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鞭,身首分離。 長老頭顱滾到地上,至死都是驚恐的表情。 二鞭,她手腕高揚,衣裙迴旋,眾人隻見紅影如鬼魅,她鞭子所到之處,無人生還。 踩過一地活死人的背,她伸出手,把兩個壓著季無活死人用鞭子捆著,甩到一邊。 這一切隻在電光火石間,季無憂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她牽住了手,往外走。少女身上是新花雨露的香,一身血氣,卻不然汙穢。 “走。” 她聲音果斷而決絕,如一道風,如一道光。 季無憂臉上很髒,鼻涕眼淚口水鮮血都混在一起,凝結在頭發上。他本來是已經害怕到不想哭的,但現在遇到熟人。遇到把他救出去的人,忽然就眼眶一熱。 一直以來,都被忽視被冷遇被不當人對待,如今卻在生死關頭,感受到了被人在乎的感覺。 鬼又複生的功能,很快,掉在地上的長老咬牙切齒,頭重新和自己的身體結合在了一起,聲音森冷:“你們以為能跑得出去?” 虞青蓮當然沒自負到和一個村子的鬼為敵,沒靈力又打不死,簡直浪費時間,不如先跑。 她神識還在,自然找得到出路。 把季無憂也拽出地牢。借著暗轉明的天光,他轉頭卻看到這個髒兮兮的小胖子居然哭的一抽一抽的。 哭的特別狼狽,卻特別真實。 一是以來惶惶不安,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的小胖子,第一次真實流出自己的情感,後怕的、難過的。 虞青蓮一時間愣神,然後笑得不行:“哎呀,我的乖乖,你這是感動哭了。” 季無憂抽氣,抹眼淚:“扶、扶桑姐。謝、謝謝你。” 虞青蓮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樣的一天,擺手:“不用謝,你在我這邊,我要是把你給丟下。以後都沒臉見裴……呃,你張師兄了。” 季無憂還在哭:“謝、謝你,謝謝你沒有丟下我。謝謝你們。” 虞青蓮撲哧笑出聲。 不再說話。 他們現在逃到了村子的後山,旁邊是廢棄的農田,前方是荒塚。枯木森森,墳墓堆集。季無憂很怕這種場景,可怕自己成為麻煩,也不再哭了,他每一步都走得特別瑟縮。相反虞青蓮在前麵,倒是挺悠閑,一路上左顧右盼,觀察地勢。 她靈力不能使用,可威壓還在,尋常小鬼自然不敢近身。第47章 鈴鐺 季無憂在後麵緊跟著, 臉發白,時刻注意著地下, 心驚膽戰怕被什麽東西從土裏伸出來拽住腳,土壤表層稍微露出一點白骨,就把他嚇得不輕。 虞青蓮也是發現了他這一點,刻意慢下腳步來等他。 她畢竟也是女生, 比另幾人細致溫柔多了, 從見這小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以前過的一定特別苦,想了想, 她從手腕上解下一個鈴鐺來,遞給他:“這個給你。” 季無憂愣愣低頭, 看著少女掌心純色流光的金鈴, 啞聲:“我……” 虞青蓮道:“拿著這個就不用怕了,我小時候怕黑,這鈴鐺是我娘給我求的,有避災避禍的功能。” “不了,不了。”季無憂聽了忙擺手, 小聲說:“扶桑姐,這太貴重了。” 虞青蓮低頭笑一聲:“不貴重, 她路邊買來騙我的玩意,瀛洲處處都有賣。” 季無憂把金鈴收在手中, 哭後還有點通紅的眼, 此時又慢慢浮現水光。鈴鐺小巧又精致, 質地光滑, 在這地底森冷的世界,映著光,流淌過浮生種種喜怒哀樂。他用手握緊,身子一彎,啞聲說:“謝謝。” 虞青蓮隻笑:“這些日子我一直覺得你的道心不穩,或者說你根本就沒有道心——修真界千千萬萬人,或求名或求利或求長生,有情也罷,無情也罷,心中總歸有一條清晰的路。你呢,你入修真界,到底是想幹什麽?” 