊弟二人正在說話,宮裏便有人來傳旨。


    如意聽聞是天子召她入宮,又問明了確實隻召見她,沒說要傳見二郎,心下不由生疑——天子待她確實沒什麽骨肉親情,這會兒召見二郎和琉璃也就罷了,為何偏偏要見她?


    隨即又意識到,也不獨是天子。二郎被太子猜疑後,首先想到的也是來叮囑她別四處亂跑……


    一時又想到汝南來的刺客,顧景樓說他們都是“羯人”,如意心下便有些不妙的預感。


    隻吩咐車馬在外頭暫且等著,獨拉了二郎到一旁,匆匆寫了一張手劄連帶印信一並交給他,道,“出了這麽大的事,想必城中即刻就要戒嚴,以後我手下的商隊也不能四處活動了。所幸去蜀地運糧的人上個月就出航了,沒誤了這件事。眼下總舵裏還有一二十人,本來打算留他們在京畿一帶替你周轉糧草,現在幹脆就都交給你差遣吧。”又道,“你隻管考慮你自己,我和阿娘這邊就不必你顧慮了。”


    二郎隻看著她。


    他雖覺著天子必然不會對如意做什麽,但對這次傳召也感到不安——如意畢竟是李斛的女兒,天子當然不至於養了十七年後才忽然容不下她了,但,萬一李斛真的攻到城下……天子會不會拿如意當人質?


    應當不會,二郎又想。李斛這種叛逆怎麽可能為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兒而心生動搖?挾持人質沒有益處。反倒是一國之君威逼孤女,更為天下人所不齒。


    眼下天子恐怕和他是一個想法——為免如意心向李斛,而暫且將她軟禁起來。


    在李斛伏誅之前,如意應當沒什麽危險。可一旦李斛伏誅……天子恐怕就不會再留這個隱患在身邊了。


    二郎想——果然,在給如意安排好退路之前,他還不能離開建康。


    或者他現在就強送如意出京……


    但片刻之後,二郎還是放棄了。此地不是長幹裏。距台城太近了,他無法保證能安全的把如意送出去。何況他也絕不願意將如意白送給她那個逆賊生父。


    他到底還是接了印信,道,“知道了。”


    #


    如意等候在承乾殿外。


    天子宣她入宮,卻並沒有令她入見。她已在殿外等了小半個時辰。


    中間維摩一度經過,然而看到她後顯然也吃了一驚。上前同她打了個招唿,得知是天子傳召她來,便有些欲言又止。


    如意同他寒暄了幾句,便提起顧景樓,將清晨時他們遇刺的事告訴了維摩。


    維摩麵色這才略緩解了些,道,“原來淩雲入城前還有這麽段故事。”


    如意便試探著問起來,“顧公子說那些刺客是羯人,從汝南來。不知道是不是和汝南的叛軍有關。”


    維摩含糊道,“應當是了。”怕如意再追問下去,匆匆道,“阿爹正和徐娘娘說話,你恐怕還要再等一會兒。”便借口公務繁忙先行離開了。


    如意又等了一陣子,才見徐思從殿裏出來。


    天底下的子女,長大與否的標準其實隻有一個——當麻煩纏身時,見到父母後是否會下意識的鬆一口氣。由此說來,如意其實還是個孩子。盡管並不會跟個孩子似的把麻煩悉數丟給父母,可當看到徐思時,她還是會下意識的覺著,有她阿娘在,一切就都還不要緊。


    她上前給徐思見禮。徐思垂著眸子,握住她的手臂,道,“先和我去辭秋殿吧。”


    如意道,“陛下宣我來——”


    徐思便輕聲道,“陛下已歇下了,讓我領你迴去。”


    如意這才遲疑著點了點頭。


    辭秋殿裏景色依舊。


    有池邊荻花、枝頭楓葉,翠竹掩映下的卵石斜徑,層疊錯落的苔蘚、蘭草和湖石。清澈洞明的碧雲長空之下,這庭院典雅又寧靜——一切如舊,可又似乎比她兒時所見跟多了些精致、少了些自在。


    如意腳步不由放緩,徐思便道,“這麽久沒迴來,是不是覺著生疏了?”


