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氣一時爽,事後火葬場。


    烏蔓立刻就被團長拎了出來,指著她鼻子大罵。轉臉又向二老哈腰道歉。


    “是他先占我便宜好不好!我是賣唱不是賣肉!”烏蔓不忿,把麥一扔,又是一聲巨大的聲響,眾人趕緊捂住耳朵擋住刺耳聲波,大棚裏頓時又亂作一堆。


    追野在一邊看得蠢蠢欲動。


    這是一個好時機,心底有個聲音在催促他,去把媽媽的遺照搶迴來。她的靈魂不應該被束縛在那裏。


    他在心底默默給烏蔓加油,寄希望於她把場麵造得再混亂些。


    烏蔓不負所托,她把上衣一脫,露出裏頭細細的緊身吊帶,明黃色,像天邊的晚霞。眾人懼是一驚,指著她說傷風敗俗。她冷冷勾起唇,把衣服扔向團長。


    “你們的東西,還你!我不幹了!”


    她的手故意挪到裙子上,瞪了一眼:“怎麽,裙子也想看我脫啊!滾蛋!”


    她甩甩頭,穿著吊帶和短裙,扭頭大步離開,跨上她租的電摩托。


    在大家都被烏蔓驚世駭俗的脫衣給震驚之際,追野唿啦一下,像顆小炮彈似的躥了出去。


    他的眼裏隻有那張遺照。


    起先,大家都沒反應過來,直到他將新娘的那張遺照抱在懷裏,撒丫子跑出去一段距離,一路因為害怕,跌撞地帶倒椅子、花圈、水火燈……


    身後有人立刻追上來。


    小孩兒的腿腳怎麽可能比得過大人。他用力地喘著粗氣,耳邊隻有急速的風聲,用盡了小孩子所能達到的極限速度,依然快要被抓到。


    內心湧上一股慘烈的絕望,分不清眼前是奔跑的汗水還是淚水,霧氣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更加用力地抱緊那張照片。


    “臭小子,給我停下來,聽見沒有!”


    身後的叫喊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喂,小孩兒,上車。“


    罵罵咧咧的怒吼中,一道清脆又散漫的女聲從中劈開,降落到他跟前。


    烏蔓騎著她的電摩托,一個急刹車攔住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到後座。


    那一刻她逆著光,猶如北歐神話中的女戰神瓦爾基裏,降落在這個諸神的黃昏。


    幼小的他恍惚了一秒,毫不猶豫地跳上去,一手抱緊照片,一手抓著坐墊。大叫說:“我坐穩了!”


    話音未落,電摩托被她開成唿嘯的列車,將身後追趕的人甩下。


    他個子矮,坐下來隻能看到她的後背,視線正好落在她裸露的那塊胎記上。形狀奇特,像被烈火灼燒後的疤痕。


    “你受傷了嗎?”


    他一開口,烈風灌進嘴裏,讓聲音聽上去都有些失真。


    “什麽——?”


    她在前麵不解地問。


    “你的背!”


    “噢——”烏蔓笑著迴頭看了他一眼,“那是胎記。”


    她沒有戴頭盔,長長的黑發順勢卷在臉側,過長的發尾甚至還搔過他的額頭。他能聞到發絲間的香波,是早春自行車鈴鈴軋過滿地桂花浮起來的那種味道。


    烏蔓漫無目的地開著,他又忍不住問:“我們這是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烏蔓指了指天邊,“就追著夕陽跑好了。”


    她又加速搖動手柄,電摩托朝著日與夜交匯的天際線駛去。沿路的青泠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氣,他們大搖大擺地穿過即將開市的夜市,琳琅滿目的小攤子什麽都有,大顆催熟的櫻桃,滿籽的草莓,將桌布染成紫色的桑葚……


    這些食物都與春天和生長有關,塞滿了讓他失去至愛的夜裏,不被眷戀地快速後退。夜幕被他們留在後頭,烏蔓依舊帶著他在追趕著僅剩的那一點餘光。玫瑰色的金黃從她的發絲間一條一條地穿越,落到他的頭頂,又向遠處流去。


    電摩托開出了夜市,兩邊逐漸變得荒涼,但水草豐茂,他聞到了青草和海洋的氣息。


    再往前就是那片荒蕪的海灘了。


    最後一點落日沉了下去,天地一片昏藍。白日下看過去渾濁的海在夜裏變得肅穆,顯得不再那麽不堪,甚至還有幾分曖昧的漂亮。


    烏蔓終於停下摩托,伸了個懶腰:“太陽落山了,我們的逃亡也結束了。”


    “謝謝……”


    他懷抱著照片,跳下車,仰頭向她道謝。


    她垂眼瞥了眼他緊捏的手指:“這是你的誰?”


