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複道靜靜地淩空架在夜色中,像是一條沉沉安睡的巨龍,大風從四麵八方灌進來,吹得宮燈上下搖擺,明滅不已,若非有宮女來去穿梭,說這裏是通向地獄的通道也不為過。


    高豐緊緊地跟在和曦身後,風越發地大了,吹得人一層層地起雞皮,他忙從身後的小內監手裏取來一張裘皮衣,趨步上前給和曦套上。


    “陛下,天冷了。”


    和曦站在風口,遠眺東方,萬家燈火安靜地照亮了大半個帝畿,像是一個慢慢安睡的嬌美女子。


    “高豐。”


    “是。”


    “你侍候在朕的身邊,也有十多年了吧。”


    高豐恭恭順順地道:“迴稟陛下,今年是第十三年了呢。”


    “十三年了啊……”和曦低聲喟歎,“朕登基,已經十三年了。高豐,你說朕是不是一個昏君呢?”


    高豐很快地說,“陛下怎麽會是昏君呢?大虞朝在您的治理下生機勃勃,就好像春天萬物始發一樣,到處都欣欣向榮。小人時時聽說百姓對陛下稱頌有加,若這樣的陛下是昏君,小人就不知什麽是聖明了。”


    和曦笑了一聲,像這讓人站不住腳的狂風一樣冷。


    從登基以來,他從未懈怠過一天,每日加起來睡覺的時間連三個時辰也沒有,他一直以為自己就算不是名聖之君,至少也不是一個昏聵之主。可是月謠犯下滔天重罪,他竟然完全不想將她治罪,甚至有那麽一絲喜悅,因為他終於有借口可以將人扣在後宮,讓她像那些妃子一樣,永遠也邁不出深宮半步。


    他不想管朝臣們會怎麽想,也不想管後宮怎麽議論,就那樣,很好,很好……


    怪不得曆代總有那麽多昏君,原來做昏君的感覺,真的很好。


    高豐冷得有些打哆嗦,輕輕催了一聲:“陛下,夜深了,龍體要緊。不如迴去休息吧?”


    和曦沒有說話,慢慢地往迴走。高豐跟在他身後,忽然聽到前方傳來疲憊傷感的聲音,像是冬夜裏怎麽也搓不亮的燈火。


    “儀元殿……好好整理一下,甘妃的東西,該燒了就燒了吧。”


    東方的天一點點亮了,蒼白的天空中躍然而出一輪紅日,朝霞猶如織錦一樣紅紅火火地噴灑開來。


    隨著無極宮鍾聲響起,百官上朝的時間到了——天子罷朝兩日,終於再次開朝……此時的月謠坐在觀海殿寢宮內,腳邊是一地的瓷片,手心手腕還有小腿的傷口已經開始凝固,血水洇濕了地麵,像一朵朵開敗的曼珠沙華,陰詭又神秘。


    鍾聲緩慢又沉重地落下了最後一音。


    她慢慢站起來,走到梳妝鏡前。


    這裏被空置多年,卻打掃得纖塵不染,銅鏡清晰明亮,好像水麵一樣,她看到鏡中的自己沉冷倔強地抿著嘴——天生豔色,卻滿臉戾氣。


    梳子、篦子、珠釵、耳環……一切飾物應有盡有,好似這裏是一個得寵的妃子所居住。


    天子將自己關在此處,意圖已經不能再明顯了,雖然自己沒有性命之憂,卻也是後患無窮。


    她將亂了的頭發解散,重新嚴謹地束好,蛇頭金簪鑲嵌著的紅寶石冷冷地閃爍著光澤。


    她打開門,立刻便有守衛拔刀,試圖將她攔住,然而月謠看了他們一眼,卻說


    ,“地髒了,讓人進來收拾一下吧。”


    一旁守了一夜的侍女無聲退了下去。


    “慢著!”月謠叫住她,“再拿一副筆墨紙硯來。”


    “是。”


    她要的東西很快就送來了,還有一頓豐富的早膳,她默不作聲地坐著喝粥,侍女們打掃完地麵的時候,剛好用完早膳,“好了。”她將幾乎沒有怎麽動過的早膳一推,“把東西都撤下去吧,你們也都下去。”


    侍女們沒有異聲,低眉順眼地就走了,雕花木門合上的一刹那,整個寢殿都安靜下來,仿佛與世隔絕了一樣。


    月謠將快速將墨研好,羊毫筆潤濕了墨汁,在微微泛黃的紙上著墨書寫……


    整整一天,除了一日三餐的送飯,再沒有任何人進來,即便是侍奉的侍女,也是隨時守在門外,不敢輕易進來。


    到了傍晚,天開始陰下來,淅淅瀝瀝的小雨帶著寒冷飄落大地,半開的窗戶很快就被打濕,入夜一片漆黑,隻餘下盞盞宮燈在寒風中戰栗。


    月謠一整天都在書寫,時而停筆思考,眉頭微皺,那白紙一張張,洋洋灑灑的,散了一桌子……空氣中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異動,就像輕風拂動珠簾一樣細微,她猛然迴頭,手中的筆當空甩出一滴墨汁,落在名貴的地毯上,突兀極了。


    她心緒一動,將筆放好了,朝著內室珠簾後邊走去,腳步壓在地毯上,一點兒聲音都沒發出來。內室黑漆漆的,沒點燈,隻有外邊的些許燭光透進來,一下子照亮珠簾後邊那道黑影。


    “姬桓。”


    姬桓著了一身黑色的衣衫,在黑夜中極其不顯眼,細雨淋濕了外衣,將他的頭發一撮撮地打濕。他借著燭光看了她一會兒,發現並無不妥,焦灼的內心才稍稍舒緩了,這便拉著她低聲道,““清和將你的劍交給我,我就知道你有事,可是王宮太大了,我現在才找到這裏。到底出什麽事了?”


