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思殿外所有的妃子都散去了,除了天子身邊侍奉的近侍,連飛鳥都絕跡。


    月謠披著大紅色的披風,一頭長發盡數披落,隻拿一根銀簪挽了一個髻,從背後看,宛如一個溫柔窈窕的賢妃好女。


    高豐沒有說話,無聲推開門,請她進去,自己則守在外麵。


    他餘光微微一瞥,隻見拐角處一顆腦袋悄悄消失,然後風一樣地跑遠了……


    整個清思殿幾乎密不透風,隻開了半扇西窗,淡淡的熏香充斥了整個內室,安靜得連唿吸聲都能清晰聽見。月謠壓著步子走到飛罩外,衣衫摩擦的聲音輕輕響起,緊接著她伏地拜倒:“臣拜見陛下。”


    和曦仿佛沒事人一樣,就坐在書案後,執筆朱批。他抬頭看了一眼她伏在地上的樣子,嘴角一彎,無聲地笑了。


    “起來吧。”


    月謠謝了恩,恭恭順順地站起來,眼睛看著地麵,站得筆直。


    和曦一邊看著奏疏,一邊道:“你寫的天綱經,確實不錯。”說罷飛快一心二用地寫下幾個字,將奏疏放置一旁,放下朱筆,雙手交握撐著下顎,道,“設立有司,監察民眾不當言論,此提議足以稱妙。”


    月謠的心在胸腔裏快速地跳動著,“謝陛下讚賞。”


    “那你說說看,有司設立後,又如何運轉?”


    月謠道:“臣以為,先廣發王詔,勒令禁止妄議朝政;其次,在有司外建造銅箱和檢舉鼓,銅箱設小門,這樣檢舉者可匿名檢舉,亦可直擊檢舉鼓,舉報妄議者;其三,廣發天綱經,每家每戶必奉一本,若不收此書,罪同謀逆;最後,四大公塾必設一門課,教授天綱經,教化學子如何忠君愛國。”


    和曦笑了一聲,“不收天綱經,便罪同謀逆……雲卿不覺得如此,太過苛刻嗎?”


    月謠低著頭,道:“陛下!此舉看似偏激苛刻,可若不這樣,無法最快地讓百姓學得何為忠君愛國,臣……”話還未說完便被和曦抬手打斷,“雲卿,朕從不認為你沒有統帥領兵之能。但是教化百姓,並非整肅軍隊,可以潛移默化,卻不能操之過急。第三條就免了吧!”


    月謠低聲應是。


    “即刻起,你交出兵符,王師大營、夏官府所有的事務全部交由張卿處理。你好好著手此事,有司便叫納言司吧,就當將功折罪了。”


    月謠緊緊攥著拳頭,好在披風夠大,她又低著頭,和曦並不能看到她瞬間暴怒的神情。


    “臣,謝陛下恩賜!絕不辜負陛下的信任!”她深深地伏地一拜,從和曦的角度看去,再不能更加恭順忠君了。


    和曦盯著她,勉強支撐的身體有些發昏,他重重揉了揉眉心,啞著嗓子道:“行了,退下。”


    月謠磕了一個頭,一點兒聲音都沒發出地退了出去,臨走之前餘光悄悄地掃了一眼,隻見和曦一手支著頭,另一首按著太陽穴,臉色蒼白眉頭緊皺。


    他果然病得很重。


    從清思殿出來,她深深地唿吸,空氣是從未有過的香甜。


    被關在觀海殿整整七日,猶如溺水窒息般地難捱。


    高豐走上前,微微駝著背,道:“雲大人,請慢走。”


    月謠含笑致意


    ,親厚地道:“高公公辛苦。”微風吹得她發絲揚起,一身大紅色的風衣襯得她像是一朵盛開的花兒嬌媚柔弱,高豐笑而不語,默默地目送她離去,最後笑意減淡,默默地歎息一聲。


    此女美貌聰慧、狠毒心冷,天子卻留用身旁,對大虞而言,怕是禍多福少。


    天子設立納言司,明詔天下士子不可妄議朝政,又推行天綱經,四大公塾必設天綱經一課,震動朝野。而天子口中病了七天的月謠一上朝,便將兵符上交,擔任納言司司長一職,惹得朝臣非議不斷。


    “陛下!”一向不過問朝政的大塚宰眼神犀利,言辭霍霍,“百姓猶如江河湖海,天子猶如水上之舟,百姓之口不可堵,否則便如洪水決堤,必釀大禍啊!”


    連大塚宰都那麽說了,原本搖擺不定,不知天子此舉為何的官員們紛紛站出來反對。


    和曦道:“大塚宰,不必如此激動。朕設立的納言司,隻是禁止百姓妄議朝政,並非不議,若是所言中肯,確實對朝局有利,不僅不罰,還要封賞。大塚宰多慮了!”


    大塚宰拄著拐杖,語重心長:“陛下!臣雖老邁,但還不糊塗!納言司一旦設立,百姓隨意便可告密,如何驗證此次告密是否真實,若小人有心利用,引起冤假錯案,豈不是令朝廷蒙羞?百姓有苦,雖會非議,可正是這些非議,能讓為官者聽到百姓的心聲陛下!隻有百姓心裏真的對朝廷感佩,才是真正地堵住了非議之口啊!”


