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寅江等人的貪汙案在帝畿引起的軒然大波並沒有太大地影響新兵營,得益於月謠在營內禁止士兵討論此事、違者軍法處置,大部分的士兵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姬桓第一次進入新兵營時,發現這裏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紀律嚴明,整整十萬人的營地安靜得好像無人之地,巡視的隊伍有序地穿插在個個營地,沒有一個人互相說話,每個人的表情都十分嚴肅。


    月謠一身銀色的甲胄,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十分晃眼,姬桓就站在教練場下麵,遠遠地看著她。十萬新兵全都被聚集起來,雅雀無聲地聽著月謠說話。


    “……二十三名士官受賄,是我禦下不嚴之過,不可置身事外,當受軍法處置!”她的聲音擲地有聲,宛如金石敲擊,十分冷酷,“刑以軍棍一百,向諸位將士謝罪!”


    姬桓原本還信步悠閑,欣賞著她的英姿,乍一聽聞此言,勃然變色,身形剛動就被夏敘伸手攔住。


    “姬掌門!大人有令,就讓您在這裏,請不要亂動。”


    姬桓眼睜睜看著月謠脫去厚重的甲胄,隻著白色的單衣跪在地上,行刑的是棠摩雲,那是她最信任的心腹之一,然而下手卻沒有任何保留,每一下都是實打實地打下來,即便隔了幾百步之遠,姬桓還是能聽到棍子打到身上發出的悶聲。


    就好像直接打在他的心口上一樣,渾身都疼痛起來,他狠狠地攥緊了拳頭,若不是夏敘拉得緊,一遍遍說這是月謠的意思,便要衝上去將人救下來。


    普通人承受二十軍棍已經很艱難了,更何況是一百,就算她內功深厚也難以承受。盡管已經是秋天,太陽卻曬得人一身身地冒出冷汗,偌大一個校練場上沒有一絲聲音發出來。


    時間漫長得好像漸漸要停止一樣。


    當行至八十棍的時候,月謠陡然一口血噴出來,繃得筆直的背一下子癱下去,雙手在地上支撐著,好像隨時要倒下去。棠摩雲停下手,顫抖著聲音喊了一聲大人。


    月謠費力地喘著氣,聲音嘶啞地催促:“——繼續!”


    棠摩雲咬了咬牙,高高地抬起軍棍,又狠狠地落下……


    姬桓再也不能忍受,一把推開夏敘,大步往前走。


    他真要走,夏敘是攔不住的。他跟著追了兩步,一劍橫在姬桓麵前,厲色道,“這裏是新兵營,是令行禁止的地方!姬掌門就算不理解末將,至少也為大人考慮,當著十萬新軍,大人親口說要受一百軍棍,難道姬掌門要大人好不容易積累的威信就此喪失嗎?!”


    姬桓猛然住腳,手攥得咯咯響,理智像一根快要斷了的琴弦死死繃著。僵持了片刻,終是沒再前進一步,隻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月謠,渾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隻等著行刑結束便衝上去將人救下來。


    整整一百軍棍,當全部行完的時候,月謠的神誌已經不清晰了,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尤其是背部,早已皮肉綻開,血肉模糊成一片。棠摩雲一把扔掉軍棍,跪下去要去扶她,眼角一道黑影閃過,月謠已經落入了姬桓的懷抱,隻是她一靠在他的懷裏,便噴出一大口血來。


    因傷口在背部,不能抱她,姬桓隻能將她背起來。月謠的意識還有些清醒,眼睛費力地睜著,聲音輕得隻有姬桓能聽見。


    “這些日子,一步……也不要離開……我……”隨後便人事不省。


    姬桓背著她,心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了。他才發現自己是多麽無力,不僅僅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即便他看到了,他也無力幫助她一分一毫。


    深深的挫敗感籠罩著他,頭一次他對自己的存在產生了懷疑。


    月謠身受重傷的消息很快傳開來,天子第一時間派出了宮內最好的醫師,然而傷情過重,情況令人擔憂。


    和曦坐在清思殿內,麵無表情地聽著醫師在下麵稟報月謠的情況,一言不發。醫師剛剛稟報完,高豐便走了進來,道:“陛下,王後娘娘來了。”


    和曦眼珠子動了一下,輕聲道:“宣吧。”


    文薇一身與天子同色的玄紅後袍快步而來,麵上卻無平日的雍容端莊,“陛下!陛下!妾聽說雲大人受了重傷,如今傷情如何?”


    天子有些煩悶,眉頭皺得緊緊的,見到文薇,第一句話便是嗬斥:“王後,雲卿是朝臣,你怎可公然逾製?!”


    文薇一愣,忙要跪下請罪,請被和曦抬手攔住,“罷了。朕知道你和雲卿交情深厚,雲卿受傷,你出於關心才會失態。”他指了指醫師,“王後想知道什麽,就問他吧。”


    文薇謝過了天子,細細問詢月謠的傷勢,聽到她後背皮開肉綻,內傷極重的時候,倒抽了一口涼氣,“可能治好?需要多久?”


    不等醫師迴答,身後忽然傳來高豐的驚唿,常年服侍在和曦身邊,他早就練成了一身寵辱不驚的淡定,然而此時卻驚得聲音都變了調,“陛下!陛下!”