    月謠眼下卻沒時間和他解釋那麽多,她驟然被囚於此處,許多事情來不及交代,尤其是文薇,最怕她做出什麽舉動來觸怒天子。


    她道:“現在來不及說清楚了,去找文薇姐,告訴她這幾天好好在文懿宮照顧太子,太子安好,我就安好;也叫她不要為我在陛下麵前求情,否則我必死無疑。”


    姬桓望著她,被雨水沾濕了的頭發顯得很淩亂,散落下來,像是某個在江湖上流浪的不羈俠客。


    “月兒。”他的聲音極輕,卻像千鈞壓頂,沉沉地敲在月謠心上,“我帶你走。”


    月謠卻搖頭,斬釘截鐵地說,“不!不行!我不能走,我自有辦法脫身。你不必擔心。”


    手腕突地傳來劇痛,姬桓定定地看著她,聲音還是那樣輕,“我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隻給你兩條路:要麽和我一起走,要麽我帶你走。”


    月謠這才恍然發覺他口中的走,並不是離開王宮,而是離開帝畿,離開這個紛擾的朝局。


    “我不能走,我也不想走!”她試圖讓姬桓鬆手,然而他力道很大,即便她的手腕發紅也沒有露出半分心疼的神情。她氣得打了他兩下,“你鬆開手!鬆開!”


    姬桓看著她掙紮,突而一把將她抱入懷中,緊緊地箍著。


    “月兒。你想走的路,我明白。可事實證明,這條路那麽


    危險,你已一身是傷,還要堅持嗎?”


    月謠直勾勾地望著鋪在地上那張名貴的地毯,許是掙紮得累了,便停歇下來,貼著他的胸膛悶聲說,“姬桓……有的路一旦踏進去了,就不能再脫身。我可以走,這裏沒有人困得住我,可那些跟隨我的人怎麽辦?天子一怒,血流千裏,我可以流浪,他們不行。”


    “你考慮了這麽多人,卻獨獨漏了你自己。”


    姬桓深深地閉上眼,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流下來,滴入月謠的脖間,冷冰冰得像是誰哀怨的眼淚。


    時間仿佛在這一刹那靜止了,月謠心裏仿佛被一把鈍刀來迴割鋸,疼痛蔓延全身。


    “姬桓,我從來不會後悔自己做過的決定,也不會輕易放棄。你我本就有差別,我知道,所以不強求你,你若是無法理解,我也不會怨你。你可以繼續迴去做的逍遙門掌門,至於你我這番情緣,我也隻能偶爾翻曬出來,迴憶一番了。”


    如今情勢危急,她卻說出這般要分道揚鑣的話來,姬桓心中暗惱,可轉念一想,她向來如此,蓋因從小到大遇到挫折許多,卻從來沒有人給她做主,因此生就了一副鐵石心腸,堪比軍中浴血奮戰的男兒。


    他心中酸疼,更緊地擁住了她。


    “不要胡說八道。”


    窗外的風雨似乎更大了,花枝顫抖著發出簌簌的聲音,隨著更漏的聲音響起,時間已經逼近戌時。


    月謠被他抱得一身寒氣,一番沉默後,兩個人都有些冷靜了。她便推了推他,將自己拉開去,道“時間不多了,你快走!去告訴文薇姐!還有,府中一切需要你來照應了,切莫輕舉妄動。”


    姬桓望著她,通孔漆黑得好似這窗外的風雨夜,他無聲苦笑。


    事到如今,也隻有相信她了。


    “好。”


    他走向窗外,黑色的身影在燈火下拉出一道長長的黑影,月謠突然眼睛發酸,一下子衝上去拽住了他的衣袖,在他還沒迴過神來時輕輕踮起腳尖,在他的唇畔落下一個輕吻。


    “等我。”


    她輕輕地說,一如世間最堅固的冰,又像最柔軟的水,在這個風雨之夜,堅定地許下誓約。


    姬桓無聲注視著她的眼睛,那一雙漆黑的眸子裏滿含柔情,是即便風雨摧殘也吹不散的堅定不移。


    一夜細雨無聲潛入夜,潤澤了大地萬物,雨露像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珠玉一樣懸掛在葉尖,滿園花葉似乎更加精神了,春日的氣息伴隨著陣陣春雨,逐漸沁入人心。


    月謠一夜未睡,墨已用去半管,每一張紙上寫滿了字,地上還散落好幾團被寫廢了的紙,每一張都密密麻麻,好似蝌蚪。


    早朝的鍾聲定時響起,莊嚴又神聖,她一下子頓住了手,一大滴墨滴下來,落下一團墨汁。


    她猛然望著寢宮大門,精美的雕花大門,隔去的不僅僅是門外的晴媚好天。


    她以為身處如今的高位,幾乎可以為所欲為,她以為自己的每一個行動都隱秘,無人可知。可事實證明,每一次她的陰詭之計,都被天子盡收眼底。從逼師忝謀反,從暗害文薇腹中孩子,到如今的甘妃之死,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以為自己是那個下棋者,卻不想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被人牽在手心裏的提線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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