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看向大塚宰。


    他頭發胡子都花白了,老得就像隨時隨地就要駕鶴西去一樣,一對眼皮總是半耷拉著,可此時卻雙目睜開,渾濁的眼珠子裏放著明光。


    “是的,大人。”


    大塚宰道:“陛下登基元年便已下詔廢除賤民製,五服四海再無賤民,雲間月入逍遙門時此詔已頒下,怎麽可能因此遭受欺淩?”


    明月道:“大人,自古以來便有門閥貴族、平民、賤民,即便陛下廢除賤民製又如何?那些門閥世家又怎麽會真的去遵守呢?!”


    大司寇眉頭一厲,“燕夫人!你可知空口白牙,毀的可是天下世家貴族們對陛下忠心!你若無切實的證據,便是汙蔑!本官定會重重罰你!”


    姬桓道:“明月,慎言!”


    明月狠狠瞪了他一眼,隻聽大司寇稍稍謙遜地對大塚宰說,“大人,雲間月出於什麽樣的經曆才會行下惡事,這與本案無關呐。她殺人是事實,若是因為一個人可憐就赦免了她殺人的罪,那豈不是鼓勵世人以暴製暴?這叫那些遵紀守法的百姓情何以堪呐!”


    大塚宰眼皮子又耷拉起來,慢慢地說:“大司寇言之有理。陛下既然叫我等審理此案,便要將一切真相都水落石出,不可以存在一絲一毫的疑處。”


    大司寇沉默了一下,姬桓忽然道:“大人說的是,下官定會協助大司寇將賤民一事徹查。”


    大塚宰看了一眼他,點了點頭。他似乎疲倦極了,昏昏欲睡起來,姬桓忙起身一禮,道:“清早叨擾大人,是下官的過錯,此案有我和大司寇在,一定會給大人、給陛下、給萬民一個交代。”


    “那便辛苦二位了……”大塚宰慢慢站起來,由兩個家丁攙扶著,慢慢地走下來。


    明月在他走到身邊時張口想說話,卻被姬桓低咳一聲打斷,隻得默默看著大塚宰一如來時那般老態龍鍾地離開。


    大司寇直到他走出了秋官府的大門,才冷聲一笑,對姬桓道:“太師大人真是心細如發、運籌帷幄,本官見識了。”


    姬桓淡淡一笑,並不說話。


    明月不明白大司寇的意思,內心隻惱火姬桓方才並不幫自己,拿眼白剜了他一眼。姬桓卻仿佛什麽都沒看到,隻溫聲說道:“燕夫人,既然你對賤民一事有所了解,這段時日還請你好好地在燕府呆著,我們會隨時請你來此。”


    明月沉著臉,扭頭就走。


    她氣極了。


    就連聽說月謠被姬桓逼死在陽汙山的時候都沒有像現在這般氣,如今身臨其境才知道一個人絕情的時候真的可以做到鐵石心腸。


    她心裏陣陣發酸,仿佛深陷牢獄的是自己,仿佛被姬桓冷情對待的是自己。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她驀地住腳,眼眶裏一熱,竟怔怔地落下淚去……


    “真是沒用死了……!”她低著頭,用力抹掉眼淚。


    “明月……?”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極其小心的唿喚,她愣了一下,轉過頭去。


    那人就站在幾步開外,周圍人流如梭,仿佛白駒過隙,將近一年沒見了,卻恍惚隔


    了前世今生一般遙遠,她訝異此時的自己竟然心中平靜如鏡。


    “殷大哥?”


    殷慕淩眼底一亮,大步走過去,眼尖地看見她發紅的眼眶,立刻低聲問道:“怎麽了?誰欺負你?是不是燕離?!”


    明月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讓他伸出去的手一下子落了空,她搖搖頭:“沒有。風大,吹的。”


    一股古怪的氣氛蔓延在兩人中間,殷慕淩抿了抿嘴,道:“很久沒見了,你好不好?”


    明月沉默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我先迴去了。”她低低地說,手卻被捉住,一抬頭對上殷慕淩略顯著急的眼神,“我們現在連話都沒得說了嗎?”


    一雙手忽然扣住了他的,用力之大讓他猛地皺起了眉頭。


    明月失聲低唿:“阿離?!”


    燕離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手上用勁想將他們分開,然而殷慕淩抓得緊,竟一時分不開,直到明月痛唿,兩個人才同時鬆手,一低頭,她的手腕已經一片通紅。


    燕離抓著她的手輕輕揉了揉,迴頭對殷慕淩道:“竟然能在此遇到世子,真是好巧,不如坐下來喝一杯?”


    明月忽然道:“我的頭疼極了。”


    殷慕淩剛要開口,就見燕離低下身去摸了摸她的額頭,十分關切道:“怎會頭疼?莫不是昨晚貪涼不蓋被子鬧得?”說完對殷慕淩歉意地一笑,“看來今日是不湊巧了,不如改日我請世子好好喝一杯?”


