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午間休息的時候,館內學生大都散落在各處,或是在角亭裏對弈、喂魚,或是在藏書樓閑翻經卷,或是在庭院裏一窩蜂的追鬧著……琉璃也貓一樣懶懶的伏在側殿窗前,捉著一枝紅楓閑玩了一會兒,又歪在榻上讀了一會兒話本,自覺著身上疲乏消散得差不多了,便收整衣衫迴學堂裏去。


    劉峻正在簷下與人喝茶,見她要迴去,便與她結伴同行。


    琉璃無可無不可——她恨惱前幾日劉峻脫口說出張賁在乙榜的事,總覺著這些年館內氣氛沉寂得異常,也不知同窗們察覺到什麽沒有。心裏對劉峻的氣還沒消,也就不大愛理會她。


    劉峻隻揮之不去的跟在她腳後,不時引逗她說話。這少年也聰明伶俐,待要討人喜歡時,堪稱敏捷有趣。不多時琉璃便被他說得飄飄然起來,雖依舊有些嬌蠻的小脾氣,不肯輕易解頤,但臉上到底是帶上笑意了。


    他們迴來得早,其餘人還在各處玩耍,學堂內外便靜悄悄的。琉璃一路迴來,就隻看到幾個世家子弟惱火的步出庭院——也不知在埋怨誰“不識好歹”,以至於遷怒到琉璃身上,狠瞪向她。琉璃也就微微揚頭,眯起杏眼傲慢的瞪迴去。


    她生得美好,那眼睛尤其優美而野性,幾個人同她對瞪片刻就敗下陣來,紅著臉別開頭去,“愚蠢至極!”


    便轉身離開了。卻還是有人迴頭曖昧的掃視琉璃。


    琉璃莫名其麵挨了罵,又被那目光看得心火亂燒。當即便要揮拳揍他們。所幸劉峻就陪在一旁,趕緊伸手攔下她。


    琉璃錯手用紅楓抽了他一下,自己也愣住。一麵上前用衣袖幫他擦拭,一麵怨惱道,“你出來做什麽?!”


    劉峻也不惱火,隻訝異先前碰觸時她身上的柔軟溫熱。此刻又嗅到她衣上芳香,竟是甘甜的氣息。便有些心不在焉。


    所幸他修養含蓄,並沒有脫口議論,隻是想無怪總覺著他一身閨中氣息,原來他竟用這麽脂粉氣的熏香——世家都有自己的熏香配方,給男子用的,大致都以檀香、冰片之類為底味,不使過於甘柔。但劉峻嗅著,琉璃用的熏香隻怕是桂花芸香之屬的百花香。


    他推開如意的衣袖,垂著眼睛說道,“雖是他們失禮在先,但你動手了,反而更要受人非議。幹脆不要同他們一般見識。”


    琉璃不滿道,“那便白給他們罵了?!”


    劉峻心想——也沒白被罵啊。但凡你能稍微沉穩聰慧一些,也不至於被張賁蒙蔽了還不算,將還挺身護著他……是非要將黑鍋背到底嗎?


    他心中不由又暗恨張賁無恥。


    他當然不能向著旁人,也斥責起琉璃來,便含糊道,“——總之不能當麵、直白的打迴去。”譬如你可以背後找人套麻袋揍他們嘛……


    琉璃哼了一聲,隻覺得心中大不痛快。她雖不敏銳,但也並不愚鈍,此刻已察覺出館內怕是發生了什麽事,就隻她還被蒙在鼓裏而已。微微眯了眼睛又盯了劉峻一會兒,緩緩道,“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劉峻心下一虛,道,“瞞著你做什麽?”


    琉璃盯了他一會兒,總算才別開頭去。她也不多追問,隻暗暗的留了心。道,“算了,快迴去吧!”


    進了學館,正有幾個世家子弟在指揮著小童掏臨牆處樹上的鳥窩,一邊說道,“這張賁究竟有什麽本事,不但讓張……”


    劉峻不動聲色的踏重了腳步。幾個人聞聲迴過頭來,見琉璃同他走在一起,便立刻閉了嘴,仰頭對童子道,“往左,就在你手邊!”


    琉璃抿著唇,也不做聲,隻兀自往學館裏去。


    待靠近了學館,便隱約聽見裏頭有人的沉聲說話。雖聽不大清楚說的是什麽,但依舊能察覺到,雖故意壓抑了,但說話的人情緒略有些激烈。她聽著隱約像是如意的聲音,便加快了腳步。


    待她進屋去,終於聽清了如意說的是什麽——無恥之尤,也看清了她是在對什麽人說——她的表哥張賁。


    琉璃見張賁一副無言以對的模樣,心頭怒火再度躥升上來。


    她大步走到如意的桌前,雙手一撐,用力的按下去,居高臨下、目光如火的望著如意。


    如意心頭卻也有一把暗火在翻湧,換在平日裏她絕對不會理會的挑釁,此刻卻十分奏效。她也不閃不避的仰頭望迴去,正同琉璃針鋒相對。


    她一貫容讓琉璃,被琉璃罵不要臉,被輕蔑、鄙視,被敵對……她都仿佛木頭人一般毫無反應,視琉璃如空氣。


    琉璃厭惡她一副道德君子、唯我獨醒、何必同你計較……的死模樣,但此刻她終於有了反應並且敢正麵瞪迴來,琉璃卻更忍不了,恨得想將她的眼睛剜下來。一個叛逆的遺腹子罷了,憑什麽也受萬千寵愛。琉璃不由就恨恨的想,真該讓她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


