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媚巧愣怔地盯著她,半天緩不過神來,等將月謠那句話細拆了嚼爛了,才明白這一次自己是真的在劫難逃。


    人到了絕路,也就什麽都不怕了。


    她忽然放聲狂笑起來,在這個陰森冷怖的牢房裏,就像幽怨的女鬼一樣。


    “我知道!你就是要殺了我!你早就要殺了我!什麽同富貴、共生死?全都是狗屁!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初我和大哥是怎麽救了你!你卻恩將仇報!你自己享受榮華富貴去了!你就要殺了我!”


    月謠瞧著她這般潑婦作態,也不惱,由著她罵。


    章玉守在外邊,聽這罵聲,心底一顫,怕別人聽到些不該聽的,忙將附近的獄吏都清理出去了。


    “我就是喜歡大哥怎麽樣?我就是看上了姬桓又怎麽樣!憑什麽世上的好事都歸了你!高官是你的,俊才也是你的!我就什麽都撈不著?你要殺我,行啊!你有本事把我和其他人一樣推到菜市口去!讓別人也看看,你月謠發了跡,是如何迫害當初一同患難的兄弟姐妹的!”


    她嗬嗬兩聲冷笑,陰冷冷地,嘲諷著,“你隻不過是一個賤民,卻爬得這麽快,暗地裏不知道和先王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可是先王死了!你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她越說越不像話,月謠突地站起來,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直將她抽得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血順著耳朵鼻子流下來,腦袋裏嗡嗡地,好像幾千幾萬隻蒼蠅在飛,恍惚間她聽見月謠扯著自己的衣襟道:“你真是無藥可救!”


    嘴巴被強硬地打開,一股極其苦臭的味道伴隨著藥汁湧進胃裏,她拚了命地掙紮,卻抵不過月謠一隻手……那毒藥發作極快,片刻的功夫便是腸穿肚爛般的絞痛。


    月謠看著她抱成一團來迴打滾,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由著她痛苦低嚎,沒多久就過去了。


    章玉守在外邊,見裏邊沒聲了,又過了一會兒,月謠冷著臉出來了,忙迎上去。


    “大人,裏邊……如何處理?”


    他是知道今晚來牢裏做什麽的,方才裏邊動靜那麽大,現在又那麽靜,怕是人已經處理了。


    月謠腳步未停,聲冷極了,“尋個棺材,找個地方,好生埋了吧!”


    章玉稱是,快步帶著人走進牢房。


    人是被毒死的,怕是好看不到哪裏去,但他沒想到會是這麽難看的光景,耳朵鼻子和嘴巴都滲著血,尤其是嘴巴裏吐出來的血,烏黑烏黑的,那指甲因為太過痛苦而生生折斷了,雙眼暴突著,顯然是死不瞑目。


    章玉心裏暗暗道了一聲天道輪迴,忙叫人將她裹好抬了出去。


    月謠睡不著,腦海裏全是陳媚巧和燕離。從三人最初的相遇,到征伐幽都城,再到如今,一眨眼竟然九年了。曾經那樣害羞可愛的小姑娘,也在富貴權勢的熏陶下,成了市儈狠毒的人。


    可見有的人,並不是對她好,就會記著你的好。


    這麽一想,心便冷了。


    她在


    床上輾轉難眠,好不容易黎明了稍稍做了個囫圇夢,忽然聽見外邊有人敲門,趙瑜低聲道:


    “大人!姬大人和燕大人到了!現在正在前廳等您呢!”


    眼下天還沒亮全,人卻忽然到了,可見是日夜兼程從帝畿趕來,還沒歇一口氣就直接來了城主府。


    月謠坐起來,臉色極為陰沉。


    睡在外間的芳芳聽到趙瑜的話,忙找出一身衣服,準備伺候月謠起來。


    “我自己來。”她拿過衣物,對芳芳說,“你去準備點茶水和早飯,那兩個人來得這麽匆忙,定是餓著肚子的。”


    芳芳十分乖順地說了聲事,穿好衣服開了門,快步出去了。


    燕離得了陳媚巧的信,哪裏還有心思吃飯睡覺,一路拚命地趕,好不容易到了,囫圇喝了幾口水,見月謠來了,便摔了杯子喝問:“巧兒呢!”


    月謠眼前一花,就叫燕離抓住了手臂,她目光越過燕離落在了姬桓身上,問道,“你們怎麽來了?可經過了陛下和夏官府的同意?”身為帝畿臣子,若無天子許可,誰也不能隨意離開帝畿,否則可視為謀逆。


    姬桓道:“陛下已許可,阿離也報備夏官府了。”


    月謠點點頭,剛要說話,卻被燕離大聲打斷,“我問你巧兒呢!”