    追野低下頭,漫長的沉默之後,他用一種極難堪的語氣說:“是我媽媽。”


    烏蔓呆了片刻,爾後表情也有些許無措。


    她伸手在空中盤旋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落到追野的頭頂,很輕地揉了一把。


    “再艱難的時候也會有過去的一天。”


    追野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柔軟的手心裏傳來熨帖的溫度,原本已經幹涸的眼眶又在泛酸。


    他啞著嗓子問:“阿姐,你也有過很艱難的時候嗎?”


    “阿姐?你們這裏叫姐姐的說法好奇怪。”烏蔓笑著摸了摸鼻子,“我啊……每時每刻吧。”


    “每時每刻?”


    “你和你媽媽關係應該很好。但我和我媽就不是。”她輕描淡寫地說,“我巴不得她死掉,但如果她真的死掉,我又會很難過……所以我幹脆逃她逃得遠遠的,讓她別再影響我。”


    這些話,本來是不會輕易對人說出口的。


    但在一個即將揮別的縣城,麵對一個失落的小男孩,很多憋悶的話說一說有什麽打緊?


    “為什麽呢?”


    他並不是很明白這種複雜的情感,在他長大的世界裏,愛就是愛,沒有多餘的雜質。


    烏蔓跳上堤壩,掏出一支煙銜在嘴邊,說了一句令追野更加不解的話。


    “因為她也是這麽看我的。天底下並不是所有的爸媽都愛自己的小孩。”


    她知道他不會理解,她也並不希望他理解,她隻是想在這個時候隨意地發泄一下。聽的對象是他也好,是海邊的一陣風也行。


    “無論如何,你的媽媽還活著。”小追野用拇指摩挲著相框,“可是我媽媽不會再迴來了。”


    “你已經把她搶過來了,她就不會跟著那個年輕男人走了。她隻是換了種形式陪在你身邊。”


    其實烏蔓根本不相信神明魂魄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但有時候人需要善意的謊言。尤其是對於一個剛剛失去了母親的孩子。


    “可是她在我身邊的話,依然會被搶走的。”他抬頭眺望著遠處的海麵,像是做出了一個什麽重大的決定,“我要趕緊讓她離開這裏。”


    烏蔓一愣:“那要怎麽做?”


    “她喜歡海。”


    追野沒具體說要怎麽做,隻是腳步一深一淺地往潮濕的岸邊走去。


    烏蔓望著他的背影,隻覺得這個小孩兒看上去那麽單薄,又那麽倔強。她吐掉煙,跟了上去。


    灘塗已經在暗中返潮,很快沒過走到海浪交界線的他的小腿。烏蔓跟著他來到灘邊,出聲說:“你小心一點。”


    他這時已經什麽都聽不進去,風聲,烏蔓的說話聲,海潮散漫拍打礁石的聲音……都在離他遠去。追野顫抖地摸上照片裏媽媽揚起的嘴角,沒出息地抽了抽鼻子。


    “我們來到海邊了。”


    他珍重地彎下身,指間浸入春夜裏並不溫暖的海水,猶豫了好一會兒,像是被人硬生生掰開手指,才讓照片墜入廣袤的懷抱。


    他沒有再站起來,蜷起身體,怔然地看著裝載遺照的相框在月光的海麵浮沉,越飄越遠。細碎的波光在金屬的相框上閃爍,如同照片中的人流下來的淚痕。


    “月亮下的細語都睡著,都睡著。


    我的茉莉也睡了,也睡了。


    寄給她一份美夢,


    好讓她不忘記我。”


    一片寂靜中,追野聽見身邊傳來空靈的歌聲。


    他仰起頭,烏蔓也安靜地凝視著那副漂流遠走的相框,正哼著他沒聽過的民謠。


    “小茉莉,


    請不要把我忘記。


    太陽出來了,


    我會來探望你。”


    她唱著這首歌,在為媽媽送行。似乎是在代替他對她說出沒能說出口的話——請不要忘記我。


    “阿姐,這是什麽歌?”


    “《小茉莉》。我今晚本來要去排擋演出唱歌的,沒想到在你這裏把份額用掉了。”他的蹲姿更方便讓她摸頭,“不過我才不要唱給那些臭男人,還是弟弟乖。”


    “那你今晚不去,沒關係嗎?”


    “傻瓜,我已經被開了啊。”


    追野的聲音變得更加低落:“……那你是不是也要離開了?”