    看她還有什麽臉麵指斥她的表哥。


    但她到底還是將脾氣收斂了起來——她得先查明館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她眼睛瞪著如意,並不隱瞞自己的厭惡和恨惱,但還是直起身子。不待張賁上前阻攔,便安靜的從如意桌前離開了。


    他們對視的那短暫片刻,劍拔弩張。就連不知原委的劉峻也不由屏息,心想這二人間究竟有什麽宿怨?不會是要打起來了吧!


    就連幼學館裏的女官們也不由向裏張望——年初設立幼學館時,天子特地調撥了幾個女官過來,負責各殿的茶水、筆墨、熏香一應事務。初時劉峻還驚訝過,國子讀書的地方怎麽竟讓女人出沒!不過時日久了也不得不承認,許多事女官照應得確實比書童、小廝們周全。尤其是幼童多的地方,有天子的女官在場,既不會過於威重、壓抑,彼此間的齟齬、矛盾也能更輕鬆柔和的化解掉。


    在世家子弟和寒門子弟混雜相處的地方,這些體麵、有地位、學識出眾的女官,簡直就像靈丹妙藥。


    劉峻見他們分開了,忙跟上琉璃。


    徐儀被博士們喚去,幫著謄寫了幾封信箋。


    雖說他的字已很有章法,但年紀資曆擺在那裏,怎麽也不至於讓博士們看重到這個地步。


    徐儀謄信時便留了幾分神。


    謄好了信,博士們又留他問了幾句話。


    果然和立太子的事有關,是想透過他打探他父親的主意,也順便透露一些不方便透露的風聲。


    徐儀處置完這邊的事,迴幼學館便有些晚。


    一迴去,便先撞見有人向他告如意的狀。


    徐儀聽如意處置此事的前後,心裏不由暗暗發笑——他這個小表妹,果然是認認真真、一本正經的講道理、處理事的性格。


    看來處理得並不情緒化,雖不夠圓轉巧妙,但也有禮有節,很有她本人的風格。倒是讓他多慮了。


    他便說道,“先生確實是我的啟蒙恩師,張賁當是在我離開之後才入門的吧——原來他竟是我的師弟。”他笑道,“不過,這迴隻怕真的是你們誤解先生了。先生為人任俠逍遙,常說‘有教無類’,素來都不怎麽在意門第出身。也隻看人是否有向學之心、是否本性淳樸罷了。他門下純是讀書育人的地方,我們師兄弟彼此間都不知道出身。若主動過問,反而會被人看輕。所以實在無需隱瞞門第。”


    他一說,眾人便都不覺羞赧。又道,“不過,這個張賁是品性不誠,倒和門第無關。”


    徐儀便笑著寬慰他們,道,“我明白,早些時候你們愛他坦率真誠,亦以赤誠待他,何嚐計較過他的出身門第?便他真是彭城張氏的子弟,張家幾代都沒出過顯德、博學之士了,又有什麽值得格外敬重的?莫非你們是愛他的門第嗎?”


    眾人俱都憤憤的點頭。


    徐儀便接著說,“同師所教、同窗就學。諸君能破除門第之見,以誠心接納他,賞識他的人品和學識。誰知他偏偏要在出身上心存隱瞞,豈不是辜負了你們的真誠?故而此事一出,你們也就格外氣惱。”


    眾人不由默然片刻——徐儀此言既說中了他們的心情,卻也說高了他們的胸襟。倒令他們無法作答了。


    若是旁人這麽說,他們自然要反駁一句,“不能免於門第之見”,表一表自己不屑與寒門子弟為伍的諸多理由。但這是徐儀說的,且他才提到劉公門下的風氣。被他如此高看一眼,眾人實在是無法振振有詞。反而覺著自己依舊囿於門第,未免流於凡俗了。


    也隻其中一人訕訕的在地強調,“他有什麽人品……”但也相當於承認自己確實是看重人品學生勝過門第,隻是氣惱被張賁蒙蔽了。


    徐儀便又溫言安慰了一二——卻也沒繼續再同這些人說什麽道理。


    橫豎說到這裏,已值得他們思考一番。日後他們再欺負張賁,反而是自貶品德。


    就算他繼續說下去,也難以破除這些人心中的門第偏見。


    而他和這些人亦非同類,尚還不到能直言勸諫,而無需顧慮對方心胸狹隘,無需擔憂罪小人的交情。言盡於此,也就夠了。


    他總算脫開身去,便轉而去尋如意。


    如意卻不在館內。他心中疑惑,卻還是出門去尋找。


    待拐過花園,轉至幽靜偏僻去,便聽見有女官切切叮嚀,“……多同徐公子商議,您可千萬不要同三公主起衝突啊!”


    如意隻垂眸捉著絛上鳴玉,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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