    殷慕淩淡淡地一笑,點了點頭。


    燕離沒再和他多寒暄,半抱半摟地拉著明月走了……明月從始至終都乖乖地由他摟著,一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說。迴到府裏,燕離屏退了所有的丫鬟仆人,慢慢在她麵前蹲下來,輕輕撫摸著她仍舊發紅的手腕,輕輕地說:“還疼嗎?”


    “不疼了。”


    他卻皺起眉頭,“他抓得你這樣緊。”


    明月心頭一緊,好像做錯事的孩子,臉色一下子紅了。燕離等她開口,可她卻一直不說話,房間裏頓時充斥著讓人壓抑的沉寂。


    過了不知道多久,燕離一聲歎息,抬頭對上她的眼睛,略感無奈:“不是不讓你管月兒的事嗎?為什麽還要去秋官府,要不是姬桓幫著你,你以為你還能迴來?”


    說起這個,明月一股怨氣便發泄出來,“他哪裏幫我?他這麽無情無義!”


    燕離失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發,坐到她身旁,摟著她肩膀靠在自己身上,柔聲說道:“朝堂的事波雲詭譎,看到的、聽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你如此單純,小心弄巧成拙,就交給我好了。”


    明月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是孤軍奮戰,有齊後幫著呢!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麽敢直闖秋官府?”


    燕離略感吃驚,“齊後娘娘?”


    “嗯!她也是月兒的師姐,一向偏愛月兒,怎麽可能坐視不理呢?她不方便出麵,便叫人由我去。”想起早上發生的事,又是一陣肝疼,“可是我太沒用了,好像幫不上忙。”


    燕離聽著,問道,“她讓你怎麽做?”


    “她讓我去鳴冤,把月兒


    所有遭受的不公平的事都說出來。”


    “就這些?”


    “就這些。”她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叮囑道,“她讓我不可以將這件事說出去,你可不能跟別人說。”


    “知道了。”


    秋官府。


    大司寇望著卷宗出神地思考著什麽,冷不丁發出一聲笑,小司寇剛剛將今日堂前審理的案件整理成大司寇道:“我們的太師大人,明著……對雲間月一案態度公正,暗地裏還不是心存包庇之心。”


    小司寇想了想,道:“那大人預備如何?”


    “他想將案情的重點轉移出去,哪裏有這麽容易?”他問,“將天雨秘密提出來。”


    “是。”


    暮色漸沉,吹來的風帶了幾分冷意,不知不覺天空已陰雲密布,伴著夜色黑壓壓地積聚在頭頂,似乎馬上就要狂風驟雨起來。


    大司寇撣了撣身上細細的雨珠,迴頭看了一眼一身囚服的天雨,道:“待會兒麵見天子,可要謹言慎行。”


    天雨低頭不語。


    清思殿的門慢慢地開了,高豐悄無聲息地走出來,道:“陛下宣大人進去。”


    天雨跟在大司寇後麵,雙眼盯著自己的腳麵,深深地伏地而拜。


    天子的聲音聽上去十分滄桑,一點不像一個壯年之人,反倒喑啞孱弱得像病入膏肓的老人,她心裏古怪了一下,迴道:“迴稟陛下,草民自幼拜入逍遙門,對月謠在逍遙門的所作所為十分了解,如今冒死麵見陛下,便是要向陛下揭發此人身上的罪孽。”


    天子懶洋洋地,好像並不關心此事,道:“你若要說雲卿殺害養父一事,朕已命人著手去查;若是其餘什麽事,也有大塚宰、大司寇和太師在,定能查清,所以你不必再說了。”


    天雨道:“草民要說的事,大塚宰必不敢查,而太師隻會包庇。”


    大司寇道:“陛下!此事過大,人言亦畏,臣不得不帶著此女麵見陛下,當麵將事情說清楚。”


    天子微微歪了歪頭,沉沉地說:“那你說吧。”


    “是。”天雨直起身子,眼睛盯著台階上美麗的花紋,道,“月謠身上最大的罪孽,不在她殺了她的養父,也不在於她偷學了門派典秘,更不在於她結黨營私。而是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


    天子盯著她看,目光深了幾分。


    “她一入門,韓萱師妹便卜得一卦。有那麽一個人,會為了她作出一個決定,而那個決定,牽動天下,或者說——將會禍亂天下。”


    “那個決定是什麽?可有發生?”


    “陛下可還記得數年前,逍遙門曾發生地震?”


    天子沉默了一下,道:“那又如何?”


    “逍遙門發生的地震不是地震,而是封印魔域的封印每隔千年一輪迴被打開、無數兇獸洶湧而出造成的。月謠為了平魔和師兄一同進入魔域,最後隻有師兄一人出來,若她永遠被困魔域不得出,那便是造福天下蒼生,可師兄生生將她從魔域帶了出來,師兄隻知救了她一人,卻不知一同被帶出來的,還有一顆黑暗之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左妻右夫:師兄懷裏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霜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霜沙並收藏左妻右夫:師兄懷裏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