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正是百花爭發、楊柳垂絛的時節。自華胥氏沒落後,新天子登基不足三月便傳位太子,引得帝畿起了一陣不小的動蕩,好在少年天子繼位後,先是雷霆手段處置了君子城和共工城的城主,震懾了一幹蠢蠢欲動的人心,而後又施了許多仁政,迅速安撫了不安的民心。


    最為重要的是,天下人皆知,少年天子繼位是帶著祥瑞的,自人文始祖創世以來便不絕於世的兇獸一夕消失,這是從古至今哪一個帝王也無法做到的。


    是以遭了無數“忠正”之士唾棄的大雍,慢慢地在人心中塵埃落定了。


    郭遜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個少年,因年歲尚小,個子還不高,隻到自己的耳朵尖,但他年紀小小,卻自有一股沉穩氣度,更重要的是,他真的和姬桓很像,要說哪裏不像,便是他一身氣質莊嚴,讓人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敬畏心。


    他引著他到了姬桓的書房,而後關上門,依姬桓的意思站得稍微遠些,守在外邊。


    雲隱四下環顧一圈,眼底裏蒙上一層失望,而後才對姬桓一禮,“父親。”


    姬桓親手煮了茶,遞過去一杯,微微一笑:“一路來辛苦了,你母親正在菜園裏種菜。”


    雲隱看了一眼熱氣嫋嫋的茶,伸手執起茶杯,卻看了許久沒有喝,過了一會兒才問,“母親如今好嗎?”


    “很好。”姬桓淺飲一口,細細說來,“初來時身體極弱,如今兩個多月了,已恢複得七七八八,隻是前塵往事盡忘了,倒是因禍得福。如今在逍遙門,弟子們都很愛戴她,也全然不知她的過去,相處得很好。隱兒,你大可放心了。”


    雲隱沒有說話,低頭去喝茶,卻不慎被燙到嘴,當下放下茶杯,不再喝了。一雙漆黑的眼眸子定定地看向半開的窗戶,透過窗子,可以看到逍遙宮後麵一大片被開墾過的土地,雖然用籬笆攔住了,但仍可依稀看到裏邊弟子們種菜的情形。


    月謠一身麻布衣服,頭上包了一個淺藍色的頭巾,正提著水壺和弟子們一塊兒澆水呢。


    許是彎腰累了,她站起來撐了撐腰,四下張望起來,卻無意識地看向了逍遙宮,幸而逍遙宮窗戶多,沒人會注意一扇半開的窗戶,更透不過窗戶縫兒看到房間裏麵的情形。


    雲隱定定看了很久,才複又低頭喝茶,那茶稍稍有些冷了,不再那麽燙嘴。


    “父親,您不過是仗著母親愛您罷了。”


    她本該傲然立在眾人之上,如雲中之月,皎皎生輝,卻最終還是被拘在這小小的逍遙門了。


    一番諷刺似不過一場輕風拂過,姬桓微微一笑,盯著月謠繼續澆水的背影,溫柔說道,“她會愛上這裏的。”


    “希望您能騙她一輩子。否則,我一定接走她,讓她百年後與息叔叔合葬王陵,完成她真正的心願。”


    姬桓耳畔不期然響起月謠曾說過的話,她說她想和息微在一起。便是失憶了,她也還記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做。


    原來是這樣……


    他嘴角抿住,眼底閃過深深的不悅,像是被丟在一個滿是刀尖的醋海裏,已被紮得到處是血,卻還要用酸醋好好浸潤一番。


    他偏頭望向窗戶,月謠正在弟子們的教授下學習如何施肥,微風吹開她包著頭發的淺藍色布巾,吹得鬢發微微飛揚,露出那甜似蜜桃般的微笑。


    他稍稍氣躁的心慢慢定了。


    也罷,如今人已經在了逍遙門,那些過去又有什麽重要的。


    他複又看向雲隱,心底裏突地湧起深深的愧疚。


    旁人在他這個年歲,正是承歡膝下的時候,他卻被迫獨自挑起整座江山。身為父親,不能在他幼年的時候陪伴左右,不能親眼看著他長大,卻反而叫他受盡與父母分別的痛苦。


    “隱兒,你過得還好嗎?”