    和曦頭痛起來,像是有一把鈍器在太陽穴使勁錘砸,他難以忍受地撫著頭部,大塚宰仍在底下慷慨激昂地陳訴,一點也不像一個暮鼓老人。


    和曦豁然站了起來,十二旒冕劇烈地晃動起來……大塚宰驀然住口,底下一片鴉雀無聲。


    他用力平複唿吸,將手放下來,忍著劇痛高聲道:“不必議了!諸卿奉詔即可!”又喝,“高豐!退朝!”


    天子如此乾綱獨斷,竟連大塚宰的話都不聽了,百官不敢再多做口舌,隻得恭送天子匆匆離去。


    月謠悄悄看著和曦的背影,隻見他在拐角處忽然晃了一下,若非高豐及時扶住,恐怕就要跌倒。


    朝會散去,百官在議論中三兩成群地離開無極宮,月謠與幾個人打了招唿,也打算離開,卻聽身後傳來張複希的唿喚。


    “雲大人!”他快步追上來,忠厚的臉上寫滿了關懷,“前些日子聽說雲大人病了,身子可大好了?”


    月謠微妙地看著他。


    張複希與她的關係不算壞,但也好不到哪裏去,雖然初入無極宮時,他有過兩次善意的提示,但僅限於此,如今兩人身為左右司馬,可以說是處於對立麵。他怎麽會好心關心自己的身體好沒好?恐怕關心是假,打探是真。


    “多謝張大人關心,我的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了。”


    “雲大人身體一向康健,這一次怎麽會病那麽多日。”他與她並肩走著,“陛下說你生病需要調養,我著實有些意外!”


    月謠笑起來:“沒什麽好意外的,人嘛!哪裏能無病無災的呢?不過就是舊傷複發,加上前些日子倒春寒……咳咳!”她掩嘴低咳,“已經沒什麽大礙了。”


    張複希關切地說:“陛下對雲


    大人真是委以重任,新設的納言司,由雲大人一力負責。隻是雲大人向來監管軍務,這下可有的忙了!”


    “夏官府不是還有張大人嗎?陛下的意思是著我全力負責納言司,王師大營可全都交付張大人了。”她站定,望著張複希微微一笑。


    張複希也笑著。


    他常年處於軍中,卻不像其他士兵武將那樣粗獷,反而生得文氣可親,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出了建福門,兩人一同迴夏官府。月謠需要將一應文書和工作移交給張複希,忙碌了整整一個上午,整個書架都搬空了,房間一下子空曠起來,陽光透過窗子,隻見細細的浮塵緩慢地漂浮起來,無端端生出幾分蒼涼孤獨的感覺來。


    息微望著月謠,原以為她會憤怒,沒想到她麵色平靜。


    “不早了,難得我們都空閑,一道去吃飯吧。”她將配劍一收,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息微一怔,微微垂下頭去,忽然道:“不必了,我……我還有事。”


    月謠卻拖著他往外走,“你能有什麽事?現在已定你為雙身城城伯,那些瑣事根本不需要你去辦。走吧!”


    離夏官府最近的酒樓是燕雲樓,不比朱雀大街的綴霞樓那般氣派,但也是最近三條街裏麵最大的酒樓了。附近辦公的一些官員,很喜歡來這裏吃飯。


    月謠開了一個包房,快速點了幾個招牌菜,便將小二打發了。


    息微戴著銀色麵具,大半張臉藏在下麵,沉默著不說話。


    “此去雙身城,路途遙遠,危機四伏,我還是十分擔心。不如我讓環環作為你的坐騎,陪你一起去?”


    她將碗碟擺開來,又衝上一杯熱茶遞給他,自己喝了一口。


    息微看著熱氣騰騰的茶水,低聲說:“不必了。環環畢竟也是兇獸,沿途恐怕會引起騷動。”


    月謠看著他一動不動的拘謹樣子,心裏猛然一陣揪痛。


    他的臉已然麵目全非,若想進食,便要摘去麵具,但這會嚇到別人,所以一般吃飯時,他都是一個人躲到無人的角落裏。


    一想到那種孤獨到無以複加的場景,月謠仿佛窒息一樣地難受。


    她拿了拿杯子,複又放開,最後坐到他身邊。


    息微向後躲了一下,擋住她試圖摘下他麵具的手。


    “讓我看看,好嗎?”她語調溫柔極了,即便是麵對姬桓也很少會露出這般柔和親善的姿態來,在她心裏,始終對曾經陽光開朗的過他存在愧疚,他越是做出這般卑微的姿態,便越是心痛,“息微,你就是你,就算你換了一張臉,甚至是換了一個身體,你還是你。在我的心中,你永遠是當年藏書閣裏,那個陽光健朗的少年。”


    息微沉默地凝望著她,慢慢地別開眼去,目光灰敗:“不要,月兒。就當給我最後的尊嚴……不要再看我的臉。”


    他深深地吸一口氣,站了起來,嘴巴緊抿,大步地往外走。


    小二剛好端著菜進門,躲閃不及與他撞在了一起,盤子和菜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嚇得忙告罪,然而息微一句話也沒有說,徑直就走了。


    月謠站在原處,怔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最終也沒有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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