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場上隻有慣例的幾排士兵看守,看上去守衛並不嚴密,高高的看台上,早早就坐了人,正中間正是大塚宰,沒了平日裏的昏昏沉沉,竟然坐得筆挺。月謠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側,正對上姬桓的視線。


    他沒有動,雙手放在桌子上,五指交握。


    明明是夏日,整個刑場陰冷異常,連吹過來的風都是冰冷的。


    大司寇坐到大塚宰的左側,特意偏過頭去看姬桓,隻見他原本鬆鬆交握的雙手,隨著月謠被推上刑台,慢慢地收攏了。


    他看似漫不經心地道:“今日的鳥可真多?太師大人,你怎麽看?”


    姬桓的手指驀地一鬆,道,“不過是鳥而已,大司寇沒見過嗎?未免孤陋寡聞。”


    他難得有這樣咄咄逼人的時刻,大司寇哈哈一笑,不再說話。然而目光一轉,臉色卻又沉了下去。


    方才隻是隨口一說,但是仔細一看,今天這鳥,確實多得有些異常啊……不過不管是鳥多還是賊多,這刑場守衛看似鬆懈,實則緊得很,可以說半個禁衛營的人都被調了過來埋伏四周,隻要有人圖謀不軌,便斬於劍下!


    他倒要好好看看,如此銅牆鐵壁重重包圍,雲間月到底要怎樣逃出生天。


    月謠被人推倒跪在鍘刀麵前,目光微垂,沒有半點表情,好像心如死灰,卻又像無所畏懼。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鳥兒似乎越來越多了,或在地上溜達、或在牆上跳來跳去,更有甚者落在劊子手的肩膀、頭上唧唧咋咋,要不是每個人神色過於嚴肅,刑場內又刀光寒意森森,這倒真有幾分春光鳥啼的意境。


    月謠稍稍抬起頭來,目光對上姬桓的,微微蹙攏了眉頭,似乎在無聲問他,可姬桓隻投給她一個目光,沒有多餘的動作,好像並不打算救她,他甚至連劍都沒有帶。


    陳今站在刑獄門口,特意掩了身形站在角落處,不僅是他,半個禁衛營的人全都悄悄埋伏在四周,除此之外,從這裏到四個城門的必經之路上,又埋伏了重兵。隻要有異動,在重重設伏之下,必叫對方插翅難飛。


    天慢慢接近正午了,再有半刻鍾的功夫便是行刑之時,他抬頭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


    一名士卒快步跑來,“大人。”


    “可有異動?”


    “截住了一個宮女,是文懿宮的,小人已將人拿下,不知該如何處理?”


    “先關起來,事後我會親自押迴宮。”


    “是!”


    陳今揮手將人屏退,低頭看了一眼手上兩道聖旨,嘴巴微微一抿。


    刑場外圍著的寒門士子們越來越多了,看這陣仗,大概整個帝畿的寒門士子都聚集到這裏來了。每個人被隔離在刑場之外,雖然不得靠近,卻高聲叫冤,聲勢浩大。


    “時候到了。行刑吧!”


    大司寇高聲道。


    一股大力將月謠按下去,冰冷的台麵貼著她的臉頰,像是三九隆冬的雪,一下子浸入人的四肢百骸去。一刹那她的心底湧起強烈的怨忿,她睜著眼睛,怨毒的目


    光落在每一個人的臉龐上,好像要將每一個人拖入無邊煉獄中……


    更多的鳥兒飛落在刑場裏。


    劊子手舉起了刀,透過鋥亮光明的刀麵,她看到了姬桓,他依舊穩坐高台,一動不動,隻是手不知道什麽時候握住了大塚宰的。


    劊子手忽然覺得整個人仿佛被萬針穿透一樣刺麻,好似每一根血管都在痛,讓他幾乎握不住刀。一股熱流從鼻腔、耳朵流下……不僅是他,刑場內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這股強勁劇烈的痛楚。


    大司寇最先反應過來,不顧渾身劇痛,猛一拍桌子站起來,衝著姬桓張口就是一口血吐出,他捂著心口,震怒交加:“姬桓……你!”


    萬萬沒想到周遭伏兵還沒來得及拿人就這樣被無形的劍氣絞得失去戰鬥力。據說修行到了無量境,可以做到化萬物為利器,傷人於無形。


    想不到姬桓看著年輕,修為卻深厚至此。


    不同刑場內其他人口鼻流血的痛苦,大塚宰年歲最大、最是羸弱,卻半點事都沒有,他看了眼被姬桓握住的手,慢慢地說:“太師,救一人而殺死數十人,這不是在救人。”


    姬桓卻說:“隻要放我和月兒走,沒有人會死。否則,大道乾元會殺死這裏每一個人。”


    “你……唔——!”身上的痛楚更加強烈了,好像每一處無時無刻不在被撕裂一樣,他半跪了下去,連連吐血。


    像大道乾元這樣強勁的群殺,越是靠近施功者,受到的傷害越大,因此像劊子手隻是鼻耳流血,他卻已經承受不住了。


    當陳今策馬衝進刑場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鳥兒驚飛、兵卒口鼻流血的異像。隻因他離得遠,所以幾乎沒有感受到任何異常。