荒塚寂靜得可怕,季無憂聽著她的聲音,一直渾渾噩噩的腦袋裏,如被重重撞擊。他握著手裏的鈴鐺,用力到掌心出現紅色的痕跡,低聲輕喃:“我也不知道,我最開始入雲霄,就想著能吃飽就好了。” 虞青蓮笑起來:“挺好的呀,你尚未辟穀,吃喝是頭等大事。那麽現在呢,現在你不用擔心吃的了,就沒有別的願望了嗎?” 她像一個溫柔而親切的前輩,含笑引導他明確人生的路。 別的願望。季無憂像是被師長提問的小孩,手足無措:“我……” 虞青蓮:“不用急,我又不是非要知道答案,你自己心裏清楚就好了。修行的路太漫長,有一份初心,或許會對未知的前路少幾分害怕。” 她的聲音是那麽溫柔,季無憂心如刀絞,他淚眼朦朧地低頭,想起來傳承之夜前那一晚他聽到的書閻的聲音。 “和你同行的四個人,三個沒把你放眼裏,一個恨不得殺了你。” “我忠於她,於是殺她所恨,救她所愛。你的性子必須用血鍛造。” “你來這裏,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手刃這些瞧不起你的人。” ……去吧。 他為什麽會進來這裏呢——歸根究底還是壓抑不住內心那份貪婪,想要不勞而獲就獲得強大的力量。 沒想過傷害他們,但內心卻一直想要向他們證明自己。 懂得了榮辱,總是不由自主向往光明的存在,從第一眼看到張一鳴始,自卑和羨慕就紮根於心。 扶桑姐真好。可這份好,也是來源自於張一鳴。徹徹底底兩個世界的人,他沒有的,張一鳴都有,出眾的樣貌,討喜的性格。受人敬仰的修為,生死相交的知己。前段時間這種壓抑的情感差點扭曲成恨,好在他清醒過來。不該恨的,也沒資格恨。 你的願望是什麽呢? 我的願望……現在,大概是超過張一鳴吧。 超過你。 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邊,以對手的姿態,或者以朋友的姿態。而不再是如今這樣,自己都厭惡的可憐模樣。到那天,你們會不會都認真地看我一眼? * 無邊無際的黑暗,時間停止,萬籟俱寂。黑暗正中央站著一個少年,衣衫如雪,長發及腰。一道浮光出現在他的指尖,凝結成銀色的冰晶,如他的發、如他的眼。空蕩蕩的世界,迴響著的,是另一個少年心中赤誠又明亮的願望。 聲音稚嫩,卻仿佛獲得新生,褪去自卑惶恐,充滿朝氣。他說:“一定會有那樣一天的。” 楚君譽垂眸,瞳孔淺色,蘊著冷光。 他白衣,卻並沒有那種纖塵不染的聖潔感,一如墳地上的雪,猩紅詭異。這個空間是一個牢籠,但他知道,處在這裏麵的不止有他。 脫離五行六合。除他之外,是天道。 到這之後,他看到的全是季無憂的內心世界。 幼年時,孩童時,少年時,一直現在——他入忠廉村,遇虞青蓮,被開導、被點化。 楚君譽說:“夠了沒有。” 季無憂的心理活動終於停止。整個空間,也安靜下來。 隻剩他一人,楚君譽抬眸,對著空中的某一個點,視線固定,慢慢笑起來:“你是不是想要我放過他——給我看他內心的掙紮,內心的改變。讓我憐惜他童年的遭遇,讓我知道他現在還心存善念,讓我釋懷當初他對我的所作所為?” 少年的笑諷刺而冰冷,眼裏也蘊出極深極烈的紅。人與鬼之間躊躇太久,前世今生的記憶都快模糊,唯獨問天峰上那被抽筋扒骨的痛苦,他生生世世不會忘記。 重生之後一直不曾動怒,唯獨這一刻,真真實實,腥甜的血湧上喉。 深埋著的被壓抑的,瘋狂傾瀉而出,試要拉天下陪葬的怨恨,破土而發。 “我早就該死了,靠著仇恨掙紮活下來,就不是為了新的開始。為什麽你覺得我會同情季無憂,他出生開始遭遇的所有不幸,本就是我一手安排。我殺,你救,周而複始罷了。” 少年的唇角帶血,瘋狂決絕:“你要麽殺了我,要麽就看著我怎麽親手折磨死你的主角。再沒有別的選擇。” 空中終於出現一絲波動,似乎是有人在歎息,緩慢而冗長。 楚君譽凝視的點,也出現變化。