    雲隱別開眼去,那裝出來的堅強和固執像極了月謠,隻一雙手無意識地捏緊了,牙關也咬緊了,若不是低著頭,那眼底慢慢湧起來的水光便要盡數落入姬桓眼裏。


    姬桓低低一聲歎,“是為父對不起你。”他站了起來,慢慢踱到窗戶邊。


    月謠去別處施肥,已經看不到身影了。


    “但你與別人不同,你肩上扛著黎民蒼生的責任,處在高位,這是你的榮耀,也是你的責任。”


    “如今君子城和共工城已然無人主事,你不可操之過急,可委派一些雙方宗親中膽小怕事之人管理,待時局穩


    定後,再慢慢收入帝畿。鵲尾城薑氏這些年蓄積了不少實力,你要小心對待……幽都城正亂,你可因此駐派王師,幽都城緊挨其餘四城,收了它,便可控製其餘四城。”


    雲隱嗯了一聲。


    如今帝位雖慢慢穩了,可十一城各自割據一方,不利於王權集中,因此削除這些盤踞地方的世家宗族成了他首要要做的事。隻可惜這件事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怕是窮盡他一生心力,才能連根拔除。


    其實真正地做了帝王,雲隱才慢慢發現華胥和曦當真是一個有遠見的君主,他一上位便開始清除世家,打擊十一城的實力,經過十幾年的努力,王權集中,帝畿的威望漸漸複蘇了,也正因此,他要收複十一城,難度降低了很多。


    隻可惜華胥晟隻知享樂,將他辛苦穩固的江山這麽快就敗光了。


    姬桓又說,“如今你一人在朝中,怕是困難重重,若是有難處,記得不要硬撐,寫信來。”


    雲隱道:“好。”他深深地看著姬桓,忽然起身走到他麵前。


    才十二歲的年紀,個子也不高,不過到他的肩膀。


    他一掀袍,直直跪了下去,“這是我最後一次見您,從今往後,我都不會再來了。對於一個常年住在逍遙門的掌門夫人來說,她是不可能有一個身為天子的兒子的。”他聲音一頓,隱有哽咽,卻還是一字一句清晰地說,“父親,請受孩兒一拜。”


    說罷貼著地麵,咚咚咚叩了三個頭。


    姬桓眼底閃過錯愕,盯著他看,許久才深深地吸一口氣,閉上了眼,喉嚨裏好像堵了一團棉花,有許多話想說,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那些肺腑之言化作了一粒粒冰碴子,爭先恐後地湧迴身體裏,將他的四肢百骸都浸冷了。


    雲隱沒有留下來吃午飯,一來一迴,猶如曇花一現般,幾乎不留痕跡。


    郭遜帶著他離開,卻見他走得極慢,一雙眼睛四處看著,似要將整個逍遙門印入腦海中。他是知道雲隱身份的,心裏對這個小小少年十分欽佩,便也放緩了步子,說道:“你放心,有師父和我們在,師娘會過得很好的。師父還說要好好教我們,待我們成材後,就去帝畿輔佐你!”


    他是個莽夫,即便知道雲隱的身份,言談之間也沒有什麽禮數可言,然而一番赤誠之言,卻讓雲隱心中極是感動。


    他笑了笑,“好!我等著你!”


    恰此時身後傳來一陣唿喚,略顯低沉的聲音不似尋常女子那般婉轉動聽,卻是十二年來雲隱聽過最好聽的聲音,他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就要走,理智告訴他不能留,可那雙腳就像釘在地上一樣,一動也動不得了。


    郭遜看著月謠急步走來,心底暗暗著急,上前半步擋在雲隱麵前,佯裝不知緣故,“師娘,可有吩咐?”


    月謠卻不看他,錯開半步走到雲隱麵前,微微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這位少年……”


    雲隱輕不可聞地一聲歎息,低頭掬了一禮,“夫人。”說罷慢慢抬起頭。


    稚嫩中帶著沉穩的聲音傳入耳朵,月謠覺得哪裏聽過,無比熟悉,待那少年郎抬起頭,更是心湖一震,“你……!”


    不及郭遜解釋,雲隱便淡淡地開了口,“夫人可是為我這相貌?聽這位郭兄弟說我與掌門十分相似,方才見了掌門,確實有幾分相似之處。可見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有那長相相似之人,也是有可能的。”


    月謠愣愣地看著他,似沒聽進他的話。


    像是巨石砸入湖底,將深埋的許多情緒全翻湧了出來,脹滿整個胸腔。在她朦朧一片的記憶中,好像有什麽要唿之欲出,深一細想,卻又什麽都沒了,腦子裏空得很。


    “你來此處,做什麽?”


    雲隱垂著目光,依舊是那副冷冷的樣子,倒是像足了姬桓。


    “聽聞掌門博物通達,有大才,因此想來求學,隻可惜掌門不肯收,這便要走了。”


    月謠還是那般盯著他看,目光灼灼的,“我……我方才看到你……”


    雲隱突然打斷她,“夫人,既然掌門不肯收下我,我便要迴家去了,若是晚了,怕是要露宿街頭。還望夫人見諒,在下告辭。”說罷又是深深一禮,竟是不等月謠再開口,便轉身要走。


    郭遜誒了一聲,迴頭看一眼月謠,十分歉然地一笑,趕緊追上去。


    待到人越走越遠,月謠才猛然驚醒自己忘了問他的名字。


    一


    陣風兒吹來,吹得臉上涼涼的,似有水珠劃過,可天空萬裏無雲,又哪裏來的雨。她指尖輕輕一擦,這才發現竟是自己在落淚,胸口好像塞滿了黃連,泛著苦,這樣的苦澀十分沒來由,卻戳心撕肺一般,她拭去一滴淚,慢慢靠在一旁的柳樹下,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三魂六魄,悵然若失……


    郭遜親自將雲隱送到終極淵對岸,遠遠地就看見路邊守著一個騎虎少女,雖年紀不大,卻透著一股嬌憨可掬的靈氣來。大概是等人無趣,她便趴在老虎背上,兩隻手揉著她的脖子,像是招貓逗狗一樣和她玩耍呢!