    文薇迴過頭去,隻見和曦一隻手捂著頭,另一隻手捂著眼睛,十分痛苦地靠在桌子上。醫師慌忙起身,越過文薇急步到天子身邊,小心翼翼地拿過他的手腕開始把脈。


    文薇此刻也顧不得月謠了,在天子身邊坐下來,摟著他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肩上,好舒服一些。這般親昵,倒真的和普通夫妻沒什麽兩樣。


    她急切地問道,“陛下是怎麽了?”


    醫師放下了天子的手腕,微微蹙眉沉聲道:“迴稟娘娘,陛下隻是疲勞過度,氣血不暢,一時頭痛,待臣施幾針,佐以湯藥,再休息幾日,頭痛症狀自然消弭。”


    文薇鬆了一口去,低頭輕輕揉了揉天子的頭部,溫聲道,“快施針吧!”


    整個過程十分安靜,和曦是真的累了,還沒結束就睡著了,安靜得像一個孩子一樣,文薇守在一旁,看著他靜靜睡去,等醫師施完針之後,低聲道,“陛下身體不適這件事,誰也不許說出去,否則宮規處置。”


    醫師跪下稱是,她看了他一眼,想問月謠傷勢的話在口中打了個轉,又憋迴去了,當務之急,是要讓天子盡快康複。


    月謠傷勢雖然很重,但她內功深厚,傷口愈合得比一般人更快,姬桓日夜守在床邊,整個人憔悴了不少。蘭茵進來送藥,見他胡子拉碴的模樣,哪裏還有平日裏的清冷出塵,簡直像個風雪裏打過滾的流浪漢子一樣,便低聲說:“姬掌門去休息一會兒吧,這兒我看著呢。”


    姬桓隻顧握著月謠的手,坐在床邊一動也不動,“月兒讓我一步也不要離開。”


    蘭茵頓了一頓,心道又不是小孩子了,他不想走還能


    強逼不成,便又說,“那……您去喝杯水吧,就當解解乏,換藥我來。”


    月謠是在蘭茵換好藥的時候醒來的,她的傷口在背部,因此隻能趴著睡,醒來時整個人像被重物從背上碾過一樣,痛得冷汗涔岑,她睜了睜眼,一開口便費力地問,“姬桓呢?”


    外間猛然傳來杯子被推倒的聲音,伴隨著珠簾被掀開的聲音,姬桓大步走了進來。


    那麽一個流浪漢形象的他便這麽大咧咧地出現在了月謠麵前。


    “你醒了!”


    月謠的目光明顯驚了一下,要伸去的手稍稍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然而到底還是沒有嫌棄他這般流浪漢般的模樣,握住他的手,就好像在狂風巨浪中抓住唯一可以救命的小船一樣,緊接著便又閉上了眼。


    姬桓用手背摸了摸她的額頭,又輕輕掀開敷了上藥的傷口一角,發現傷口已經開始愈合,整個人如釋重負。


    像她這樣大麵積的傷口,最怕的是高燒和潰爛,還好處理及時,沒有惡化到那一步。


    入夜之後,小司馬府陷入了徹底的安靜,姬桓這些日子都陪著月謠,幾乎沒有出過房門,因此沒有注意整個府內的守衛削弱了不少,息微以各種名目將守衛調出去,以至於當刺客悄無聲息地探入時,宛如入無人之境。


    月謠還在沉睡,渾然不知外麵的肅殺之氣。


    刺客們貓著步子靠近攬月軒,剛推開窗子門,忽然眼前寒光一閃,還沒看清對手,那劍便割破了喉嚨,連悶哼聲都來不及發出,就那麽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察覺了異常的另外兩名刺客飛快趕來,劍器交擊之聲在小小的院落裏響起。


    大司馬派出的刺客都是手底下數一數二的好手,除了第一個因為沒有防備被很快殺掉,剩下的兩個皆與姬桓纏鬥了許久,然而他們的功力與姬桓相比完全不夠看,半盞茶的功夫就全部被繳械,姬桓一手一劍橫在他們的脖子上。


    “誰派你們來的!?”


    然而迴應他的是兩名刺客雙雙自盡。


    府內的守衛終於姍姍來遲,息微帶著人衝在最前麵,目光落在三具屍體上,什麽話也沒說,衝著姬桓點了點頭,迴頭對守衛做了個手勢,立刻就有人將三具屍體抬走。


    如此熟練的樣子,好像早有準備,再加上月謠昏睡之前要自己一定不可離開半步,似在預謀什麽,他一下子臉色不好看起來。


    “等一下!”姬桓叫住他,將劍收入鞘中,他走到息微身後,聲音壓得很低,剛剛夠讓他聽到,“這些都是月兒早就預料的嗎?”


    息微沒有迴答他,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他,就那麽徑直就走了。


    姬桓站在原處,手裏的劍沉得好像千鈞重,院子裏還殘留著淡淡的血腥氣,一陣風吹來,吹得滿地的葉子簌簌翻動,慢慢蓋住了血腥味道,也吹冷了他的理智,那些原本沒注意的細節一下子貫穿起來,想通了許多事情。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月謠要讓他一起跟去新兵營,為什麽要讓他寸步不離地守在自己身邊,因為她知道一旦她重傷的消息傳出去,就一定會有刺客。


    整件事息微知道、新兵營的夏敘和棠摩雲知道,或許蘭茵也知道,可隻有他……什麽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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