    烏蔓頓了頓:“嗯,我大概明天就會離開這裏啦。所以今晚是我們的最後一晚,雖然才第一次見你。”她蹲下身,用商量的語氣撞了撞他的肩,“小孩兒,不然你帶我逛一逛青泠吧。我還沒逛過呢。”


    在這種時候,他不想要一個人。這個姐姐是不是洞穿了他的心思呢?他胸口一澀,小心翼翼地點下了頭。


    烏蔓彎了彎眼睛:“那我們就把這場冒險延續到日出吧!怎麽樣?”


    “還要規定時間嗎?”


    “嗯,不錯,我們讓把時間限定到日出吧。”


    其實這都是扯淡,隻不過因為她今晚沒地方住了。


    然而追野卻煞有其事地點頭喃喃:“隻到日出就結束吧。”


    所有的悲痛和不舍,都隻限定在今夜。


    “那我們出發吧——”


    烏蔓對著海麵用力地揮手,又拉起他的手一起搖晃,單手攏成小喇叭大喊:“阿姨,你的小孩兒借我一晚,謝謝啦!”接著她側過耳朵,“她說知道了,允許我借一晚。”


    “……有嗎?”


    “你聽海浪的聲音,比剛才響了兩度呢。”


    於是他豎起耳朵,好像海浪真的比剛才洶湧了一些。它撲向的不是礁石,而是他快擱淺的心髒,將之重新變得濕熱。


    媽媽,如果你真的有在看,那我此刻過得很好。


    離開之前,小小的追野對著黑色的海麵,用力綻出微笑。


    烏蔓騎上電摩托,載著追野迴到了青泠最熱鬧的夜市。


    此時的夜市比起剛才華燈初上時擁擠得多,密密麻麻的攤位擠滿了人。烏蔓從口袋裏掏出兩個鋼鏰,說:“阿姐請你吃。”


    她撥開攤位的人群往裏走,一路都格外吸睛。別的姑娘都是棉布長裙,隻有她惹火地穿著明晃晃的吊帶,赤條條的肩頸是天上高懸的新月,又像是夜明珠閃著亮白的光。


    她靈活地鑽進去,再出來時手上已經拿了兩根。


    “給你。”她伸手遞給他,追野盯著,恍然間覺得她是摘下了雲朵送給他。


    她慢條斯理地從邊角往裏啜,唇上的口紅跟著化開,露出原有的淡粉,他看著她,手心裏不知為何莫名沁出了一手的汗,虛虛地連糖也拿不穩。


    “不喜歡甜食嗎?”


    她挑起眼角,在忙於吃糖的空隙中分神看了他一眼。


    “……喜歡。”


    他慌張地低下頭。


    “小孩兒,夜市上有什麽好玩的推薦嗎?”


    “嗯……有撈金魚,打氣/槍,還有套圈……”


    烏蔓打了個響指:“打氣/槍不錯,我們去試試!”


    她推著他的肩頭橫衝直撞地站到攤位跟前,瞄了一眼獎品,胸有成竹道:“阿姐給你打個一等獎下來,就當我臨走前送給你的紀念品。”


    老板一聽她這話,眼皮一跳,這是來了個練家子啊。尤其一看烏蔓拿起槍的姿勢,就更確定了。


    追野也目瞪口呆,仰臉望著她肩頭微傾,槍托抵在其上,眯著單隻眼,槍口冷冽地對準氣球。活脫脫一個颯到不行的女殺手。


    女殺手煞有其事地開出了槍,彈出的小黃球往奇異地往上飛,一把子打到了搭著的棚布頂。


    “……”


    “……”


    “……”


    在場的三個人都很無語。


    追野想可能自己來都比她強點,至少他不會往天上打……


    烏蔓尷尬地一笑:“我跟著電視劇學的姿勢,好像實踐操作起來不太行哈。”


    老板原本臭臭的臉笑逐顏開,擠成一朵菊花:“哎呀沒事,多練幾次就好上手了。”


    追野扯了扯她的手臂:“阿姐,他騙錢的,我們走吧。”


    烏蔓眉毛一揪:“不行,我答應了要拿大獎送你的。”


    她咬咬牙,從兜裏又掏出一張紙幣:“我再來!”


    一張接著一張,一發空槍接著一發空槍,到最後老板的臉都快笑爛了。


    他看了下手表,打著哈欠,最先撐不下去:“姑娘喲,我要收攤了。下次再來啊!”