    如意搖了搖頭,道,“上個月才迴來的,根本就沒變。”


    徐思道,“你們都不在殿裏住了,我也懶得令人打理。殿裏確實沒什麽變化。若說有什麽變了——就隻有你和二郎,我瞧著你似乎又長高了些?”


    如意道,“我卻沒覺著——不過二郎確實長高了許多,如今我都要仰著頭和他說話了。”


    徐思不由抿唇一笑,又吩咐人將如意住的側殿收拾起來。


    如意沒做聲,隻乖巧的陪著徐思入殿。


    徐思一直將她帶進臥室隔壁的書房裏,才停住腳步。


    推開後門,便是一方小小的庭院。四麵高牆綠竹掩映,獨天心一柱洞明。那一柱白光下有沙石鋪地,沙石上陳設桌椅,那桌上還有一局沒下完的棋。


    徐思便令如意坐下,一麵說話,一麵將棋子收迴到棋盒裏。


    如意便幫她區分黑白子。


    徐思道,“適才你阿爹——天子喚我過去,對我說了兩件事。”


    如意默然聽著。


    徐思便道,“你表哥還活著。”


    如意手中棋子凋落在桌麵上,叮當亂響,她捉了幾捉才將那棋子按在掌心,卻已無心收拾棋盤了。


    徐思便輕笑著,卻掩飾不住喜極而泣的和驕傲的心情,道,“他不但活著,還率軍去解壽春之圍了——天子也是今天早上才得的消息。”


    如意道,“阿娘快告訴我,究竟是怎麽迴事?”


    徐思便道,“別著急……”


    她便告訴如意,原來殿後的大軍在北朝軍隊的埋伏和追擊下很快也各自散落。徐儀得知陳則安投降後,便去梁州和宋明匯合,誰知宋明也有降敵之心。徐儀便挾持了宋明,以宋明的名義誘騙陳則安現身,一箭射穿陳則安的臉頰,斬斷了宋明的降敵之路。宋明不得不依從徐儀之計,帶著大軍往彭城撤退。帶著敗逃之軍一路跋涉千裏橫穿敵陣,可謂險象環生,但徐儀不但不但一一化解,還打了幾場勝仗。終於平安抵達彭城。


    徐儀本意留宋明協助彭城太守守城,自己率兵去解壽春之圍。可惜宋明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徐儀大軍才出動,他便又要降敵,被彭城太守一舉拿下。如今徐儀已同徐茂匯合,徐儀的使者也到了建康。


    她一麵說著,便起身捧住如意的臉頰,輕輕替她擦去臉上淚水,道,“如今你總算可以放心了吧?”


    如意無聲點頭。雖還在落淚,臉上的笑容卻已止不住——她隻是歡喜得說不出話來罷了。


    她想——果然是表哥。清晨時聽顧景樓說起來時她就想,也許徐儀就在其中。之所以沒提到他也許隻是因為他聲名不顯,甚至也許隻是因為顧景樓一時沒想起來。


    徐思見她隻是笑,顯然歡喜至極,這才又道,“還有另一個消息——”


    如意直覺這不會是個好消息,可她已半點都不在乎了。她隻點頭聽著。


    便聽徐思到,“李斛……他可能還活著。”


    如意被軟禁了。


    不過她覺著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徐思曾問她,“想見他一麵嗎?”


    如意覺著,她是想的。縱然知道這個人是個禽獸,這麽想會讓她阿娘傷心,可她也還是忍不住想去看看她的親生父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隻是去看一看而已,畢竟這個身世困擾她十幾年。就像是一個謎題,如今謎底亮在她的麵前,如果不去看一眼,也許這執念會纏繞她一輩子。


    可是這又像是一道選擇,在門的這一麵有她的母親、弟弟和尚未成婚的良人。而那一麵,隻是一個謎題的答案。


    所以,如意想,把她關起來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沒過多久,那謎底就親自來到了她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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