    姬桓護住月謠在自己懷裏,眉頭微攏:“燕兄。”這些年他與燕離交情越發深了,稱唿也從一開始的燕兄,改成阿離,可方才燕離衝月謠大吼的模樣令他極為不快,便喊了聲燕兄警告他。


    此時章玉氣喘籲籲地跑來了,月謠見了他,問道:“巧兒安排得怎麽樣了?”


    章玉的目光在突如其來的姬桓和燕離身上打了個轉,老老實實說:“剛入殮,墳地已經找好了,馬上就可以遷進去。”


    燕離一路緊趕,就是要為了救陳媚巧,沒想到還是慢了。他的臉色一下子白了,身子搖了兩下,差點坐在地上。


    月謠身子動了一下,要扶他,但馬上收住了,對章玉說:“帶我們去看看她。”


    章玉誒誒兩聲,古怪地看了一眼三個人,領著他們去了。


    陳媚巧是因罪而死的,哪裏會設什麽靈堂,不過是在大牢裏找了一個稍微幹淨的房間,就將人放進去了,也沒什麽好東西陪葬,空蕩蕩地一副棺材而已。她的妝容已經叫人特意修整過了,然而是被毒死的人,臨死前又受了極大的痛苦,再怎麽敷粉也也掩不盡那痛苦猙獰之色。


    燕離見了,當場落下淚去。


    “……巧兒……我的好妹妹!哥哥來晚了!”他趴在棺木前哭,傷心得像失去了女兒的老父。


    月謠冷眼看著,一句話也不說。姬桓將她整個兒圈在懷裏,以防燕離暴起傷人。


    一個三十多的大男人,趴在陳媚巧的棺木前愣是哭了足足半天,若是不知情的人瞧了,多少也起了惻隱之心。可章玉是知情的,看見陳媚巧那個臉,兩條腿還會下意識地打顫呢,見他哭個沒完,有些躁氣,忍不住催促:“燕大人,


    時辰到了,若是耽誤了吉時下葬,就不好了。”


    燕離一點點收住了哭聲,深深地看著妹妹,慢慢地挪開了。


    月謠瞧他臉色實在是差,勸道:“哥哥,吃點東西吧?不然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見燕離不說話,她朝身後的一個獄吏使了個眼色,後者忙跑出去準備吃的去了。


    墳地就在城外的一處荒地上,風水較差,周圍埋得都是一些生前孤苦無依的人,對章玉來說,陳媚巧這種戴罪之身,埋在這裏最合適了。


    工人們挖好了坑,小心地將棺材抬入,就去填坑……


    燕離垂著雙手站在一旁,微微勾著背,目光悲戚,一動也不動。都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的眼淚卻跟不要錢似的,一顆顆落下來,洇濕了腳下的地麵,小小的一塊,那麽不起眼。


    埋了人,豎了碑,工人們奉上瓜果點心,再點上蠟燭,撒幾個紙錢,這便完事了。


    燕離蹲到墓碑前,此時的淚水已經幹了,剩下的全都流到了心裏,嗓音嘶啞,“巧兒,哥哥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爹娘……你父母為救我而死,我卻不能保你一世榮華富貴……是哥哥沒用……”


    雖都是結義妹妹,可陳媚巧和月兒,在他心中終究是有輕重之分的。


    月謠看著他默默地燒完紙錢,像個木樁子一樣走到自己麵前,看也不看自己,低聲又冷氣森森地說:“從今後……我們的兄妹情,就到此為止了。”


    姬桓感覺到懷裏的人一震,摟得更緊了。月謠目光緊緊追著燕離,看著他一點點走遠,嘴巴死死地抿著,最終什麽話也沒有說。


    她麵上再表現得冷心冷情,姬桓卻知道她結結實實地心傷了。


    那可口的飯菜一口都沒吃,隨著天色黑了,也漸漸地涼了。她坐在床榻上,瞧著自己的左手發呆。她的小指上有一圈傷疤,經年累月的,已經開始淡了。


    之前陳媚巧罵自己,說什麽好事都歸了自己,說她和先王不清不白。


    可她又怎麽知道,她如何忍著斷指之痛,如何頂著滿朝文武的明槍暗箭,滿身血腥地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她隻道自己的地位來得那麽容易,可早就應該到手的大司馬之位,隻因自己是女子,引發群臣抬棺死諫,生生被一斬為二,成了左司馬。


    多少年的苦心經營才有了如今的一切,在那些沒良心的人眼裏,卻成了一朝富貴、就拋棄親人的薄情人。


    她忽地一聲冷笑。


    身邊籠罩下一個陰影來,緊接著整個人都被攬到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姬桓從後邊抱著她,雙手握住她的手,輕輕摩挲。


    “不要難過了,阿離一時傷心而已,迴頭他想明白了,自然會與你和好。”


    月謠由他抱著,臉色沉沉的,不說話。


    姬桓又說,“你還有我呢,就是全天下的人都不理你,你也還有我呢。”


    月謠忽地轉過身去,雙手抱住他的脖子,整顆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雖仍一言不發,但心情好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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