    兩個人這才發現,周邊的攤位都已經陸續走光了。剩這個攤位因為他們而滯留,像一座孤島。


    “可是我還沒……”


    追野輕輕扯了扯烏蔓的衣擺:“謝謝阿姐,你的心意就是最好的紀念品了。”


    因為她,他才能夠帶著媽媽從窒息的冥婚中逃跑,讓她的靈魂不再被二次折磨。這個本應該萬念俱灰的夜晚,是因為她的陪伴,他才感覺到一點點解脫。


    無論是那根帶著甜味的棉花棒,還是她滑稽的氣/槍技術,都讓這個粘稠的春夜變得稀薄,壓在他身上的沉痛也跟著被削薄了。


    他本來已經不再相信神明,若是神明真的存在,為什麽會這麽惡狠狠報複他的信徒,讓媽媽如此殘忍地離開。


    可這世界上大抵還是存在神明的吧,不然又為什麽會在他覺得人生灰暗至此時,又派來阿姐到他身邊。


    阿姐,阿姐。


    他坐上烏蔓的電摩托後座,雙手扯著她的衣擺,嘴中默念著。


    烏蔓載著他在午夜之後的青泠城中穿行,窄街陋巷,房屋和店鋪犬牙交錯,摩托也搖搖晃晃。她在前頭大聲說:“小孩兒,坐穩啊,抓我腰!”


    他無措地哦了一聲,遲疑地伸出雙手,慢慢靠近她的腰。


    貼上的那一瞬間,腹部的溫熱透過手掌,從他的血液蔓延到心髒,跟著輪胎一起激烈地顛簸。


    “哪裏還有開著的唱片行嗎?”她突然問。


    “啊……青街口有一家,開到淩晨兩點。”


    “行,我們去那兒。”


    車子七拐八拐,在他的艱難指引下終於停在了門口。唱片行的門口還有三三兩兩的年輕混子,看見烏蔓眼珠子都差點要掉出來。


    其中一個青年,應該是這三人中的老大,故作瀟灑地掂了掂皮衣領,嘴角邪魅勾起,雙目放電,清了清嗓音說:“小妞,要不要和哥哥去打一盤台球?”


    剛說完,壓低聲音衝著旁邊那人道:“怎麽樣,剛剛我的聲音是不是很有磁性?”


    那人立刻豎起大拇指:“大哥,誰聽了不腿軟!”


    “那你倆湊一對打台球去吧。”烏蔓抱著臂,神色冷然,“別擋著店門口的路。”


    “我說你這小妞別仗著有幾分姿色給我們哥臉色啊!”


    小跟班頓時三角眉一皺,周身散發出幾分煞氣。


    他氣焰還沒燃起來一秒,一個石塊從遠處猛地砸到了他腰上。


    “我靠,誰扔的我!”


    他往黑暗處瞧,一個小孩兒藏在暗中,手上舉著比他拳頭還大的石頭,正兇巴巴地瞪著他,明明那麽弱小,還裝牙舞爪地說:“不許欺負阿姐!”


    烏蔓眉間一跳,轉身衝著追野:“上車!”邊說邊迅速地往電摩托車停靠的地方跑過來。


    那三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噴了一臉的車尾氣,目送著一大一小揚長而去。


    電摩托開車一段距離,烏蔓在前排笑得整個身體都在抖,咋舌說:“小孩兒,你膽子也太肥了,這樣都敢叫板?差一點我們就要被打啦!”


    “……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是他們。你想要保護我,有什麽錯呢?”烏蔓的聲音帶著調侃的笑意,“你這麽小就知道保護女孩子,以後一定變成很棒的大人。答應我不要長歪啊!”


    “我會的!”


    小朋友的聲音還帶著奶氣,這麽鄭重其事的語調聽得她忍俊不禁。


    追野透過電摩托的後視鏡看到她這副表情,惱怒道:“我認真的!”


    “知道知道,我是在羨慕以後成為你對象的那個人,真有福氣。”


    她隨口扯了一句,卻讓追野抱住她腰間的手一顫。


    “不會已經有喜歡的小女孩了吧?”


    “……沒有!”


    “哈哈哈,阿姐開你玩笑的。”烏蔓挑眉,“不知道那群傻瓜走了沒有,多繞幾圈再迴去看看。”


    “還要去唱片行嗎?”


    她點頭說:“得去啊。”卻沒說為什麽得去。


    追野也就不問,感受著春夜料峭的寒風吹起鼓脹的衣衫。這股風因為開進了隧道而變得更加放肆,輪胎沿著路麵的白色流線一直往前開,隧道的頂燈沿路一盞又一盞,純白的光影在兩人年少的臉上明滅。


    他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感覺自己再一次輕盈地飛了起來,墜入這場如夢似幻的春夜。


    作者有話要說:寫的好爽子,最開始想寫這個故事的初衷就是腦海裏有這麽個畫麵,破落小縣城裏的兩個被世界拋棄的孩子,在一場春夜裏顛簸的逃亡,終於寫到這裏了5555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酒鬼啊2個;lll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咩甜撻5瓶;


    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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