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皺了皺眉,將書放下道:“老看這些書,小心總想著往外跑。”胤禩歎了好大一口氣,道:“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這話果真不假。光是紙上談兵,如何能治得了水?書裏有些東西,不實地去瞧瞧,是弄不明白的。”胤禛倒是有些興趣起來,幫胤禩倒了一杯油茶,問:“橫豎無聊得緊,說些有趣的來聽聽。”胤禩這些天看了許多書,正是滿腹野史,正好胤禛問起,他也興致勃勃地好為人師了一把,隨意撿了些書上看到的有趣故事說說,從《山海經》裏的湘夫人們在湘江流域和洞庭湖水係裏興風作浪,一直講到隋煬帝開鑿的大運河的風水說。胤禛聽見前邊的神話怪誌一類的東西都是一笑而過,後來說到隋煬帝的時候忍不住道:“民間多有傳說,隋煬帝貪圖個人享樂,為了方便去揚州看瓊花,而勞民傷財大興工程最終因招致民怨而亡國的。”胤禩喝了口油茶,滿嘴的香兒,笑眯眯地點頭道:“這的確是民間留傳最廣的一種說法,不過唐人韓偓在《開河記》中首篇即稱,【睢陽有王氣出,占天耿純臣奏後五百年當有天子興。】言下之意,隋煬帝鑿穿河道,是為了泄睢陽附近的王氣。”對於這種王氣風水說,胤禛聽罷反倒是點點頭,覺得聽起來,比‘為了看一朵花’這樣的理由要靠譜些。畢竟當年老罕王努爾哈赤入關之前,也有許多天命之類的傳說,還有入關之前老罕王力排眾議,在龍潛之地修建奉天城是為了保住龍脈王氣一說,也一直有之。胤禛聽胤禩講的眉飛色舞,心中也跟著忘記了那些個瑣事,饒有興趣道:“小八以為呢?哪種說法更似真的?”胤禩放下茶盅扁嘴道:“哪種都隻是傳說而已,比起這些個傳說由頭來,弟弟我更想知道這大運河對咱大清的漕運關係多大。”說罷又抓起一本書翻看著。胤禛見馬車顛簸得厲害了,伸手過去將書奪了過來,佯斥道:“這麽小的字,都看了這大半日了,不要眼睛了?”胤禩愣了下,忽然有一種‘這老四把我當十三處理了’的感覺,但心中卻並不覺得不快,便也就笑著道:“四哥剛才不也一直再看?”胤禛道揚揚手中的書,道:“我這書字兒大,看起來不費勁。”胤禩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不過……也是,弟弟這雙眼睛可不能瞎,還等著給府裏大丫頭找個好額駙呢。”胤禛一時無語,小八家大格格八個月都不到,他這個做阿瑪的就開始張羅著找額駙?這要心急成啥樣兒才說得出這種話兒來?胤禛忍著沒接話,倒是慢慢悠悠地用小調羹攪著盅子裏的茶麵子,道:“小八,你看這些日子都在看這些書?你莫非還真想學那個於成龍一輩子治水去不成?”胤禩一怔,點點頭,又搖搖頭,才道:“我倒是想給皇阿瑪分憂,隻是身為皇子不得私自離京,這治水又不是一年半載便可有一勞永逸的。我充其量,不過是出出主意,幫著識別識別人才罷了。”胤禛也跟著點點頭道:“你一個皇子,許多事情都不必親力親為,隻要懂得識人用人之道,便是大善。”胤禩一愣,突然想起了什麽,道:“上次四哥幫陳璜說話,弟弟還沒好好跟四哥道過謝呐。”胤禛早忘了,不過見胤禩如此鄭重其事地提起來,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打算拿什麽來謝?拿不出手的四哥可不要。”胤禩:“……其實我也就是隨便一說……”……書是看不下去了,八爺卻很難再靜下心來。前一世他也隨駕去過幾次蒙古,但那個時候更多得是琢磨著如何在老爺子麵前不露痕跡地留下好印象,真正享受蒼茫草原的機會卻是極少的。但世間事往往就是那麽奇怪,在他被圈禁的頭幾年裏,他心中仍有不甘,時常將點點往事反複咀嚼,分析自己哪裏做的不夠妥當留了把柄給人,什麽地方又自作聰明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比如那兩隻海東青的事情,便成為他心中無法碰觸的一個黑點——經過那件事之後,他不知道還應該相信誰。周圍的所有人都可能有自己的打算,他們的算計也許隻是讓胤禩有些心冷,但他真正悔恨的卻是自己開了這個頭,才讓別人有了可乘之機。到了圈禁的最後幾年,這些恨都漸漸淡去了,也許是知道了那些個算計自己的人,如今也沒比自己好到哪裏去,因此心中反而有了些幸災樂禍的惡劣心思。其實從弘時來宣旨那天開始,胤禩就知道自己沒有活著走出宗人府的一天。老四與自己鬥了這麽多年,兩個人幾乎可以算是天下間最了解彼此的人,正因為這樣,胤禩知道除非自己瘋了或者死了,老四絕不會放自己出來。