    有騎馬的、騎驢的、騎牛的……就是沒看見騎老虎的,那老虎甚是好看,通體白毛黑紋,眼神十分兇戾,但眉心有一撮白毛,倒是顯了幾分可愛憨態。


    郭遜覺得好像哪裏看到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雲隱與他告了別,便朝著一人一虎走去,郭遜隱隱聽見他唿喚那少女——琅軒。


    琅軒……倒真是個好名字呢。


    他迴頭,卻見少女自然而然地挽起雲隱的手臂,掏出隨身攜帶的幹糧,你一口我一口地邊走邊吃,也不知她說了什麽,雲隱一路沉著的臉舒展開來,低頭摸了摸她的頭發,竟是無比親昵……


    姬桓悄無聲息地走進寢居,關上門。


    月謠正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中卸了一半妝容的自己兩眼發直,又露出了剛來逍遙門時常會出現的茫然眼神。直到他高大的身影將光線都擋住,才迴過神來。


    “你迴來啦。”一抬眼看見姬桓沉沉地盯著自己,那眼神不似尋常那般溫和,竟有幾分燙人的灼熱,她自受了傷後就不太靈光的腦袋轉了幾圈,猜測大約是等著自己給他更衣呢。


    她先前說要做一個賢惠的妻子,改掉以前的火爆脾氣,所以每天都會幫他準備熱水淨麵,也會幫他更衣沐浴。心裏懊惱才幾天呢,這就忘了?


    然而她一站起來,姬桓便逼近半步,逼得她又跌坐了迴去。他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將發間的簪子玉飾都拆下來,待那一頭烏黑都落下來後,便拿梳子輕輕梳理她的長發。


    月謠習慣了他給自己打理頭發,便坐著不動由他梳頭。


    她想起白日裏的少年,話在嘴邊逗留半天,終是忍不住開口,“今日……是不是有人來找你,求學?”


    姬桓姿勢未變,連語氣都和尋常一樣,“是。我觀之學識不淺,已無可教授,便讓他迴去了。”


    “可是他……”


    姬桓抬起了頭,望向鏡中她略帶懵懂的目光,“你是說樣貌?世上之人何其多,有那一兩個相似的,不足為奇。”


    月謠覺得這番言辭倒也不無道理,腦子慢慢地轉著,還想說話,忽然呀地一聲驚唿出來,原是他一開始坐在旁邊幫她梳頭,不知什麽時候放下梳子貼了過來,一隻手順著衣襟伸進來,火熱的觸感激得她起了一身疙瘩。


    因顧慮她身體未愈,所以即便同床共枕,他從未與她親近,最多便是將她抱在懷裏,親親摸摸,不會再進一步。也正因此,雖忍得辛苦,但好歹慢慢地讓她接受了自己的靠近。


    月謠有些難耐地動了動,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讓他再亂動,扭頭想要讓他停止,卻被他托著頭吻了下來,不同於之前隻是安慰一般的淺吻,這一迴卻是攻城掠地般地強勢急進。月謠被迫仰著頭,想說話,卻一張口就消失在了他的深吻中。


    恍恍惚惚之間,她感覺身體一輕,被他抱向床榻,整個人隨後壓在自己身上,似一堵火燙的城牆,無處可逃。她似是不大適應他突如其來的熱情,想要推開他去,可他一雙手卻十分了解她似的,稍稍一撩撥,便卸去她所有的抵抗,本就不夠靈光的腦子隻剩下一片茫然無措,無意識地抱緊了他。


    屋外明月皎皎,屋內卻是一夜波湧浪急,直至更深露中,才慢慢歇了。她累極了,也不管背上輕輕撫摸的大手,就勢趴在他的胸前昏然欲睡。隱隱約約地,她似乎聽到他在說話。


    “月兒,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可好?”


    “我們哪裏也不去了,拂衣辭世……我和孩子陪著你。”


    “就在這裏,種上四季花樹,無論春夏秋冬,皆有一方花色。”


    月謠乏得狠了,也不知是不是聽到了他說話,嘴裏嘟囔著,很快墜入這深深淺淺的夢中……


    夢裏雨歇浮雲散,碧湖淡生煙,風兒起、花兒落,恰是一年又一年的桃源醉人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左妻右夫:師兄懷裏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霜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霜沙並收藏左妻右夫:師兄懷裏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