    月謠仍舊被按在刑台上,順從得像一個忠君愛民的良臣。


    “陛下有旨!”他高舉聖旨,朗聲道。


    話音剛落,那迫人的殺意陡然消失,大司寇像是溺水者迴到岸邊一樣大口大口地唿吸,指尖止不住地顫抖,隨著大塚宰和姬桓的動作,顫抖著身體跪下去。


    陳今大步走到他們麵前,頜首致意後,轉身對著月謠打開聖旨,朗聲念道:“本朝以禮法治國,孝悌為先,左司馬雲間月行為悖逆,殺害其養父,辜負朕之信任,難堪王朝棟梁之職。然朕悉,雲卿自幼失恃失怙,飽受賤籍所帶來之屈辱,所作所為皆因自衛。朕登基之初已昭告天下廢除賤民製,然地方豪族門閥陽奉陰違,百姓仍受賤籍之苦,以致民議沸騰,朕思慮再三,決意順應民意,徹查賤籍一案,此案移交納言司,由雲間月戴罪立功,查清此案,以慰天下民心。”


    大司寇豁然站起來,“這不可能!”


    姬桓扶著大塚宰慢慢地起身,道:“這是陛下親下的聖旨,為何不可能?”


    陳今沒有理會身後的爭論,合上聖旨,徑直走到月謠麵前,“雲大人,恭喜。”


    原本埋伏在刑場周圍的伏兵已經悄無聲息地撤走了,就連鳥兒也一隻都不剩了,此時的刑場安靜得就像雲上月宮一樣。月謠看著聖旨,久久沒有動,向來聰慧的她頭一


    次露出了困惑的目光。


    陳今催促道:“雲大人,領了聖旨就趕緊進宮謝恩吧。”


    她伸出手去,直到聖旨握在手裏,才徹底感受到真實。


    姬桓大步走下來,毫不掩飾對她的關愛,半跪在她身邊,輕撫她的頭發,低聲道:“月兒。”


    “這是……為什麽?”


    大司寇衝下來,“姬桓!你別得意!你方才意圖劫獄,違抗聖旨!我一定會在陛下麵前參你一本!”


    姬桓冷冷地道:“陛下已經赦免了雲大人,又何來劫獄一說?”


    不等大司寇反駁,陳今道:“太師大人,方才發生的事,您最好當麵向陛下解釋清楚。”


    姬桓一言不發。


    熟悉的宮殿就在眼前,巍峨如高山入世,沉肅如巨龍俯臥,明明已十分熟悉,此時鬼門關前走一遭再迴來,心境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便是帝王,生死隻在他彈指一揮間,而你卻捉摸不透他的真正意圖。


    真正地——伴君如伴虎!


    月謠站在清思殿大門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由高豐領著悄聲走了進去。前殿並沒有人,月謠低著頭一路穿過偏殿,很快來到了一處熟悉的房間,高豐將人領到後便退出去了,隻留她一個人站在偌大的寢殿內。


    她環顧四周,發現這是當年被師忝的人重傷後養傷的地方,右手邊便是熟悉的一排排書架,她還記得被書砸到過。


    她下意識地走了過去,手輕輕撫過那一排排的書冊,想到當時自己的樣子,不由地無聲一笑。


    透過書冊的間隙,一道黑色身影落入視線,她一驚,忙小步上前,俯身伏地:“罪臣拜見陛下。”


    和曦就微微倚在書架上,一襲長發自然垂下,在發尾處係起,本該烏黑的青絲間可以看到一大把一大把的白發。


    這個本該年富力強的帝王,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開始走向了衰老。


    月謠聽見他溫和地說:“快起來吧。”


    她直起背,跪在地上,沒有起來。


    和曦笑了一下,問道,“怎麽?”


    月謠抿了抿嘴,道:“臣有罪,不敢起身。”


    和曦放下書,走到她麵前,語氣出奇的溫柔,像是春風拂過滿是蓮花的池水,吹柔人的心:“嚇壞了吧?”他扶著月謠的手臂,竟親自將她攙扶起來,月謠睜大了眼睛,隻聽他說道,“朕怎麽會真的殺你呢?你是朕最得力的臂膀,朕又豈會自斷臂膀?”


    月謠張了張口,“那為何……”


    和曦深深一聲歎息,望著窗外沉雲蔽日遮天地擋住炎夏酷暑,無奈地說,“朕身為帝王,權柄在握,卻反而受掣肘最多,不能隨心所欲。朕知道你有委屈,可朕若是明著包庇你,即使你今日逃過一劫,難保日後不會有人舊事重提,你依舊會身陷囹圄。悠悠眾口、史官一筆,你甚至會遺臭萬年,你是朕最看重的臣子,朕絕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場景。”


    “朕救不了你,但是民心可以。任何一個人,隻要獲得了民心,就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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