到了最後那些年,胤禩每日裏便是醒著胡思亂想,睡了就盼望著自己不要再醒過來。胤禩有他身為親王的氣節,他骨子裏麵流淌著與老四同樣冷酷的血液,他不願意在老四麵前低頭,也不會允許自己為了活下去而像太子那樣瘋瘋顛顛過日子——既然這樣,便盼望著這一切能夠快些結束,心想若是自己死了,也許弘旺的日子也能好過些。在他彌留的日子裏,眼前卻總是出現一副畫,那是蒙古草原無邊無際的草場、漫山遍野的紫色野花、成群的牛羊、牧馬人瀟灑肆意的歌聲,以及天空上飛翔不落的雄鷹……在他因為嘔吐已經無法咽下任何食物的時候,似乎總是聞到草原上烤得金黃焦香的羊腿,還有那大碗大碗的烈酒——那種即使是在蒙古最寒冷的冬夜,也能讓人從肚子裏麵燒起來的烈酒。可笑的是……這些東西都是他以前從未珍惜過的,但卻成為他死前對這個世界最後的留戀。就如同他對待良妃一樣,生前沒有真正孝順過她,卻在她死後將她風光大葬,惹怒了彼時正煩惱國庫空虛的老四,讓他對自己一幹人更為記恨。……胤禩眼中有些微熱起來,不想讓老四看見,便轉頭裝作看風景掀開了簾子拚命往天上瞧。正巧大阿哥胤禔策馬溜溜達達到胤禩車架不遠處,見他露出半個頭來,便笑道:“小八,若是悶得慌的話,就出來陪大哥騎騎馬吧。”胤禩一聽正中下懷,隔著簾子叫道:“大哥你等著,我們好好賽賽!”說罷便鑽出了馬車,轉頭便讓下麵的人去牽馬來。胤禛遠遠看見小八騎了馬,和老大就真的一前一後跑了起來,間或還夾雜著十四的聲音。歎了口氣,胤禛想起方才一瞬間似乎看到小八眼中那種心死成灰的神情,搖搖頭心道也許是看錯了罷,小八才多大,怎麽會有那種眼神?車廂裏又恢複了安靜,胤禛合上眼睛休息了片刻,覺著有些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拿了胤禩帶來的書,隨手翻了起來。第47章 會盟--------------------------------------------------------------------------------滿人發跡於白山黑水之間,曆來將東部視為大清的發祥地。再加上遠祖的永陵、太祖高皇帝努爾哈赤的福陵、太宗文皇帝皇太極所葬的昭陵都在於此,因此更為曆代大清帝王視為龍脈所在之地。自從康熙十年老爺子第一次巡幸祭祖開始,便定下了祖製,要今後每任大清皇帝都要親自來東北謁陵,以示不忘先祖。老爺子每次祭祖,幾乎不會走山海關的捷徑,而更多是經過驛道繞到內蒙古、吉林,然後再到盛京。祭祖完畢之後,再從山海關返迴京師,寓意為不走“迴關路”。出關到內蒙古的驛道有五條,即經喜峰口、古北口、獨石口、殺虎口、張家口出關。其中喜峰口驛道關外設十六個驛站,經二十個旗,哲裏木盟的十個旗全包括其中。古北口驛道關外設有十個驛站,經紮魯特左右翼、巴林左右翼、翁牛特左右翼等和哲盟臨近的九個旗。不管是選擇喜峰口驛道和古北口驛道,都會經過蒙古各部落,因此這兩個關口曆來都是老爺子擇路的首選,可以借由這個機會,安撫蒙古各部落,更不用說這條路線沿線的克什克騰、翁牛特、喀喇沁、敖漢、科爾沁蒙古諸部地區是天然的圍場。老爺子酷愛圍獵,這可是整個四九城都知道的。營帳自有奴才們去搭建規整,帳篷格局內圓外方,內外城井然有序,最外圍自然是守備軍士,負責內圈大清皇上、眾皇子已經蒙古王公的安全。放眼望去,仿佛在一日之間,在茫茫無際的草原上陡然興建起一座繁華的城池,氣勢雄偉,威嚴肅穆。趁著搭建營帳的時候,胤禩帶著十三十四兩個坐馬車坐到想吐的阿哥一人騎了一匹馬,踱步到附近不遠處的小山坡上看日落。與在北京城裏看見的日落不同,太陽不是隱沒在宮牆飛簷之後,而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蒙古草原上,日落時分天邊那連成一片的火燒雲燒紅了半個天空,就像一團一團的烈焰,讓站在晚風中的人覺得心跟著在燃燒。這是地勢低平一些的營地已經漸漸燃起了火把,遠遠的看去,似乎是天上燃燒的雲彩落在了地上。“嘖……”十四忍不住歎息道:“這是在京城裏也看不見的好景致呢。”胤禩沒說話,不錯眼地看著紅日一路向西遁逃,下沉,連眼睛被刺得生疼也不肯閉眼,直到黑夜籠罩荒原,才迴過頭來對著看呆了的十三和十四微微一笑:“走吧,該迴去了,不然一會兒你們四哥找不到人,又該挨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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