暗黑世界裏,微小芥子慢慢凝結,在空中勾勒出一個人的形狀來,沒有具體的形態,可視線像是穿過了空間和時間,渺渺萬物。看似溫柔,卻又無情。 她輕聲說:“你別在執迷不悟。” 楚君譽說:“執迷不悟的從來不是我。” 他心中的怒火也散了,低下頭,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少年的眼寒若深淵:“我本來就不屬於這個世界,你的規則對我沒用。” “重生一次,前塵往事一筆勾銷,有那麽好的事?” 他的聲音有了幾分邪佞殘忍的味道。 * 那個長老畢竟是一方長老,手下的奴隸妖魔無數,很快就追尋他們,瘋狗一樣找過來。跑過亂葬崗,前方是一條大河,河水烏青色,還冒著泡,一看就不是什麽正常地方。這水反正她是不敢淌的,河旁邊也都有屋子,她左右四顧,一眼就相中了道路盡頭,最華麗的一棟大宅子。按著這鬼地方的規矩,越大的宅子住著越厲害的鬼,說不定還能幫她們擋擋這群陰魂不散的小鬼。 “我們進去。” 她動作從來雷厲風行,拽著季無憂就往裏麵衝。季無憂光是看到那宅子前質地奇怪的燈籠和一地的紙人就嚇得腿軟,扯著虞青蓮衣袖,試圖阻攔:“可……可我感覺那裏麵的東西更恐怖啊!” 虞青蓮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你怎麽那麽笨啊,我怕的是鬼厲害嗎,我怕的是鬼多啊,跟它們糾纏浪費時間。我還得去找另外的人呢。” 季無憂啞口無言,還是一臉慫樣。 虞青蓮安慰他:“有我在,怕什麽,不會讓你掉一塊肉的。” 她都這麽說了,季無憂也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鬼住的宅子當然處處都是不對勁的地方,推門而入,吱呀聲裏,風就把掛在迴廊兩邊當擺設的人頭燈吹得轉過頭來。清幽幽的眼珠子,把季無憂嚇得夠嗆,下意識哇了一聲,馬上遮住了眼。 虞青蓮哈哈大笑,反應過來後立刻噤聲,也貓身對季無憂說:“噓,雖然我不怕這宅子裏的鬼,不過能少惹點事還是少惹點吧。” 季無憂當然聽她的,乖乖點頭。 幾個鬼仆端著血紅的液體往前院走,為了避開她們,虞青蓮拽著他往院子裏的石桌下躲去。鬼仆都是活死人奴隸,沒有七魂六魄,麵無表情一言不發往前走。但引領她們的兩個女人卻是不同,她們算是妖怪修成,模樣花枝招展,嘴是血的紅。 一邊走,一邊討論著。 “今年傳承下來的那個小和尚倒是俊俏的很。” “嘖嘖,可不是,那一身聖潔的樣子,我都恨不得把他衣服給扒了。還用白綾覆住半邊臉,我起初以為是長得難看,沒想到啊,把他白綾扯下後,我人都呆了。活幾百年沒見過那麽俊的人,尤其那一雙眼,居然是淡金色的。” 前人嬌嬌笑:“你個□□,滿心思都是這些齷齪事。” “老妖婦你好意思說我,長老說要放進缸裏時,不是你央求著留下來玩幾天的?” “我是把他留下來,不過可不是玩。這和尚從頭到尾榮辱不驚的,真沒意思,我讓他破破戒,變變臉色。” 她停下腳步,笑吟吟地端起一杯酒:“這是一杯活人心頭血,不知道他喝下去會是什麽表情。” 兩妖對視一眼,紛紛掩唇而笑。她們渾身上下都散發一股異味,款款走過迴廊。 在石桌下,把她們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的虞青蓮,渾身都在顫抖。季無憂也感受到了,心中一驚,他知道他們感情很好,悟生大師受這等侮辱,身為摯友氣也是正常的。他小聲說:“扶桑姐……別難過……”但他看到虞青蓮的表情時,這話就說不出口了。這哪是難過啊,分明就是憋笑,差點破功。 等兩妖眾鬼仆的氣息徹底消失。 虞青蓮忍不住了,笑得不行:“悟生可以啊,都光頭了還能那麽招人愛。那兩個女妖想看悟生變臉色,我也想哈哈。” 季無憂:“……”